又兼他今日着了一身宝相花海青锦袍,清骨飒飒立在阳光下,真是说不出的耀眼。 至少看进元承晚眼里要比裴时行顺眼许多。 她唤起裴无咎,又邀他同行赏玩。 可柳氏先前既料到元承晚有孕在身,便推说自己身骨不适,不肯再叫长公主到日头底下。 三人只好于水榭中留歇多时。 闲谈过一圈,便由柳氏继续动情叙讲着驸马幼年趣闻。 元承晚听着“体贴”、“心善”这般陌生的字眼,好似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所幸此间多有一人陪她听“柳婆卖儿”,还不时谑言相讥,反唇调侃。 也叫修养甚佳的长公主不至于如坐针毡,元承晚对裴无咎这小郎君观感甚佳。 她所料的确不错,裴氏的任何一人都比裴时行来的顺眼。 不过既已成婚,只要他不闹什么幺蛾子,元承晚都愿意宽容他三分。 可惜裴时行向来不懂珍惜她的宽容。
第13章 塌房 道清是眼见着前段时日的郎君看了多少荒唐书,又做下多少无用事。 看得多了,他几乎对这河东麒麟子自幼便被称颂的颖悟之名起了疑心。 可如今连他都跟着鸡犬升天,入住了王府,便知郎君果真是得了道。 其实男子贵在知足常乐,虽殿下将人娶进门便冷落一旁,甚至避而不见,不听通传。 但郎君能在颐山房安然住下已是很好很好。 可惜裴时行显然是个不知餍足、野心勃勃的郎君。 “道清,你替我寻个铜丝锯来,记得要找截锯。” 道清看一眼乌木书案后正凝神临碑帖的锦衣郎君,几乎疑心自己生了幻觉。 却见他骨节分明的长指下笔有力,口中继续道:“如今正是白蚁分飞繁衍之季,另寻几截白蚁寄居的朽木。” “记得隐蔽行事。” 裴氏门风严正,故而道清侍奉裴时行的规矩便是不可忤逆。 纵郎君的要求再是古怪,但没法子,他只好皱着眉替郎君去备好物什。 裴时行觑到道清在原地踟躇片刻,终究听命离去。 再垂眸望一眼元书纸上字迹,“近水楼台”四个字舒展有力。 端的是劲骨丰肌,竹香清幽。 他满意地勾了唇,继续提袖起笔。 道清却不似裴时行从容。 他临出门时遇着听云听雨,腼腆的小郎对着往日美艳亲和的两位姐姐涨红了脸,张口结舌,异常狼狈。 他知晓,他这下是真狼狈,同郎君主仆二人狼狈为奸的狼狈。 兴许还有即刻便要被扫地出门的狼狈。 . 裴时行一早便勘探好颐山房的构筑。 主屋四扇三间,抬梁式建构,配的是单檐歇山顶。 有道清从旁助力,他挑了主梁之上纵横重叠的短梁,分别锯了一截枋和一截檩,锯口坑洼不齐。 而后将白蚁和朽木一齐置入。 静待屋塌。 当夜上灯时分。 长公主府华灯满盏,侍从往来跫音踏碎远山乌啼,为静夜平添几抹莫测,却忽传轰然一声。 众人一时惊惶难安,不明所以,只听得紧邻颐山房的左卫奔喊呼啸。 这才知,原是驸马所居颐山房的主屋塌圮。 乍出风波,宋定身为长史,受长公主之命亲来致慰查探。 所幸老天眷顾,颐山房屋宇的承重木构依然牢固,只消重新更换枋檩、铺上瓦顶便可。 只是—— 这屋塌的巧妙,十分解人意。 抑或是,十分解驸马之意。 恰恰好好坍圮了半边顶,又更为恰好地砸落在驸马寝房的位置,青砖碎瓦落了满地,床榻案几已然完全湮埋于一片废墟中。 宋定凝目半晌无言,默默垂下眼皮子,恭顺请罪道:“驸马恕罪,是奴婢办事不力,令驸马爷今夜无辜受惊。” 裴时行观他反应便知深浅,暗道这长史果真是聪明人。 这是看出来了。 正待与他心照不宣做一场戏,外间却倏然来人通传。 竟是长公主要召见驸马。 宋定反应极快地为裴时行寻借口:“定是殿下知驸马受惊,要亲自惠慰一番,驸马爷且放心,奴婢定会收拾好此处残局。” 这本就是个不甚高明的计策,如宋定这般聪明人更是一眼便见真相。 裴时行既已做好安排,便也没必要再在此地纠缠。 毕竟他已经有借口去见元承晚。 也有了借口去向殿下讨些恩典。 元承晚本已就寝,眼下却要自衾被中重新起身,在偏堂等候裴时行。 她不欲折腾,一头如瀑青丝仅以一根缂丝锦带束系于发尾。 听雨临走前拿银挑子拨了拨灯芯,此刻烛火正峥嵘,屋内柔光暖照。 美人的眉眼在灯火下尤发妖丽,一双琥珀眼瞳几乎被烛光映如洒金。 至少裴时行甫一入门便呼吸一顿,只觉好似看见诗章中“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山鬼。 山鬼睇而含笑,正极力蛊惑他的心魂。 “驸马今夜有否受惊?” 她不待裴时行回应,又极力软言褒奖道: “不过你一向英武骁悍,这屋顶恐怕还没府中院墙高呢,想来并不会如普通男子一般矫揉造作。” 她就知裴时行这人恁是讨厌,也知他今夜心怀鬼胎,索性在话头方起便将他堵回去。 若他还要面皮,受她一激应当也不好意思再继续下去了。 却不料那冷峻男子听她说完亦面不改色,语气认真道:“臣今夜大受惊吓。” “……” 元承晚只觉自己被噎了一下,殿中一时无言。 啪—— 她重振旗鼓,震慑似的拍了月牙桌面,哀艳多情的山鬼一瞬化身面目威严的刑狱官。 “裴时行,你意欲何为?” “臣心无旁念,伏愿于殿下近旁侍奉。” “可是本宫不愿。” “臣平旦入御史台,入暮方可还家,日日自怀麓堂前来返,一路又需惊动众人。恐扰殿下安宁,不如……” “本宫会叫人为你辟一条不必途经怀麓堂的新道。” 裴时行哑口,长睫垂覆,遮盖眼底情绪。 俊容落寞,一时竟有些惹人生怜的味道。 长公主难得对他发了善心,正欲点拨他住在颐山房的诸多好处。 譬如日后府中进了新人,抑或四时伶人入府进献丝篁百戏,他便可安居一隅。 否则依他的气性,真要气得当场仰倒,伤的还是自己的身。 却听他复道: “臣近来钻研胎产医理,曾见前人于书中记载,胎儿在母胞中,如若其父每日从旁以言语教诲,则可令腹中胎儿领会奥妙。” “哦?” 果然——她只对孩儿上心。 他再接再厉,更添剂量。 言辞娓娓道:“其父素日当以言语声色与腹中的孩子涵养亲情。 “至夜则令馨诵诗书,道正色,则子必形容端正,才高行洁。” 元承晚听他一本正经诌出这番周彰言辞,一时忍不住掩唇抿笑。 她正色道:“那依驸马所言,应如何安排?” “臣斗胆,恳请殿下允臣于怀麓堂侍奉。” 元承晚眼中笑意愈发玩味,爽快道: “本宫允了,那驸马即日便搬过来罢!” 怀麓堂正殿七间,配殿厢房空置,莫说是一位驸马,便是长公主要把玉京楼众伶都抬进门也是容得下的。 今夜入夜已深,宋定收拾完残局,便为驸马安置了另一处院子。 是以,再快也得等到明日再搬。 主殿内。 听雨为殿下解下发带,素手持起一把质地剔透的缠枝牡丹纹玉梳为她轻轻通发。 满殿安静里,她诧异问道:“殿下为何愿意允驸马住进怀麓院?” 元承晚睁眸,眼中笑意宛然:“自是为了本宫的屋子能少损几间。” 听雨一时反应不及,待转过弯来,不禁低低惊呼道:“您是说,那屋顶子是驸马捅破的?” 除了他还会是谁。 府中驱虫逐蚁,屋殿素来养护得当,每季都要检视修葺一遍,如何就恰恰好好塌了他的屋,又砸了他的床。 若裴时行其人当真如此晦气,那她当时纵有千般难处也是不愿同他成婚的。 今夜出了这事,她立时便料定这男人又作了新花样,遣了宋定去查探。 果不出所料。 裴氏子竟如此心机!听云愤慨道:“那殿下何不同驸马挑明,好生敲打他一番,遣去别院便是,何必允他入怀麓院?” “自是因为,养猫要养在眼前。” 元承晚眸中烛影跃闪,笑意玩味:“尤其是这等牙尖嘴利、诡计多端的猫儿。” 他既然放着广厦软榻不住,非要凑前,那便好好待在厢房。 她会遣人换上硬床板,愈硬愈佳,想必于驸马的腰背有颇多益处。
第14章 肉食者 道清一整夜都心头惴惴。 梦境里头光怪陆离,俱是他和郎君二人被长公主无情扫地出门。 听雨姐姐脸色阴沉立在府门,手头哗哗拨着金边象牙算盘,一边还吊眼怒瞪他,口中咒骂不断,倘若赔不出银子便要叫大理寺将他二人捉去治罪。 道清心如死灰。 可翌日顶着两个眼圈出来当值,却见郎君神采奕奕立在书案之后,正纡尊将他满架的书文籍册一一归入匣中。 裴时行闻声乜他一眼,淡淡道:“你可算起了,快过来同我一道收拾。” 道清垂头丧气,郁郁道:“殿下当真要将我们赶出府么?若不然您再去求求,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裴时行冷讽一句:“青天白日的,平白发什么梦话?” 又解释道:“殿下怜惜本驸马受惊,昨夜便交代我搬到怀麓院同住,方才又着人来催过。 只你这般懒散的刁仆,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故不知晓。” 素日万分勤快的小长随被说羞了脸,却顾不得辩驳一二句,只惊喜问道:“殿下竟不计较么?!” 裴时行面色如常,语调是故作的平淡:“唔,她既知我受惊,哪里还顾得上计较。” 自然也没有太计较,不过是将他日后的驸马食俸俱划入长公主的私账罢了。 道清精神了些,却还是半信半疑:“殿下怎忽然转了性子,对您宽容至此?” “她一贯如此,体贴又心善。”裴时行道。 冷淡寡言的郎君话毕便垂眼继续忙着手头事,似乎再不耐烦听面前这啰嗦刁仆的再三追问。 道清只好沉默下来,自己在心底回味一番。 仿佛劫后余生,他自胸中长长叹出口气。 再望一眼面前的郎君,又心生感慨。 掐指算一算,他服侍郎君十几年,二人相依相伴,竟从未有过分离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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