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颐死了。 京中对周颐的殒命皆是一片痛骂叫好的声潮, 可她约莫是本性迟钝,骤闻此讯,心中生出的更多是怅然之感。 裴时行教她观人不止观面,可她自幼时便同周颐有过相处, 当真能有人将两足同涉于黑与白两道相逆的河流之中, 并就此行走五十余年么? 鬼面罗刹, 慈相摩诃, 是否竟是一体之两面? 长公主心头思虑漫散, 掌下一下下抚着小腹。 暮色四合,小儿竟也还未睡。 它长的极快, 元承晚此刻探手, 掌下已经有一双小脚, 会游鱼似的滑过肚皮, 同她玩耍。 裴时行今日台中事繁, 此时仍未归。 元承晚将目光投向庭门处。 玉阶旁斜石皑皑, 彤庭辉辉, 朱墙黛瓦,庭树深碧。 细绢花丝灯轮在夜光中莹莹若悬黎, 被夜风吹得欹斜不定。 轮中微芒却始终护持住一片清光, 送出暖色。 长公主承认,自己今夜难得对着裴夫子的课堂起了兴趣,盼他快快归家, 在她身旁读上几篇诗文,再听着她对他道一道心事。 令他为自己一解心中的忧惑。 裴时行终于在人定时分, 迎披着满城风吹雨打声归来。 男人俊面沾了雨水,此刻入得内室来,俱都融融挂落在他眉间睫上,被烛火映出暖晕。 仿佛山间岁寒时,经霜犹自青绿的松柏,针叶上细细密密挂了霜珠,更显清绝。 裴时行自衙署带回厚厚几本籍册,他方才将籍册封存,细心地揣在怀里,又被斗篷护在胸前,此刻拿出来倒是未染丝毫寒雨,干爽依旧。 他笑望她,在一室暖暧烛光里眉目鲜亮:“臣去洗漱片刻,殿下再等等臣。” 他果真是知晓的。 知晓自己一直在等他。 可神妙妍丽的小公主今夜气质静美,丝毫不似平时跋扈,便是此刻被他点透了心思也毫不羞怯。 更未如裴时行所期待的那样,当场气恼地奓开毛,矢口否认。 她倚坐在黄花梨夹头榫蝶几一侧,玉手轻抚着小儿。双眼好似流溢光彩的琥珀,破颜一笑便是千般艳势: “好呀,我等着你。” 裴时行笑意一顿,眸色霎时黯沉下去。 她这模样可真是乖巧。 娇俏的小公主怀了他的孩子,平坦皙白的小腹因此被撑得鼓起,看起来辛苦极了。 偏她正端坐眼前,盈盈望着他笑,口中还乖顺地应他。 裴时行转身的步伐忽然有些仓促。 元承晚垂眸暗笑。 这方柔而暖的天地被锦绣帐帷掩住,隔绝外头所有风雨清寒。 只他们二人。 长公主自然能感受到那男人眼中一瞬燃起,簇簇跃动的火苗。 以及离去时,略有些凌乱的呼吸。 裴时行小儿不过如此嘛,长公主深觉自己已经轻易掌握了拿捏他的手法。 她笑意隐隐,复将目光落在小几上。 那上头是裴时行方才放的籍册,被他拆了封文,整整齐齐叠置一处。 裴时行既出身不凡,自己又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行事向来缜密严谨。 是以,哪怕这些籍册是他自衙署带回,就这么放在这处,长公主也不必担心事涉机密,担心这不是自己该看的。 元承晚也的确无意窥探。 只是—— 她原本随意的一瞥忽然定住。 长公主望着最上头那本不知何时被吹开一页的公文,眼神凝住其中一行字,眉头愈蹙愈紧。 几息过后,她终于忍不住伸手,取过了最上头那本,细细查阅。 . 待裴时行自湢室洗沐归来时,已是一刻辰光之后。 男人身上犹带了淋漓水气,英挺眉目被水洗的更加鲜妍。 他甫一入门便敏锐地察觉到外殿侍人俱都被遣离而去。 长公主一向不喜欢旁人入内殿伺候,但如今夜一般,连外殿都无人的场景却是极其罕有的。 裴时行心下思量,修长指节轻挑了珠帘帐帷入内。 正正对上元承晚抬眼时,含冰凝霜的一双冷眸。 此刻场景,已与裴时行片刻离去前截然不同。 “竟当真是你构陷周颐?” 长公主并未给他太多的反应时机,几乎是在裴时行察觉异常的下一刻,元承晚便自齿关间咬出这几个字。 话中压抑了惊怒与厌恶。 裴时行意识到这一点,倏然顿住了动作。 元承晚自他入门便紧紧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望到他的手脚凝滞。 终于不屑一嗤。 却连抚在腹上的手都有些轻颤。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周颐贪墨一事的真假,哪怕方才亲眼见了泾州历年税册,望着上头工整无误的行行数目,她都还在犹疑。 只因她信裴时行。 信他的风骨卓然,因此他不应当会去构陷他人。 亦信他的才智缜密,纵然他当真做下什么,亦绝不会于人前露出破绽。 直到望到下一处。 舆图之上,剑川的数处山隘都被人圈出标记。 字迹并非新墨。 细望而去,俱是隐辚郁律的险峻处。 其中被人以浓墨多次圈出,最为显眼的一处地点,正是周颐今次真正的坠车之地。 旁有一个极为隐秘的“七”,甚至在其余几处也都有小字作注,俱是经人计算后得出的不同时段。 是裴时行的笔迹。 如今京中众人只知道周颐在归乡途中坠亡,却少有人知周家人落河的具体地点。 便是有人知,想必也不会有人像裴时行这般,从广袤的舆图细细寻找到山陵涂夷,一早便圈出多个地点。 甚至着重圈出周颐今日的身死之地。 元承晚倒是知道这地点。 但她之所以知道,却是因为怀了几分对师长的旧谊,今日特意寻到京外传信的驿使,向他托问方才得知。 可日理万般机要的裴御史却绝无可能如此关注一个人。 一个早被革职逐居的无用罪人。 若她所料不错,廿九被设为周颐的死期,而他们一家的尸身,会于下月初六,也就是七日后被寻到。 裴时行望着她的冷眼,沉默一瞬。 迅速在脑中串联出了整个脉络。 原来她竟疑他是真凶。 原来她竟是为此才特意遣去侍人。 他忽然想自胸腑的沉沉郁气里笑出一声。 可他不愿在她面前露出失意,只微垂了眼,绷紧下颌问道:“殿下既疑我,又为何要遣走侍人,独独与臣在这无人之处揭发逼问。” 或许是因回程时的策马受了寒雨,他的嗓音竟有几分哑意,却也恰好掩盖了他不欲为人所察觉的自嘲: “您就不怕臣担心事情败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伤害了您。” 他的语辞仍说的十分克制。 “本宫不怕。” 裴时行今夜仿佛异常执拗,追问道:“为何?” 元承晚却沉默不语。 男人终于自她的沉默里反应过来。 自然是因为她贵为皇家公主,府中向来有暗卫守候。 若他胆敢有分毫异动,想必不待接近她半片衣角,便只能丧命剑下。 裴时行自幼时便被人赞一声颖悟,难得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他终于自嘲地笑出一声。 “那你信了,你信是我谋害周颐,现下又亲手把证据放到你的眼前,等你来揭发我?” 他变了语气,再不复向前的清风朗月。 轻而诡,倒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凶兽。 这话里带了几分不似裴时行其人风度的讽刺之意。 元承晚自是有过这个怀疑。 可又觉不大可能。 经此次一放逐,周氏全族,三代不得入仕。 事关周氏阖门荣光,若非遭人构陷至此,长公主实在想不出周颐自愿引颈受戮的动机为何。 除非是君要臣死。 除非是遭人构陷,步步相逼,使他毫无还手之力。 裴时行在元承晚的沉默里回想了所有。 他忽然极其突兀地说了一句:“你明明说过信我的。” 她明明曾经抚上他的面,说相信他;明明曾在众人面前将他护在身后,说他是她府上的人。 可她此刻却道:“本宫的确说过信你,便是如今之事,本宫亦不信,你是因为自己的私欲害人。” “可是为什么呢裴时行?”她眉心动了动,终于问出自己压抑于心的惶惑与不解: “他明明无罪啊!” “周颐既然未曾有过贪墨,亦未曾有过构陷,为何你们要选他做饵?” 近来上京风波频起。 仿佛是自宫宴那一日,她同裴时行意外有了肌肤之亲,一切便骤然落入不可预知的境地。 万事万物都开始脱离轨道。 桩桩件件,她仿佛身处谜局,哪怕至今,她也还是无力窥探全貌。 “本宫以为你被皇兄革职,被大理寺查缉,乃是引蛇出洞的计策一环。 “可如今算什么呢?” “你们究竟在图谋什么,又要引出什么,你们凭什么拿一个忠良老臣的命来作注?!” 长公主忽起了几分兔死狐悲的忧惧,好似她仍身在宫里,面上是先皇后嫡出的公主,尊贵无匹。 可她顶着一张足以迷惑世间男子的绝色艳面,身段娇柔多媚,却要终日巧笑,要乖顺地伴坐在杨氏身侧,忍受着所有打量的目光。 似一个待沽货品。 等有一日,杨氏和哪家权贵谈妥了价钱,她这个公主便要作为两姓结盟的礼品,被送到旁人榻上。 她的确曾为自己身为女子而不平,可她身无功绩,手无寸铁,除了同杨氏母子虚与委蛇,她无力自保。 那这位为大周殚诚毕虑整整五十载的老臣又是为什么呢? 他又凭什么要被当作君王与裴时行棋局中的一颗子? 如今被弈棋之人扫落棋盘,燕巢危幕,甚至不知生死安危。 她的怨愤仿佛都在宫里那几年耗尽了。 此刻用殊无情绪的眼光一寸寸打量过裴时行,心中讽刺无言。 原来他当真是最高明的政客,高明到什么都可以利用。 元承晚忆及裴时行求娶时所说的种种话语。 此生此世,从来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为清晰地意识到,“立身”二字的宝贵之处。 在旁人的羽翼庇护下,或许可以偷得片刻安稳。 但一旦起意去依赖旁人,受人羽翼遮蔽,便是自断手脚,绝对不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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