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韫,你的确欠了我,也欠了袖袖。她让我转告给你一句话,你的命是她救回来的。”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元承晚的衣裙轻动,擦过殿门。 在背光之处,谢韫终于忍不住泪意。 可那将要离去的女子却又止步在门口,而后低而快地道了一句: “你好自为之,我一月会来看你一回。” 话罢便径直离去。 谢韫再难以掩饰口中哽咽,她几乎是生平第一回 毫不顾形象礼节地哭出声来。 她的确觉得自己欠了她们。 可这债却好似越累越多,还也还不清了。 乌发素裙的女子独自一人,闷声哭到气吞声断,却又在听到阁外脚步声时,胡乱抬手抹干了面上泪痕。 而后目中带着积年不化的冰寒,冷冷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元承绎亦是面目冷然,眸光中带了刻意的稀奇,出言讥讽道: “谢韫,如你这般狠心之人,也是会流泪的么?” 谢韫不答。 他却不依不饶,扯着她的腕子将人拉了起来,起身的动作间打翻了案上佛经笔墨。 一片凌乱里,皇帝将她桎梏在身前,抬手重重抹过她眼角泪痕。 他话里满是不甘语气:“谢韫,你就当真如此狠心,连孩儿也不管不顾?” 谢韫被迫仰着颈子,却只冷冷睨他。 元承绎怒极反笑: “听闻母子之间总有感应,若孩儿哭啼腹饿之时,母亲亦会有所感知。因为这处,会涨的痛。” “谢韫,你这般冷血残忍之人,可也会痛?” 谢韫骨子里终究是端庄女子,被他手上动作羞红了面孔,拼命厮打挣脱。 阁外的侍女又听闻阁中动静,却不敢再言,只是恍若未闻地低眸垂首。 有些债还不清,有些人也注定要纠缠相斗,不死不休。 . 裴时行在家中安顿好了女儿,知她乍见故人,心绪难安,一早便至丹凤门下候着元承晚。 风日破暖,煦煦照在身上,静默等待的男人不自觉将目光渐渐凝于前方的一点。 只要等的人是她,只要她会来,仿佛连不知时限的等待也能咂摸出乐趣。 而后他又开始想她,想这一途的来路。 裴时行身为家主长子,自幼便背负了许多人的期待眼光。 他尚且是个牙牙学语的无知稚童时,便早有人为他安排了这一生要走的路。 天姿聪颖的少年郎也果然不负众望,一步步长成族人交口称赞的麒麟子,而后他考科举,入乌台;她在波诡云谲的深宫之中缠斗一场,就此收敛起所有锋芒,终日炊金馔玉,歌舞繁华。 日子总是无波无澜,因为每一样都仿佛在他的掌握之中,如同少时轩窗下读过的经律,抑或他习熟于心的剑法。 颖悟之名,致世之才,轩朗容貌,他受着这令人艳羡的一切,却也知自己不必生出身怀宝藏的惊喜。 生如逆旅,命若蜉蝣,天地之外,复有八万二千户修凿日月。 手中握下的一切,都只是裴时行这个人必行的业而已。 所以无所谓好恶,无所谓个人喜怒,唯求无愧便罢。 他们素来是两条不相交的河流,可那个男子,他日复一日行走于固有的轨迹,仿佛无垠天地间一颗沉默却刻板的星宿。 于午夜无人之时,他偶尔也会难以自抑地想起西林的桃花。 花林深处有握发濯足的少女,她的歌声清亮,一如她那双殊绝胜过常人的琥珀眼眸。 曾有羁旅借道的书生不慎误闯了这一片桃源,却也当真叫他窥见烟霞深处的艳丽神女。 仿佛窥见书中的奇诡幻化之境。 那一刻鼓噪欲出的心跳声里,那一瞬因凝望她而不自觉牵出的笑意里,分明有灼灼桃花落在心头。 而后悄然凝幻为一粒朱砂痣,在他心头落下一粒红尘。 只是在那日不期而遇的相见过后,所有的一切又被那个理智的裴时行淡而处之,将其封冻于心。 但那之后的某一个春日,风轻草软,上苍有了新的旨意。 众神奏响钟磬,命盘边的蓍草已然预示了有情人的相逢。 万物生长,坚冰破碎,一切重新因她的呼吸有了色彩。 长秋宫中,她一双水目盈盈,目色惶惶地望住他。 目中仿佛是对他的渴求。 不知是真是幻。 他向来波澜不惊、淡漠如水的人生被她轻易打破。 世界开始有了旖旎百色交相辉映,为她颠倒。 耳畔仿佛有柔风卷来一两声清脆的铃音,裴时行若有所感地抬眸。 正正好好对上一双点染尽世间好颜色的笑眼。 “殿下,女儿也该醒了,我们一道回家好不好?” “好呀。” 有情人携手同归,正是人间好时节。 ——正文完——
第55章 番外 元湛是宫里唯一的小皇子, 在他周岁时被封作了唯一的小太子。 他如今长到四岁上,对许多事情似懂非懂,但也不会再问出“为何我没有母亲, 为何宫里只有我一个小孩儿”这般愚蠢的问题了。 元湛记得自己三岁时,身边有个貌美的女官叫兰玉,专门照料他的衣冠。 兰玉姐姐眼睛生的美,每日为他穿衣时都笑盈盈, 一双眸好似两弯新月;穿袜着履时还会把他抱在怀里。 她的怀抱也香馥馥的, 就像他的姑姑, 阿隐的娘亲一般柔暖。 可兰玉后来死了。 元湛回忆起那一日, 兰玉抱着他穿了鞋履, 他头顶有低低柔柔的嗓音传来,是兰玉在问他: “小殿下喜不喜欢兰玉呀?” 是喜欢的。 小太子性情厚道, 待这些侍人也极有礼节。 他诚实地点点头, 柔软道:“我喜欢兰玉姐姐。” 那女子似乎激动了一瞬, 复将他搂的更紧。却又用一种哀愁的语调继续道: “唉, 可惜奴婢很快就要被放出去, 小殿下日后再也见不到奴婢啦。” “若小殿下喜欢奴婢, 想让奴婢继续陪在您身边, 您就去同陛下说您喜欢兰玉。 “您也问问陛下,为何宫中只有您一个小太子?奴婢知道, 您时常孤单的很, 您要对着陛下说出这些话,他便会找旁的孩子陪伴你。 ——若这禁中多有几个孩子,便是奴婢不能亲自陪在您身边, 心里也不那么挂念。 这是兰玉最后同元湛说的话。 自他出生,父皇便带着他一同住在正仪殿, 他素日在前朝理政,极其忙碌。 那一夜,元湛拥着小被子默默等了许久才等到父皇。 他也的确对着父皇说了兰玉要他说的一切。 父皇原本摸着他的小脸,在对着他笑,问他是不是在等自己。 可是这句话一出口,元承绎立马就变了脸色。 待元湛第二日起床时,兰玉就消失了。 元湛当时伤心极了,一张小脸上泪痕斑驳,可是一向疼爱他的父皇却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望着他为兰玉哭泣。 父皇就是这样的。 元湛自幼就由父皇带在身边亲自抚养,他有时极温柔,简直是天底下最好脾气的慈父。 有时却也会大发脾气,肆意对着旁人释出君王如有万钧的雷霆怒意。 他更小的时候时常由父皇抱着一同去立政殿,但凡他发怒,连素日威风的大臣们也受不住。 更不必说缩在他怀里的小团子元湛了。 彼时正受训斥的臣子,倘若胆敢抬眼望一望帝王怀中的小男孩,必然会发现,这孩子已被震的耳膜生疼,自己抬起小巴掌捂好了双耳。 是以,元湛其实有些怕父皇。 例如此刻,皇帝坐在龙座上,太子立在一旁,下首是太傅,正在对着皇帝禀事: “太子近来勤谨向学,《千字文》约莫至下旬便可念完了。” 皇帝目中笑意浓厚:“哦?当真?” 他转头便要来当场考校一番自己的儿子:“阿湛,你说‘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后头是什么?” 元湛听话地背了下去,只是背到“钧巧任钓”时卡了壳。他诚实地承认: “父皇,儿臣只能背到这儿了。” 后头的他也还没学呢。 皇帝已然十分满意,却又要在太傅面前拿捏着严父的风范。 故而他只是抵拳一咳,压平了唇角喜意,淡淡颔首道:“尚可。” 下首的太傅倒似乎比太子还兴奋,陛下一句尚可,对臣子而言已是至高的评价了。 待太傅告退,元承绎眼角眉梢的喜意未消:“我儿真厉害!但你切记,戒骄戒躁,虚心以待。” 元湛仍是点头。 父皇的生活素来平淡冷肃,仿佛没有旁的色彩,也只是在考校他学问时才会露出这种骄傲神色。 他曾无数次在姑父脸上见过这种神色。 当阿隐的算学拿了甲等;阿隐穿了漂亮的衣裙,像个小仙女;阿隐素日不喜食蔬菜,那日在饭桌上多食了几箸。 诸如此类。 可父皇的日子却不似姑父一般美满。 元湛在书里见过“鳏寡孤独”,头一个字生的像条虫,他问过太傅究竟是何意,太傅说,鳏是妻亡而未再娶的男子。 于是元湛懂了,父皇是鳏夫,日子过得并不幸福。 怪不得他总喜欢在立政殿对着别人发脾气。 元湛受着父皇的教诲,默默点头。 心里却暗下决心,日后要愈发努力,好让父皇多多露出欢喜神色。 可未待小太子在学业上一日千里,以苦学换父皇一个笑颜,宫里却多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极美,比兰玉姐姐—— 不,不该拿兰玉比。 这个陌生的女人生的和姑姑一样美,都似瑶池仙子一般,美的不像凡人了。 这个女人的出现给他们父子二人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改变。 首先是父皇。 他在立政殿也不吼人了,素日笑模样也多了。 元湛有些欣慰又有些惆怅,因为他不再是唯一能逗笑父皇的人了。 再便是他自己。 元湛出世四年,一直跟着父皇住在正仪殿,可现在父皇居然说他大了,若再和父亲一起住是很羞人的一件事,要他搬出去。 可前几日在马场上,父皇分明说的是,我儿还小,日后你的马术由阿耶来亲自授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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