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轩爬到台阶高处,伏在马背上,身穿骑射服,还有特制的护具,在场上纵马驰骋开来,速度不算特别快,但是胜在稳当。 蟹青色天空中,一只鹰低空盘旋,在马往远的地方奔去以后,也跟着翱翔向更高处,如同一线青烟直上碧霄,直到那鸣唳声也隐入云雾之间。 严霁楼隔着老远,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 他小时候,归功于严老爹的饭碗,家里靠贩卖牲口为生,马驴骡子数量都不少,但是严老爹不肯教他,只教哥哥严青,虽然那时候哥哥的骑术已经相当娴熟。 他最开始爬上的是一只小毛驴的背,驴子温顺,被小孩骑在背上,也很不以为然,眨着温顺的长睫毛大眼睛,一动不动,他信以为真,真当自己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有一次踩着板凳爬到马背上,想把牲口群里面那匹最为风光的北地骏马拿下,结果此马桀骜,被狠狠甩开,惨烈坠地,后面他装作无事,谁也没敢告诉,一瘸一拐好几天,直到遇见那个附近山上的藏族大巫马,才真正学会了骑马。 或许是出于弥补小时候自己的心理,严霁楼想着,他将来一定要亲自教自己的孩子骑马挽弓,射箭野猎。 放眼望去,晨光之中,跑马场上两匹小马轻快地奔来奔去,和马背上的两个小孩融为一体,难得地和谐自在。 事实证明,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再小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性格,甚至比大人更难讨好。 他要是从小陪在青轩身边,这孩子性格会不会好一点? 严霁楼吹起手中桦树皮制的唿哨,笼罩在雾气之中的府苑,被清脆悠长的鸣声刺破,天空中老鹰盘旋数圈,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严霁楼绑了皮革的鹰鞲臂上,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越过檐角,照在他肩头。 也照亮了他臂上那只金目的雄鹰。 青轩端坐在马上,眼神发亮,已经朝这边望过来,望了很久,大约是在考量要不要过来,最终调转头,像是放弃的样子,心不在焉地操着缰绳,兜了几个大圈以后,终于,小马速度放慢,向他缓缓走来。 看他下来的姿势,似乎有些艰难,不过并不打算向严霁楼这个马场上唯一的大人寻求帮助,严霁楼也不去越俎代庖。 幸好,青轩聪明地把马停在墙底的石阶畔,自己落到最上层石阶上,然后从容走下来,仰起头,“严大人。” 不叫他严先生,改叫严大人了。 真是越来越见外了。 “这只鹰为什么停在你手上?” “因为我驯服了它,它向我臣服。” 青轩伸出手,手心向上握成拳,“你说它听你的话,那你能让它在我手上站一会儿吗?” “那要看你的本事。” 青轩伸了一会儿手臂,老鹰高傲地四处张望,完全置之不理,直到他的胳膊都举酸了。 青轩把手臂藏在身后,小脸冷峻,“看来它不听你的话。” 严霁楼不禁笑起来,瞧瞧,这孩子才多大,心眼子怎么这么多,明明是自己的失败,还要嘴硬说他这个驯鹰师没有威慑力。 他俯下身,“那么我也来问问你,你的小马听你的话吗?” “怎么不听啊,它敢,不听话我揍它了我。” “口说无凭,你蒙住它的眼睛试试,看看它还动不动。” 青轩鼓起劲往马背上爬,严霁楼过去,单臂一提,就将人放到马上,从自己衣角撕扯下一绺黑布,递给他,“试试。” 青轩伸手过去,捂住一只马眼睛,只觉手心痒痒的,还没等他提缰和挥鞭,身下的马就焦躁不安起来,四蹄胡乱踢蹬,这甚至才是一只眼睛,他生气地把从严霁楼手里接来的布,都绑上去,素日向来温驯的宝马,忽然受惊,癫狂一样不管不顾地朝前奔去。 严霁楼连臂上的老鹰也顾不上,三步并作五步,追上一人一马,鹰展翅飞离时,他已经跳上马背,又赶忙将缰绳握在手里,取下那令马不安的蒙布,直到马儿后蹄腾空仰起,痛嘶一声,形势才终于被控住,一向假作成熟的小人儿第一次手足无措,缩在严霁楼身前瑟瑟发抖。 严霁楼把儿子从马上抱下来,翻了个面,搂在怀里,“这下知道怕了?” 青轩小脸发白,窝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严霁楼用一种安抚的语气,告诉他,“马是一种敏感的动物,人对马不信任的话,马也很难对人完全臣服,这就是为什么你和弟弟一起训练,明明你学的比他快,但是他却比你更快通过考验。” 青轩此时大约才缓过劲来,抬起头看向严霁楼,眸子里水雾濛濛,严霁楼用手那样一擦,他才有泪水流出来,放任眼泪流了一会儿,又将头埋在严霁楼颈窝,在衣领上来回抹擦干净。 这还是儿子第一次肯亲近他这个爹,严霁楼心里忽然像有什么松软下来,连声音也不自觉轻了几分,“弟弟珍爱他的小马,小马也和他互相信任,肯陪主人冒险,你对你的马有所保留,它心里也有事瞒着你,你每日天不亮就拉它训练,它本来就不满,所以你一捂住它眼睛,它便更加慌乱了,以为你是要加害它的坏人,当然要想方设法把你从它背上弄下来。” 他轻轻拍了下儿子圆圆的后脑勺,“驯马不能只考蛮力,知道吗?” 这个争强好胜的小家伙,得亏是回到他怀里了,要不然这一辈子不知道有多少苦够吃。 等严霁楼把怀里的小人儿安慰妥当,那边刚才还受惊发疯的马儿,也安定下来,开始自顾自地寻草吃。 严霁楼看着落在树梢上的老鹰,重新呼唤此飞禽下来,没想到老鹰也受了惊,睁着一双圆眼睛,左顾右盼,唿哨也不管用了。 青轩看见爹爹和自己一样出糗,终于破涕为笑。 “我说吧,它不听你的话。” 严霁楼心想,比起你还是听话得多的。 这么大的孩子,抱在怀里还真是个体力活,严霁楼舍不得放下,手臂酸痛,又不得不这样做,最后找了个折中的法子,父子俩一起坐到靠墙的石阶上去了。 旭日东升,早晨的雾气彻底散去,又是烈日炎炎的一天。 青轩看着刚才置自己于险境的马,若有所思。 终于,他捏着小拳头,字正腔圆地道:“我明白了,我一个人偷偷练不行,我也应该给我的马喂些好的。” 严霁楼不禁扶额,这孩子,思路真清奇,跟他讲了那么多,结果到头来,“马无夜草不肥”的道理叫他给悟出来了。 “你骑马已经学得够好的了,这样,爹爹教你驯鹰好吗?” 青轩还沉浸在刚才的失败中,完全没注意到这一声试探的“爹爹”,小脸上浮现气馁的神情,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我学的好吗?我觉得还不好。” 严霁楼见小家伙没有反感,用袖子为他把鼻涕擤干净,朗声笑道:“比爹爹小时候好就行了。” “严……”本来是想叫严大人的,青轩想了想,及时收回后面的字,指着墙角的马儿道:“我的马尾巴怎么是这样?”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马尾巴好像变成牛尾巴了。 严霁楼看过去,见马甩动着稀疏的马尾,低头在石阶缝隙里啃青草,略微沉思片刻,展颜大笑道:“这个得去问你娘。” 当天晚上,青轩执意要同他娘睡,趁机问起这件事。 绿腰当即笑起来,“这个还是问你爹,都是他惹出来的祸。” 青轩想了想,皱起眉头,忿忿不平道:“我爹真是不给娘省心。” 几天后的下午,严霁楼从衙门下值回来。 远远地看见巷口一群孩子喧哗,走近了才发现青轩和青庐也在其中,青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青轩被围在孩子群最当中,脸上挂了彩。 老管家听见动静,冲出来把人都赶跑,严霁楼带两个孩子回去,青轩哭得哮病发作,人已晕过去了,请了大夫来处理,严霁楼则在外间给青轩上药,他问他为什么和人动手。 青轩哭了一会儿,忽然摸着严霁楼的耳垂,“他们说你是娘娘腔,娘娘腔才带耳环。” 严霁楼脸色阴沉,用自己的额头靠紧儿子的额头,声音戚戚,又不自觉柔和下来,“你觉得爹爹丢人了?你嫌弃的话,爹爹明天把它取下来。” 青轩猛烈地摇头,然后定定看着他,一张脸哭得像花猫,手揉着鼻涕道:“不嫌弃,你可以戴两个。爹爹。” 这个瞬间,严霁楼忽然觉得,从前到现在,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值得了,他的人生没有一刻是遗憾的。
第98章 翌日, 天大晴。 老黄历上—— 宜:结婚嫁娶祭祀 祈福 乔迁新居入宅搬家移徙 安床 严霁楼早起陪绿腰和秦嬷嬷到故衣巷,搬家。 严霁楼的意思是,很多旧东西, 都可以不要了,提督府里,该缺的一样不缺,完全不需要额外工夫,一堆杂货,搬来搬去,也费劲。 绿腰是个恋旧的人, 当然不同意, 虽然东西不值钱, 却也伴了她们母子好几年, 再好再贵的东西,都不如用惯的顺心顺手。 穿过人潮汹涌的闹市, 终于到了巷口, 那青瓦粉墙都笼在一半阳光之中,背光的阴影下, 青苔滋生, 墙头卧着一只肥胖的橘猫, 听见马车辘辘的动静,噌一下从墙头跳下来,跑走了。 来到门前, 这座院子, 合并小爿店铺, 都是租的,故衣巷西这一道民居, 多半是过来做生意的人在租,祖上传下来的地皮,房东躺着收租,富得流油。 从马车上跳下来,隔壁小院的妇人正端着盆出来泼水,见绿腰拿着钥匙正在开锁,身旁除了秦嬷嬷,还有个男人,个子异常高大,她未免多看几眼,“哎,这是?” 妇人朝严霁楼看过去,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戛然一声,门开了,严霁楼牵着两个孩子先进去,那妇人见人进了门,手里提着铜盆,上前凑近绿腰,一面伸长颈子朝门里张望着,“这位是你家亲戚?……怎么从前没见过呀?” 绿腰垂下眼帘,道:“我男人。” 她日常并不同街坊邻里怎样熟络,对外声称丈夫早死,这时家门口却忽然冒出个大男人来,也不怪人家以为她是要老木发新芽——第二春了。 “哦,”妇人拉长了调子,作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我就说嘛,你又有人品,又有模样,哪头都不缺,早该找了,何必要一个人干熬着,趁着两个娃儿年龄还小,赶快找个合适的,总比一个人受苦强吧?” 说着又像想起什么,神神叨叨地凑道绿腰耳边道:“你们怎么认识的?最近我听说南面有一帮俏郎君,专做那等白客,吃人家绝户,像你做生意,最要防的不是外贼,就怕身边人存坏心,可要提防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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