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家了吗? 那样如水般洁净的江南女儿,置身宫门朱楼中,暗暗失了多少真性情?与此相应,真正的快乐也一同流逝了。 这样的人,也该有人去好好疼惜才是。 于是,朱瞻基心底的歉疚越发汹涌起来。 胡善祥将一切尽收眼底,姐姐慧珠所说的果然没错,虽然今晚曹雪柔十分静定,一直不怎么说话,但是她每一次开口,必将朱瞻基的视线成功地锁定在她的身上。 一切又做的那么恰到好处,就像随风入夜的细雨,丝毫不显突兀,这便是深厚的内功吧。 只是围坐在一起的,又哪有等闲之辈?胡善祥心底暗笑,立即接了一句:“归山深浅去。” 此语一出,袁媚儿和朱瞻基倒不觉得怎样,而若微和曹雪柔四目相对便立即参悟明白了。 这是五代时裴迪送友人的一首诗:“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晨。” 这是裴迪奉劝友人崔九,如果要隐居就要下定决心,如此才有可能尽情地领略丘壑林泉之美,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与自在,千万不要当走“终南捷径”的假隐士。 看似无意,其实恰是提点了曹雪柔莫要故作清高之态。 朱瞻基不知是不是能够察觉到在这联句游戏背后,几个女人的暗暗较劲,轮到他,便又接了一句“去年今日此门中”。 此语毫不应景,该是仅仅为了联句。 若微则接了一句“中原北望气如山”,这是陆游的《书愤》,豪气有余却别无深意更没有含沙射影招惹任何人。 再次轮到袁媚儿,这“山”字似乎把她难住了,踌躇了片刻,不知如何接,于是闪着大眼睛看着众人,一语未发,自斟了一杯酒全当自罚,喝过之后撇了撇嘴,无比委屈地说道:“孙姐姐好坏,不留一个简单点的给媚儿,下次联句可不敢再挨着你坐了!” 众人自是又一番嬉笑。 接下来该是曹雪柔,依旧要接若微的最后一个字,“山”。 曹雪柔的声音轻柔淡渺,以至于说出之后,朱瞻基与胡善祥都没有听到,可是若微听清楚了,那是一句“山月随人归!” 李白的《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这首诗将大家再次带入静谧的氛围中。 回首前路,风雨中伴着风景,风尘拂面辛苦几许。恍若翻过重重山水,到头来皆成浮云。 回首一笑,万事如秋。 西风过处,往事流香。 透着一股子淡定与真正的淡泊和豁然。 在她的脸上有着如同夏荷般的美丽与清宁,这样一个女子,终究还是委屈了她。 朱瞻基想。 而胡善祥想的是,姐姐说的对,这是一个劲敌。 而若微也好,袁媚儿也罢,此时此刻,她们知道,这联句的游戏,应该适时而终了。 月饼吃了,桂花酒饮了,河灯放了,莲花瓜分了,联句做了,众人的心思在这席上也交汇融通了。 最重要的是,大家又重新围坐在一起,谈笑自如,面面相视了。 如果不是那最后盛上的那钵汤,这个中秋该是最圆满的佳节。 当宜和殿里的柳嬷嬷端着以浅蓝色珐琅釉为底,外饰珐琅彩莲花的高脚汤钵放在桌上的时候,胡善祥站起身亲自拿起羹勺,为每个人分了一碗。 “这是燕窝莲子百合三鲜鸭茸羹。是咱们娘娘亲自下厨熬制的,选材上乘,最是温补,是娘娘的一点儿心意。”慧珠从旁解释。 众人接过,又是一番相谢。 若微瞥了一眼朱瞻基,朱瞻基浑然不觉,端起碗来就喝,就在此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第六十三章 横祸飞来矣 就在朱瞻基端起碗要喝这“燕窝莲子百合三鲜鸭茸羹”的时候,柳嬷嬷突然闷哼了一声,随即一头栽倒在地上,手脚不停地乱动,口吐白沫,紧接着便全身痉挛,面部表情十分狰狞,还未来得及开口便不醒人事了。 众女眷与侍女们立即慌做一团,纷纷闪身。 “快,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府中的医官过来看看!”还是慧珠机警,虽然面色发白已是吓得不轻,可依旧镇定地指挥小太监去请医官。 若微与朱瞻基对视之后,刚待起身离座去看个究竟,却被朱瞻基牢牢抓住手腕,朱瞻基目光中透出少有的刚毅与威慑如同利箭一般,让人莫敢不从。 于是,若微与众人一样,安安静静地等着医官赶来,今夜值守的正是穆梓琦。 见此情景他没有显也十分惊惶的神色,很是老道地为倒在地上的柳嬷嬷把脉,随即又以手放在她的鼻子下面轻试,然后便转过身对朱瞻基说道:“已经死了。系中毒身亡。” “啊,怎么会中毒?” “中了什么毒?” 人群中开始小声的议论,朱瞻基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立即鸦雀无声,最后对上穆梓琦的眼睛问道:“可知道是什么毒?” “砒霜!”穆梓琦惜字如金,回答十分简单干脆,并不多言。 “可知道是何时中的毒吗?”朱瞻基又问。 “不知道药量,所以不好说,但应该是一个时辰以内”穆梓琦回道。 朱瞻基眉头微拧,转身对着慧珠问道:“她最近可有什么异样?与谁有过节,还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另外,她晚饭吃了吗?吃的什么?在哪里吃的,和谁在一起?” 慧珠呢喃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朱瞻基的问话:“怎么会呢?柳嬷嬷整个下午都在准备晚膳,没顾得上吃饭呢。刚刚还一直在灶上盯着鸭茸羹……” 她话音未落,梅影立即神情大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失神落魄地喊道:“是鸭茸羹,刚刚在厨房,我看见嬷嬷她试尝了一下味道……” 此语如同平地惊雷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雷到了。 正拿着汤勺搅动鸭茸羹的袁媚儿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从座上往曹雪柔怀里一钻,便抽泣着瑟瑟发起抖来。 朱瞻基面色冷峻,冷冷盯了一眼胡善祥,胡善祥立即眼前发黑:“殿下!这汤是我亲自熬的,不过还差半个时辰,所以放在灶上,让柳嬷嬷看着,不可能,绝不可能。” “是死人吗?还不拿银针上前试验?”朱瞻基低吼了一声,在旁边站立的负责司膳的太监立即上前,银针浸入汤碗之中,再拿出来时,竟是黑的。 “殿下,我冤枉!”胡善祥一声惊呼,瞬时便倒在地上,慧珠连忙架住她的身子,也要开口求饶。 “你先闭嘴!”朱瞻基吼道,“谁,谁还喝了这汤!” “我……殿下……”一直缩在曹雪柔怀里的袁媚儿哇的哭了起来,“殿下,我喝了一口,不是,是两口,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朱瞻基的目光紧盯着若微与雪柔,见她二人双双摇头,这才安心。 一把抱起袁媚儿:“穆医官,这汤袁主子喝的并不多,而且是刚刚喝下,依你看是否有救?” 穆梓琦上前一步:“情急之时,恕下官越礼了。”说着便抓过袁媚儿的手腕为其诊脉,片刻之后说道,“尽人事,听天命。” 此时若微也靠了过来:“可是要催吐?” “不仅如此,还要以银针封住几处穴位。”穆梓琦对朱瞻基微微颌首:“殿下,来不及回房诊治了,请大家避一避,下官就在此处为袁主子料理。” “好!”朱瞻基扫一眼亭中摆设,几步走到桌前,一把扯下桌上铺着的织锦桌布,立时间盆盆碗碗杯钵器皿全都滚落在地上,朱瞻基亲自将袁媚儿抱起平放在桌上。 穆梓琦为其施以银针,若微在一旁问道:“是用放了盐的温水催吐还是用鸡蛋清液?” 穆梓琦微微有些诧异,只是转瞬即逝。 “鸡蛋清液再加明矾粉三钱!”他一面回答,而手上并不敢有丝毫滞缓。 “快去,去厨房拿二十支新鲜鸡蛋。取出蛋清,再放入三钱明矾粉,要快!”若微吩咐身后的湘汀,湘汀立即下去照办,一直跪在地上的慧珠刚站起身,便被朱瞻基呵斥住:“你且留在此处!” “殿下!”慧珠眼中露出不忿之神色,“您真的相信是这毒是娘娘下的?” “我只信事实!”朱瞻基的脸上是前所未见的冰冷与狠决。 慧珠与胡善祥此时才明白什么是百口莫辩。 很快混和了明矾粉的蛋清液被呈上,穆梓琦将碗刚端到袁媚儿面前,袁媚儿就一把夺过来,如同救命灵药一般,一口气儿猛灌了下去。 喝下不久,袁媚儿果然吐了起来。 “再灌!”穆梓琦又递来一碗。 如此吐了又灌,灌了又吐,复往几次,袁媚儿已然花容惨淡,形神憔悴。 而慧珠和胡善祥此时早已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一向精于算计的慧珠此时竟也无计可施,此时她只盼着袁媚儿能够脱险,这样,一切才能挽回。 紫禁城天子的寝宫内,原本是躺在龙床上听贤妃喻氏吹笛子,正在半睡半醒之间的朱棣,听到马云在外面深夜叩拜,知道有大事发生,于是整了整衣衫,一面派人将贤妃送回长春宫,一面移驾至西暖阁,听马云奏报。 马云将事情来龙去脉回禀清楚之后,便垂手而立,大气儿也不敢喘。 原本倚着大红靠枕歪坐在龙椅中的朱棣,此时面露怒色,腾地一下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天子的龙步孔武有力,咚咚直响,在午夜之中更让人觉得阴森冷酷。 “上次的事情还没查清,怎么又出这么一档子事,当真是等得不耐烦了吗?”朱棣突然停下步子,盯着吐着阵阵轻香的炉鼎恨恨说道,“这是冲着朕来的,这是冲着朕来的!” “万岁爷,会不会还是府中女眷暗斗……”马云知道,这也一种可能,他宁愿希望事实就是如此,因为如果仅仅是这样,大家的日子都还会太平些。 “糊涂!小孩子看不清,你也看不清吗?”脑袋上立即挨了一记暴栗。 “中秋家宴,太孙妃亲自熬的炖品,如果不是一个馋嘴的嬷嬷,怕是整个太孙府都得死绝了。好狠的招数,一点儿余地都不留,这是想要朕的命。为什么不来乾清宫里下毒?为什么不直接把朕毒死!”朱棣叫嚣着。 殿外的奴才们跪了一地,虽然他们伏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喘,可是他们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天子盛怒之下这样一吼他们自然是全听到了。听,不是他们能主宰的,可是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这命也就不保了。所以明天天亮之前,他们都得消失。马云心里有些凄凉,永乐十九年,真的有些多灾多难,从三大殿被焚开始,这后宫里就隐隐的有些不对劲,前些日子是皇上的旧疾犯了,于是火气极大,动不动就有人人头落地。如今又有人在暗处兴风作浪,意图暗谋皇太孙,这不是犯了皇上的大忌吗,看来宫中又少不了一场大变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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