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燕兰国使者们寻来的这辆小安车破落,光线实在太差。 因看不见,她娇嫩的手掌在摸索间, 被钗饰上点缀的金属蝴蝶翅膀划出一道颇深的红痕。 她疼得轻“嘶”了一声,下意识抽回右手。 失去支撑点, 身体失去平衡,她的左肩骤然撞在厢壁,发出闷闷一声响。 在外等待的贺凤影眉心微跳, 没办法对这动静置若罔闻。 不确定李桐枝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心中烦躁, 捏在车帘上的手没控制力道, 向下一拉,竟把这薄薄一层布直接扯了下来。 映入眼中的是小姑娘因疼痛紧蹙秀眉, 泪湿长睫。 贺凤影一言不发地躬身进入车厢内, 手臂自她膝弯穿过,托起她的身体, 就要抱她离开安车。 隔了一夜,他身上染的血腥气基本都散去了。 熟悉的怀抱没令她生出太重的排斥感。 “等等......”李桐枝受伤的手虚握成拳, 抵在他肩上,轻声劝停他。 贺凤影依言止住动作,垂目对上她的双眼,问道:“怎么了?” 他没有言明,可她眼中流露出的怯色刺疼了他。 被所爱之人畏惧的感受实在太糟糕。 明明她就在自己的怀中,他都感觉自己失去了她,只好更收紧拢着她的手臂,以图证明她依然存在。 不过没有紧到让她疼。 李桐枝目及他眼底如浓雾般涌动的伤痛,心中泛起不忍。 她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现在的神情是出自真实,而不是虚假的表演。 泛白的唇抿了抿,原本她是想要他放下自己,让她能挽起散落的长发,然后自己走的。 但沉默一瞬后,她放弃勉强自己不够聪明的小脑袋去分辨真假,仅依着情感给出反应。 反正已经被瞒够久了,再被欺哄一次没什么区别。 移开目光,推拒在他肩上的手展平,小姑娘仍然难以提起情绪,却软声改口道:“我的头发散了,不好见人,你帮我梳起来吧。” 简单的请求似乎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冰冷的隔阂被打破。 贺凤影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皱起的眉舒展开。 他应了好,将她放坐在车夫坐的前座,唤来小二借取酒楼房间内的木梳,仿佛在脑中演练过很多遍,熟练地为她梳起简单的发髻。 这个过程中,他的表情不自觉和缓下来,甚至微上抬唇角。 忽视掉他侧脸处干涸的血迹,几乎一如他从前的温柔。 李桐枝的余光瞥见了,有点挪不开眼,不得不向自己的心坦诚——她还是喜欢他。 可是不可以。 那片红褐色提醒着她,即便被带离京都,能暂时淡忘噩梦中那些不祥的预示和征兆,她喜欢上的也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 她的情绪更低落了。 贺凤影立刻发觉了她情绪上的变化。 更准确的说,精通审讯的他能敏锐地抓住她每一个微表情暗含的意味。 现在是,从前也是。 在京都时得知她为噩梦困扰,之所以一直没有追根究底地探明她噩梦中的内容,是因为他早早为自己设下了一条底线。 可以安慰她、帮助她,但不能以自己的意志帮她决定所有。 如果她愿意倾诉,他会是最好的倾听者。 如果她什么都不愿意说,他宁可多花时间调查,也不会像对待犯人般,强硬从她口中逼出答案来。 毕竟以他枭羽卫指挥使的权力,有太多手段可以控制她的一切。 一旦任由占有欲指挥自己的行动,他迟早会忍不住将她关进无人能窥视的牢笼中,把她困作独他一人可欣赏的珍宝。 那时候的他,需要仔细区分在她面前温柔的贺小侯爷形象和戴上面具后残酷无情的枭羽卫指挥使职责,保证二者没有任何重合之处。 揭露真实后的贺凤影没有这个担忧了,可依然不确定该不该让她讲明难过的答案。 如果她言不悦的原因是被他强留在他身边,仍然抱着和亲燕兰的愚蠢念头,他难道能做到放她离开吗? 做不到。 贺凤影脸上浅淡的笑容消失,返回车厢,将她掉落的钗饰拾来,依着自己早想好的计划道:“去房间洗漱一番,接着就用早膳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在安车上睡得不够好,在房间补一觉,舒解劳顿疲惫也行,我们不急赶路。” 由于他的心情重坠不快,哪怕对话的对象是她,语气也略显冷硬。 毕竟他的经她差点远嫁和亲的事刺激,精神也不够稳定,只是悄悄内心自语李桐枝的心情更差,像拽着风筝不够结实的线般拽着自己的神智保持清醒。 总不能结伴而行的两个人都陷在情绪里不可自拔,那就不用想远行至燕兰国了,半道折返京都都有可能无法成行。 李桐枝在他收起笑容时收回了目光。 她没有答他的话,睫羽压低,仅是轻轻颔首表示认可,也没坚持自己走,由着他抱自己踏入酒楼。 在二楼专门开出来的房间洗漱后,坐定到桌边。 毕竟只是一处小镇的酒楼,膳食从材料来说,远比不上宫中。 即便贺凤影多给了银钱,也就是小二去市集走一趟,买了半斤肥瘦适中的猪肉剁碎,包在白面里蒸成热腾腾的肉包子。 一笼肉包子配白粥和两碟开胃的下饭菜。 一顿在贺凤影看来很显简陋的早膳,不够慰藉她颠簸一路的饥饿。 李桐枝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枕琴在宫室小厨房偶尔赶时间为她制的早膳也就是一小碗汤面。 竹筷夹起肉包子,她作势要咬一口,就听贺凤影提醒她说要先用筷子夹破外层雪白的面皮。 “包子里的混油的肉汁温度很高,会烫着你的舌头和嘴唇。从包子里放出来的肉汁淋在白粥上,喝的时候能增香不少。” 李桐枝听着发愣。 顾虑到贵人们油脂满手满嘴的模样很不雅,宫膳及世家府上膳食都尽可能做得素净少油腥。 她以前吃的包子里便是除盐之外,几乎没有油和其他佐料,还是头一回听说吃之前要提前放肉汁。 风光霁月的贺小侯爷也不该知道这些。 与他相关的该是雪花糕、云片糕一类的精致糕点,也许可以多加上那些名字听着就诗意的菜肴。 可满满都是肉汁的包子…… 她轻轻含住筷子尖,有些难以将他关联到一起,却也觉得新奇。 李桐枝不够聪明,脑子不能同时想两件事,忽然被贺凤影带进关于食物的话题里,便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伤心郁郁。 贺凤影发觉了这个好迹象,自然不吝于展开详说。 反正他最大的身份秘密都叫她知道了,许多经历都不必隐瞒编造故事。 将竹筷搁在瓷碗上,他诚实交代道:“我每与你言出京看望我父亲的友人,其实多是亲自去拿人。我将面具一戴,可不会有谁愿意招待枭羽卫。若干粮吃净,三餐自然都寻路边摊有的东西随意买了吃。” 肉包子算顶好不会出错的那类,各地口味多是区分在咸度和鲜度。 偶尔到偏远地方,不幸能找到的只有一些味道古怪的地方小食,就会很难以入口。 他记忆比较深的是一道醋腌鱼腥草的菜。 醋的酸和鱼腥草的腥辣混合成攻击他味蕾的滋味,坏了他的胃口和心情。 因此,当逮捕到那个想要逃跑的犯人时,他很不爽地踢碎了犯人的左膝盖骨,彻底断绝犯人再图逃跑的可能。 贺凤影隐瞒了自己伤人的后话,仅捡了鱼腥草的味道描述给李桐枝听,还故意问起要不要绕远路带她去试试,听得她直摇头。 他也舍不得她真去尝试。 她口味清淡,连吃佐料加得有些多的肉包子,都得喝下两杯水,哪里能受得了重味。 这一路前往燕兰国的路线,他早在得知她应下和亲时就规划好了。 考虑到需要避开容易被官府严查出身份的地域,也考虑到了她的饮食习惯和道路是否平坦易行。 事实上,在他对未来的计划里,就有带她去她母妃的国家看看的那一步,了解过燕兰国的风土人情和通向燕兰国的多条道路。 虽然没有太多闲暇时间把燕兰语学好,但是他为此指了麾下一个年纪小、天赋高、性情又活跃不似枭羽卫的少年去礼部的译者处学燕兰语。 可惜出现波折意外,只有他带李桐枝上路。 不过问题不严重,他在各地大钱庄都有存银,到时候雇佣一位通两国语言的向导即可。 用餐后,李桐枝到房间里间的软榻小憩一会儿。 贺凤影准备给她更换一辆更稳当、更宽敞的安车,却放心不下她一人独自待在酒楼。 行出房间门,他仍是使银子支小二往小镇上的车马行去一趟,请来车马行的师傅,谈妥聘请车夫、租用安车的事务。 至李桐枝醒来,再度与他启程时,就能与他在新安车的车厢内伸直腿对坐了。 “算路程,天黑时我们应能到禹州。”贺凤影想着相关禹州的事,问:“长公主在禹州试点开设了女学,你要去看看吗?”
第45章 “桐枝有听说过禹州吗?”贺凤影问。 李桐枝对大衍的州郡县城都不太熟悉。 不过禹州是例外。 她没回答, 微颔首,无声地表示自己对禹州有一些了解。 一是因为禹州距离京都不远,另一则是因为在将近十年前的初夏汛期, 禹州接连多日暴雨, 灌溉两岸的禹江水位上涨, 修筑好的堤坝被洪水激流冲垮。 因水灾而死的人每日增多, 尸体来不及处理,没过多久就有瘟疫蔓延开。 年岁尚小的李桐枝平日在宫中所见的都是池塘静水, 不具备任何威胁性, 想象不出由水生出的灾祸能导致怎样的情形。 在后宫妃嫔与子女皆参加的敬天拜醮祭祀仪式中,她牵着母妃的袖摆站在角落,望向父皇与皇后娘娘虔诚祈祷禹州暴雨停歇。 不禁疑惑地抬首, 向母妃问起下雨让禹州怎么了。 许才人沉默一会儿,俯身替她整理衣领, 用她能够理解的言语轻轻答说,禹州有许多同她一般年龄的孩子失去了居住的家宅、亲爱的家人,还衣不蔽体地生着病, 无人照看, 一日更甚一日地病重。 李桐枝很受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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