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底寒意闪过,挤开层层叠叠的人群,稳稳拾起一支箭羽,在身侧人七嘴八舌地攀谈中以极佳的准头直直投入壶心。 哐当一声,壶内立上一支箭。 做局的庄主才将视线落到了宋五身上,“来者何人?” “无名小卒。”宋锦安浅笑回礼,随即再拾起一支箭羽,“这位小姑娘,我要了。” 又是急促的哐当几声,三支箭羽齐齐进壶,一道张狂的声音慢慢迫近,“这位是小爷我先看上的。” 宋锦安猛然扭头,来者正单手握着五支箭羽,吊儿郎当看向宋锦安。 宋锦安深吸一口气,哪里来的愣头青,随即挤出个笑,“那就手下见真章。” 说罢,宋锦安一把捏住六支箭羽,在对方微凝重的视线里一齐投出。 这一投竟齐齐正中壶嘴,满堂喝彩。 李响嗤笑一声,“就这?”随即他捏了七支。 宋锦安面上稳操胜券,心底却并不安静,她常参与宴席因而投得一手好壶,可她满打满算至多只能投十支。若对方再往上去,她偏胜不了。 “该公子了。”李响摊开手,显然那七支全中。 宋锦安挑起八支箭羽,手腕用力猛然将箭羽朝前送。 李响沉下脸,心中犯起了难,他至多只能投十支,若是对方再往上……难得遇到个喜欢的女童,怎半路杀出个混小子搅局。但现下他不想跌了面子,只能握住九支箭羽朝前送。 宋锦安袖口下的手指缩紧,当真是遇到对手了,今日想带走婉娘恐怕不轻松。 “九支么,那我便来十支。”宋锦安依旧挂着那柔弱无害的神情,十支箭羽已有她手腕粗,握起来极不轻松。宋锦安不断调整姿势,正欲投掷时眼前晃过十一支箭羽。 她寻着动静看过去,斜对侧一间包间正探出双骨节分明的手。 宋锦安将目光一寸寸上移,瞧见了她决计不想对上的人。 谢砚书,出手的竟是他。 宋锦安还没失了分寸,那李响先怒火中烧,他恶狠狠瞪一眼包间,待看清来人后脸上神情又变得精彩。 庄主笑眯眯撸着胡子,“可还有郎君有出手?这一出着实精彩。” 宋锦安恢复理智,做出不平的样子快步离开现场,她死死盯着侍卫将昏迷的婉娘抱进谢砚书的包间。 果真是个禽兽,难怪谢夫人是先有孕后进的府,按谢砚书处处留情的德行,宋锦安怀疑那位谢夫人莫不是同自己一般也是遭谢砚书强迫了去。 是谁 “留步。”李响横出只手拦下宋锦安。 宋锦安平静看回去,用眼神示意对方有何贵干。 李响笑眯眯地双手抱胸,“你可知那位是何人?”说着,他指指谢砚书的方向。 “我知不知晓同你无关。”宋锦安也挂上个不算热切的笑意,然后绕开对方继续朝前。 李响的神情微僵,重新捋捋他的发尾追上去,露出个‘我都懂“的眼神,语重心长,“看在你我喜好相同的份上我才掏心窝子劝你少不自量力,既叫那位收下便没你的事。” 宋锦安顿足,她扫眼李响,皮肉不笑,“有没有我的事都同你没干系。” 说罢,她在李响一脸难以言述的神情中淡定迈向谢砚书所处的包间。 清脆的女声伴随酒盏归位,裙摆摇曳的声音,厚重的木门缓缓推开,绿衣舞姬不解看向眼前打扮简朴的小公子。 宋锦安做出欣喜的神情看向谢砚书,“谢大人,竟能在这遇见您。” 手执箭羽的男人缓缓侧目,他清瘦的脸半边隐匿于昏暗灯火下,似乌云压雪,仅匆匆一瞥便心惊肉跳。 “我今儿全为家中外甥女而来,她遭奸人所害卖至湘楚馆,望各位大人行个方便,若有叨唠之处我自罚三杯。”宋锦安也不管谢砚书冷淡的态度,只绕过层层叠叠的侍卫舞姬往里挤。 人群中央的雕花漆木贵妃榻上的婉娘乍一转醒见此架势天昏地暗,好歹明白逃出去是第一要紧事才没哭闹,现下见到宋锦安,浑身都有了力气,她瘦小的手猫儿似地死死拽着宋锦安的袖口。 “离去?进了湘楚馆可不管你原来是什么身份,便是我们放你走,老鸨可会答应?”杜大人捏起颗剥好的瓜子仁,笑眯眯送进嘴里。 宋锦安略一看他便怒火中烧,此人乃吏部尚书杜新书,仗着有位贵妃姐姐可谓目中无人,不承想四年过去他依旧是这副模样。 “我记着赢了投壶的是谢大人。”宋锦安努力挤出点笑意对着谢砚书,“谢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说完这句话,宋锦安只觉心中没底,两人上次见面便算不上愉快。况且她从就猜不透谢砚书的心思,四年过去她更不明白谢砚书会作何反应。 许是讥笑她的莫名其妙,亦或是冷淡挥手将她轰出去。 但宋锦安不得不再次站在谢砚书面前周旋,她必须得带走婉娘。 “在哪里便要学会哪里的规矩。”谢砚书修长的手指遥遥落在婉娘脚边的竖琴上,他话里流露出的漫不经心叫婉娘心凉了半截。 她虽不懂湘楚馆的含义,然她知晓燕京之地权贵遍地走,她们无权无势的百景园闹翻天也掀不起多少水化。心中想着,婉娘再也撑不下去,眼泪夺眶而出,哭得摇摇欲坠。 杜大人方才在宋锦安那受的气也找回来了,他阴测测看着两人,只等谢砚书一怒之下把他们统统摁死。 “既然谈规矩,婉娘未满八岁,燕京不许八岁以下孩童上工,若诸位大人执意要婉娘陪乐,是否也坏了官府的规矩。”宋锦安撩起衣摆,面不改色坐在方桌的最后一个位子上。 所有人齐齐将目光投向谢砚书,从未料过这个规矩还能用到此处,更没想到竟有人胆大包天同谢砚书谈起条件。 在宋锦安故作镇定的视线里,她看到谢砚书薄唇轻启,“那便换人。” 宋锦安松口气。 杜大人身子前倾,肥胖的上半身便压在玲珑八宝桌上,“慢着,谢大人愿赏你个面子我管不着,可你方才直直闯入扰了我们兴致是否该自罚一曲?” 宋锦安眼神变幻莫测,看来杜大人是存心不叫她好过,若她还是从前的宋大小姐必定说什么也不肯拉下脸在此献曲,然她是宋五。所以宋锦安最后只是轻轻一笑,“好。” 她拿过婉娘腿边的琴,纤纤玉指于莹白的丝弦上慢慢调弦。 在宋家时她并不喜练琴,能弹出手的曲子笼统不过两三曲,万幸是这些曲子她并未在谢砚书面前弹过,便不怕谢砚书的狐疑。思来想去,宋锦安选个只给兄长一人奏过的曲儿。 潺潺乐曲滑入,展开栩栩如生的山川之景,玉指快摇,扯出断急促的调子。 谢砚书眼神一凝,他猛地朝宋锦安看去。 少女拨弄琴弦似月下仙子,琴音渺渺无处可追,她的双眸含星盈盈夺目。 谢砚书指尖的酒盏洒落出浓郁的烈酒,他听过这曲子,在庆延年间,虽此曲并非为他而奏,可他曾借旁人的生辰于雪檐下听过。 “宋五……”谢砚书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 杜大人不明所以看向突然起身的谢砚书。宋锦安也茫然停下动作。 她只瞧见谢砚书大步流星行至自己身边,然后用那双凤眸死死盯着她。 宋锦安不安地想抽回手,“谢大人?” “都出去。”谢砚书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场内人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谢大人这是做甚么,大家都是出来寻乐子……”杜大人乐呵呵站起身。 “我说,出去。”谢砚书侧目,那眼底锐利的冰霜叫杜大人登时噤声。 他面上不快,却碍于谢砚书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不得不暂时退出去。 有杜大人带头,剩下人一窝蜂走了个干净,便连婉娘都由人拉出去。 宋锦安看着空荡荡的内室,心中的不安更深,但她想不明白谢砚书在发什么疯,不过一首曲子而已。 “谢大人,我可是弹错了?” 宋锦安再次用力想将手抽回来,不料谢砚书兀得拽住她。 刹那间,两个人挨得极近,连呼吸都可闻。 “你是谁?宋五还是——”谢砚书的喉头微动,慢慢吐出那三个字,“宋锦安。” 一瞬间,宋锦安看着谢砚书的眼睛真的以为他认出自己,可是慢慢回笼的理智又一遍遍告诉她,不可能。她死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没有人可以仅凭那些不着边际的熟悉感就认定她是宋锦安。 宋锦安和宋五,天差地别。 于是,宋锦安诧异地挑眉,“宋锦安?这是谁?” 话里明明白白的狐疑不似作假,对方眼里真切的委屈也不似作假。谢砚书慢慢松开手,面无表情看着宋锦安,直到她脸皮发僵。 “谢大人?”宋锦安揉揉手腕,关切地问一句。 谢砚书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疏离,他拿起酒盏,指腹磨擦着酒盏边缘的纹路,一双眸子落在大堂内好像在看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看。 “这首曲子,谁教你的?” 宋锦安小心翼翼放好琴,试探道,“朱雀街请的都是最好的师傅,偶有几家会将琴房设在临街处,我便常常蹲在墙角外偷学。” 答完这一句,宋锦安不安地捏着衣摆,“是不是我学的有问题,我并不知晓,我从前也不总弹的。” “百景园离朱雀街十几里远,你是如何去得?”谢砚书忽而停止对酒盏的摩擦,面无表情看着宋锦安。 那质问以从未设想的角度袭来,宋锦安揉捏裙摆的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恭陵巷的人不似大家千金可以花大把时辰陶冶情操,他们需要养家糊口,因而百景园的人是不可能常常花几个时辰走去朱雀街只为偷学曲。可马车那等物品,显然不是百景园能用得起。 宋锦安捋捋耳畔碎发,随即不好意思地笑道,“张妈妈年轻时有过个老相好,他是朱雀街运粪车的。” 这话自然是宋锦安编的,但往事已久难确认,她也不信谢砚书有功夫为了宋五学曲之事大费周章地去查。 果然,谢砚书没有再追问。 两个人安安静静隔着面屏风对坐,一时无言。 宋锦安松口气,看来这件事过去了。但谢砚书究竟缘何会发现不对劲的?这曲谱是花点银子便能买得,她的琴艺也只算平平并不似画画有鲜明个人特色,更不必谈她从未在谢砚书面前奏过。 种种猜测叫宋锦安建立又推翻,最后只拿眼隔着屏风遥遥一望。 这一望,她错愕于谢砚书也在望她。 不,应该说是在望她的身后。 宋锦安扭头想去看身后有什么,可谢砚书突然冷不丁开口,“将人带走。” 闻言,宋锦安心头一喜,她今夜奔波了许久总算能将婉娘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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