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新来的断刑少卿还真的不是一般人。 吴少卿的签押房门外,蹲着一群皂衣捕快,一茬茬的像暮春里疯长的杂草似的,在纱糊的木格窗外长出来,冒出来,窜出来。 他们个个屏气凝神,双目专注,盯着签押房内吴少卿的一举一动。 吴少卿和签押房里的案房书吏余文绮打了一声招呼,并躬身作揖对她说道:“日后诸多公事,皆需劳烦余书吏指点,还望余书吏莫怪在下粗笨愚钝。” 余书吏是个话少之人,平日里写的字比说的话要多得多,听罢吴少卿这番客套寒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道:“吴少卿多礼了。” 接着,吴少卿走到书案前,坐在红木靠背椅上。才刚坐稳,她就轻撩下裳,双脚利落一抬,搭上了红木椅的扶手上,身子往后一歪靠,乌皮六合靴晃晃荡荡,吊儿郎当没个正型。 坐在下首的余书吏着实诧异了一下,抬眼看她,又立马低下头去,默然不语,伏案疾书,当做没看到一般。 再然后,吴少卿的手往窄袖里掏,也不知是在掏什么东西,藏得这么深,吴少卿掏了大半天都没掏出来。 余书吏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皱了皱眉,瞥了吴少卿一眼,仍旧没说什么话,继续执笔,低头做着自己的事。 外头那一茬茬杂草说话了,低声道:“藏得这么深,吴少卿莫不是要掏出短剑短刀来?” “多半是,她这是打算给余书吏一个下马威呢!” “新官上任三把火,吴少卿这是新官上任三滴血!余书吏是第二滴,也不知道谁会成为第三滴血?” “第一滴血是谁?” “杨少卿啊!” “杨少卿太惨了!这个吴少卿实在恐怖,不愧是官家跟前的红人,有底气就是狠。” “诶诶诶,吴少卿好像掏出了一包东西……是毒药吗?还是……” “她打开了!是……” “蜜饯海棠果??” 吴少卿捻起一颗色泽澄黄,蜜汁清亮的蜜饯海棠果往嘴里放,双眸微眯,皓白贝齿轻咬果肉,双唇轻抿,细细咀嚼品尝。她兀自享受着海棠果的香甜可口,一颗接着一颗,还选了两颗挂蜜丰盈的海棠果,浸入清茶之中,轻晃茶水,再捏起茶盏喝了几口,果香溢满唇齿之间,馋得旁人嘴角流津。 一茬不会开花的杂草问旁边一茬绿油油的杂草道:“我们晌午时吃了什么?” “会仙楼的玉板鲊、石肚羹、烤牛髓、入炉羊肉还有……豆腐菜蔬汤。” “没吃甜点吧?” “我们糙老爷们儿哪有这习惯?黏黏糊糊又甜腻腻的,粘牙。” “小八儿,你去到集市上买点儿蜜饯果子尝尝。” “好咧头儿!” 大理寺上上下下共有十来间签押房,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有时候人多有时候人少。人多的时候就打扫一间空的出来,不拘原来是拿来干什么的;人少的时候空下来的签押房也没闲着,拿来堆一些刀枪剑戟、桌椅板凳、长梯栅栏之类的。 而大理寺卿和大理寺两位少卿的签押房是常置的,大理寺卿签押房居中,大理寺断刑少卿的签押房置于其左,治狱少卿的签押房置于其右。 “她现在在干嘛?” 签押房里的治狱少卿杨也遇手指敲着书案,桃花眼半眯,闲闲地问书案前的捕快道。 那捕快躬身回道:“和杨少卿你一样。” “一样?”歪坐在红木靠背椅上的杨也遇坐直身子,白面俊脸纠起,诧然道:“怎么个一样儿法?” 那捕快看着杨也遇这副坐姿,如实回道:“吊儿郎当坐着,闲着没事干。” “本官哪里闲着没事干了?” 杨也遇随手抄起书案上一份状书,略看了看,摆出一副忙于公事的样子。纸张哗啦啦作响,没几页纸的状书被他翻出上百页纸的架势来。 他轻咳一声,问道:“她不是问人要了一大堆案卷吗?我还以为她要认真查案呢!” 那捕快点点头,道:“吴少卿确实问余书吏要了一大堆案卷,也确实拿着那些案卷看了,不过认不认真,卑职就不知道了。” 吴少卿差人要了一大堆案卷来看,一边吃着蜜饯海棠果,一面看着案卷,时不时的还歪躺在红木椅上出神发呆,喝喝茶,抻抻手,一看就不像是认真办案之人。 那捕快说话时,盯着杨也遇手上那份早已作废的状书,意有所指:杨少卿你认不认真查案,卑职也装作不知道。 “看什么看?”杨也遇察觉到他目光里透着的鄙夷,怒甩下那份早已作废的状纸,抓起桌上一盏清茶,胡乱喝了一口说道:“我才受了惊吓,缓一缓,休息一下不成吗?” 现在他脑海里全都是那份“借身书”,一想想就头疼,当时就不该这么草率签了,弄得现在他茶都喝不好。吴之筱到底是什么路数他还没摸清,就先把自己给卖了?悔得脑袋都绿了。 那捕快见状,暗暗憋着笑道:“卑职……什么都没说啊!” “你没说我就不知道吗?你们肚子里平时那点儿叽叽歪歪我都清楚得很!”杨也遇靠在木椅上,沉沉望着书案上一沓沓厚厚的案卷,说道:“等这个案子了结之后,本官再血洗耻辱!” 那捕快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只道:“杨少卿,辛苦了。” “不会说话就闭嘴!”杨也遇瞥见他紧握的拳头,问道:“你手上攥着什么呢?” “蜜饯甜枣。”那捕快上前两步,摊开手来,躬身回道:“小八儿去集市上买来的,头儿出的钱,分给弟兄们尝尝。” “天啊!”杨也遇那双桃花眼里满是嫌弃,啧声道:“你们一个个糙老爷们儿什么时候时兴吃这种玩意儿了?” 那捕快如实回道:“刚刚。”低头看了看手上这块油纸包裹的蜜饯甜枣,道:“用来泡茶也挺好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罢了,退下吧。”杨也遇双脚搭上书案,往后面一靠,忽地想到了什么,对那转身欲要退下的捕快道:“贴了晓示没有?” “贴了。”那捕快转过身,躬身回道:“过几日应当会有知情人上报线索。” 杨也遇摇摇头,垂眸道:“未必。” 这十八个遭难的矿工家中都有亲眷,可事发这么多天了,他们的亲眷无一人前来报案。杨也遇亲自登门去求他们报案他们都闭门不见,更别说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这案子一直搁置着,今日总算有了些许转机,但只有报案人没有可利用的证言证词,物证人证等,要想把这个案子办下去,并非易事。 那捕快说道:“杨少卿莫要灰心,如今这个案子既已立了案,自然会有下文的。” 不仅立了案,报案人还是吴少卿,再怎么说都会引起上边重视的。 杨也遇叹一声,道:“但愿吧。” “若没什么事,那卑职先行告退。” 那捕快退出了签押房的门,正好撞上了余书吏。她手里捏着一张纸条,见里头出来人,她便侧身让了让。 那捕快疑惑地问她道:“余书吏,少见你到这边签押房来,今日可是有什么要事?” 余书吏但低头不语,那捕快知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也不多问,只躬身请她入内。 她才进去,那捕快还没走两步,就听到签押房内杨也遇抬手拍桌,怒道:“吴之筱!你别欺人太甚!” 接着,余书吏面无表情地退了出来,径直往对面签押房去。 那捕快见有热闹可看,脚下忙折了回来,不巧,正好与怒气冲冲走出来的杨也遇撞上了。 杨也遇甩袖怒道:“看什么看?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一把将他推开。 那捕快不怕死地跟上去,问道:“杨少卿,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杨也遇抬脚往他身上一踹,道:“问什么问?甜枣都堵不住你的嘴!” 然后那捕快就看到杨少卿冲进了吴少卿的签押房内,眼睛发亮,赶紧呼朋唤友去凑热闹去。 “没意思……” “确实没意思……” 本以为会看到血腥场面的众捕快却只看到了杨少卿给吴少卿端茶倒水的画面,不禁觉得索然无味,各自散开了。 待他们在杨少卿签押房里发现那张纸条时,才知道杨少卿如此任由她差遣的缘由:“听闻杨少卿有一小名,本官日后以此小名唤之,不知可否?” 杨少卿小名:娇娇。 吴少卿看了半天案卷,居然把杨少卿的小名给看了出来,果然是在认真办公查案啊! 大理寺草木皆盛,动物猖獗,里头的两位大理寺少卿也不遑多让,一个比一个路子野。 大理寺:本寺要完。
第118章 118 .杨少卿一死重于泰山 勘验死者尸体应当是仵作的职责,但这十八个遭难矿工的亲眷不报案、不状告,自然也不可能让仵作查验尸体。 仵作人微言轻,并不愿冒着被死者亲眷戳脊梁骨、挖祖坟的危险去验尸,但又不能得罪大理寺治狱少卿杨也遇,只能草草勘验,出具了初验状,签下了验尸格目后便胡乱交了差,敷衍了事。 八个仵作验了两天尸体,连刀都没动,只看了看表面尸体现象,简单判断是死者生前所受何伤,就下了决断并写下初验状,连肉眼可看出来的移动尸体时形成的死后表皮剥脱都没记在上边。 由此可见,验尸这件事必得复查复验。 “那十八个遭难的矿工是在开采京郊外往西十里地的矿山时遭的难,尸体被他们的亲眷从矿山处搬移到西郊的乱坟岗掩埋,据今日已有七八日了。” 杨也遇领着吴之筱往大理寺后边去,说道:“现在他们的尸体在后山山脚下的殓房内,十八个人的尸首,十二个男子,六个女子,描摹了样貌,一一查验了身份,确实都是矿工。” “你来之前我也查验过死者尸体,只是不敢动刀。”杨也遇说到这句话时,看了一眼吴之筱,双眸沉了沉,满是无奈道:“你也知道,百姓都说死留全尸,若我下了刀,他们亲眷跑出来骂我娘,御史台再参我一本,那下一个死者多半是我了。” 吴之筱听罢,略笑笑,道:“牺牲你一个,沉冤得雪十八家,杨少卿这种死法,重如泰山,在下钦佩之至,待你死后,我必定年年去给你扫墓烧香。” 杨也遇苦笑半晌,摇摇头道:“为了不劳累吴少卿,在下还是好好活着吧。” 大理寺后山山脚下的殓房是一座黑瓦白墙的院子,从大理寺西角门到那殓房需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走过竹林之后,方能见到院子的大门。 院门前是白色砂砾碎石,一眼望过去,白茫茫若昭雪一般。 吴之筱脚着乌皮六合靴,踩过这条铺满白色砂砾碎石的小道,脚下咔哧咔哧作响。 走至院门前,守在院门前的大理寺衙差早早开了门,躬身请她与杨也遇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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