扰得屋里人的心都燥乱了。 赵泠收拾好书案,便走出书房,外头候着的仆人正蹲在门口打盹。 他一打开书房门,一阵冷风掠过,直灌入门内,那打盹的仆人冷得惊起。 官邸的仆从有定制,他官邸里有二十人,原本可以带家里仆从跟着,他没带,整个官邸便显得冷清许多,许多事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 知州不是盛都赵府的那个赵家公子赵七郎,有些事不自己做,便不知道琐碎之中的细枝末节。 仆人打了一个哆嗦,睁眼见着他,慌慌忙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粗布袄子的灰,快步跟上早已走远的赵泠,在后面躬身问道:“知州,夜深了,是否是要休息?” 赵泠不答话,往起居的屋门走去,那仆人又道:“知州若要休息,小的这就命人关门上锁,不让猫猫狗狗的搅扰。” 赵泠不响,进了屋门,迈入里间,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居然把那本《春/宫二三事》带了出来,暗暗自嘲。 随手将那本书扔到床上,宽衣解带,就要就寝,就寝前,他给自己倒了一小碗苏合香酒,仰喉,冷酒直接入口,入喉,入肺腑。 搁下小碗,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床上那本书,半晌,手移到腰间,紧了紧刚才松开的玉带,取出外披,罩在身上就出了屋门。 守着内院的仆人正忙着往后门去上锁。 他影子一跃,跳入内院矮墙另一边,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走至吴之筱东稍间的月窗前,叩了叩窗栏。 他算准了时辰,这个时候吴之筱会起身找水喝,水喝够了她才真正会睡踏实,这是她平日里喜欢吃甜食落下的毛病,总是容易口渴。 她的婢女坠珠服侍她的阿姊去了,所以夜里她都是自己起身,喝的还是凉水。 等了半刻钟,月窗里没看到人影晃动,也没有声响,赵泠又叩了叩月窗,依旧没人听见。 廊外飘着雨,风吹过着廊下的栀子灯,灯影飘摇,阴惨惨地,或明或暗,阴风阵阵,从后吹来…… 赵泠很有耐心,又等了一会儿,抬起手来,正要再叩窗槛…… 一只手…… 一只惨白惨白的手…… 一只惨白惨白,指头尖长而又沾满血色的手从他肩上幽幽地伸过来,长长的指甲划过他英俊的侧脸,另一只手也伸到他的肩上来。 “冤魂索命……诉诸罪孽……冤魂索命……诉诸罪孽……赵……子……寒……拿命来……” 凄厉的索命声在他耳边晃晃悠悠地响起,身后的鬼越靠越近,一低头,就能看到她身上罩着的白布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角。 “赵……子……寒……啊……啊……今晚我就要取了你的小命……” 一张画得惨白惨白的鬼脸从他侧面突然冒出来,还伴随着恐怖的鬼叫,长长的舌头吐出,牛眼大的眼珠子吊在脸上。 带着尖刺的指甲在他眼前胡乱鬼舞,双臂往他颈上攀来,想要装作女鬼附到他身上。 “赵子寒,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叫得她声音都有些哑了。 赵泠神色依旧如常,侧过脸,满眼无奈地看着她。 哪有鬼身上这么热的,比他身上还热,呼出来的气也是热乎乎的,在他耳边翻滚。 赵泠转过身,淡然地看了眼前可怖的女鬼一眼,握住她乱舞的手,低下头,先是替她卸掉她那用细竹枝叶粘黏的长长指甲。 再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一面嫌弃,一面用力擦拭她那扑了白色脂粉的脸。 口中不疾不徐的与她解释道:“我问了郑长史和孙司马两个,今早他们去我府里取书卷时,想要进我书房看看,就故意催着我府上的仆人,我府上的仆人手脚慌忙,一不小心把我书案上的书撞翻了。” 一方手帕擦得满是脂粉,他又换了一块,往她脸上用力抹去,徐徐解释着:“那两人进去帮忙收拾时,发现了那本书,临时起意,用来戏弄你。” 这只女鬼抬起手,努力想要撇开他给自己擦脸的手,却屡屡被他拿开,气得直瞪眼。 “对不起。”他终于擦干净了她的脸,看着她清澈的杏眸,低声道:“让你受委屈了。”
第9章 9 .羊奶洒了 吴之筱这晚睡得不好,从廊外回到里间时,路过梳妆台上的镜子,看到里面披头散发,身裹白布的“女鬼”,她还被吓了一跳。 心有余悸。 外头的雨早就停了,可她脑瓜子里的雨还没有停,耳边满是适才廊下戚风惨雨的声音。 还有赵泠的那句:“让你受委屈了。” “让你受委屈了。” “让你受委屈了。” 他的声音温和,嗓音低哑,说话时,五指修长的手抬起,放在她前额,似要轻抚过她的长发,迟疑后又轻轻放下。 吴之筱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郑长史和孙司马这两人做的事说的话很过分,但其实并不需要放在心上。 若不是赵泠突然对她说这句话,她还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可以因此而委屈一阵子的。 委屈有什么用呢? 她又不能抱着阿娘阿姊或是阿爹阿兄哭唧唧一阵子,呜呜咽咽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他们,我好生气,我好可怜,我在州衙受欺负了,你们帮我去打他们,我还想吃荔枝冰酪和西宛葡萄,和贵一点的含香甜粽。 一个要靠着良人枕里的香草药才能睡着的人,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永远都不是了,没有必要因为这种小事而掉眼泪。 然而,然而…… 她还是很喜欢赵泠说的那句。 让你受委屈了。 第二日,吴之筱一大早醒来,哈欠连连,打开东稍间的月窗,一股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沁入未苏醒的骨头血肉里。 她抻抻手臂,远远就听到隔壁矮墙后,赵泠的后院中传来一大娘的声音。 听着好像是浣洗衣物的蒋大娘,她说话向来都是很大声的。 一大早,她就粗声粗气道:“知州呀,你这做啥子的?这大冷的天,日头都不出的,你怎么就在这里洗褥子的呀,晒都晒不干。” 本该是温风软雨般的江南话,一到了蒋大娘嘴里,也都糙了起来。 吴之筱眼睛一亮,速速抬脚,跨过东稍间的月窗窗栏,赤着脚,直接快跑到墙根下边去,趴在墙头看戏。 赵泠正抱着一块褥子从内院门里出来,走到水井边上,要打水清洗。 蒋大娘实在看不下去,捞起粗布袖口,露出壮实的胳膊,走上前去,喘着粗气,说道:“还是由老奴来清洗吧,知州哪里做得了这种粗活咧。” 赵泠摇头,命她退下。 蒋大娘只好退下,叹一声,走开了。 赵泠拿起水井边上的葫芦勺,舀了一大捧水入木盆子里,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青筋突显,结实有力的小臂,双手抓起那褥子浸水清洗。 冷水漫过他手背,清凉透彻的水下,他手背上的青色脉络愈发明显。 “赵子寒,昨晚睡得好吗?” 吴之筱客客气气的与他寒暄道。 她的声音若清晨山涧穿过他耳边,还带着一点点甜糯的睡意。 赵泠抬头,侧过脸看了一眼矮墙边上探出来的那双水亮的眸子。 他道:“托吴通判的福,睡得不怎么样。” 他睡得确实不怎么样,也确实是因为她才睡得不怎么样的。 吴之筱伸长颈脖看了一眼那褥子,只见褥子一角有一块淡淡的乳白色污渍沾在上边,远远瞧着,好似还黏糊糊的。 她站在矮墙另一边,又好奇又戏谑地问道:“赵知州,这是怎么了?不会是尿床了吧?” 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尿床?啧,丢脸死了,她六岁就没尿床过了。 他面无表情,也没看她,低头搓洗手中的褥子,只道:“羊奶洒了。” 说这句话时,清晨的冷风正好吹过他屋内床上那本《春/宫二三事》,页面上,吴之筱端正小楷的侧批显眼异常。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羊奶洒了?” 吴之筱踮起脚尖,脑袋往他院里探,十指努力趴在墙上,调侃他道:“赵知州,这么大个人了,还手抖啊?怎的把羊奶给弄洒了?” 他不应,将手中的褥子往大水盆里随便漂了漂,搓洗一番,不在乎别的地方干不干净,草草洗过,把那一大块乳白色污渍洗干净就了事,徒手拧了拧,水哒哒的就往衣杆上放。 “是啊,手抖。” 赵泠悠悠道。 大步走到矮墙边上,高出她一个头,刚刚过了水的手湿漉漉的,眼底罕见地闪过一丝使坏的狡黠,扬起来就往她脸上轻弹。 看她皱着眉头的小脸上挂着水珠儿,他还退两步拱手作揖,致歉道:“还请吴通判海涵!” “赵子寒!你给本官等着!” 她抬起袖子,将脸上水珠儿大力一抹,看不得他忍着笑、装模作样道歉的样儿,情急之下,撸起袖子就要翻/墙过去找他算账。 手撑着墙上,脚下努力往上蹬着,哼哧哼哧得满脸通红。 平时看赵泠翻/墙很轻松,奈何到了她这里,却没那么容易。 她呼呼的直喘气,全都是白费力,一寸都没爬上去,还平白被赵泠看了个笑话。 赵泠就站在她对面,一身家常的袍服,圆领衣襟没系扣,就这么微敞开着,露出里面白色内衬。 他负手而立,颇有闲情逸致地看她翻/墙。 “我迟早拆了这墙!!”她气得捶墙道。 他身子前倾,低声笑道:“吴通判,要不要赵某帮你一把?” 眼尾挑起,冲她伸出了手,手上还有水渍——刚才往她脸上洒的水渍。 太嚣张了!这人太嚣张了!! 吴之筱倔强得很,不答话,缓缓抬眼瞪了他一下,深吸一口气,十个指头尽力张开,死死扣在墙上。 指腹被墙砖磨着,发出嚓嚓的摩擦声。 赵泠伸出的手就这么晾在她眼前,不进也不退,抬起双眸,深深望着她。 吴之筱双臂死撑着自己的身体,眼眸清亮明丽而坚定地盯着他。 且看他墨发以一支浅色玉簪束起,剑眉凌厉,端的也是丰神俊朗,自有一派矜贵之气,恰逢一缕天光从厚厚的云层里透出来,落在他的眉峰上,勾勒出他完美的下颌线和俊美的面容,恍若天神。 天神就是天神,干的都不是人事。 就在她一鼓作气,露着胳膊赤着脚,攀墙而上,快要翻过去时,他突然把手再往前一伸,轻轻推了推她肩膀,她整个人就被推了回去。 推回去了?!! 推回去了?!! 好不容易爬上去,自己费了老大的劲儿,却被他这么轻而易举的一推,就推了回来?!! “赵子寒,你大爷的!!!你个乌龟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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