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孩敞开心扉总是容易的,等到晚上返回各自房间约好第二天合乐训练同去时,他们已经算得上是朋友了。 第二天,短节目合乐训练,两人分组也是一前一后,刚好是上午最后两场,何焕在先,结束后他按照约定等成明赫滑完,乖乖坐在冰场边。 大部分的选手都在合乐后接受教练的指导,不远有两三个穿红色和亮灰色羽绒服的人,何焕一眼认出是穿中国队队服的随行人员,他们在和一个场上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男生说话。 那个男生听完后一直点头,滑回来路过何焕也发现了他,朝他点点头。 男生个子比他矮些,他们的身材比例倒是很像,看得出都是长期运动和保持的成效,男生反倒显得比何焕还拘谨,略显圆润的脸白皙清秀,却有个稍尖的下巴,看人时不自觉流露出骄矜,但又不惹人讨厌。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两片薄唇却紧紧抿住,也没滑过来一步。 何焕第一次感觉自己对除了滑冰本身的事知道太少,也不知道这是中国队哪个选手,只能点点头,示意他也加油。 虽然他也不知道对方这个点头的意思。 音乐响了起来。 是成明赫的短节目配乐《Tango del Plata》。 他的第一个助滑压步就完全吸引住何焕的目光。 这不是……和自己一样的技术么? 真的一模一样,他们用力的方式,用刃的技巧,甚至压步进入跳跃时的步数都一模一样。 但他们又完全不同,成明赫在冰上肩颈极为放松,他滑得是阿根廷探戈曲子,潇洒自如不必说,最难的就是脚下步法紧凑,但上肢却松弛又克制。 化矛盾为和谐,何焕没有见过这样出色的肢体控制,看得发愣。 自己能做到吗? 他觉得自己是可以,但又做不到这样好,身体的平衡和美感保证后,技术动作不变形,还有体力的分配,对,还有合乐的节奏,做到一个不难,难得是样样做到。 但成明赫就可以。 何焕难以比较他和师兄的强弱,只觉得师兄如履平地,像在地上跳没有舞伴的探戈,精彩得让他忘记观察其余技术动作。 一曲终了,何焕意犹未尽,成明赫喘着气滑过面前来,握拳轻推一下他肩膀,“想什么呢?” 何焕嘴硬,直接夸出来又难为情,只好绕弯说话:“师兄你滑行很像教练。” 宋心愉是曾经世界一流的冰舞选手,这样的夸赞已经算是溢美之词了。 “我懂你意思。”成明赫嘿嘿一笑,喝水后直接拿训练服衣袖抹去弯起唇边的水珠,“我之前看你比赛的视频也有这个感觉,我懂,像看自己在滑行,吓了一跳。” 何焕觉得自己刚才肯定显得有点憨,听他说完也笑了,他水喝一半,似乎想起什么,又问:“师兄你现在的教练呢?” 从开始,何焕就很好奇成明赫为什么一直是一个人。 “我教练年纪大了,身体很不好,上半年刚刚动完心脏手术,上个月又进医院了。”他叹气说道,“我教练人很好,让我重新找个教练,他已经不能带学生了,所以我想回咱们教练身边。” “你比完赛就和我们一起回中国?”何焕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有点期待。 成明赫使劲儿点头,“回!一起回去!” 何焕回以同样肯定的笑。 “对了,说起来……”成明赫忽然正经得收回笑容,死盯着他的眼睛,“教练有没有教你……教你那个?”
第4章 4 何焕第一时间没有明白,但很快他就笑了。 “当然教了,她不止教了,还每次训练让我拿‘那个’收尾,然后又要给我讲一次典故。” 成明赫的响指配合刚落的话音扫过面前,他仿佛早就深受荼毒的苦主,终于又寻觅到了新的受害者,招了招手。 何焕急于验证自己的猜想,却又有七分笃定地摘下刀套,踏回冰面。 场上人已在合乐训练后散去大半,只剩下一两个选手在场边和教练谈话,忽然他们就都不说了。 无人的冰面,两个男生正在整齐划一的捻转,但和单人滑选手简单的衔接捻转不同,他们滑得是标准的冰舞同步捻转步,一共三组。 第一组,抬起左脚,右手自背后勾住冰刀内侧的空隙,逆时针五圈; 第二组,反向小跳后双手绕至背后握牢,顺时针三圈; 第三组,短暂的换足变向,先是旋转,在五圈逆时针的捻转中每一圈抬高一次手臂,直到最后,双手完全高过头顶,像是芭蕾的位手,收拢。 行云流水捻转过大半块场地,何焕和成明赫来不及相视一笑就听见四周零星的掌声。 剩下的几个选手和教练都被惊艳到流露赞美,没人吝啬掌声给两个高质量完成冰舞规定技术动作的男单选手。 何焕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呆站原地,成明赫夸张又自然的开始行节目完成后的四面礼,花俏的滑稽甚至引来了口哨。 “成,这是谁啊?滑行不输给你啊!”一个显然是从前和成明赫认识的选手滑过来闲谈,语气熟络,想来从前同场竞技过,私下也有几分交情才这么自然交谈。 成明赫一点也不吝啬明晃晃的笑容,单手跨过何焕后背,在他肩上用力拍两拍,很是骄傲得介绍,“那是,这可是我师弟,怎么会比我差。” 来人热情极了,伸手跟何焕握手后,又跟成明赫聊得火热,“你们刚才滑得是什么?” “我们两个的教练,冰舞选手,当年那个拿世界第四的中国组合里的女伴宋心愉,她教的。” “我有印象!当年她奥运会那套《巴黎圣母院》,太美也太可惜了。” “对!我们滑得就是她《巴黎圣母院》里那个同捻,当时她男伴摔了,要不是这个,肯定有奥运奖牌。” 这个特殊练习与教学的来历正是这样,这是教练最引以为傲的一套节目,她自认当年倾尽全力最投入的一次比赛,集职业生涯之大成的一套节目,无奈遗憾收场。 发挥或许有瑕疵,节目编排宋心愉却始终坚信那是她能做到最极致的表演,其中两套步伐里最难的就是这个同捻,她教何焕滑行起就让他练这个,每次滑行训练画完图形就先来两遍热身。 原来师兄也一样。 成明赫和朋友一直聊到扫冰车靠近后,才一前一后离场。 他们穿刀套的时候,冰场出入通道正走过去一个人影,何焕看见红透的枫叶嵌在背影上,还有那头隔着十几米也要被闪到的淡金色头发。 埃文斯结束陆上训练时正巧路过,他以为合乐早已结束,冰场却十分热闹,只看一眼就完全被吸引。冰上两个选手在做同步捻转,节奏和频率一模一样,油润的滑行还以为是两个冰舞男伴在切磋技艺。 他们在口哨和掌声中完成动作后,埃文斯吓了一跳,这不是昨天在机场遇见的年轻人吗? 他也是个选手? “雷普顿教练看见你在这里可就完了,他找你找了好一会儿。” 一个男人,他团队负责康复性训练的医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给他肩膀拍了一下。 “我只是看看。”埃文斯笑笑,“你见过左边那个男生吗?不怎么笑的那个。” “刚才听中国队队医说的,一个地方俱乐部的替补,很年轻的选手,名字他们也记不清,似乎前段时间受了不轻的伤,看样子恢复不错。”医生又说,“和他们队医聊过后才知道上次尹棠的伤还没好全,他们想去美国做段时间康复,问问我哪里合适。今年中国队还真是多病多灾,可怜都是年轻孩子。” 埃文斯刚想开口关心一下尹棠的伤势,教练道格拉斯·雷普顿正向他大步走来。 “你完了。”医生耸肩开溜一气呵成,就留下埃文斯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教练。 “教练,我结束陆地训练了。”埃文斯舒展的笑意抿回嘴角内,认认真真站直。 雷明顿看一眼腕表,“那你二十分钟前就该来找我。” 埃文斯并没打算解释,他很了解自己的教练,也明白自己耽误时间是错的,“对不起,我刚才看中国队选手加练影响了计划。下次不会了。” “尹棠?”雷明顿问,“在休息室那边我看到他和他的教练在谈话。” “不是,是中国队一个滑行很漂亮的年轻人,他是俱乐部不是国家队的,在那边……”埃文斯热切地想指认何焕给教练认识,再回头时,冰场上只有迟缓的扫冰车在前进。 雷明顿用沉默阻止埃文斯继续逡巡的目光,“中国的体育制度和我们不一样,花样滑冰这种大项目,在中国,只有入选了国家队的选手才是实力被认可的标志,换句话说……像你说的这个俱乐部来的无名小子,只是国家队选手的替补,他还不配你浪费练习半个直线接续步伐的时间打听。” “教练,这样说……是不是太傲慢了?” “你是世界冠军和奥运冠军,你有资格傲慢……或者说,傲慢是你的权力。” “是,教练。但我……” “埃文,你无论哪里都很优秀,当你第一个教练把你带进我俱乐部,你上冰后的五分钟内,我就断定你会成为冰场上的主宰,但如果有什么会阻挡你,那一定是你的个性。” 雷普顿说话并不抑扬顿挫,也没吹胡子瞪眼,他很平静,和语调冷刻的就像光洁的钢板,密不透风,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一直在培养你的王者气质和竞争意识,我很高兴看到你关注你的对手——鹰飞在高高的天空俯视一切,你仍然像鹰一样警惕。可你该注意的是谁?是成明赫。他去年升组,成年组第一次大奖赛就拿了冠军,我看过录像,他的滑行很棒,我已经很多年没看过这么漂亮的深刃和弧线。即使不是他,那也该是中国队明年就要升组的尹棠,他显然是国家队精心培养的一号种子,我看好他今年世青赛夺冠。这些人,才该是你目光扫过时会停留几秒的对手,其他人只是在浪费你宝贵的时间。” “我明白,教练,我知道该做什么。”埃文斯郑重点头,他没有因为训话低落沮丧,反而显得更坚定百倍。 “你一直都知道,只是有时候需要我提个醒。”雷普顿微微露出他一向吝啬的笑意,“好了,去休息一下,晚上和教练组开个会,今天你的成套还有几个地方我打算修改。” “好的教练。” “这次不能迟到。”雷明顿轻拍埃文斯的上臂,“去洗个澡,一起回酒店。” 出入口沉重宽阔的帘幕微微颤动,埃文斯转身碰到,但没注意,跟着雷明顿离开走远。 “想什么呢?”成明赫握成拳头的手轻敲站在出入口内侧的何焕,“不好意思多聊了会儿,等急了吧?走,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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