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已经老了。”祝缨说。 姚辰英也指指自己的鬓发:“早就白啦。” 话锋一转,又折回了追债上。祝缨道:“行伍里的苦处难处我都知道,不会误了你的事的。先拨这些应急,半个月,半个月后,你知道的。” 姚辰英道:“我可带了好些兵马回来,禁军本就驻扎在京师,欠他们的,不太好。”主要是不安全。 祝缨道:“知道。” 姚辰英因而又提了另一件事:“您把禁军换防了,如今这批人回来了,您打算怎么办呢?是再换回来,还是将错就错了?”
第544章 旧例 “错?”祝缨发出了疑问。 如果此时郑熹还在,两人转寰的余地还大些,如今郑熹死了,两人就必须说明白。什么叫“错”呢? 姚辰英道:“哦,是我说话欠妥,敢问您接下来要如何安排禁军?我带回来的这些人,有些可以发还,有些原就是禁军出身。九死一生、袍泽死伤之后回来,犒赏也欠着,原本的官职也没了,这不大好吧? 我在北地的时候接到邸报文书,可都扣下了没对他们讲。要是在前线的时候他们知道后面的职位没了,仗都打不下去啦。” 祝缨这才对他说了几句实话:“你带走的人,也有回不来的吧?” “是。”姚辰英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战争是残酷的,死亡是常有的。 “那不得了?二一添作五。”祝缨终于露出了直爽的本性。 姚辰英也只能点头,把祝缨给请回来收拾烂摊子,就得给她好处。王、施都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姚辰英自然也不便外。原本,禁军是他们手里的,王、施、冼等人都插不进手。如今只好让祝缨分一杯羹了。 祝缨调禁军的时候,就已准备好了应对这种情况,禁军的职位也一向不满员,好歹将一部分人塞了进去,另一部分人又升职往他处去。 这一部分的内容只要将结果知会一声就行,王、施乃至皇帝都不熟悉。 祝缨道:“你回来了,户部,你有什么想法呢?” 姚辰英下意识地推脱:“您比我高明得多,能者多劳。” 把禁军的事情谈妥,姚辰英就放松了下来,户部,是肥缺,但如果真想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此时的户部就是个泥潭,一般人进去爬都爬不出来。抑兼并的事儿,是他不想干么?那不是干不下去才收手的么? 祝缨道:“那你做什么?” 丞相也有分管的,原本姚辰英重点在户部,现在也不能闲着。姚辰英道:“兵部吧。” “太仆呢?还要不要?” “兼也兼不了那么多。” “你荐人吧。” “多谢您体谅。” 接下来,两人三言两语,就达成了共识。祝缨又告知了他近来朝中的事情,姚辰英的亲友在京者众多,消息还算灵通,但比起祝缨就在政事堂,可以提供的信息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祝缨提到了江政落马受伤,上朝不得,日常的事务也受到了影响,会推荐一位少尹。这个少尹的来头也不算小,是当年祝缨的上司鲁刺史的孙子。 姚辰英也表示了理解。 两人说话,都觉得比与王、施议事要轻松。王、施二人,尤其是王叔亮,总有一些放不开,端着点儿君子理想,甚至不如其父王云鹤之变通机敏。姚辰英只字不提什么相府考试选取女官的事儿,祝缨爱干就干,干得成、干不成,都与他姚辰英没有关系。 只要两人之间达成了默契,其他的人他是不爱管的。 除此之外,两人比较关注的还有东宫。 姚辰英道:“东宫的师傅,就算咱们四个都上,也还差着吧?且国事繁忙,未必抽得开身。殿下日常还应该有侍讲的师傅。” 祝缨道:“当然要有丞相领衔,日常的课业么……王相公也在准备考试的事儿,到时候选出饱学之士日常教习就是。眼下,我已提请夫人先为东宫开蒙,岳家的学问,靠得住。” 姚辰英反应过来“夫人”是指岳妙君,再无反对的道理,又觉得祝缨对郑氏,还是念及旧情的。提防之心稍减了两分。 他比较关心的是皇后还没立,又询问为何不奏请立后?东宫立得仓促,可以理解。东宫确定了,中宫再慢现在也该有眉目了。“太子生母如果没有皇后的名份,日后恐怕也会生变。”很简单的,如果皇帝以后有个宠妃,又或者正式聘娶一个出身不错的名门淑女,另立了皇后,太子的身份就容易尴尬。 祝缨道:“这倒不用太担心,陛下是有意不立皇后了。怕儿子被母后辖制呢。” 姚辰英皱眉道:“宫变的时候……” 祝缨摆了摆手:“都过去了,别猜,猜出来能怎么样?” 姚辰英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两人又完成了一次勾兑。 次日,朝会之后,姚辰英安安静静地回政事堂应卯,不再与祝缨争吵,祝缨却又拉着他做事——各地刺史马上就要入京了,他们得赶紧把来年的预算给做出来! 两人忙了一整天,这天施季行值宿,祝缨回家,被祝青雪迎在门口:“大人,夫人来了。” 祝府里,夫人就是指的岳妙君。 ……—— 祝缨大步走入府内,王允直等人都回家吃饭了,岳妙君正在灯下看书。祝缨进屋,岳妙君便将书扣在桌上,起身道:“可算回来了。” 祝缨将帽子摘了递给祝青雪,走过去问道:“有事?宫里?” 岳妙君道:“宫里无论如何都是能够应付的,我来是为另一件事——你开科录女官的事,已经召告天下了?” “是啊。” 岳妙君叹了口气:“今天早上,他们问我……” 岳妙君出身岳家,虽是郑府的太夫人,实与仕林关系还算密切。岳桓前两年过世,侄子们与她的走动虽少了一点,却仍未断。今天,侄子到郑府拜访,询问的就是这件事。仕林中是有非议的。 岳妙君本人是很支持祝缨的,当时说:“相府的事,她一女子,这样方便。且也未见她们府里误事,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不拘一格也没什么。总好过把局面做坏,似以往那般朝上乱七八糟,难道就好了? 你如今也是大臣了,该想的是国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朝廷先安宁下来,再瞎讲究吧!” 当时把人给劝了回去,侄子虽然肚里说,姑母嫁到郑家之后,就有了点勋贵们不讲究的毛病。岳妙君所言也确实有理,半信半疑地回家了。 岳妙君便跑来给祝缨透信儿。 岳妙尹道:“这件事,对他们,比你自己做丞相还要可怕。用得着你时,管你是不是女人,就是不男不女的,他们也用。开科录女官不一样,独个儿的女人,做再高的位子也可以。怕的是制度。一旦成了定制,绵延下去,想想数代之后的情状,有些人能吓死。铤而走险,要攻讦谋害你也说不定。” “我知道,”祝缨说,“刘先生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可正因如此,我才要现在做。一个制度,只有足够长的时间里实行了,它才算有用。 一个孩子,你把他带到世间,也至少要长到七岁,才能自己活下去。太小了,他连讨饭的话都不会说,只能饿死。别人要打他,连跑都跑不掉。 我的时间不多了,能早些做就早些做。 至少要有两到三次科考,让京城的人熟悉这件事。哪怕我死后被废止,以后有事有人能想起来还有这条路。至于推行天下,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留给后来者。” “不要说丧气话。” 祝缨道:“并不是悲观。我做事您是知道的,一向是要谋划周全。否则不足以成事。所以,贵妃那里,还请你多多费心。选她的儿子,其实是选的她。陛下一天好一天歹的……” 岳妙君道:“知道。贵妃的名份,也是个麻烦,太后倒是名正言顺。每日总要生事。” 祝缨道:“您家的公主……” 岳妙君道:“我又不曾辖制太后,她就是心疼嫂子,账也算不到婆婆头上。齐王回来了,她们母女怕是心里有鬼。” “您心里明白,那我就不多问了,有什么要我做的,只管说。” “我才要说这样的话,你眼下要做的事,有什么用到我的,只管说。” “好,”祝缨一口答应,“正好,二十三娘也在准备试卷,您帮忙掌掌眼吧。王叔亮那里,我看他不很乐意,为防他不愿意帮我出卷子,我自己也准备一份的好。” 岳妙君笑了。 ……—— 考取女官的事儿,京城也曾见过,因为大理寺、京兆、长安、万年等不时会选补些女监里的官吏。少见,但不是没有。 不过那都是“特例”,是以男女大防为理由招录的。像祝缨这样,正式的官员,以前是完全没有的。 没两天,祝缨就收到了弹劾,认为她做事有悖律法礼仪。哪怕你说是你开府的属官,那也不行。因为礼和法里都没提到这个是对的。 非但如此,御史还将王叔亮、施季行一并参了。姚辰英因为回来得晚,写奏本的时候他还没回京,因此逃过一劫。 三人被参,姚辰英还能为三人说句话,斥一句御史:“大惊小怪,此事早有先例。”又目视祝缨,让她说句话。 祝缨道:“这个事儿,我记得……哦,现在说是五十几年前了吧,朝廷上议过。” 皇帝打起精神,问道:“果有此事?” “有,”祝缨说,“当年参与的人都不在了,不过旧档还在。当时,臣在大理寺,议设女监。王云鹤、刘松年还帮忙了呢,郑熹是支持的。王云鹤是京兆尹,没几天,京兆尹也录了女丞。郑熹就是当时的大理寺卿,政事堂还是陈峦、施鲲做丞相,旧档上面有他们所有人的签名。” 亲爹牵涉其中,王、施二人被捆住了手脚。皇帝命人查档。户籍、田地的档案十年一换,但是官员、文书类保存的时候就很长,还能找到。纸已经泛黄发脆了,字迹还很清楚。 当时也是争辩过的,现在让祝缨辩经,她也懒得从头再来。此时倒有一个好处,“旧例”是可以拿来援引的。 然而御史又说,这是“从权”的“特例”,与相府不相干。祝缨要是为了做事,可以自己举荐,但不该这样公开的选拔。 御史说得十分小心,避开了“女人不能上朝站班”这样的话,毕竟祝缨还戳在那里呢。 祝缨从善如流:“也罢,我自去选人。既然如此,要讲究‘大防’,各地再增设司法、司法佐。陛下,臣当年在南方的时候,遇到过一件案子……”将当时府衙内司法佐管理女丞、女吏,趁机行不法的事也给说了出来。 由此提出:“让男人管女人,也是容易伤风化的。设女官专管她们吧。” 御史惊呆之余,气得头脸都通红了,又要争辩:“岂有此理?丞相当为国家计,为何事事都要先讲个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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