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们道着恭喜,又说:“忒大方了。” 祝缨笑道:“明年我不在这一天当值,你们想要也是没有的。” 狱卒也都笑了。 ……………… 祝缨这个除夕过得一点也不清苦,第二天天不亮就被声音吵醒了——有头有脸的官员勋贵宗室之类都要进宫朝贺了。她得赶紧悄悄地起来、悄悄地离开,然后回家开开心心地过年。 把早饭也跟老黄、老关吃了,又与初一当值的那位才升了评事的同年交割完毕,老黄提着她清空了的食盒、瓦瓮之类给她送到了宫门口。说:“哎,新年来了!” 祝缨道:“嗯,新年了!得有点新气象。” 这会儿可不大好雇车了,外面各家都不是好惹的人,祝缨与老黄沿墙根溜走了,街上人极多,都是出来玩耍、拜年之类的。好些店铺虽然关了门,卖各色东西的小摊子也不少。祝缨接了食盒说:“你也回家过年吧,我自己走。” 她脑子好使,已然记得京城的道路,拣人少的小巷七拐八拐地拐回家,可比硬直通的大路快多了。 祝大和张仙姑早准备好了一桌子好吃的等她回来,张仙姑还特意准备了一坛好酒。 一看她来就说:“可算来了!饿坏了吧!来!”可怜哦,酒都不能喝的。 祝大说:“不得去跟上官拜个年吗?” 祝缨道:“他?这会儿正在宫里拜陛下呢,咱们且轮不到的。” 张仙姑摆开了酒席,外面门又响了,却是一些同僚派人送了拜年的帖子来。张仙姑道:“咱们怎么办呢?”祝缨道:“你们打听祭灶祭祖,就没打听怎么过年?” 打听了,准备什么吃食之类的都弄了,祝缨道:“我都跟金大哥商量好了,我的帖子就让他们家派人帮着送,往侯府里那些的与他一样,他家一张帖也是投,两张帖也是投,都给我带去了。” 张仙姑懊悔于自己没能提前准备,发狠道:“明年必要准备好了!也雇个小厮送帖儿。” 祝缨道:“娘看咱们家,是能再容一个生人住进来的么?” 那不能!平时在衙门里打交道还罢了,弄个满家乱蹿的小厮在家里?万一叫他窥破什么,岂不麻烦? 连原本有这个心思弄个服侍人的祝大也警觉了。 张仙姑道:“那明年怎么办?总不能再借金家的人吧?” 祝缨道:“我自己送嘛。” 祝大又说这不是做官的人该干的事,祝缨道:“京城小官儿都这么干的,爹刚看的那个,他是我才认识的,家里小儿子,官儿才与我一般大的,其实他是个荫官,他爹是个四品,家里有的是仆人。除了他那样的,旁人都差不多。” 祝大这才作罢。 张仙姑道:“来,吃饭、喝酒!哎哟,可怜哦,一年到头在外面不能喝酒。我陪你喝点儿。” 一家三口一边喝酒一边吃席,祝缨就说了不买肥田买薄田的事儿,张仙姑一拍大腿:“是这个理儿呢!”又很可惜,“怎么到处都有欺负人的人呐!” 祝大有点上头了,说:“没想到啊,大过年也能喝酒吃整席了!” 祝缨道:“往年赶上庙会也有席的。” 张仙姑道:“那算什么席?比咱们家现在不如呢!”赶巧庙会有个大财主,给神棍帮闲们弄个四个碗,鸡、鱼、肉、蛋也是一桌。今年祝家这席面,县里等闲的财主也吃不上。 一家子吃到一半,又有邻居来拜年,他们也赶紧放下筷子出去给邻居拜年。回来再接着吃。 到初二日就得出去了,祝缨去雇了辆车,让张仙姑坐着,里面放着些礼物,也串门拜年。以她现在的地位,同僚多数不富裕,也不讲究什么排场。她带父母认了同僚们的门儿,又吃年酒,自己也请酒。张仙姑与祝大虽土,却是会说吉祥话的神棍,正合适这个时节。 然而到了初六日,祝缨就得空出这一天来,跟同僚他们就去郑熹拜年了。不是他们不想更早,而是郑熹有几名尊贵的亲戚把前几天都给占满了。什么舅舅、本家、岳父家的,再来一天与品阶相同的人们聚,下属能在初六日见到他就算运气好了。 大家拜了年,奉上了年礼,郑熹道:“你们过年,何必弄这些呢?你们过得好了,我看着就开心了。” 大家都说他真是个好上峰,郑熹道:“今年还要诸位齐心协力。” 所有人都大声答应了。 郑熹又留饭,大家在郑府又吃了一席,席间不过说些趣话。王司直道:“听说了吗?我昨天和杨六吃酒,他说禁军出了点儿小事,不过被压下来了……” 大家都问怎么了,王司直道:“吃酒,被施相公遇到了。” 左主簿道:“哦,那没事了。” “噫!不好说。你们当值的,没干这个事吧?” 那不能够!祝缨心道,不干我事。 一群人不过说一点此类小八卦,也不敢在郑府里多生是非,吃完了,再谢一谢郑熹,又都离开了。 祝缨与他们不一样,初七日又被金良薅到郑府再吃一席,这一席就是与郑府比较亲近的“门生故吏”了。他们与郑侯仆人都很熟悉,仆人们除了不与他们一同吃席,说笑时也没什么疏离之感。 金良、唐善还跟祝缨开玩笑,说:“数你最小,不给我们磕个头?”男人吃酒多了,一好灌酒、二好让人叫爹、三好叫人磕头,还有一项不知该排第几的就是开荤腔。侯府里吃年酒还是要略讲一点体面的,荤腔不大能开,大家不敢灌祝缨的酒,也不敢当他的爹,金良就开了第三个玩笑。 祝缨真就推开杯子起身了,就有人大声起哄。一旁甘泽等人都拉住了,他们这时候就敢说金良了:“金大哥,这话没计较了,都是官儿,不妥当、不妥当!”金、唐二人本也是占上口头便宜,看她起来酒都吓醒了!甘泽等人到底是豪门家仆,他们有见识,说得对。就算丞相让官员当众跪他,都得担个轻狂。金良才几品?祝缨真要当众磕了,她也得担个谄媚、有失官体的罪名。 祝缨道:“要是有谁硬要按着我的头,我非得跳起来打碎他的狗头不可。你们么……” 她掌心向上:“压岁钱先给够,我就磕!” 金良笑骂:“就你机灵!” 这面的哄闹被上头听到了,郑侯派人来问怎么回事,甘泽等人都笑着回说:“金大哥和祝三郎开玩笑呢。” 郑侯就把两人都叫来,说:“什么玩笑?” 祝缨道:“小孩儿过年的玩笑,不能叫大人听到。” 郑侯也不生气,说:“说笑话有什么意思?来,立鹄来!” 好些人家忌讳过年动针线、剪刀等等,郑侯府上过年的娱乐里有一项比箭,又出彩头。郑侯问道:“你小子,能行么?” 祝缨笑道:“那不能说不行。” 郑侯道:“好,你与他赌,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祝缨看看郑熹,郑熹道:“能行就行,不能行就别夸耀。” 祝缨想了一下,说:“有人兜底,那就得行。” 一时立了鹄,两人各射五箭,祝缨略落后一点,郑侯道:“也算不错了!”金良的日常就是干这个的,祝缨日常是抄家抓人,这门手艺除了天赋终究还得练习。郑侯道:“这手上的功夫别丢了呀!” 祝缨道:“是。” 金良道:“侯爷,他能左右开弓。” 郑侯大喜:“是么?来,试一个我看看!” 祝缨还真能,两手准头也差不离。一袋箭射完,四下哄然叫好,郑侯的旧人们多是行伍军功,都看她“一个毛孩子”有了些欣赏。连带的,把郑熹也看重了一些。 郑侯对郡主道:“这小子好!就是不跟着七郎,哪怕从军也是能出人头地的!”郡主嫁他多年,也知道一些行伍事,左右开弓算是有技艺的,说:“能干的人干什么都是好的。你别近撺掇着人家孩子改道儿,现在这样我看就很好。” 一边唐善也是技痒,上前抱拳道:“侯爷,我也来一个。” 郑侯乐呵呵地对祝缨道:“你猜,他会什么?” 祝缨道:“不知道。等唐大哥展示出来,我就知道了。” 金良道:“说了等于没有说!” 唐善已经准备好了,他擅长的是连珠箭,祝缨微张了口,金良道:“怎么样?强中自有强中手哩!” 唐善射完一轮,又准备第二轮时,祝缨就留神观察他的手指,一般是三支箭,看似凭手上功夫,其实也很考虑手臂乃至身体的协调,心也要稳才行。金良低声道:“看迷了?” 祝缨道:“过两天,我到你家去,你家大些,那靶子借我使使。” “别淘气!没听夫人说么?你要紧的是做大理寺的官儿,跟七郎走。我们这些,你打发时间,咱们能一处玩,我也是高兴的。练这个就没意思啦。你练得比我少,还能这样准,我服了行不行?” 祝缨笑笑:“大过年的,我去你家玩,行不行?” 笑闹了一阵,郑侯还是喜欢祝缨,上回给了弓箭,这回因过年,就抓了一把宫中铸的金钱给她。掂一掂,能换个几十贯铜钱。真是……有钱人呐! 郡主也挺有钱的,就给了些铸得很漂亮的小金银锭子,装了一小袋子,掂一掂,也得有个二十两,祝缨一算,把里面金银都折成铜钱也得有近百贯了。 祝缨这算是满载而归,又想:他们家这样赏钱,家里得有多少钱赏呢?又想到郑熹这一波抄家,是她帮忙主持的,顿时释然。 吃过了酒,郑熹把祝缨留了下来。 祝缨猜测是问的禁军吃酒被抓,询问自己,不料郑熹开口就是:“过了年,你又长了一岁了。” 祝缨怔了一下:“是,十六了。” 郑熹打量着她,缓缓地道:“又长大了一点,个头也高了一些。” “哎。” “从遇到你,你就是个有成算的人,本不想多说,但有些事不说还是不行。叫你读书,读了吗?” “还在读。《左传》读完了。” “《论语》读了吗?” “私塾旁听时就背过了。” “懂意思吗?” “大概明白。” “《季氏第十六》还能背吗?” “能的。” “君子三戒,下面一句是什么?” 祝缨心说,问这干嘛?仍然答道:“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郑熹点点头:“有人又对我说,你依旧往尼庵里跑,这样不好。”其实,这事儿知道的人也没有大惊小怪。少年人,往尼庵钻,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是偏偏有人又跟郑熹说上了。郑熹越来越看重祝缨,就越对她没有走进士科扼腕,更不想她在仕途上再跳坑。 好色,是个大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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