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评事一点也不想走。他可是在大冬天的跑出去近一个月!一路上虽然是住驿站,但是他得在大冬天的赶路。祝缨有大好的前程,大冬天奔波必有回报。鲍评事就不一样了,回报可能也有但肯定没那么多,它不值当这么辛苦的!当时他应得太痛快了,后悔。 回程的时候虽然有车,祝缨却还催着他们赶路,祝缨四天跑一千里,人家还没抱怨呢,鲍评事什么叫苦的话就都不能说了。回到京城没得休息就跑过来审犯人。鲍评事人一累,脾气不由变坏。 恨不得现在就殴打孕妇。二十板子下去,看她还嘴硬不! 巧了,三个人,就他官职最低,他不做恶人,难道让两位上司做恶人?他刚好可以骂一骂人,出出气。他还没骂够呢!生气的时候有个人可以骂,还是很舒服的。 左司直承担了好人的角色,对毕氏说:“你一个小娘子,何必在公堂上嘴硬呢?不妨据实以告,我们彼此也好少些麻烦。” 毕氏心道:傻子才信你们的鬼话!你们也不信我,只是要我说出你们想听的话罢了,我偏不! 鲍评事的火气还没有压下去,冷冷地看着毕氏,试图给她压力,让她恐惧。 祝缨道:“你不信任她,她也不信任你,这么顶着有什么意思?”她本来是打算用添油法来审的,所以没有一上来就把看守摆在毕氏面前。毕氏自己先“感孕”了,她就不想再审下去了。 再看这些女丞女卒提毕氏过来时候的动作就知道,她们在同情毕氏。提犯人,一般就是“提”,她们动作可以称为“搀”了。甚至在听到“感孕”的时候,有几个人还隐隐松了口气,连武相也不能免俗。 祝缨道:“圣人之母,不是那么好当的啊!带下去吧。”她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 崔佳成此时倒是比别人更沉稳,躬身应道:“是。” 鲍评事对着祝缨磨牙,祝缨又做了个手势,等到把毕氏等人重新关押才对鲍评事道:“这个人是保不住了。” “咦?” 左司直也说:“这倒是个人物啊!要是个男子,不能说是枭雄,也能成个大盗。值得王京兆当街杖杀的那种。只是现在她这个样子,在我们手里未免过于麻烦了。” 那边却传来崔佳成一声:“休得胡言!‘感孕’的话要是能信,就该崇玄署来断案,还要什么大理寺?” 此言深得鲍评事之心,他赞了一句:“对!”左司直也不由莞尔。 崔、武见他们还没走远,忙赶过来向祝缨请罪,说是自己没有管好手下。 祝缨道:“无妨。还是老规矩,不许与她们有一字交谈!不许传递任何物品!” “是。” 祝缨与左、鲍二人出了大理寺狱,左司直道:“这都没审出什么来,怎么向上头交差?” 祝缨道:“都‘感孕’了,还要交什么差?” 左司直道:“是啊!是她自己找死了。” 祝缨自己也不讨厌毕氏,但是这件命案从毕氏有身孕这事儿被捅破起,就不能含糊过去了。你想当圣母,得看上头的大人们想不想认啊……要顺着毕氏的话往下糊,那就没完没了了!糊不过来,也就没人想再糊下去了。 现在是打明牌,双方明着互相不信任,那还含糊个屁啊?! 左司直也是有点惋惜的意思的,连鲍评事出完了气之后也点头:“她这命也是不好。” 祝缨道:“走吧,去见郑大人。” …………—— 冷云和裴清正在郑熹那里,冷云一听说祝缨回来就往郑熹面前一坐,摆明要看好戏。 等祝缨三人进来,礼还没行完,冷云就说:“别弄那些虚的啦!快说说,怎么样怎么样!” 他在主官面前敢放肆,实因他平素游手好闲,不大给主官添乱添堵,主官也就纵容他一点点小小的不礼貌。郑熹道:“你让他歇歇再说话!累不累呀?” 后一句是对祝缨说的。 祝缨道:“本来上下眼皮都打架了,审了一下毕氏,她一句就把下官清醒了。” 冷云道:“什么话?什么话?她招了什么?奸夫是谁?” 祝缨一本正经地吐出一个名字:“李藏。” “噗——咳咳咳咳!李李李李……”冷云也惊呆了。 郑熹和裴清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面色没有大变,表情也显出些微的不高兴来了。祝缨道:“上来就对我说,是‘感孕’。”然后拿出了供状的记录呈给二人看。 郑熹道:“唔,如果不是窦刺史,她现在已然从容逃离了。确定她是真凶了吗?还有隐情吗?” 祝缨道:“窦刺史至少在断案上是个能吏。” 冷云道:“真没有隐情?那家儿子呢?孙子呢?” 祝缨双手一摊:“如果有倒还真好了。妙龄少女整天抱着个牌位过日子,下官也希望她是冤枉的。这样李老大人的体面也保住了,谋杀亲夫,也是桩惨祸。” “不是,谁跟你说这个了?我是说内情!有奸夫吗?” “李家没有,牢里有两个,都写在案卷里了,窦刺史亲自拿人,下官复审过,分开审的二人,互相印证的证词。只有毕氏的证词还没问……” “为什么不问呀?” 郑熹瞪了冷云一眼,冷云就乖乖窝在一边了。郑熹道:“讲!” 祝缨道:“都‘感孕’了……” 她的眼神跟郑熹对了个正着,暗示郑熹:我就是个跳大神的,你觉得我信? 郑熹道:“命案呢?” 祝缨道:“验过尸了,砒-霜无误。因为死得突然,子女不在身边,窦刺史作为一地官长去吊唁,偶然看到了尸体察觉出不对,所以毕氏虽收拾了细软,还不及逃走——侍女的新证词在下面那一张纸上,收拾了细软。 当地药铺的账也看到了,侍女也有证词,确实是她们买的,全交给毕氏了,然而砒-霜没了。毕氏至今也没有受刑,没有屈打成招的说法。 李藏乃至李家,不能说没有仇人,但他很聪明,能近身而被亏欠的,只有这位小夫人。甚至她自己都说不出还能有其他的嫌疑人。 事到如今只看是误杀还是谋杀。” 裴清道:“如果有别人,那她承认‘误杀’就说不通了。凶手应该还是她。” 冷云也正经了起来,说了一句很正经的话:“这……没有毕氏的供词,恐怕不太行吧?刑部肯干?” 祝缨道:“她招了加大剂量。” “万一她进了刑部翻供呢?比如,有人威胁她什么的,胡乱往个什么李泽之类的人身上一推,我看李泽也很想为她脱罪嘛!还有,李泽儿子同她年龄相仿……”冷云说。 这货还是不忘往奇怪的地方想,郑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他们是图丁忧好玩?”但是他也说,冷云这意见提得也不能说全无道理,让祝缨再把这方面的内容做实,不要留把柄。 祝缨低声道:“您要是不想这件案子牵扯太多,就别让她说出不受控制的话了。” 裴清吸了口凉气,冷云也听懂了:“是啊!可是……万一……” 祝缨道:“其实大家都知道,她的整个娘家婆家,所有人都加起来,只有她一个人是受苦的,除了她,所有人都在享用着她的血泪做着平和的好人。这种日子一过好几年,她会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觉得意外。 被亏欠得最多的人,反而嫌疑最大,实在无情又荒谬。” 冷云嘀咕一声:“都问她愿不愿意了,她不愿意为什么不讲?” 祝缨有点头疼,说:“少卿,您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还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还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她就是这个心情。” 郑熹微有不悦,道:“那也不能类比。” 祝缨马上改口,道:“大人,要不,我再跟她聊一聊?” “嗯?” “就聊天儿,不能有旁人在场。” 郑熹道:“是该了结了。难道要等到孩子生下来滴血认亲?” 郑熹心中已经有了决断,道:“唔……来人,去请陈相、时尚书、阳大夫。” “咦?” 他先命人请来三人单聊,先拿了窦刺史发过来的公文给三人看:“监守自盗的两个狱卒已然押解到了。” 陈、时二人并不太重视这件事,觉得郑熹有点大惊小怪了。陈相道:“你办就是了。”时尚书也说:“元光,你这样可不好哇!该你审完了,再轮到我的。老阳,你说是不是?” 御史大夫阳大人比较给郑熹面子,因为他们御史台还得用大理寺的牢房,他说:“元光一向有计较,必有缘故。” 郑熹也给他撑脸面,又拿出一份供词,说:“夜路走多了,这回真的遇着鬼了——毕氏说,她是梦与李藏交,有感而孕。” 陈、时、阳三人年纪都不小了,听了这话,脸色都很不好!陈相道:“这个妇人,真会惹事生非!”时尚书说:“我看她是疯了!”阳大夫也皱眉:“这个妇人,必不是温良恭顺之辈。是能干出谋害亲夫的事的!” 郑熹道:“那……咱们就把这事儿给定了?” 时尚书说:“没有她认罪的供词,终究不美。” 郑熹道:“这就快有了,那边正在审着。”他也担心毕氏会发疯,没请这三位去旁听,但是安排了书吏去记录。在囚室的隔壁安排女丞女卒,又安排裴清等几人听着。 ……………… 祝缨的心里很不痛快,她挺想李藏白白死了算了的! 叹了口气,她去了毕氏的囚室,命人多点几盏灯,又拿了文房四宝过来。 毕氏看着她一个人进来,只觉得可笑!她承认,这个小官比她以前见过的那些人都高明,这人能看出相互之间的不信任。既然不信任了,还过来干什么?让她写自供状?可笑!她是要活的! 她闭上了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啊?”祝缨问。 毕氏心道,真是可笑!轻浮浪子,搭讪的话真是张口就来,可恶! 祝缨坐在她的对面,道:“我刚从李府回来。” 毕氏的眼皮微动。 “李藏埋得挺好的,他们还将一把象牙笏随葬了,尸体还没烂光。” 毕氏睁开了眼睛,祝缨道:“砒-霜也有保存尸体的效用。” “你想说什么?” 祝缨对着她的肚子挑了挑下巴:“你打算多久再让他生出来呢?期年?十四个月?还是三年六个月?” 毕氏脸色微变,祝缨了然:“哦。贤人之母不是那么好做的,得所有的人都愿意认才行。带过来吧!” 外面拖进两个男囚来,毕氏一看这二人,深吸了一口气,脸也不往一边别:“这可不是我生的!”她的手却狠狠地抠住了下腹。 两个男囚就哭、骂,一个骂“祸水”一个骂“贱人勾引我!”祝缨道:“拖下去,一人再打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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