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还还、还好。” 郑熹道:“我来看看他。” 祝缨还趴榻上,花姐、张仙姑慌忙给她盖了一张被子想拦着不让郑熹进卧房。郑熹却不是以前过来探病的那些人,他像进自己卧房一样,自然而然一抬腿就跨了进去。 祝缨歪着头看到了他,说:“大人。” 郑熹皱眉道:“给你郎中怎么也不要?”说着上前就要揭被子。 花姐和张仙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祝缨道:“别别别别,疼!两边儿都疼,动都不要动!” 郑熹皱眉,没有接着动手,看祝缨趴得结实,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祝缨道:“本来是一边儿挨刀,回来才发现落地上的时候另一边儿也摔着了。侧躺半夜,疼醒的。现在只能趴着,又怕把自己给捂死了。神医来了我也得是这个样儿。”她现在左边挨的刀长得还行,右边摔得青紫将好未好正在吓人的时候。 郑熹轻轻地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拉,深吸一口气,道:“能坐起来吗?” 花姐和张仙姑连忙上前,请他让开,拿身子把他一挡,扶祝缨坐起来,又拿件衣服给祝缨围了起来。 郑熹道:“先看看这个。” 祝缨从衣服缝里伸出手来,花姐忙替她接了,拿到她的眼前让她看。这是一份口供,祝缨如果在大理寺,当然能够看得到,但是郑熹居然把它给带出来了!这正是当日活口的供述。 这招供的人可能被打得有点惨,说话也不拽文,录口供的人写得急,还夹了几个通假字。按照之前的计划,他们不是四个人,而是五个! 据招供,是有一个富态的中年人找到了他们大哥,问要不要干一桩大买卖。他们大哥攒的人,五个人里,一个大哥,是开了肚子的那一个。大哥撒谎哩!他推说别人是大哥。活是大哥接的。要干掉一个小白脸,下手要狠,必须有人看着,大街上最好这样才能吓住人。 五个人心说你傻我不傻,被人看着不好跑。他们是想赚钱不是想偿命,打算偷工减料,半夜翻墙去那小子的家动手,不想那王八羔子家里墙又高,墙头上还都是碎瓷片子,最轻快的那一个爬上墙头手就被扎坏了。当时叫了一声,宅子里狗也叫了起来,宅子里的人也起来了,不过没看到他们,他们就没敢再打半夜翻墙的主意了。 祝缨“啧”了一声。 郑熹道:“别不当回事儿!不过凡事谨慎些是好的,亏得你这墙……” 祝缨心道:我是翻别人墙的,能不知道吗? 继续看口供,大哥本想骗那主顾,说已然教训了那家人,哪知主顾没傻透,居然识破了,反过来把他们骂了一顿。他们只得再寻时机。这一回是想跟着那个小白脸儿,趁天黑打闷棍。哪里知道这小白脸儿一落衙就回家,也不去花街睡觉,也不去酒馆喝酒,顶多路上买些点心捎回家又或者捎本书回家看。 哥儿几个跟了大半个月,一点儿机会也没找到。 花姐拿着口供,自然也跟着看了,心中很生气:都这样了,你们还要接着害人!她的手抖了一下。 祝缨看了她一眼,她问:“这一页看完了吗?” 祝缨点点头,花姐才去翻下一页。 主顾催得急,活计又还有一半的钱还没付,他们也急着干完拿尾款,但确实两次都不成功。对方扔给他们一句:你们不会在他去应卯的路上等他?事成之后,还有尾款。 五人一想,确实。七月十三,伏击祝缨。 祝缨背后起了一层汗:“怎么那位手还没好?要是他的手好了,我可就没命了。”当时的情况,最后一个人她已然很难对付了,如果对方再多一个人,她也不确定会怎么样。 郑熹冷冷地道:“在场禁军也不是吃素的。” 祝缨老老实实地向他认错:“这事是我托大了。又轻狂,没经验……” 郑熹将她上下一打量,道:“以后小心一些!人是不知道疯狗会想什么的。” “是。” 郑熹缓了脸色,将供词收了起来,说:“你安心养伤,还有淤伤为什么不讲?府里别的没有,跌打损伤、金创药还是管够的。” “给您惹麻烦了。” 郑熹道:“怎么这个也看不出来吗?你并不是麻烦,有麻烦的是段智!” “真的是他?” 郑熹点点头:“京兆府抓着了伤手的贼人,与你拿下的那个对质,确认腹部有伤的那个才是主事。” 花姐手里还有几纸页,赶紧翻开给祝缨看。剩下就是其他人的供词了,确认了被祝缨伤的那个才是大哥之后,三法司加紧审问,他临死前供出了接头人——段智的二管家,于四。贼也不能白背人命,他跟踪了于四,确认了身份,根本不用说相貌特征再画画像这么麻烦。 下一页是三法司的记录,三法司向段智要于四,段智又说自己也在找于四,于四竟然失踪了。哪知当天下午,于四的家人就哭着投案,说于四留书自杀。 最后一页就是抄录的于四遗书内容: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祝缨小儿无礼于他的主人段智,身为人家的仆人,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所以谋划了整件事情。现在他宁愿一死,请不要连累他的主人段智。信中对祝缨破口大骂,还咒她早死。 祝缨看完笑了,她说:“真是个忠仆。” 花姐对“忠仆”、“义仆”十分反感,忍不住插言道:“是真心还是被迫的呢?” 郑熹看了她一眼,赞同地说:“不错,是真心还是被迫呢?他段智是个傻子,难道满朝文武都是傻子?”如果是段智的仆人当街刺杀祝缨,杀完说是自己一个人的主意,倒还有点说法。买凶?那可就有太多的曲折了。 “死无对证。”祝缨说。 郑熹笑道:“那就可以心证了。歇着吧,不要多想。好好养伤。你好好的,我才能满意。养好了伤,可以跟我喝酒。” “诶?哦……” 郑熹笑笑,起身走了。 花姐和张仙姑、祝大战战兢兢地将陪着想送走他,他却很有礼貌,又问了祝缨的伤情。花姐一一答了,郑熹道:“我看他还有些低烧。”张仙姑生怕他再送个郎中来,忙说:“她嘴壮,能吃就能好。乡下孩子,糙,捱得过去。” 郑熹的笑容大了些:“他会有后福的。” “哎!” ……—— 郑熹除了带来了消息,还带了不少好东西,伤药补药不必提,金帛也是不少的,还带了一些书籍来。是安心让祝缨养伤了。 送走了他,花姐和张仙姑、祝大一齐过来看祝缨。张仙姑问:“真的是他?那得把他抓了才行吧?” 花姐问:“那段琳呢?” 祝大问:“那外头的班头得在咱家站到什么时候啊?” 祝缨道:“不用抓他,自有办法,别不安心。段琳看他自己的本事了。张班头?案子一结他们就会走了。” 花姐道:“那你以后,可也早早地回家吧。” 祝缨对花姐说:“再没一个给我写条子的京兆尹了,我拿什么犯夜禁呢?” 花姐道:“要是那个给你写条子的人还是京兆,京兆也没那么多的贼人了。” 一家人都很伤感,祝大嘟囔道:“当街要杀官儿,怎么不算他谋反?” 祝缨道:“要是这就算谋反,那提刀杀进宫城的算什么?起兵的又算什么?再生气,账也不是这么算的。” 花姐是怎么都想不明白,段智这是要干嘛,祝缨道:“他想干什么已经都不重要了。他完了。” 皇帝生气了,丞相们也生气了,丞相里跳得最高的是施鲲。他不希望在他做丞相的时候出现恶性事件。祝缨不忍耐而挑衅段智,他只是嫌弃年轻人多事。而段智没有胸怀,竟然指使家奴买凶谋杀朝廷命官,这就挑战施鲲的底线了! 另外两人更不必说。 满朝上下都知道祝缨假须促狭,起初对她的评价并不高,看她不过是郑熹的马前卒的角色,一个能干的马前卒。行刺事件之后,这种风评却又一变。不喜欢她的人称她一声“凶顽”、“狡诈”,比较欣赏她的人则认为她“意志坚定”、“头脑清楚”、“反应敏捷”。王云鹤这样的人更是惋惜,有这本事,干什么正事不好呢?却不得不卷入郑、段的宿怨里消耗。 京城的普通百姓是不管这些的,假须,他们觉得有趣,祝缨反杀刺客再满城缉凶,最后把凶手交给衙门再回家静养,任外面打得天翻地覆,她总是不出面。这是何等的传奇! 管她是为什么呢? 京城认识祝缨的人都觉得她是个好人。一个人如果只是“好人”,就容易乏味、容易让人想得寸进尺地占便宜,如果在“好”之外又有颇类“侠客”的故事,那就值得说道说道了。 且因为这件事,新任的巫京兆终于瞪起眼睛来了,大棒杀威,打死了十个恶棍。京城的治安又变好了! 是的,比施鲲更生气的是巫京兆。他自认不如王云鹤,如果得干得跟王云鹤差不离才能有好名声,那就太累了!他想“无为而治”,他也不多管,别人也不要在他的治下闹过份,大家和平相处。 有人就不让他安生! 于四还自杀了?还给他报案? 巫京兆当场翻脸,质问段家:“我要是不信,是不是府上家奴就要再对我也演一出‘主辱臣死’?” 他当场下令,把于四的家人统统缉拿!段家的奴婢又怎么样?那是犯人家眷,难保不知道什么事儿呢!京兆府的衙役上了段智的门,立等着拿人,一个一个的点人头。何京审案,起手是打,巫京兆发狠,一抓就抓的是全家,管你是拄拐棍儿的还是吃奶的,一个不拉,统统下了大狱再说。 拷问于四的兄弟、儿子、父亲,其次才是妻子等人。奴婢们有苦说不出,不攀出段智,受刑,攀咬了也难逃罪责——奴婢出卖主人,本身就是大罪。于四也不曾对他们说太多的内情。他们所知的,不过是:“上头派了件差使下来,我正好从中做个花账,又是二十贯入袋。”具体什么差使,没讲。 因段智也是朝廷官员,仆人干的事,没有证据也不能把他下狱。 郑熹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时尚书和阳大夫说了一句话:“这仆人还挺有钱的。” 上下有志一同之下,七月十三日,祝缨被伏击,七月二十,案情明朗。于四死了也被开棺枭首,家人流三千里外。直接动手的几人死刑,伤了手的那个也是一个流放。 七月二十一,段智被弹劾。 御史们找着了新的题目:段智治家不严,致使奴仆买凶谋杀朝廷命官。 段家想弄出个“忠仆”于四,也得大家肯认他是“忠仆”才行。当年冯家能玩这一手,是因为大家愿意世上多一些舍弃自己而成就主人的仆人。现在,他们对开发“耗材”的其他用途的决心并不坚定,自己有这样的仆人固然是好,如果对家也有许多这样的仆人,就有点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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