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千般借口,京城当街袭杀朝廷命官,朝廷都不能放过你。 这是一个很刁钻的题目。段智辩驳着辩驳着差点变成是他指使的。段智被罢官成了庶人,子孙也被相继黜落。 郑熹还不肯放过他,指使御史找的另一个题目是:段智把儿子过继给弟弟段弘,是为了谋夺段弘的荫职、财产。 八月,段氏不得不将段智之子还归本家,而以段智四弟的小儿子入继段弘。 此时,花姐将将把祝缨身上的线给拆了,祝缨还只能扶杖下地一小会儿,花姐只允许她在廊下一小会儿风。 …………—— 祝缨拄着杖,站在廊下看桂花树,这树略粗了一点点,叶子正绿,快到了开花的时候了。花姐拿了件衣服来要给她披上,祝缨道:“还没到中秋,哪用披那个?我又不是纸糊的。” “别胡说。”花姐嗔了一句,又问,“事儿了结了吧?” 祝缨道:“恐怕只是个开始。” 花姐问这一句,是因为张班头他们已经撤了,只有金大娘子给的厨娘还在帮着做饭。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张仙姑和花姐决定厚着脸皮多留人家一阵子,等祝缨的伤好了之后再备一份厚礼将人送回去。 花姐有些担忧:“那……” 祝缨道:“踏进这个名利场,哪是想抽身就抽身的?” 花姐叹了口气:“就这么走了,又不甘心。凭什么呢?” 两人相视一笑。 外面大门被拍响了,狗叫起来,曹昌去开门。这孩子这些日子内疚得要命,他骑的驴好好的回来了,祝缨受伤了,连祝缨的马也完了。马一旦伤了腿,就很难再留下来了。好好一匹马就这么没了,曹昌偷偷摸了两天的泪。 张班头才撤就有人敲门,曹昌警惕地跳了起来:“谁!” 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我、我找祝大人。” 曹昌听是个女孩子,放下了戒心,拉开门一看,是个小黑丫头。他问:“你有什么事儿?” “那个……祝大人,还好吗?” 她怀里抱着个包袱,曹昌把她带到二门上往里喊:“杜大姐,有客人。” 祝缨在廊下看着二门,道:“我就在这里,你喊她做甚?” 张仙姑从西厢听了,跑了过来:“咦?我瞧你眼熟!” “大娘子!”小黑丫头高兴地说。她是被小江派来探望的,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借着这个由头说,自己是上回来的报过信的人。“那会儿您还没搬到新宅呢。” 张仙姑想起来了,挺热情地让她过来坐。 小黑丫头有点紧张地看着祝缨,说:“那个!娘子很挂心您,不过您这儿好些官差,不、不好上门。现在他们走、走了……原本准备的也、也过了时候了。这、这些,您……收下吧?” 祝缨问道:“是什么?” “呃,斗、斗篷。听说您伤着了,天渐冷了,受凉就要遭罪了。” 张仙姑和花姐都有点愁,祝缨倒大方,说:“替我谢谢她。告诉她,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哎!” 祝缨道:“你怎么过来的?走着?娘……” 张仙姑道:“哦哦。”从身上摸了把钱给小黑丫头,让她雇个车或者雇头驴回家。小黑丫头接了,对几人行个礼,转身离开。背后隐约听着他们好像在什么“冯家”。 大娘子说:“是那个小娘子啊?人挺好,就是命不太好。” 张仙姑也就是一句感慨,她现在最关心的还是祝缨,转脸就说祝缨:“小娘子送你衣裳,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你给我离她远点儿!不要撩她!” “哦……” 张仙姑又说:“正事不够你忙的?” “正事?我还想多歇歇呢!”祝缨遇到不得不拼命的事也只能硬上,但是只要条件允许,她还是很惜命的,郑熹不催,她就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她筋骨还算完好,那养两个月总是可以的吧? 她在家里休息,消息也不闭塞,不时有人来探望,见她日益好转也都有些欣慰。金大娘子又带来趣闻:“京城还忙着养狗、砌墙头、往墙头上插瓷片。你那办法真挺好,能防不少贼。” 祝缨哑然。 金良又问祝缨:“你什么时候能回去销假?” 祝缨道:“干嘛?” 金良道:“马!” 祝缨道:“别,你又有钱了是吧?” “呸!”金良说,“是府里。” 祝缨这回挑衅,开始是有点轻佻,但是应变实在让人满意。郑侯听了也很喜欢,听说马没了,就说要再给她一匹。祝缨道:“我这一瘸一拐的不像样,怎么也得落了痂行动自如了,出去见人才好看。” 金良道:“那可别忘了。” 祝缨道:“忘不了!哎,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看你还不好?七郎说,近来会有人盯上你,让我多过来走动走动。” ……—— 郑熹所料不差,祝缨的身上确实已经汇聚了不少的目光,议论她的人也是有一些的。 比如段氏父子。 段琳、段婴受段智牵连得苦,段琳硬着头皮死扛没有辞官,他上了一封情辞肯切的代兄长请罪的奏疏,说兄长是年纪大了,所以无法很好的管束下人。他身为弟弟,一定好好劝劝哥哥等等。段婴本该授官的,至今仍是遥遥无期。 御史不弹劾段琳并不是因为他们心善,而是段琳已抢先向皇帝当面陈情。有些不能写在奏本里的话,当面就能说了。比如,当年与郑氏的旧怨,二十年过去了,他又不蠢,怎么会才回京师就起纷争?哥哥蹉跎二十年,确实有点气。再比如弟弟是管不了哥哥的,现在他已下了决心,要好好“劝”了。 一个平庸的哥哥,一个杰出的弟弟,管得狠了要被非议,不管也要被非议。 皇帝警告段琳:“不用你管,自有国法管他!你也不要触犯律法才好!” 段琳哭得泪人一样,心里明白这一关过得非常险,事实上他损失很大,并且这种损失还会持续,他们家还会被压抑很长时间。段智这么一搞,许多授官、升迁的动作短期是无法达成了! 这个大哥真是他上辈子的债主!大哥的儿子本来出继二哥,现在换成四弟家的,以后还不定怎么闹呢。段琳已经开始头疼了。 他一回家便召了儿子段婴:“李泽,回来了吗?” 段婴道:“他孝期已满。” “你去见他。” “是。”
第121章 报应 李泽看着眼前这个芝兰玉树般的年轻人。 段家的麒麟儿。 李泽才出孝不久,兄弟姐妹各奔东西。弟弟妹妹们仍然不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为小夫人遮掩,为什么要将一桩丑闻掩在自己家内。李泽曾试图说服他们,自家事自家解决,但是他们认为小夫人诡计多端,竟然有什么“感孕”,还是交给国法杀了的好。 再次不欢而散之后,他低调地入京了。 他的儿子也不理解他,那个孩子至今仍然觉得当初就不该纳了小夫人。 看着段婴,他也会羡慕段琳:要是我也有这样的儿子就好。 当段婴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一点亲近的意思也没有。 段家与郑家的事情,李泽是知道的,当年虽然未曾亲见,却也知道一些。当年段家确实吃了个大亏,心中有怨气是再正常不过了。现在再找上他,想让他干什么?他像是会让人当枪使的人吗? 李泽和蔼地笑着,问道:“你父亲还好吗?” 段婴道:“有劳世叔挂念,一切还好。” 两家当年也是有些往来的,李藏与段琳的父亲算是同辈人,曾经都在京城任职。段婴便以自己的名义来拜访长辈。 李泽又问:“你伯父呢?” 段婴无奈地笑道:“正在生气。” 李泽笑道:“他一向有气。” 段婴道:“能脱身已属万幸,生气也是没有办法了。可惜家父如今也不得动弹,只得命小侄前来拜访,实是有一事拜托。” “哦?” 段婴说的却不是对付郑熹,而是请李泽在合适的时候,能够为他的五叔美言几句。“四叔家的弟弟入继了二伯,大伯连提都不提四叔了。长兄如父,家父一人实在劝不动大伯,想,如果五叔也能回京,两人劝劝或许可行。千万拜托。”说着,奉上了一份礼单。 李泽听到“长兄如父”,心道,我的兄弟里要是有段琳这样有脑子的好了!他道:“你我两家世交,何必重礼?” “些许心意,不成敬意。” 两家哪有那么深厚的交情?但是一个爱演,另一个又给他搭戏,一递一递的演得挺像那么回事儿。 李泽是不肯接这个事的,把段婴他五叔弄进京?以现在的情势,提了也是白提,还要挨训。就算弄进来了,他是劝段智还是对付郑熹可都不好讲。李泽现在内外交困,自己家的兄弟还没重新收伏就再惹郑熹?他是不愿意的。 哪怕他总有一点疑心,总觉得那个拿着他的玉佩去他家里报信的人极其可疑!按日子算,当时祝缨应该差不多到了。然而祝缨的身形、声音又全然不像。祝缨不假词色,也不给陈萌面子就当面拒了他,也让他心里憋屈得慌。 不过,哪怕有诈,他也不会给段琳当枪使。 段婴再三说:“家父也知道眼下并不是好时机。您看什么时候合适,都可以。如今旁人避我如蛇蝎,还望世叔垂怜。” 李泽与他打太极,道:“你伯父太冲动了。” 段婴坦诚地地看向李泽的双眼:“伯父固然冲动,可世叔真以为这事儿出在伯父身上吗?” “嗯?” 段婴道:“事情已然过去了,多说无益,反而耽误以后的事。家父与小侄担心的正是‘以后’。那个祝缨,那是一个想做一番事业的人,凡想做事业的人,就易生事。 恕小侄无礼,譬如王丞相,他做京兆尹的时候要做出一番事业,京师权贵束手。这个祝缨纵使不是郑大理的先锋,他那样的人才想脱颖而出也是人之常情。他又会做什么呢? 只怕以后大家都还会有艰难的日子,根源就在他的身上。此人行事出人意表,难以预料,也是一个不听人劝的。” 李泽道:“区区一个……”黄口小儿。 段婴微笑地看着他:“果然区区?我以为是人杰。”他不带情绪地评论祝缨:“精明果敢。不必与他有仇,又或者得罪过他的恩主,只要有需要,他就会露出可怕一面来。以后……” 李泽轻吸了一口气,道:“可真是个麻烦的人啊。” “是啊……” 李泽没有接话,段婴也不再说话,两人沉默良久,还是段婴先忍不住了,轻唤一声:“世叔。” 李泽道:“哦,留你太久啦。” 段婴低声道:“打扰世叔了。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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