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仙姑初时点头,次后听了话音不对,忙插了一句:“可不能答应!” 老三看了她一眼,又对大娘子说:“可我又记得那年我生病了,阖村都咬耳朵,说这一家子神婆神汉养下的孩子也会生病还要吃药,怎地不请个神、吃符水?都笑话我家。娘来求大娘子,花姐与大郎……”她看一眼张仙姑,又看一眼花姐,最后将目光落在床上的白帕子上,“花姐与大郎相帮着说好话,是大娘子舍了几吊钱给我请医问药我才得活。这份情我得还!” 大娘子婆媳姑侄一颗心落在肚里,张仙姑却急了起来:“你娘为你磕碎了膝盖骨,你却只念别人的好!” 老三道:“大娘子,我是有心报答你的恩情,但现在不成了——我爹下大狱了。我答应了你,反是坑害了你。” 于平一直含笑听着,此时说:“我并不听说有这样的事。若有,我也是断不能叫你们结亲的。” 张仙姑母女松了口气。 于平道:“既然没有这样的坏事,那就还请兄弟帮这个忙了。” 张仙姑的心又悬了起来。 老三想了一下,道:“大娘子与花姐都要守孝呢,我也还没长大。大娘子择我,也不过是因手头没有个合适的人又要应付眼前的事,大娘子想签契书也好,立约誓也罢,要拿我迷外人的眼,我也不在意,都依大娘子。等安顿下来,仔细择拣必有好后生可以托付花姐。我愿拜大娘子做干娘,认花姐做姐姐。对外说是女婿,关起门来还当是手足。” 大娘子一想,正合心意,她初时看中老三无依无靠年幼文静,现在实有些怕老三这一言不合就刀斧加于他人身上的脾气,急急说:“好!以往是我看走了眼,我也不会叫你白辛苦你一场!我与你钱两百贯,田……” 老三摇了摇头:“别许这么大,我不占寡妇便宜。我是还人情,只请暂给两间房子让我家住两年,等你们孝满,我就搬走。” 于平却是个周到的人,笑道:“也不能叫你吃亏!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物!当是做哥哥的心意,非但是田地房舍,就是你一家三口的户籍,我也给你们办妥了,不叫再落在这里!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哪个敢找你们麻烦?” 张仙姑冷冷地说:“真是大户人家,摆布起人来手段多哩!”心里也确实不打算在朱家村住了,又没别的去处,只能认了。 大娘子心中一件大事办妥,也不与她一个神婆计较,只当没听到。 于平起身道:“那便这么定了。我去与老狗聊聊去。” 又提了四阿翁来吃酒,四阿翁一肚子的气,还要与他做个“见证”,往大娘子与张仙姑招婿结亲的契书上画押。 虽有了一些好处,比起将大娘子的财产都拿走,可又少了许多。四阿翁阴恻恻地说:“都是一家人哩,哪有隔夜的仇?况侄媳妇房儿也在这里,侄儿的坟也在祖坟里埋着,哪有就拆开的呢?” 他不过说些气话,也知于平在县衙当差,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暗中做些手脚也够朱家受的。彼此竟是互相辖制,终究了结了此事。 老三慢悠悠地说:“你家也都在这里,我认得路。” 将四阿翁一套刺人的牢骚话统统憋了回去。 大娘子开始有心哭儿子了:“我可怜的儿啊!”为防事情有变,她的儿子到底没能正经大葬,匆匆抬到了祖坟里埋了,第二天一大早,大娘子便带着花姐、小丫,与张仙姑母女俩坐了一辆骡车,跟同于平到了县城。 ……………… 张仙姑母女俩便与大娘子搬到一处临街的二进小院里居住,婆媳俩人住里一进、母女俩住外一进。张仙姑与大娘子有些不对付,却也得承认大娘子持家有一套,也不曾苛待了她们母女——张仙姑这辈子就没住过这么舒服的房子。 大娘子不但拿了些料子给母女俩裁了新衣,又置办了些家什,还张罗着买书籍、纸笔等,要送老三去念个书。又在家摆起酒来,以于平做见证,认了干亲。 至如家业田产变卖一类的事情,都交由于平去办了。他在县衙当差,精通文书,又熟谙诉讼等事,别人求他办事是千难万难,他自己要办几件文书,真是抬抬手便拟就,觑个县令心情好的空儿,往上一递,盖了印就算办成了! 唯一的问题竟是在老三的名字上!于平特意来问,张仙姑母女俩被问住了,老三生下来就没个正经名字。 老三道:“不要姓朱就行。”张仙姑道:“胡说!哪有就改了姓的?你爹也姓朱,你怎么能不姓朱呢?” 还是大娘子知道些掌故,说朱神汉家原是姓祝,为了怕被姓朱的大族欺负才附会改的姓。张仙姑道:“可也没少挨欺负呢。”又起不出好听的名字来。 于平说:“不急。三郎行三,我且给写上祝三郎,等三郎读书进学了,想到喜欢的雅致名字,再改。这样改过两次的名字,姓也改了,旁人要想从文书上再找你的源头就难了,也好与那庄子、那些装神弄鬼的事儿撇清了。从此是个清白正经的小官人啦!恭喜恭喜。” 过不几日,于平带了办好的户籍来,笑道:“你们本不在册的,如今有了户籍,倒要交租税了。” 大娘子道:“啰嗦!我自会办,不用你管!”她安顿下来之后便有闲心将事情细细地想一想,倒觉得祝三是个好人,不能光看他拿斧子时的凶悍。祝三说得对,先小人才能后君子,当时话不中听,可他要真的有心答应了娶花姐,丈夫摆布起妻子、岳母来,可比干儿子谋算干娘、姐姐容易得多了。可见是个有良心的人。 别人对她不坏,大娘子也没那个心情害别人,祝三一番打扮下来,真是个清俊的小郎君,看着真叫人喜欢。闲来无事,将他养大,设若有了出息,也不失为善有善报了。 而张仙姑却有一件心事:至今没有朱神汉的消息,户籍都办下来了,人却不见了。少不得央了于平查找,可千万不能叫朱神汉不明就里一头再扎回朱家村,那可就麻烦了! 于平道:“娘子放心,这个却是容易的,回朱家村必过十里亭,叫那里人见着尊夫就告诉他过来就是了。” 张仙姑千恩万谢,一个家里,总是要有个顶门立户的男人才能少被欺负,哪怕是个神汉呢?又在心里把朱六骂了无数遍,咒他永世不得超生,居然说朱神汉被下大牢了!县城大牢都打听过了,哪里有朱神汉了?白叫她心神不宁这些日子。 于平也高兴,一个有家有业的姑妈,可比一个叫人吞得什么都不剩要他扶养的姑妈省心多了! 高兴地喝了半斤酒,于平不敢回家,怕家里老婆嗔他醉酒打他,转回衙门值房里住下。半夜口渴起来找水喝,却发现桌上有一叠新公文,随手一翻,不由神色大变—— 朱六这个死鬼没有说谎,只是那个“城里”不是他们县城而是府城!两百里外的府城里,正有一桩巫蛊诅咒的案子,如今案情审理到一半,发文到县里叫协查朱神汉有无同党! 于平的酒彻底醒了!
第5章 打算 于平生怕自己看错了,忙将灯芯又挑亮了一些,细细将公文看了一下。见上面盖的不是州府的大印而是钦差的印,登下放下心来——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事反而好办了。再看一字一字读了里面所言,心自庆幸:亏得叫我先遇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也不难圆过去。 要他将朱神汉救出来是千难万难的,要将自己从里面摘出去却不太麻烦。眼珠子转了几转,于平已经恢复了平静,将公文揣在怀里,又取了串钥匙,掌着灯,轻手轻脚地往存放籍簿文档的屋子走去。 于平避开了巡夜的差役,开了锁,就着微弱的灯光进去寻了几件文书,或删或抽,累出一身细汗。干完这些,又将明天要回县令的话从头想了一遍,自觉再无疏漏了,天边也泛起了鱼肚白,于平匆匆梳洗过了,揣着公文去见县令。 县令将公文一看,道:“我记得谁家亲戚姓朱的?” 于平陪笑道:“大人好记性!正是小人的姑母嫁给了姓朱的,不过与是个乡间农户,与神汉不相干的。如今姑父也死了,小人接了姑母来赡养。” 县令夸了他两句,说:“既这样,叫他们去查一查这个朱神汉。” 于平道:“且慢!这朱神汉小人倒知道的,他祖上是逃荒过来的,也不算本地人氏。他没有户籍,若是据实报上去,不免要问您辖下还有隐户逃户,对您在部里的考评不利。反正没户籍,就报本地并无此人。何苦将自家卷进这巫蛊的案子里?” 县令道:“胡说!这姓朱的神汉,在本县就没人认得吗?设若钦差派人追查下来,岂不是要治个其瞒之罪?” 于平赔笑道:“大人想,这要真是桩要案,来的就不是文书而是钦差了!哪怕钦差人手不够,也能支使州府派差人来。既然只是泛泛行文,可见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大人治下民风淳朴,断不会有这等会使诅咒的恶毒之人!” 县令的治下,不能有隐户不办,也不能有破坏教化的人,否则是县令的责任。县令当然不想担此责。那就要把这事儿糊过去。 县令一捋须:“倒有几分道理,你拟个文书来我看。”于平已打好了腹稿,一挥而就,县令边看边摇头:“你这文墨究竟差了些,要多读书。”抬手改了几个于平故意留下的破绽词句,命于平:“这就用印发了出去,不要耽误了钦差办案!” 一切如于平所愿,此事在公家便算抹平了。反正朱神汉人在州府,与县里不相干的。过几天再听听风,如果事情不难,就搭把手将朱神汉捞回来,卖个人情给祝三。如果事情不好办,那就听天由命,于平只当不知道这件事儿。也就是死一个朱神汉,与大娘子家姓祝的女婿没关系! 日后翻出来叫祝三知道了,只须讲自己真的不知情,许是旁人经办的,也就过去了。祝三哪有本事找县令对质? 于平越想越觉得再无纰漏,招了个差役过来命他将公文送去州府,又嘱咐他:“去了州府别乱逛,小心打听一下钦差在办什么案子,回来说与大人和我听。”回来又如此这般回复了县令,县令也很满意。 于平应付完这一件事,已是过午,他也不回家,就在值房里摆几碟小菜、灌一壶酒,自饮自酌,酒意上来时,想:祝三少一个爹,对姑妈反而是件好事。祝三也不亏,这样诅咒巫蛊的案子,必会连累妻小的,将祝三母子摘出来,也是救了他们。都捅出来,才是要一家子倒霉呢! 我可真是办了件好事bb 心情一好,他又喝醉了,依旧宿在衙里,这一夜却再也没什么能让他惊醒忙碌的事了。 …………………… 于平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的时候,他姑妈于大娘子也没闲着,她正跟张仙姑掰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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