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取一份,看完了互相交换,郑熹问道:“如何?”裴清的脸色依旧难看,道:“确实是误判了,该纠正过来的。” 冷云道:“那也不能认!” 在御前的时候,一切案件的信息当时三人都是不知道的,他们没一个当场就认了这件事的。朝廷里呆久了就知道,被弹劾了,免冠谢罪只是个仪式性的动作,与认罪无关。当时没认,现在冷云就更没理由认下这个错了。 就算把十年来的案子都过一遍筛子,也轮不到这三位把每一个案件都记住。且这受贿的案子,才两百匹,时至今日,真算不得大案要案,不太配被郑熹记住的。郑熹现在办的是什么?穷治龚劼党羽!天下光死刑,少的时候每年也有十几件,多的时候一年几十、上百的都有,十年得几百件死刑,区区受贿,实算不得什么。 他们被参的实在是冤枉。 都怪手下人没干好! 也之所以,裴清今天会特别地生气,把不干活的祝缨给狠狠训了一顿。换个其他十四岁的孩子,怕不要被吓哭了。 裴清的脸色仍然不好看,却还是坚持说:“御史已经呈到陛下面前,如何能不认?大理寺正在复查旧案,就是手慢一点,又如何?” 冷云道:“手慢?再叫御史台的人来查大理寺?脸不要了吗?当时叫我来大理寺,提起来就是‘那个被御史台抄了的大理寺’!丢人不丢人?” 裴清不软不硬地来了一句:“你不是也来了?” “我那是……”冷云闭上了嘴,干不干这个少卿也不是他说了算的!看他的年纪跟郑熹差不多就干上少卿了,可见也是个背后有人的。背后有人,往往意味着要听那个人的。 郑熹道:“二郎说的是,怎么能就随便认了呢?” 裴清严肃地叫了一声:“大人!” 郑熹作了个手势,缓缓地道:“你们仔细看,受二百匹这个,是被向他行贿的人告发的,告的是他收受财物并没有请托成事。受一百匹这个,他是被旁人告发的,行贿的受贿的一同判了罪。” 裴清道:“您的意思是?” 冷云先悟了:“就是!万一是被人做局设套陷害的呢?比如说,你送我一套瓷器,我又不缺这个,扔在库里了。次后你告发我,说瓷器里有金银……” 郑熹道:“但是毕竟收受了,所以还是要判。不过要酌情减轻而已。” 冷云道:“就是就是!这狗东西,自己行贿就是违法,还敢张嘴咬人!以后官儿都不敢做人啦!谁家没个婚丧嫁娶?没个互赠礼物的?” 裴清道:“是爱护官员,可是这样一来,被索贿的人就不敢告发了,岂不是要纵容贪官?” 郑熹道:“既是索贿犯罪,又怎么会只犯一回?必有别人告发,何必送了钱又再告发?” 冷云道:“老裴,你就别再犹豫啦,我看七郎说的就很对!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你再看看大理寺这个样子,再叫他们多踩几脚,谁都会以为大理寺好欺负了。到时候人人参上两本,咱们不必干正事了,每天应付这些弹劾都忙不完的!” 郑熹道:“子澄,为了大理寺的正事,也须得将他们顶回去了。” “顶得回去吗?” 郑熹微笑道:“只消咱们讲出理由,奏章递上去,自然会有别人与他争辩。” 裴清长出一口气:“也罢!不过,复核旧案的事要加紧了!” 说到“加紧”他就又想起了祝缨,这小子净偷奸耍滑,十分不堪!郑熹面上他不说,托付郑熹写辩解的奏本之后,他就又杀到了评事们日常办公的屋子里来了! 评事,从八品,大理寺里快要触底的官儿,都不配一人分到一间单独的屋子,统共在一处办公,一个早上被裴少卿连续光顾了两次! ……………… 裴清到的时候,这群芝麻官儿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都在安慰祝缨呢。 左评事十分紧张大理寺被参了这件事,找到了他自己的关系,向那个黑髭的杨六问到了消息,然后跑了回来说:“坏了,是之前的案子被御史参了。” 如此这般一说。 评事们先议了一回,这事要怎么糊过去才好,他们说,要不就去查一查旧档,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才好应付。左评事道:“你们怎知道是哪两件案子吗?” 众人都说不知道,左评事道:“我也不知道,这要怎么查?” 祝缨当然也是不知道的,她才来不久,就算过目不忘,也得先“过目”了。大理寺旧档那么多,哪能都看了,又哪能恰好看过这两份呢? 众人都有些丧气,王评事道:“坏了!他们被参了这么一气,怕不是要拿我们使性子了吧?” 祝缨道:“不至于吧?” 大家把她围起来,借着给她讲解的由头纾解自己的焦虑:“都是一层一层往下压的!正卿受了气,压少卿,少卿就找再下一级的麻烦!咱们算是最后一级!除了咱们,没别人再审案子啦。你是跑去狱里找狱丞的晦气吗?咱们也就配骂两句小吏,可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好意思骂太狠。骂犯人吧,你知道他明天是不是官复原职来报复你呢?苦哦!” 祝缨奇道:“大理寺出过事,不正在戴罪立功的么?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干得好些呢。” 左评事道:“不懂了不是?这样已经可以啦!你看,如今咱们头上这三位,都是年轻人,那是要锐意进取的!这些案子,他们有八个身子也不能自己都干完了,干活的还不是我们?陛下要五天办的,正卿要三天就办好,到了少卿,就给你两天……啧!所以小祝啊,上头派下来的活,你得有个余量。叫你一天干三件,你就紧巴巴地要落锁的时候干完这三件,有时候干两件半,他下回就不好再轻易给你加码啦!” 王评事总结道:“做官是一辈子的事,咱们没个资历靠山的,升上去是很难的,怕是要在这里熬很久。要为长远计!” 众评事都长吁短叹的:“可是瞧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一定要勒着我们加紧的,说不得,再干快一点吧。”他们相约,主要是为了提醒祝缨,一次加速不要太多,给这三位大人下次发疯留个余量。 祝缨道:“我才被少卿骂过呢,横不能再挨一回骂吧?”她不觉得左评事他们有什么好感叹的,这群人,为老不尊的,一天天的混日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骂他们是不冤的。可是自己,那是苦冤苦冤的! 左评事等人却误会了她的意思,王评事道:“小祝你也是倒霉,裴少卿是个严厉的人呀!” 左评事道:“是么,你明明是新来的,哪能就上手了呢?” 你一言我一语的,都说:“别往心里去啊!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才到哪里。” 裴清进来又听到这一番话,喝道:“都不用做事了吗?!!!食君之禄,却庸庸碌碌,与蠹虫何异?” 他又把评事们训了一顿。 然后,他就站到了祝缨面前。 祝缨老老实实地站着:“少卿。” “你复查了多少案子?” 祝缨道:“您是给每人每月派了多少件差使么?这个月还有些日子,必要我做,还是能做到的。” “狂妄!”狂妄就容易不仔细,一不仔细,审案子就会被御史抓住把柄,裴清对祝缨的印象好了一点之后一路往下坠去! “不敢,我先肚里打好稿子,心里有数,干起来才能顺手。” “是吗?”裴清冷冷地说,“你,那些,拿来!” 左评事颤抖着,把自己案上的卷宗拿了过去,裴清道:“给他!”一伸手,拖了左评事的座儿坐到了祝缨的身边,两人就差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裴清道:“干啊。看我干什么?” 祝缨看了他一眼,开始翻卷宗。 左评事他们复查的都不是太大的案子,大案要案的,都挑出来给更上一级、也是“应该”更干练的人来做了。余下的这些,左评事每天抱一些档回来,大家平分,档也不是随手抽的,都是按着时间倒序一次抱一撂回来。 复查旧案,也不是每个案件都要把原告、被告、证人等等都拖出来再审一遍。多半是查一查旧档,只要文字做得没有什么纰漏,逻辑说得通、量刑大差不差,也就差不多过去了。 祝缨翻了一个扫一眼就扔一边。 裴清怒道:“这是在与我怄气吗?” 祝缨道:“不是,我在分类。” “嗯?” 祝缨道:“这个,盗窃,两年前的案子,就五匹,现在不用多看了。” 案值五匹,就够一年徒刑的,现在都两年过去了,大狱都蹲完了,也没有证据显示他藏匿了其他赃物,不用拖回来加判两年。那还有啥好看的? 裴清不赞同地说:“即便如此,也不该就随手丢弃了,万一有冤情呢?” 祝缨道:“那也坐完牢了。我想先把那些还在服刑的、流放的、在押要报刑部复核处死的先拣出来。我手上就一口吃的,只能给一个人吃,眼前有两个人,我还是先拣那快要饿死的给吧。不是另一个不重要,是我就只有这么一口。” 裴清的情绪平复了一点,道:“接着干。” 他不走了! 祝缨也不怕他,在老家的时候,两位跳大神的同行一左一右想抓她的把柄,她还不是从容地把个桃子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变没了?那天她可是哄了李财主一贯钱,又多吃到了个挺好吃的桃儿呢! 眼下这才哪到哪儿啊! 她下手很快,刷刷地分完,发现评事们果然审的都不是什么大案了。大案,得他们出差到外地的时候,撞运气才能撞上呢。现在一群被拘在大理寺的评事们,都只能审些“鸡零狗碎”。 说是“鸡零狗碎”,其实也不小了。真正的小案子都是在乡间地头或者县衙之类的地方,全是鸡毛蒜皮,有人犯了罪,照着律令严格来判也就是当场打几板子打完开释。 祝缨手眼不停,左评事案卷,每天也就干个十来份,分完了类,祝缨发现自己也就把案情大致给看完了!凡有赃物的、有物证的、各人有整齐画押的,看起来没太大问题,这也就算复审过了! 不然呢? 饶是如此,她还是挑出了其中一份看起来奇怪的,就是画押的时候笔迹不对。画押,一般几种,识字的人有自己的花押,不识字的,就画个圈或是线,又或者是以墨线记下此人手指形状、长度之类。 这个案子,案犯明明是个书生,居然不是签的花押而是画了个指模。从文字上看,罪行与刑罚相适,描述也很清楚,怎么做的、材料来源在哪儿,样样合得上,没有任何的问题。犯的是私自铸钱的罪,要流放三千里,这也与书生的身份不太合。 倒不是说读书人不会干这种事,而是读书人一般不会亲自干这个事儿,什么私铸之类,通常会找别人主持,要么是什么亲戚,要么是什么仆人,这就很可疑了。留着个读书人考个功名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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