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纪太小,身有异样也不能准确描述,只是随着那液体倒进湖中,她的胸口莫名地发紧,好像有什么东西与她切断了联系、离她而去了一样。 所有的液体都消失在湖里,维尔蕾特手上的光晕消失了。 “别担心,艾弗里。”她摸了摸女孩的头发,那头发有些干枯毛躁:“你的命运不系在镜湖之心上。” 湖面发生了变化。 波光更亮了,仿佛有无穷的星斗倒映在其中,或明或暗,都闪烁在这一湾小湖里。 光秃秃的湖岸常年是冻土,覆盖在皑皑白雪下面,此刻竟有松动消融的迹象。 一株挺秀的绿色阔叶草从土里顶了出来,打了洁白的花苞,窸窣着动了动,攒足了力气似的倏忽打开,湿润的花瓣中间点点是嫩黄的花药。 一株野姜花开了,无数株野姜花开了。 黄水仙和紫鸢尾错综生长,凌乱的野草互相牵连,细长的草叶交错,雪粒落在草叶上化作湿润的夜露,打湿了岸边人的脚踝。 炭屑簌簌地从圣树表面剥落,光秃秃的枝干缓慢地舒展开来,几朵嫩叶柔柔绽开,像沉睡许久的婴儿睁开了眼睛。 艾弗里感觉脚下一突,低头一看,只见一条树根长得太快,从土里冒出了头。 她睁大了眼睛,无数奇妙的变化让她目不暇接,微微张开了嘴巴。 从她有了清楚的记忆以来,就从未下过山。这座极北的山顶常年寒冷,即使是春天,地上也不过铺一层柔软的新绿,迎春的樱草开在山坡上,就是极难得的景色了。 她没有见过森林、没有见过大海,就是这岸边开的许多花与不知名的阔叶草都从未见过。 她抬头看维尔蕾特,维尔蕾特蹲下身子与她平齐,脸上罕见的带出些柔和的神色:“这里是精灵族的圣湖,现在我带它回来了。” 艾弗里听得似懂非懂:“我从未见过这么多花。” “生命之湖浸润的地方,总会开花的。”维尔蕾特把手浸在湖水里:“它承载了我们精灵的命运。” 艾弗里学着她把小手浸在水里,维尔蕾特见状笑了笑,拢起手心捞了些湖水浇到岸边的水仙花苞上,给艾弗里看。 花苞被浇懵了,晃荡了两下,在两双眼睛下慢慢地开了花。 “好神奇。”艾弗里摸了摸那朵花,眼睛渐渐亮了,露出了见面以来第一个笑容:“您说带它回来,以前这座湖就是这样的吗?” “是啊,以前这里很美,族人们都住在这里。”维尔蕾特哄道:“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南方去吗?那里所有人都长得和我们一样。” “和我们一样?” “是,和你一样尖尖的小耳朵。大家都一样,没有人会害怕你,也没有人会讨厌你。和大家住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 艾弗里眨了眨眼睛,摸摸自己的耳朵:“和您,也是一家人吗?” 维尔蕾特笑了:“嗯,一家人。” 艾弗里笑了一下,很快又皱眉:“但哈珀和我们长得不一样。” “会有人和她一样的。”维尔蕾特说:“你看我们四个姐姐,是不是长得都不太一样?” 艾弗里想了想,果然如此。 “南边和这里不一样,不一样的人住在一起,也像一家人。” “一样”、“不一样”,绕来绕去,艾弗里反应了一会儿,算是信了,点了点头:“我和哈珀跟您走。” 维尔蕾特也笑了。她拍了拍艾弗里的肩膀:“好。睡觉去吧,小孩子晚上不睡觉,长不高的。” 时候不早,艾弗里确实困了,只是看维尔蕾特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犹疑:“那您……” “我在这里坐会儿。” 艾弗里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穿过回廊,小小一个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维尔蕾特收了笑意,盘膝坐在圣树下的草丛中。 她坐了很久,手里慢慢取出另一团光晕。 这团光晕是漆黑的颜色,与其说是散发着光,不如说是吸收了光。它拿出来的一瞬间,周遭的光线仿佛都黯淡了。 她没有第一时间将她倾倒出去,只是拿在手里,闭目犹疑,久久不动。 她庞大的意念像藤丝一样生长铺开,铺满了这座宫殿群,蔓延向后山大雪覆盖的针叶林。 命运像盘蛇一样窸窣游过林中结冰的小溪,游过漫长的山岭,在某个不期然的黎明一分为二。一条主生、一条主死。 两条盘蛇在雪中相互交缠,啃噬着她的心脏。 维尔蕾特犹豫不决——她手里拿着的是死湖之心。 夏末的时候,她跨入死亡世界,在群鸦之塔中与塔蒂亚娜分别时,她多问了一句:“你想复仇吗?” 那个女人沉默了,将她请进内室,进行了一次短暂的单独交谈。 塔蒂亚娜激起了她隐忍已久的复仇欲望,那个用死气孕育出的死湖也让她产生了别的想法。显然,塔蒂亚娜复活计划的失败也并未浇灭她自己的复仇欲。 两个心里燃烧着大火的陈旧的人相会了,一切都是心照不宣,以至于甚至相对无言。 那个形貌老迈的女人沙哑着说:“我当然想,我做梦都想。” “我也一样。”维尔蕾特那时说:“我比你见过更多的死亡和不幸。你所想的,我实在很有兴趣。” 塔蒂亚娜听出了弦外之音:“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那座湖。” “您可真会狮子大开口。” “既然都有着一样的目标,把它给我,能发挥它更多的价值,为什么不肯呢?” 塔蒂亚娜沉默了片刻,道:“即使你从前再显赫,现在族里也不一定承认你。给了你,你能用来做什么?” 维尔蕾特早有打算,手里取出一团深绿色的光晕,在塔蒂亚娜眼前晃了晃:“镜湖之心还在我这儿。有了它,能做的事可就多了。” 王权的象征,放在任何一个精灵面前,恐怕都要变一变脸色。塔蒂亚娜只看了一眼,神色却更差了:“圣湖?和平、创生、精灵一切美好的权柄都在这里了,真是好东西啊。陛下,这权柄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你知道的。它有什么用?” 维尔蕾特不意她还能说出这番话来,不仅不恼,反而眼睛一亮,多说了几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神要我们爱好和平,要我们主掌生命,殊不知生死一体两面,没有衰亡何来新生,没有暴力为盾又如何安然创生?塔蒂亚娜,正因如此,我才要你这座死湖。” 塔蒂亚娜脸色稍缓,与维尔蕾特对视片刻,也算是重新认识了她:“后人说你好战,我也算见识了。” 见塔蒂亚娜似乎有所意动,她忙趁机游说:“它不该在这里,塔蒂亚娜。它应该在王庭之下,用黑夜和死亡祝福我们的子民,让她们认识血腥、掌握枯萎、懂得杀戮,鼓舞我们用暴力夺得我们的一切,守护我们的生命源泉。” 她可能是个天然的雌辩家,总之塔蒂亚娜犹犹豫豫的,终于表情凝重地松了口:“你发誓你会践行复仇的约定。” 她连忙盖棺定论:“我发誓。” 总之,维尔蕾特从塔蒂亚娜手里拿到了这座湖。 现在她手里两座湖,一个是天赋的圣湖,代行神的旨意;一个是自造的死湖,代行复仇者自己的欲望。 维尔蕾特不知道冒天下之大不韪、走出这一步对不对,但她已经决意将死湖代行的权柄融入承载神意的圣湖中。 她转了转手臂,一注淤泥般漆黑的流体从那团光晕中淌了出来。 落入清绿的湖水里,触目惊心。
第128章 失落王庭09 这是个不眠夜,露西塔躺在石床上也睡不着。她脑海里总是闪过维尔蕾特那句意有所指的问话:“神会祝福我吗?” 她知道维尔蕾特要做什么,无意劝阻,那人也不可能被劝阻。 一路上火车经行之处,她能明显感觉到斯普林也不太平了。一个安稳的国度中,人的气质也是安稳的,但那种安稳感在垦丁已荡然无存,在斯普林也渐次消失。 她们乘坐火车来到阿尔贝加的时候,南方的叛军已经占领了格兰德并一众南方要塞,与维克托黎隔河相望。她知道维克托黎没有议和的意思,老普丽玛薇已经重新披甲上阵来到前线。 这让她不由对那个已有衰老之相的垦丁国王有了一些改观。 人类大陆动荡,必会引起她族的窥探,维尔蕾特不会是唯一一个把这个时局当作机会的人。人鱼族的阿玛拉是个有决断的领袖,去年人鱼族解除了诅咒,休养生息了一段时间,她会在这个关头安守克拉肯海吗?现任精灵大祭司是个守成的人,但精灵现在的风气也算崇尚创新,参考了人类的许多制度,发展还算繁荣。她又怎么看这次的机会? 许多念头在她脑海里纠缠,露西塔翻来覆去地想,忽地一阵熟悉的的生命气味飘到了她鼻腔里。 这是她第一次失去嗅觉的时候闻到的气味,她对它无比敏感。 这气味闻起来非常舒适,露西塔翻了个身,一边想着维尔蕾特又在闹什么动静,一边有些昏昏欲睡了。 结果还没睡着,另一种熟悉的气味有飘了过来。 这次的气味可没那么好闻了,是一种腐败的沼泽气味,夹带着某种危险的气息,让她心中一凛。 死气! 精灵栖居之所,怎么会有死气? 露西塔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披衣就出了门。 门外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小雪,夜风穿过无遮无拦的窗洞,发出凄凉的呼啸。 寒风扑面,把露西塔昏昏欲睡的大脑吹醒了。 她匆匆穿过二楼的回廊,透过靠另一面的房间的拱形窗,看向后殿的庭院。 维尔蕾特正把一团浓郁的、跳动的死气倾入镜湖里! 露西塔额头青筋狠狠一跳,瞬间明了她的意图。 她知道维尔蕾特素来大胆,但她没想到她竟能大胆至此! 镜湖在很大程度上维系了精灵所在的生命世界层的稳定性,现在她把死气融进来,要改变精灵族力量的根基,到时候世界层动荡,一旦出了意外,精灵族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 可是这时候阻止为时已晚,她眼睁睁地看着维尔蕾特将那团漆黑的死湖之心尽数倾泻入镜湖之中,纯粹的生与死相撞,瞬间荡起激烈的波澜。 她那声“维尔蕾特”终于喊了出来,回荡在空旷的庭院里。 维尔蕾特甩了甩空荡荡的手,回头看到露西塔意料之中地被惊醒了,眼含笑意,伸出手指在唇上比了一个“嘘”。 两相对视,露西塔分明看出维尔蕾特眼里毫无悔意的笑:她们还在睡觉呢,别吵到人了。 她额头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从窗洞里纵身一跃,脚下借着一阵北风托举,安然落地,匆匆跑到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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