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露西塔手里的信纸,瞳孔微微一缩,但很快恢复了常态:“这位大人,打扰了,我来取一份文件。” 露西塔注意到她的神情,多问了一句:“您是这里的护工?” 女人摇摇头:“不,我是负责存档的资料员。” “这里的资料都是您整理的吗?” “是的,大人。” “您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女人神色不变:“十来年了吧。” 露西塔微微颔首表示了解,看着女人神色自然地取了一份文件,出去时还贴心地重新掩上了门。 这本日记,露西塔保存了整整一周,直到觉得琢磨不出什么了,才带着那本日记再次找到了莱斯莉。 莱斯莉的精神看起来不太好,眼下有着淡淡的黑青,但和上次见面的慌张情态比起来,今天的她看起来平静多了。 今天莱斯莉不在图书馆值班,她直接带露西塔进了自己的住所。 学徒的住所比学生的住所规格要简陋很多,卧室和客厅加起来也不算很大。 她点燃了壁炉,给露西塔倒上热水,从糖罐里夹了一块进去:“住处简陋,还请您不要介意。” 露西塔没有和她多客套,上来就直奔主题,拿出了那本日记:“我今天是来还书的,莱斯莉同学。” 继“少君”的对等称呼被莱斯莉拒绝后,露西塔又换了一个方便的礼貌叫法,但今天的莱斯莉显然没有心力纠正称呼上的问题。 她神色不变地接过那皱巴巴的旧本子:“好的。” 露西塔没有急着走,继续说:“您知道弗兰卡的事吗?” 她本以为莱斯莉不会回答,但没想到她居然松了一口气似的,十分顺畅地答道:“她曾经是一位还算有名的音乐家,作品以瑰奇浪漫著称。后来犯了罪,不过据说已经皈依了,进入了神的国度。” “非常严谨的答案。”露西塔说,又问出那个她曾经问过的问题:“您知道《越冬鸟》吗?” 莱斯莉抿了抿唇:“露西塔少君,我哪里得罪过您吗?” “所以这本日记真的是你的,对吗?” “没有证据的事,请您不要污蔑我。” “污蔑”是一个很微妙的词,莱斯莉用它,代表她其实知道日记里面写的是什么。 她的言语依然在抵御,但基本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我没有要给谁定罪的意思,莱斯莉。”露西塔的语气柔软下来,徐徐道:“事实上,我也不是什么大贵族家里出来的少君。我的姓氏非常偏僻,我来自南部的一个小镇,能来到这里只是因为我很强。” 露西塔伸手拂灭了壁炉里的火,莱斯莉呆住。 她眼睁睁看着露西塔拉着自己的手,倏忽进入了一个无色无味的世界里,整个世界都跳跃着转瞬即逝的音符。 “这是声音的世界层。” 露西塔的声音从身边传来,莱斯莉回头,顺着露西塔指着的方向看去。 桌子上,那本日记本里记录的乐谱上,跳跃着连绵的五线谱,在不断涌现又消失的无数声波里,映衬着没有色彩的单薄世界,显出几乎永恒的稳定。 莱斯莉的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你是什么人?” 不要说春之塔最厉害的魔法师,即使是她们课本里所能描述的魔法的理论最高层次,也不能编织出这样的纯音世界。 “总之,是不会定你的罪的人。”露西塔安抚地说,翻开了那本日记,里面居然夹着一页陌生的信纸。 莱斯莉脱口而出:“这页不是我写的。” 说完,她意识到自己承认了什么,抿了抿嘴。 露西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知道。” 她拿起那张信纸,给莱斯莉看它的背面。 那一瞬间,金色的音符连绵地涌动着,承载着交织的痛苦和希冀,扑入莱斯莉的眼帘。 她喃喃地念道:“……星火。”
第76章 放逐之船10 莱斯莉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垦丁当代音乐史》,翻了几下,摊开在某一页。 “弗兰卡早期的作品就以大胆瑰奇著称,每一部介绍当代音乐家的说明性书籍都绕不开她的名字。后来她的谱子被禁了,书上的介绍就开始逐渐将她边缘化,现在是这样的。” 露西塔顺着莱斯莉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一篇短小的介绍没有照片,塞在那页的角落。 “一个神秘人物:弗兰卡。 她曾在年轻时遭受蛊惑,变成一个令人畏惧的疯子。直到死前的一刻,弗兰卡的忏悔让她的灵魂得到救赎,她获得了真正的宽容,从容赴死,选择最后的安宁。 就像故事中的沼泽天鹅一样,她在黎明的太阳升起前,化作了石碑前虔诚的玫瑰。只要心是忠诚的,神始终会宽恕我们。 我们难以找到关于她的记载,但她的那首《致卢修斯》开启了当代浪漫主义音乐的先河。我们猜测卢修斯是她的某一任恋人。” 那篇介绍的最顶端,用猎奇的语气写着一行: “青年的夜莺,中年的疯子,死前的信徒。” 莱斯莉的语气凉凉的:“很多人知道这是不真实的介绍。但再过最多十年,假的就会变成真的,弗兰卡也将彻底失去她的名字。” 露西塔重新点燃了壁炉的火焰,在劈里啪啦的火焰声中,莱斯莉微垂着头颅,声音平静地向她讲述了她见过的弗兰卡。 弗兰卡师从当代著名的音乐家梅诺丽娅,在十年前凭借一首《致卢修斯》跻身音乐界。 《致卢修斯》首次演奏于侯爵小男儿的成人礼上。弗兰卡即兴演奏了这首温情的舞曲,献给这位正式进入社交界的维克托黎明珠,让他成为了那一年维克托黎最受追捧的美人,而弗兰卡也获得了一张上流社会的门票。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她的大胆令人称奇,在传统音乐家们的侧目下,打破了一直以歌颂宗教、王权和神学为正统的音乐传统,首次从人本的感情出发,创作了基于欲望的一系列作品。 超强的感染力使她为无数音乐爱好者所青睐,浪漫的乐曲首次登上了郁金音乐厅的舞台。 她成为了当代最负盛名的年轻音乐家,郁金音乐厅的常客,以瑰奇浪漫的音乐风格著称的王都夜莺。 按照这样的趋势,她本来会成为音乐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会被王室邀请,成为荣耀加身的宫廷乐师,作为浪漫主义音乐的创始人名垂青史。 但这一切都在那个大雪封城的冬天被中断了——她发行了她的新曲《越冬鸟》,在当年郁金音乐厅最后一场舞台上。 如果《致卢修斯》代表着弗兰卡音乐生涯的璀璨开始,那么《越冬鸟》就代表了她陨落的前兆。 《越冬鸟》是她第二个创作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发行于六年前那个奇寒无比的冬季。 那时候,莱斯莉十二岁,从小听着弗兰卡的曲子长大。 一切发生的时候,她的视角还非常稚嫩。 工业的火焰在大陆上熊熊燃烧,刚胜利没几年的垦丁王国以超高的速度发展起来,糖和牛奶已经进入了中产阶级的餐桌——但与世界最新的文明打交道的这些工人们,依然因为缺乏御寒的棉衣冻死在街头。 那个冬天实在太冷了。 频繁的雪和无休止的风,多少年不得一见的极端天气。 尸体和轨道马车产生的粪便一起,夜里被清洁工人收拾起来,第二天早上依旧是广阔的路、明媚的太阳和繁荣闪光的城市。 弗兰卡以来不及南渡越冬、困在北方风雪里的一只椋鸟的视角歌唱了那个冬天,写了挣扎、绝望和最后的死亡。 如果单是这样,那也还好,音乐厅的听众只会感叹这位音乐家美好的善心。 但她还唱了别的。 她唱了那大雪是如何严酷,又是如何靠雪花的美丽迷惑新的椋鸟、留在新的冬天;还唱了椋鸟最后的冲锋和最后的绝唱。 自由之火、生命之火,从已死的躯体上蔓延燃烧。 那是椋鸟无望的越冬,也是工人们无望的越冬。 据露西塔手里的日记记载,那是少年时期的日记主人第一次见到那样郁金音乐厅鸦雀无声的景象。 这位王都夜莺第一次没有收获潮水般的掌声,而是久久的沉默后礼貌性的稀落反馈。 那也是莱斯莉最后一次在音乐厅见到弗兰卡。 上等人们不会斥骂,也不必责难。手握权力的人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表达出一些委婉的不满,弗兰卡就再也没能进入郁金音乐厅的大门。 她的音乐生涯似乎中断了,但这位以大胆著称的音乐家并没有妥协。 当她的大胆不再能给大人们带来愉悦时,这样的大胆就变得刺目。 弗兰卡没有停止创作,她写了更多的歌,那些婉转的、激烈的曲调飞出了郁金音乐厅,从大提琴和竖琴的琴弦下来到了吟游诗人的维勒琴和口琴下。 那些复杂的、华丽的技巧不再频繁出现在她的作品里,转而是动人的朴实和痛苦。 被掠进城堡库房的丰收、被占据的果园和高楼、贫民窟病死的孩子,和脚下一寸寸荒唐的街道。 弗兰卡的名字也飞出了城堡和园林,从衣香鬓影的交谈里来到了担负重轭的泥沼中。 但园林会倒塌,泥土却能永存。 唱弗兰卡的越来越多,那些温顺如羔羊的人群的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愚蠢的、只知道音乐和美酒的贵族们仿佛忽然精明了起来,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超强的敏感度,对弗兰卡下了第一道禁令。 之后就是无休止的追捕、污蔑和封禁。 “你觉得五年就可以让人们忘记一个人的名字吗?”莱斯莉说:“很不可思议,但我见过,是可以的。” “足够的权力,甚至可以篡改羊群的记忆。” “没有人再记得她了,包括我在内。没有人想成为第二个弗兰卡,所有人都三缄其口,她的曲子被烧尽了,我们的记忆就是那些乐谱最后的栖息地。” “等我们这些人全死去了,历史不会再记得有一个弗兰卡。” 暴力比不上文明,却可以摧毁文明。 人们从痴愚中逐渐产生智慧,放牧者却更愿意选择蒙昧。 整个世界都是一艘巨大的愚人船,人们笼罩在被玩弄的谎言里,无从逃脱。 年轻的莱斯莉靠在椅背上,此时的她看起来既不谦卑,也不恐慌,仿佛摘下了一层又一层的面具,露出底下疲惫的脸庞。 五年前的莱斯莉满身愤怒的尖刺,但五年后的莱斯莉正在盛年,却被柔软的和风与繁花摧折了腰,一腔勇气消磨殆尽,只剩下这本被悄悄藏起来的纪实日记和誊写的曲谱,被她藏在图书馆几年没人来一次的区域里,徒劳地幻想着若干年后能够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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