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怎么?”李俶有些失神,“我的确整夜难以入眠!每当我闭上眼,总会看见那一幕,陈玄礼带着人逼圣……逼玄宗交出杨国忠,那时候我就在不远处。我不是同情杨国忠,我只是在想,好像人无论到什么位置,都难以获得真正的自由。” 李倓问:“所以你现在不自由。” 李俶没有回答。 气氛有些清冷,他们都孤零零地站立着,明明只隔着几步,中间却像有一堵墙一样。那道墙并非任何世俗隔阂,也并非人心之间的猜忌与试探,而是李俶不经意间垒起的心墙。 李倓又问:“你为什么要改名字?” 李俶答:“……算命先生说我原来的名字不好。” “真的不好吗?” “……” 俶,善也。 世间的美好,善良。这个名字曾经多适合他。 李俶有些哽咽:“……你就当过去的李俶已经死了罢。” 李倓摇头:“他没死,他一直在我眼前。” 李俶有些难捱,转身想走。 李倓喊:“我不怪你曾做的那些,我也知道殿下的死并不是李辅国做的。从小人人都觉得我性子单纯甚至有些愚笨,但我知道他们那些勾心斗角是怎么回事。如果那些背信弃义的事换成别人,我不会原谅。但你是我的哥哥,全天下恐怕也只剩下我,是唯一认识你几十年的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李俶一直背对着他,整个人一大半都陷入黑暗里。 没有人看得清他现在的表情,猜得透他现在的情绪,他好像黑暗中的一头困兽,时时刻刻准备扑咬路过的猎物一口。 只有李倓知道,李俶这几天已经脆弱到了极点。 如非必要,李俶不会选择这样的上位之路。 那可是他们的亲生父亲,从小养育他们长大的父亲。尽管有时严厉、有时难以沟通,到底骨肉情深。 李俶轻声低笑,似是自嘲:“……我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你若是知道,就应该离我远一些才是。” 李倓说:“你以为谁都会怕你吗?我偏不怕!即使如今你已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你是多长一只眼还是每天能多吃三碗饭啊?我瞧着也没多大变化嘛。” 玩笑有些冷清,空荡荡的屋内,沉默着。 半晌,李俶稍稍动了动身子,似乎想扭头往回看,但是没有真的扭回来。他沉声问:“你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李俶坚定地打断道,“安庆绪杀了他爹安禄山,玄宗为了保命杀掉了杨国忠和贵妃,史思明一家也各怀鬼胎。小到家大到国,似乎每个人之间都充满了猜忌和背叛,但是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没有为什么。 信任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有些人可以因为能力而信任一个人,比如李林甫、李泌之辈;又有些人可以因为血缘至亲而相信一个人,比如安庆绪、史朝义一辈;还有些人能因为自身的人格魅力或品行赢得他人信任,比如贵妃尔尔。 而李俶与李倓之间,却超出了所有能囊括的具体原因,或许都有。信任,就是无论身在何处,哪怕天各一方,也紧紧相依的默契。 李俶终于回过身,看见李倓的脸,挂着浅浅的、宽容的微笑。那似乎有一种让他暖心的力量,他这些天背负的所有压力,都烟消云散。 他仿佛又回到了长安城内,那个小小的东宫里,他曾与李倓一同长大的年少时光。那时的他总是这样对李倓笑,替调皮捣蛋的李倓望风,免得被教书先生抓到偷懒而责罚。 “……倓儿。”李俶喃喃道。 “啧,说了我都多大人了,别叫这么肉麻。”李倓无语。 这时,天幕的光渐渐低沉了。 李俶大惊,连忙跑到天幕底下,想要阻止它消散。 李倓有些疑惑:“怎么了?” 李俶道:“……她要走了。” “她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等她再出现呗。” “她不会再出现了!” “什、什么?” 完全黑下来的屋子里,李倓的心跳有些快,似乎没反应过来:“什么叫不会再出现了?” 李俶说:“她说她得了一种病,在她们的世界里,那种病没有药治,也治不好。所以后来她都没有再露脸,怕我们发现。” 李倓诧异:“……真、真的假的?” 李俶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希望是假的。” 月渐渐沉了,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这又是新的一天。 长安城内空空荡荡,曾挤满了人热闹非凡的西市,如今人去楼空,连只阿猫阿狗都没有留下。 寒风经过朱雀大街,径直吹入太极宫,也不知道已经盛夏,为何还能有这样阴凉的寒风。 安庆绪已经好几个夜晚睡不着觉,整日借着各种事情发脾气,在他身旁侍奉的人个个都带着伤,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 别说他们是胜利方,占据了长安,哪有一个人高兴的?? “这样的长安,像一座鬼城!” “哎你还真别说,我听闻大部队进城来,都不敢从亲仁坊过,得绕路呢!可邪乎了!” “……那是那谁住过的吗?” “对啊!凡人根本过不了,大半夜的还能听到哭声和拍门声!说是死得不甘心的鬼魂,会逗留人间,拍门哭冤呢。” 要不说背后别嚼舌根,这两个小太监只是随口一提,就被人举报到安庆绪耳朵里,安庆绪立马大发雷霆,将这两个人给杀了。 杀完还不解气,把尸体吊在亲仁坊里,让所有敢乱说的人都看着。 这样人人自危的长安城,一直到史思明来才“得救”。 那天史思明问安庆绪怎么没有接风宴?他毕竟算安禄山一辈的,安庆绪就算已经自封大燕皇帝,也不敢对史思明不敬。 于是当即在花萼楼设宴,所有人都能来参加。 史朝义和安庆绪不熟,说没两句话就打算离开。如今他跟着史思明,带领军队在城外扎营,营还没扎好,就来赴宴,他本就无心于此。 更何况,他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 不知为何,他在离开前,去敬了安庆绪一杯酒。 安庆绪笑道:“小将军许久未见,还是如此恣意,当得上年少英雄啊。” 史朝义听惯了阿谀奉承的话,没当回事。他喝完杯中酒,冷冷道:“家父与安都督自幼同乡长大,关系非常好。” 安庆绪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史朝义道:“若是手足有难,当兄弟的怎会置之不理?” 安庆绪大惊,猛地站起身。史朝义按住他的肩膀,将人按了回去。 史朝义说:“言尽于此,我军中还有事,先行离开。” 当晚,花萼楼内大火,安庆绪死于其中。 史思明当即接任,称大燕皇帝,同时要统整剑南兵马,与北方的大唐朝廷展开全面作战。 史朝义请求前往前线作战。 史思明当时正安排,想到之前史朝义请求留守范阳,他没答应——现在再拒绝恐怕不太好,便有应允之意。 只是史思明向来猜忌成性,话里话外还要说:“之前花萼楼里,你与安庆绪说过什么?” 史朝义一愣,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 他答:“忘了。” 史思明怒道:“忘了?!我怎么没见你忘记吃饭呢!我警告你,安庆绪是背信弃义之人,他的下场你也看见了!我知道你一直不服气,当初我没把你留在范阳,但你要明白,我为什么不把你留在那里。朝义,人人都喊你小将军,你是能做大事的人!但是!只有我给你权力,你才能办到。” 说罢,史思明又狠狠打了史朝义一下。 史朝义已经习惯史思明动不动就发脾气,他的处境和曾经的安庆绪,不能说毫无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他干脆不说话了,任凭对方发完脾气,再领了罚,然后得到一番虚情假意的安慰后,终于可以领兵走人。 史朝义有很多要活下去的理由,其中有一条就是他的军队。 他可以在史思明面前伏低做小,只要他还能上战场,那他总有翻身的一天。有时候人选择不了出身,就自暴自弃,但还有一种人,会卧薪尝胆。史朝义是后者,他相信自己能决定自己往后的路。 史思明称帝的消息传到太原,李俶那时已经任命李倓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让他带领军队想攻范阳,统一北方。但这消息传来,无疑有些打乱他的计划。 如今范阳有史朝清留守,再加上长安洛阳有史思明,两面夹击下,大唐还是腹背受敌,胜算不大。 那天,李倓与李光弼两人在商议战术。 他们决定与北方的回纥联手,向对方借兵,一同攻打叛贼。因为李倓曾想起天幕最开始说过,这些原本应该发生的历史里,回纥就是他们的盟友。 郭子仪感慨道:“天幕真是奇人,可惜我已有许久未看到她了。” 李俶在一旁没说话,自从当上皇帝后,他的话就少了很多。虽然有李倓安慰他,但到底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这时,李俶身旁的鱼朝恩忽然开口:“陛下谋略斐然,没有天幕,也定能率领众军收复中原,郭帅您就不必操心啦。” 郭子仪皱了皱眉,看了眼李俶,对方云淡风轻,不为所动。 李光弼在一旁倒是不悦起来:“我们在这商量对策,有你什么事?”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鱼朝恩只是个太监,不好好地在角落里当隐形人,还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尤其是李俶面前指指点点,真的让人很窝火。李光弼这人直性子,喜怒都摆在脸上,当即拂袖而去。 李倓也有些挂不住,先追了出去。 李光弼道:“我不明白,陛下难道不知李辅国之辈?当日我便说要杀了鱼朝恩,他没有应允,如今还让鱼朝恩在身边伺候,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李倓叹了口气:“哎,我同你说吧,鱼朝恩和李辅国表面上是师徒,关系甚好,实际上鱼朝恩自幼被李辅国控制,也是个可怜人。后来暗中帮了陛下许多,所以才留在身边的。” 李光弼从来不爱什么勾心斗角,也听不出李倓的话外之意。他道:“我不管什么帮不帮的,鱼朝恩这个人,在我眼里就是不可信任之人。若不除掉他,我心难安!” “哎——”李倓根本劝不住,李光弼已经远去。 于是李倓只好去找李俶。 他发现,如今他居然成了为数不多能和李俶交流的人。 也罢,这些话别人不敢说,但他得说。毕竟,他也看不惯鱼朝恩,只是一向顺着李俶的心思,大差不差的也不想惹李俶不开心。 回到屋子里,郭子仪和其他将士也走了。他轻瞥了鱼朝恩一眼,然后让他退下。鱼朝恩还不大愿意,李俶开口了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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