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婴出生那一年,正赶上民间动荡,从开春就闹旱灾,到夏初又起洪涝,到她出生的那个盛夏时节,许多南方省份竟开始下起暴雪,眼看着秋日里多省将年谷不登,真正是个民生多艰之年。 彼时的皇长女姬平已做储君监政多年,为着这一年多地灾情,四处奔走视察,调度赈灾钱粮,但仍有朝臣话里话外指她因有孕在身,精力不济,许多政务上考虑不周,时有纰漏。 先帝闻言,也念及她月份越发大了,恐身子吃不消,于是将许多事务交给了当时还是楚王的开景帝处理,让姬平回太子府安心养胎。 楚王接手后,事情也未见有甚起色,反而比姬平在任时更加手忙脚乱,直花了两个月才渐渐将各省事务捋顺。 为了在先帝面前找回些颜面,楚王私下买通浑仪监,称这一切皆因天象有异,后又指向太子府,说姬平所怀胎儿不吉,才使得民间灾害不断。 说来也巧,姬平生产这日,天空又出现了异象,午后秋星昼见,引得京中许多民众驻足围观。 太子府自从这日上午就开始戒严,一直到第二日午时才宣布姬平已诞下次女。 此时有浑仪监主事向上禀告,称昨日皇储产女时天象有异,乃不利圣上之兆,一旁朝臣也附和道,应令太子卸下监政重任,至祥瑞显现再回归朝堂。 正在议论间,有太子府詹事匆匆请旨进宫启禀,说皇储是于今日辰时诞下此女的,并非昨日,实与天象无干,只是家观道长称此女命格与皇储相克,恐养不活,也不利皇储,遂来请旨,将此女于满月后送至道观抚养。 众人这才没了言语,先帝亦长叹一声,当即应允。 姬平在府中得知请旨已允,松了一口气,又看了看襁褓中的幼儿,这小女儿其实的确生于昨日天象异常之时,是一直陪她生产的密友息尘带人拦住了屋外面侯着的宫官,才未走漏真实的生产时间,让她得以在清醒之后细细打算一番。 楚王的野心,她一向是知道的,这两年他更是开始步步紧逼,此刻摆明了拿天象说事,要卸她的权利,若留此女在身边,难免日后又被人利用,为了幼儿平安,只得忍痛送走。 想到这里,她不禁落下泪来,息尘一直在旁守着,端详了那幼儿许久,也赞同她的决定。 姬平拉着她的手说道:“有劳你照顾,待局势稳定了,我再接她回来。” 可惜自此以后朝堂争斗愈演愈烈,直至五年后整个太子府付之一炬,此话也落了空。 后来的事,息尘已讲过给静玄了,所以回忆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只是看着上面那张画像。 “师娘,我不想隐姓埋名一世,能借此机会让皇帝亲口承认我的身份,哪怕代价是要去和亲,我也会千方百计将我母亲失去的东西拿回来,这样,会不会显得我痴人说梦?” 息尘回过头来看了她半晌,认真说道:“不,我想你能说到做到。” 十七年前太子府托孤,其实还有一件事她没说,当时她抱着襁褓中的姬婴,对姬平说:“吾观此女生得凤目龙颈,唇珠含宪,来日必当得主天下。” 姬平听罢沉默良久,意味深长地轻轻一笑:“承你吉言,带她走吧。” 只是这话她今日不好再度宣之于口,恐泄露天机,于是只对后日进宫诸事,向静玄交代了一番。 她两个在这间东小殿内密谈许久,直到月渐西垂才离开。 第二日早课时,静千才知道昨夜观主回来了,等早课一散,她便走到息尘身边,亲亲热热地搂住说道:“师娘,我想求件事。” “静玄回宫,你不能跟着去。” “啊……”见息尘把话堵死,她有些失望,但还是不想轻易放弃,“我跟在她身边可以保护她,绝对不添乱!” 息尘回头看了她一会儿,拍拍她的头:“不是担心你添乱,圣旨没说她可以从观中带随从,那她就必须一个人去,才算遵旨。” 静千撅起嘴来:“这么大规矩,想想也知道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师娘就这么放心?” 她一面说一面帮着息尘整理经书,等收拾完,息尘才架上拂尘站起身来,整一整衣摆,淡淡说道:“道常无为,顺应自然,何须忧虑。” 静千依旧挽着她,两个人出到殿外往斋堂走去,她歪头想了一会儿,又问:“我和静玄都是师娘抱回观的,她是公主,会不会我也是呢?” 息尘哈哈一笑:“为师也不是专挑公主捡,你是我在农庄上捡的。” 说完见静千低下了头,她转头看了看:“出家人不以身世论尊卑,何以低落起来?” 她摇摇头:“倒不是因为这jsg个,只是想她这样的身世,也不得自在,俗家世界真是无趣。” 息尘笑道:“自在由心不由身,静千呀,你年纪还小,再过两年就能悟了。” 她两个一面说一面走,悠悠来到斋堂,见静玄已在此等候了。 她今日没参加早课,是息尘让她再去神殿祝祷,明日回宫人多眼杂,就不好再去了,所以今日让她提前单独与母亲拜别。 众人在斋堂内安安静静用了早饭,随后出来到正殿,参加为昭文公主祈福送行的还俗法事。 今日这法事是息念主持的,原本还邀请了京中太虚观和其余几家坤道道观,但因有禁军在观外围守,不准闲杂人出入,众道观只得派人送了贡品法器,由禁军将领代为转交。 所以这一场法事办得倒是十分清净,都是观中女冠捻香诵经,各色香烛和鲜花贡品摆满大殿,也不失隆重。 在法事末尾,息尘走到殿前,将自己的一件法衣道袍传给静玄,随后在息念身边坐下来,也为她祝祷了一番。 第二日,天未明时就有从京城开来的公主仪仗车驾停到了到山脚下,辰时初有宫人上山来请。 为首的是个内庭阉官,神色傲慢地宣读完圣旨,便催促公主速登肩舆,莫要误了时辰。 鹤栖观也为她准备了许多东西随行,遂派了八个女冠,带着行李跟着宫中礼队一同下山。 静玄此刻已换上了公主袍服,坐上观门外的肩舆,回头见息尘息念和静千等人都站在门口送别,她看见静千两只眼睛都哭肿了,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要她别担心,随后又朝众人招了招手。 等到山脚,她被随侍宫娥扶下肩舆,又登上一辆华贵无比的车辆,那几个女冠在山脚,目送仪仗队敲锣打鼓地走远了,才缓缓回身上山。 京都洛阳距离青腰山不远,即便仪仗队行得缓慢,有一个多时辰也到了,她坐在车里,透过轻纱帐,细细打量着前面的城墙。 这是她出生的地方,活了十七年,她才第一次回到这里,来看看她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她心中清楚,此次回宫必将面临千难万险,但她不仅没感到恐惧,反倒不知为何多了一丝兴奋。 仪仗队进城前,她又回头看了看远处的青腰山,还是那样的祥和静谧,一副不为世事所动的从容模样。 她正看着,忽觉头顶暗了下来,车辆已经开始进城,于是她又回过身来,端正坐好。 等过了这道城门,她便不再是静玄,而是姬婴。
第4章 宴清都 昭文公主的仪仗队伍,是这日午初刻从东城门进入洛阳城的,从城门到皇宫的道路,都已提前净过街了,所以仪仗队两侧街道都是一片静悄悄的。 没有她想象中的热闹市井和围观民众,车驾两侧路边都有城防禁军站岗,每隔三步一个带刀侍卫,身后则是大门紧闭的一间间房屋。 只有经过几个大路口的时候,能隐约看到一排排侍卫后面依稀有人头攒动,也有些嘈杂之声传来,但距离她太远了,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仪仗车驾在城内走了约有两刻钟,才来到坐落于洛阳中轴线北侧的上阳宫,她将从皇宫东面的永和门进宫,到位于前东四宫的鸾鸣殿稍事歇息,等候中宫传召。 这些是负责礼仪的宫娥在车外告诉她的,那宫娥担心她紧张,所以一路上不时轻声安抚,告诉她接下来还有哪些地方要经过,还有哪些事要做。 等她听到身后宫门关闭的声音,才算是确认自己真的已经进到皇宫里来了。 因内宫不准行车,所以她在外宫门与内宫门之间的甬道处下了车,换上了一乘软轿,从旁边一个内宫门进入东四宫,又走了约有两刻钟,才终于停了下来。 轿子轻斜,姬婴低头走出来,只见四个宫娥立在面前,其中一个向她伸出手来,她扶着那宫娥的手跨过轿杆,才抬头打量这处宫殿。 这轿子停在宫内正院当中,她面前主殿上书三个大字:“鸾鸣殿”,殿外回廊连着两侧偏殿,看上去虽不甚大,却也是碧瓦朱甍,丹楹刻桷,外殿宇都这样华美,更难想象内宫主殿该是怎样光景。 随后姬婴被众宫娥引到东偏殿休息,为首宫娥要请她入内室更衣,她有些迟疑:“进宫尚未拜见圣人,怎么倒先更衣?” 那宫娥笑道:“方才有圣人口谕传来,令昭文公主在鸾鸣殿自用午膳,等午后中宫传召。” 姬婴这才点点头,随宫娥到内室换了一身常服,卸了沉重的头饰,才在窗边软榻上坐下来吃茶休息。 不一时,又另外有一班宫人进到殿内,请旨传膳。她今日只在出观前喝了两口粥,此刻稍稍放松,果然感觉到腹中饥饿:“好,传膳罢。” 等她吃完一盏茶,陆续有宫人进到屋内,先将些漱盅银洗之类端了进来,请她漱口净手毕,便将榻上的案几连同上面的茶杯一同撤了下去。 接着又有四个宫人,另抬了两张案几,端到了她面前,那上面已摆满了菜肴,琳琅满目,馥香扑鼻,她定睛细看了看那些菜,道道精致,没有一样是她认得的。 一直在旁随侍的那大宫娥,走上前来替她布菜,她好奇地一道道问:“这菜叫什么?是什么做的?” 那宫娥极有耐心地一道道讲给她听: “这道叫做锦带羹,是江南莼菜做的,入口细滑,公主尝尝。” “这一道是满山香,十味山珍煨汁酿的豆腐,就米饭吃极好。” “这道是傍林鲜,取夏初嫩笋,在林中以竹叶生火煨熟的,甘甜鲜美。” 她每说一道,姬婴便接过来尝一口,果然道道美味,她两个就这样一个问一个答,热热闹闹地吃完了这顿饭,而屋内其余拿手巾拂尘的宫娥,则皆垂眼侍立在旁,一声不闻。 与鸾鸣殿里轻松和谐的氛围不同,内宫两仪殿今日的午膳,却吃得有些剑拔弩张。 开景帝上午一直在两仪殿处理政务,所以便在这里传了膳,又命人去请了姒皇后来一同用膳。 封先长公主姬平遗孤为公主并接回宫中一事,他事先并未与朝臣和皇后商议,只因恐怕走漏消息,多有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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