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 王维的妻子崔氏推了推丈夫神色古怪:“柳妈说的阎罗地府和你平日读的佛经倒相像,佛经里什么时候有这样野蛮的道理了?” 王维闻言摇摇头,眼中透出几缕复杂:“后朝的佛说,我竟看不懂。” 明朝。 冯梦龙沉沉叹息:“一段叙事又接入一个柳妈,横生波澜,似有转机,实为将书中人拉向死地。遥想祥林嫂攒钱之时撑着何种心劲,捐门槛时如何如卸重负,赎罪后如何坦然,在被喝止的那一刻便如何天塌地陷。不动声色,即写一人之心死,鲁迅笔锋,锋利如刀啊!” 他有些感慨,他们作话本,总忍不住在其中插入一番言说,或抒己愤、或劝人心,又敷衍一段团圆,点缀些许光亮,劝慰世人。但鲁迅全然没有这些笔法,他只是冷峻地描绘,恰似解牛的庖丁只将结果呈现,而如何触目惊心,全在观者。 这样的笔法,只让人觉得怕。 【在这之后,祥林嫂仿佛大受打击似的,脸色灰黑、眼睛窈陷、精神不济、胆怯呆滞,最终被鲁家赶了出去,死在祝福之夜。】 【从这里的因果关系来,柳妈要害祥林嫂已经非常明显了,祥林嫂也确实因为她丧失了生的希望。但需要明确的是,柳妈真是的天生坏种不怀好意吗?她是有意要害祥林嫂的吗?】 “不是吗?” 唏嘘义愤的百姓们有些发懵,如果不是柳妈故意说些阴司鬼神的事来吓人,又支了个无效的昏招,祥林嫂怎么会希望破灭而死?事情再明白不过,楚姑娘不会想替她辩白吧! 北宋。 李清照略一思索却是立即明白了楚棠的意思,脸色一瞬间更差了。一旁本还在疑惑的侍女见状不由得好奇地问:“小姐,你知道答案了吗?” 李清照轻轻呼出一口气,仰头看着水镜,目光似冷似嘲:“她不是要害她,她是要……帮她。” “啊?”梅香愕然。 水镜解答了她的疑惑:【其实不是,她是真的按照自己的经验向祥林嫂讲明处境。我们看她给祥林嫂出的主意——捐门槛做替身。】 【所谓替身是旧时迷信的一种说法,认为人死后到阴间还有鬼魂,人活着的时候有什么罪,可以用人或物代替赎罪。这里有一个反复出现的词——罪。祥林嫂有什么罪?】 祥林嫂有什么罪?众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倒是一众儒生反应极快,个个凛然极了,大声道:“有何罪?改嫁便是她最大的罪过!” 话音刚落,水镜上出现两个鲜红的大字——改嫁。方方正正的粗体红字被放置在正中央,黑色背景上映着的鲜红倒像是如血一般,让人看着压抑而心惊。 【前面我们说,鲁四老爷一家认为祥林嫂改嫁过,不干净,这是一个理学家兼一个地主统治阶级给祥林嫂定罪。】 【但认为祥林嫂有罪的不止鲁四老爷他们,柳妈也这么觉得,她又根据自己知道的阴司轮回给祥林嫂一渲染,告诉祥林嫂,你要想赎罪,摆脱这样的死后命运,就得去捐门槛。她接受了统治阶级“改嫁有罪”这一思想条例,转而又向祥林嫂施以神权的恐惧。】 汉朝。 吕雉选择性忽略那些“权”啊“阶级”之类的字眼,半是疑惑半是嘲讽地开口:“女子改嫁,何时成了罪过?” 那朝堂之上的陈平,将近而立才娶得一个屡嫁之妇,也不曾见有何人嚼舌根。放在祥林嫂身上,别说她是被逼的,就是一个普通女子,死了丈夫过不下去也是可以再嫁的吧!后人连这都能定罪? 【可是事实上,改嫁哪里是罪呢?大家会认为改嫁有罪吗?不说现在二婚的大有人在,《孔雀东南飞》里,被休回家的刘兰芝不是仍旧有人求娶吗?家里高高兴兴给她张罗婚事,没有人觉得再嫁是一件可耻的事,凭什么他们就要给祥林嫂定罪?】 众人万想不到《孔雀东南飞》的悲剧在此时竟还能成为一个正面列举,不禁觉出荒唐的别扭来,焦仲卿更是苦笑一声,无言以对。 是啊,女子改嫁何时便是有罪了呢?先代诸人与楚棠一同发问。然而明清时期不少儒生和老夫子们却是表情一震,露出恐怖的神色来: “二婚……大有人在?!!” 这分明是不知廉耻! 【没错,是礼教。或者说具体一点,是理学家们创造出的贞洁伦理和一女不事二夫的荒唐观念,它告诉世人女子要守节,要从一而终,只要改嫁那就是不贞,是对丈夫的背叛,要遭万人唾弃,不可饶恕!】 ——豁!好严苛的观念。众人可算是知道了这背后的依据。 二国。 曹操觉得有些难以理喻,他本身便不任名教之学,儒家那套条条框框反而让他烦闷,此时一听后朝还有如此论,更是感到可笑: “一女不事二夫?当年卓文君孀居家中,司马相如以琴挑之,遂成百年之好。照这样说,卓文君亦是不贞,二人倒是成了一对奸夫□□?” 堂上诸人:…… “咳……”曹植轻咳一声,犹豫道,“父亲,话也不能这样说。司马长卿与卓文君一代佳话,怎么能……怎么能……” 他说不出那四个字。 曹操把眼睛一横:“我当然知晓!这不是顺着那劳什子理学家的论调来说么?那些儒生,脑子里镇日在想些什么!” 汉朝。 董仲舒坐不住了,理学是宋儒之学,数代先贤精魂哺育,阐发仁义,构建公序良俗,结果理出了个“一女不事二夫”?? “荒唐!简直荒唐!” 唐朝。 韩愈眉头紧锁:“如此说理,怎可成为一代之学?” 真宗朝。 皇后刘娥讽刺一笑,若论贞洁,她这个改嫁孤女是不是也要被后朝那些理学家拉出来口诛笔伐? 另一边,洛下。 程颐万分愕然地猛然起身回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兄长!我等理学之中,何时有过这些言论?!” 程颢同样惊诧,他和弟弟平日多有切磋,对彼此所持之说相当了解,许多观点亦是相合。夫妇者,人伦之大。他们当然有所讨论,对时下士大夫不正的嫁娶之风亦不吝批判,可从不曾说“一女不事二夫”这样的话啊! “当日家中侄女孀寡,父亲为之嫁遣,处处尽力,吾等家中尚且不禁此事,那后朝学人是如何以理学之义为标榜?!” 鹅湖。 朱熹淡然凝重的神情有一瞬龟裂:“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祥林嫂本便是被迫,其情可悯,岂可以常论苛责?” 先代理学大家个个讶然,然而不论他们有多难以置信,水镜确确实实就在诉说着理学之恶。 【这些野蛮而又荒谬的伦理规矩不仅为统治者所认可,还潜移默化地影响世人,直到成为“从来如此”的惯例,腐蚀着世道人心,从四叔四婶到柳妈,从统治阶级到普罗大众,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坦白来说,程朱理学作为封建时代最完备最精妙的哲学理论,对许多问题都进行了独到的思考,二程与朱熹面对唐宋文化转型与自己所处的社会现实,试图上承天理、下安民心,这样的出发点也自有其合理性。】 【但屁股决定脑袋,文本的阐释无可避免带有权力的色彩。是从元代起,皇权为巩固自身的统治,将理学纳入官方思想,以伦理纲常尊卑之义约束人心,这种趋势随着明清君主制到达巅峰而不断加强,原本的“理学”被层层加码,任意曲解,“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失去了本来的含义,反倒成为对女子的禁锢。在这样的演变之下,到满清的时代,理学俨然成为了一个张着幽暗之口的怪物,吞噬无数生命。】 痛切的语气如锣鼓敲击在众人心上,楚棠并未“收敛”—— 【大家在五四时期的很多文学作品中经常可以看到对节烈思想的批判,最常见的笔法便是写一个女子死了丈夫,礼教要求她守寡,她不甘不愿,或是喜欢上了一个别的什么人,或是被迫在小楼中孤苦一生,以此来展现封建观念对人性的压抑。】 【但鲁迅并没有如此,他写祥林嫂不想改嫁,顺应着节妇的规则,但她的婆婆却逼着她改嫁。祥林嫂被迫失节,而失节偏又成了她唯一的罪过,即使按照规则去捐了门槛,也绝无被饶恕的可能。想做奴隶而不得,不外如是。所谓理学纲常当然之理,屠刀而已。】 “闭嘴!” 以朱元璋为首的明清两代帝王眼神一厉:“理学是屠刀,那朕是什么?刽子手么!” 水镜之下,峨冠博带的儒者仿佛被踩到尾巴似的跳起来勃然大怒:“一派胡言!” “纲常伦理天道必然,岂容你这无知小女说二道四!” 他们疾言厉色:“理学之道博大精深,君臣、父子、夫妇各成人伦大义,二程朱子殚精竭虑乃有此学,便被你一杆子打翻了吗?你是何人也敢妄言!” “今日她敢骂二程和朱子,明日她就敢骂孔圣人!” “不错!什么压抑人性,若人人逞私欲恣意妄为,那岂不天下大乱了吗?!” “哼!先前还道后世是德行王化礼义昌明之邦,如今看来简直徒有其表!” “吾若生于后世,必将素衣素容以血死谏,救世道之幽寐!” 一众儒生学者群情激愤,或是谩骂或是赌咒,为后世之沉沦捶胸顿首,恨楚棠满嘴妄言惑乱人心。汹汹然之际,无人注意高悬的水镜似闪过几道极浅淡的波纹。 宋朝。 二程相对而坐神情灰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不好的猜测悉数得到印证,先前得知理学发扬光大的欣喜尽变成了痛切。屋室寂然,半晌,程颐起身,一个踉跄踏向案前,颤手碰着未完的书稿苦笑良久,语气落寞: “兄长,我今日方知夫子为何述而不作。” 呕尽心血作出一本书,后世所传竟不是他书中之意,纵责在后学,然追根溯源考订功罪,他这始作俑者,如何能坦然的独善其身? 穷极一生,理学一派竟是作错了么?程颐慨然长叹。 鹅湖。 端坐的朱熹怔在当场,许久才回过神来叹息摇头,像是愤怒又像是无奈:“天理人欲,公私之分,吾之言本为节制当世泛滥之欲,却不想……” 他闭了闭眼,气得双手发抖:“后朝学人以天理之名而纵一己之私欲,非我之徒也!” 明朝。 李贽目光湛然,望着水镜的眼睛如同燃炬:“理学纲常当然之理,屠刀而已!这刀,屠的不仅是女子性命,更是一绝假存真之童心!” 他语气难掩激动:“童心一失,所说为假言,所行为假事,所著为假文。世之儒生,伪士也;世之道学,伪学也。程朱之罪,不可谓不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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