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军凯旋,景华也受到礼遇,在宗室聚居的街区,得了一座御赐的公主府。 这三年,冯家没有浪费景华的牺牲。大老爷重新科举入仕,如今已是四品大员,当初对皇帝判断没有错,他的确格外欣赏平地起势之人。第二次科考多么新鲜的事情,在帝王心中留了名字,提拔自然接踵而至。二老爷本是战将,在军中素有威望,只要朝廷不忌讳冯家,二老爷又是敢战之人,又有岳父照顾,重为将官顺理成章。冯景英已调回京中,在吏部做了六品,吏部这天官衙门,升一级都是难事,他外官入京按例该降半级,可冯景英就有这样的本事入了太子的眼,直接入了吏部。景秀、景明和景芳几个孩子,经此一遭,都成熟不少,没有高门子弟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浮躁,更加务实了。子嗣后代才是家族传承的根本,从这方面来看,冯家的跌落也不全是坏事。 冯家重新站起来,最大的功臣回京,家中人自然无比欢喜,都聚到公主府来团聚说笑。没有人提东海一行的不愉快,大家都捡着趣事轶事谈笑。 还是大太太无意识叹了一句:“若是母亲在就好了。” 气氛突然为之一静,大太太手足无措想要弥补,却紧张得不知说什么。景华轻拍母亲的手,笑道:“是啊,我也想祖母了,不知她老人家在祖籍怎么样了?” 冯家祖籍,老宅。 冯老太爷躺在床上已起不来身,屋中没有丝毫久病之人居所的臭味,只有淡淡的药香。冯老太爷虽然病得两颊凹陷,可身上没有异味,衣裳干净整洁,一看就是被精心照料着的。 丫鬟轻手轻脚进来,又到冯老太爷喝药的时候了。一旁歪在榻上打盹的老太太却立刻醒过来,“我来吧。” “老太太,奴婢伺候就是,您歇着。” “不必,你这小年轻,哪里受的。他被罢了官,又得了重病,脾气坏,你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哪受得这个。”老太太蹒跚起身,结果丫鬟手中药碗,轻轻舀了一勺,递到冯老太爷嘴边:“老头子,喝药了。” 白发苍苍的夫妻,如此相濡以沫,相携白首,看得人心中感动,眼眶发酸。 冯老太爷睁开浑浊的眼睛,眼中全是恨意,他努力想要呼救,可嗓子只能发出赫赫的喘气声,他想写字,可无力的双手已经握不住笔,他只能努力积攒力气,撞翻了老太太手中药碗,我不好过你也别想舒坦。 “哎呀,老太太,烫着没有,奴婢拿药膏去。” “别慌,老皮子不怕烫,幸亏没烫着你们年轻小姑娘。重新去熬一碗来,我去换身衣裳。” 那丫鬟看着老太太蹒跚的背影,再看床上老太爷丑陋的病容,心中升起无限感慨,转过屏风,小声和姐妹嘀咕:“老太爷脾气也太差了。老太太多大年纪了,日日熬着贴身照顾,书里的贤妇再生也就这样了,老太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每次看到老太太受气又接着回来照顾的样子我都心酸。听说老太爷年轻时候偏宠妾室,削职为民也是受了庶孽连累,多亏嫡房的老爷们,咱们冯家才不至于被欺负。你说,男人都是瞎子、傻子吗?这样好的妻子不珍惜,反而宠着那些窝三调四带累家里的妖精。”
第152章 抄家现场16 “老头子啊,有个好消息和你说说,你整天躺在屋里,说不定听到好消息,精神也能振奋些。大夫也说了,你这病啊,主要是放宽心胸。”天气有些热,老太太轻摇团扇给老太爷扇风,可久不照射阳光的屋中清凉,老太爷不能活动身体取暖,本来就觉得冷,感受着凉风,心中更是一阵阵发怵。 “咱们大孙女儿回来啦,真是漫天神佛庇佑,虽然她已被陛下收为义女,可终究留着我们冯家的血。在东海受苦两年,终于回来了。东海逆贼服诛,朝廷感念她的功绩,在京中赐下公主府,孙女儿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家里也都好,老大、老二都升了官,几个男孙女弟课业也出众,景秀明年就要回乡预备下场,老头子,你再熬一熬,不仅能再见孙儿科举,说不得还能见到咱们冯家的第四代呢!” 冯老太爷躺在床上,仰视着老妻得意的面容,心中只有无限怒火,即便那也是他的儿孙。他们功成名就,不会感念自己的教导,对自己只有满心鄙夷。大房、二房如此显赫,幺儿一家却齐齐赴了黄泉,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啊!冯老太爷想起幺儿还留下一儿一女,可惜都是庶出,又在老妻手底下讨生活,自己活着好歹是个威慑,若是自己去了,幺儿这丁点儿血脉,可能都保不住了啊! 看着冯老太爷冒火的眼睛和无奈的悲凉神情,老太太很满意:“老头子也为孩子们高兴吗?还有更值得高兴的呢!太子殿下监国威望日重,赢得满朝文武交口称赞,大哥儿有幸得了殿下青眼,咱们冯家必不因你而败落。你也可以放心养病,不担心泉下无言见祖宗。” 老太太一言一行都往冯老太爷心口上戳刀子,来送药的丫鬟却不觉得,她们虽无多少见识,可看见老太太神情温柔,语气和缓,说的又是朝廷啊、太子啊,这等大事,她们光听到一言半语都觉得荣幸。更别说自家出了公主这样的大喜事,不仅阖家全族,就是一县一府的百姓也跟着荣耀啊。 丫鬟轻手轻脚把药放下,得了吩咐,出了房门轻声吩咐:“咱们先去歇着吧。老夫人又陪老太爷说话呢,咱们别打搅了。” “又说话呢?咱们老夫人真是慈悲,这么有耐心,对咱们又温柔,和天上王母娘娘一样。” “你还见过王母?” “虽没见过,但伺候过咱们老夫人,和见了王母娘娘又有什么区别。上回我娘病了,还是老太太帮忙请的大夫呢,是咱们全家的恩人。如今整个族里,谁不赞老太他的德行。即便老太爷……咳咳,咱们冯家也无人敢欺!” 丫鬟们小声议论着走开,不幸的是屋中两位老人听力都很好,完全没有这个年纪老人该有的耳背等等毛病。 冯老太爷经常被这样的飞刀误伤,他不能忍受自己在从来瞧不上眼的丫鬟口中,居然是无用、无能、无耻之人。 老太太坐到床边,轻声道:“这就生气啦,刚刚的好消息还没说完呢。太子殿下威望日重,朝中已经在议登基之事了。对,你没有想错,陛下驾崩啦。有你的好儿子献上的腌臜美人,龙体怎么能康健呢?你还盼着陛下起复的圣旨呢?你以为陛下会顾念你?顾念所谓君臣相得吗?陛下恨不得杀了你泄愤,你永远没有起复那一日!” “若世上真有君臣相得,也是老大和陛下,是大哥儿和新君!你拿自己的龌蹉是想去揣度太子殿下和陛下之间的关系,殿下早厌烦死你了。殿下和太子妃夫妻情深,最见不得你这等人,私得不修,纲常败坏,有何颜面为官?”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冯老太爷不停咳嗽,青白的脸色咳得胀红,原本陷在被子里的身体,随着咳嗽不停起伏,最终,吐出一口血来。 “瞧,我什么都不用做,你就吐血了。天天做出一副绝境求生的样子给谁看,你的命,在你一次次纵容老三的时候就定下了,在你决定包庇老三的时候就定下了,在你推华姐儿入火坑的时候就定下了。”老太太轻轻凑到冯老太爷耳边,几句话激得他咳得更厉害,一口气提不上来,喉咙发出赫赫的声音,如同水泵抽不上来水,只能发出难听的空鸣。 “来人!老太爷病情加重了!”老太太退开几步,避开冯老太爷难闻的气味和粗壮的喘息,随意弹了弹袖摆上的血滴,犹如拂落尘埃。 随着老太太的呼声,不远处候着的丫鬟立刻去请大夫和叫人,不一会儿,乌泱泱一群人涌入正院。 发须皆白的老大夫左手换右手的诊脉,最后无奈从药箱中拿出一根羽毛放在冯老太爷的鼻下,绝望的等了数息,羽毛连一丝微小的颤动都没有。 老大夫叹息一声,起身拱手:“老先生已经去了,老夫人节哀。” 冯老太爷去官为民,乡亲们只能含混得称一声老先生,老夫人之前的诰命随着冯老太爷没了,后来大老爷升任四品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和老妻请封诰命。曾经因冯老太爷得到又失去的东西,如今已不需要依靠他。 “唉,生老病死自有定数,不怪您,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也怪老头子想不开。”老太太只要不对着无耻丈夫就是通情达理的好人。“春雨,送大夫出去,拿我的帖子,请族里的人过来吧。叫管家搭灵堂,把我之前备下冲一冲的寿衣寿材都抬上来吧。” 得到明确命令,屋中人的悲伤慌乱少了许多,秩序井然忙碌起来。 官家前来回报:“老夫人,之前寿材准备得着急,是不是换一换。” “不换了,就这样吧。什么品级的人用什么样的东西,朝廷自有定制。他一普通百姓,不能因曾经的功劳而自矜,咱家正是需要谨慎小心的时候,不要做惹人注目的事情。”老夫人连一个体面的葬礼都不愿意给他。逾制,自来民不举官不究,律法规定商人不能穿绸,满大街依旧是穿绸着锦的豪商。普通人的丧礼,只要子孙孝顺有这钱财,也能用官员才能用的棺材和寿衣。 可凭什么呢?老太太冷哼一声,只吩咐人按规矩办。若非怕留下痕迹,老太太恨不得亲手掐死这老东西,何必这么水磨功夫,用尽心机,算计他至死。 在族人到来之前,三房留下唯二血脉——景安和景茹,怯怯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老太太拿扇子招了招,两个孩子才怯生生走到她面前行礼问安。 “你们孝服穿得很对,做人就该这样守规矩。知廉耻、辨是非,才是冯家的好儿郎好姑娘。老太爷不幸去了,你们专心守孝,不可马虎大意,有什么缺的,直接和管家说。”冯老太太叮嘱了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几句,才被心腹嬷嬷扶回房间休息。 心腹嬷嬷一边给老太太换衣裳,一边抱怨她心太软,两个庶出庶出的孙子,搭理他们作甚,只要不管,再过二十年,和村里的族人有何不同? “那两个也是可怜人,帮一把没什么。咱们每年往族学里投多少银子,置办多少祭田,想方设法提拔多少族人,不正是因独木难支,要找帮手。这俩孩子,和主枝血缘最近,失怙之人,本该我来教养。既然养了,为何不好好养,占尽好名声。我就像看看,若真的泉下有知,三房的血脉,打心底瞧不起他们妖异、悖逆的长辈,那几个人在地下是什么表情。” 京中,冯老太爷去世的消息很快就传回来了。大老爷拿着书信细细看了两遍,才叹息道:“父亲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听闻先帝驾崩,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去了。父亲身前仍旧时时后悔为官不谨,辜负天恩,如今追随先帝到地下请罪,我们做儿孙的也不可太过悲伤,这于他老人家而言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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