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善才退下之后,蒋女官也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几次被有意无意打断之后,蒋女官就不说话了,还如当初在宫里那样,陪伴在公主身旁。 第二日,秋善才荐的那位女子来了。 她很瘦,身量单薄瘦削,琵琶看着都比她圆润些。一脸病容,苍白的脸上只有两颗琥珀色的眼睛泛着亮光,仿佛全身的灵气都在眼睛里。这样的女子,你也不能说她不美,她的美如同飞蛾即将扑火、火焰将要燃尽,那种孤独决然的气质,令人侧目。但要说容貌,瘦弱干瘪哪儿有丰腴红润好看,尤其她额角有一条疤痕,美貌顿时不剩几分。 拜见公主也不说话,抱着琵琶随着秋善才的动作深深福礼,然后就坐在椅子上,沉默的做起准备。 突兀的乐声在殿中响了起来,一个弱女子,弹出了金戈之声。琵琶未响之前,这个女子只是一个毁容的病弱女人,当琵琶响起,她瘦弱的身躯迸发出惊人的气势。银瓶乍破水浆迸、大珠小珠落玉盘、风萧萧兮易水寒,前人的诗句,形容得就是这样的景象吧。 景华闭目,侧耳倾听,手不自觉打着拍子。这样的悠闲随着乐声激昂渐渐维持不住,以景华之心志也忍不住睁开眼睛,看着正在演奏的女子。 一曲终了,这女子抱起琵琶又深施一礼。 秋善才见她不说话,帮腔道:“还请公主殿下指教。” 景华笑着摇了摇头,“曲很好,人一般。” 秋善才连忙道:“公主殿下容禀,我这姐妹身世堪怜。祖上也是高官厚禄、累世官宦,只因战乱家族落败、亲人离散,才不行流落。她这一身技艺才学,当年还受过褚大儒称赞。只是遇人不淑,才有如今……” 话还没说话,景华就摆摆手,“好了,痴心女子负心汉的老套故事,就这样吧。青玉,赏她们。”景华端茶送客,并不想再听。 秋善才却不愿放弃这样难得的机会,外面的人虎视眈眈,极尽威逼之能事,若是不能得惠国公主庇佑,她的姐妹踏出海棠别宫只有一个死字。 “求殿下悲悯……” 谭女官不悦道:“只因战乱家族败落?你这是怨怪太祖不当起兵征伐□□了?” “不敢,不敢,妾不敢!”秋善才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在地砖上砸出闷响。 一直沉默着的琵琶女这才开口,“枉我以为得遇知音,公主也看不起我这等卑贱人。”她久不开口,嘴唇干裂,双唇之间有干皮粘连,上了口脂并不能掩饰她的狼狈,干皮染上红色,更不得体。 “不必公主嫌弃,我本也不想活着惹人厌。是秋姐姐转述公主那一席话,我误以为得了知音。我不过为筹知音而来,既然不是……”琵琶女没说下去,只抱着琵琶就要走。 秋善才急了,嘭嘭磕头:“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她是急糊涂了!郎大人就在门口等着,若不能求得公主怜悯,她就活不成了。公主,公主,我这姐妹也曾名动京华,当年的多少王公贵族抱着金银珠宝、红绡锦缎求她一顾。是她痴心,谁都不选,只爱知音,客人打赏的钱财供养着郎举人考上进士。谁知道朗举人当真狼心狗肺,见阮娘年老色衰,更怕当年受妓子供养的旧事传出去,想要杀她灭口啊!公主,求公主救命!” 怕被赶出去,秋善才这话说的又急又快,她们这些容颜老去的妓子,根本没什么门路。当年为容貌聚集来的人群,早如潮水一般退却。求救无门之下,惠国公主找善弹琵琶之人就是天降福音,若是能得公主庇佑,就能活了。 景华皱眉,“谭先生,找人去查查,若真是如此无良之人,赠她盘缠,送她远走。” 秋善才愣了愣,难道不是“真有此事,着人查办”吗?戏文里都是这样演的啊,他想杀人啊,怎么还能逍遥法外? “公主,公主……妾所言句句属实,求公主怜悯。妾听闻公主办了妇幼互助会,也收容年老无依之人……”秋善才连连求情。 “秋姐姐不必为我费心,世间污浊,大不了一死罢了。”琵琶女阮娘却高傲立在一旁,已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 景华挥手让人把秋善才扶起来,笑道:“知道我为何说她曲子好,人一般了吗?瞧瞧,你为她奔走操劳,她却只想着一死了之。落入陷阱的野兽还知道挣扎两下,这等麻木呆滞的等死之人,你又何必费心?” “阮娘帮过我。” “哦~为报恩。” “也不全是,我等卑贱之人,同病相怜、物伤其类,若是连我都不拉她一把,谁又肯为我们这样的人是说话呢?”秋善才到如今依然保持这谦卑柔顺,她早听闻惠国公主慈悲心肠,在京中开办了几所妇幼互助会,并不嫌弃年老多病的妓子,才敢来求。如今的种种,只当是入山寺前的阶梯,告官时的杀威棒。 “她不想活,你再拉也无用。” 阮娘不复之前心如死灰的模样,走到当中深施一礼,图穷匕见:她不是来酬知己演戏的,她是来告状求生的。 “公主天潢贵胄,冰清玉洁,看不起我这样的人理所应当。我虽是个妓子,心也不是草木铁石,没人看得起我,我自己看得起自己不行吗?我就想清清白白的活着不行吗?姓郎的、小人尔,得我资助三年,一朝得势翻脸无情,我就算死也不能让他得逞。”阮娘咬牙切齿,“大不了一状告到顺天府,死也要拉他陪葬!” 此时,阮娘暗黄消瘦的脸庞迸发出惊人光彩——复仇的光彩。 秋善才却担忧的看着她,衙门不是那么好进的。她们教坊出身,阮娘在身份尚天然低人一等。姓郎的有功名在身,站着听大老爷问话;阮娘贱籍之人,跪着回禀。三句之下,双方各执一词,大老爷就要用刑了,刑罚自然不能用在姓郎的身上。 所有,秋善才一直各处奔走,意欲借权贵之力解决此事。 阮娘不怕死,只怕死了也不能伤忘恩负义之人分毫。 “将死之人,又抱紧琵琶做什么?”景华问道。 “五岁学艺,至今十五载矣。我若死了,墓碑上刻阮琵琶之墓即可。活着一天,就弹一天。”阮娘侧首看手中琵琶,凭琵琶活命、以琵琶谋生,今日又要用琵琶引发舆情、报仇雪恨,她这一生,琵琶二字足以概括。 这样的精气神,才配让人高看一眼。 景华笑道:“那就弹吧。”
第44章 母后早逝嫡公主44 蒋女官恭敬得等在殿外,听着殿内悦耳的琵琶声,乐声有些不连贯,里面正在推演乐谱,时不时能听到她们的交谈。 “自古以来,琵琶都是口传心授,没有乐谱,公主今日之举,可谓惠及世人。” “哪儿有那么容易就惠及世人……口传心授有口传心授的好处,情感、意境对于音乐,有时候是比技艺更重要的事情。当然,谱还是要有的。当年的《广陵散》不就是因为没有乐谱流传,才成了千古绝唱。”有谱可以记录下曾经的精妙音乐,不至于遗撒时间长河。可是,没有谱的时候,每个人弹奏的乐曲都不一样,依托于个人情感和个人在创造,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精彩。 不过,景华是不担心这些的。把乐谱复原出来,愿意参照的人,做他的“参照派”,不愿意的,继续走口传心授的路子就是。把乐谱复原出来,不过是多一条选择,而不是逼着人只能走一条路。 景华指着书中记载听者的感受,拿起自己的琵琶弹了一段。对,就是这么任性,她收集到的古谱,有些还能说一说音调高低,有考证的可能,有些干脆就是玄之又玄的听者感受,全靠后人猜测。对这种残缺得只剩一个名字的“古谱”,说是复原,不如说是创作。 “这段有金戈之声。”阮娘点评道。留在海棠别宫之后,景华才发现这阮娘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天才,尤其在琵琶上。她的愤世嫉俗和清高自持在琵琶面前都是不存在的。 “批把本出胡中,马上鼓者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景华笑着背了一段,回应琵琶本就是骑在战马上弹奏的乐器。 阮娘抱起膝上琵琶,假指在琴弦上重重划下,她没有见过金戈铁马的战场,但感受过亲人流离四散家破人亡的战争后果。琵琶要弹出金戈之声,拨弦必须用力,而要表现更宽广的音域,手掌跨度必须大。阮娘这样的纤纤玉手、柔弱之姿,不知她是怎样从瘦弱的身躯中迸发出如此大的力量。 残曲终了,景华笑问:“你弹琵琶的时候在想什么?肯定不是想乐谱,谱已经在你心中,手随心动,无需乐谱。” 阮娘把琵琶抱在怀中,笑道:“什么都没想,又什么都想了。眼、耳、手、心四位一体,尘世间的烦恼好似都离我远去。沉浸其中,这乐声给我保护,给我另一片广阔天地。有时候也会参透世界的一些秘密:我如尘埃草芥,天地博大无垠,我却却从来没有无措和孤独。” 不必阮娘继续说,景华自然而然接口:“因为天地只是我心中的倒影,在这琵琶声里,我早已得到自由。” 阮娘笑着点头,所谓知音,不外如是。 美人对坐弹琴,这是一幅非常美好的画卷,令人不自觉弯起嘴角。可蒋女官没有这样的心情,摆在面前的茶水都凉了,她也没有喝一口。这样对于琵琶、对于音乐、对于人生深刻而曼妙的理解,在她耳中也不过如过眼云烟。 好不容易,公主和阮娘交谈完毕,蒋女官立刻上前,回禀道:“启禀公主,陛下龙体欠安,殿下请您回宫。” 景华漫不经心调着琴弦,“不是说大好了吗?前些日子还传来消息,父皇参加了春猎,又病倒了吗?” “禀公主。冬日那场大病,确实好了,只是春猎的时候吹了冷风,又有不适。” “恩,病在父皇身上,痛在我身上。可惜我代母尽孝,为外祖父祈福,时间未到,不好离开,恐神佛降罪。谭先生,把我手抄的经书交给蒋先生。这经书在佛前供奉开光,也是我的一片孝心。请先生带给小九,交由他代呈父皇。” 谭女官把早就准备好的盒子送到蒋女官跟前,蒋女官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左右看了看,小声道:“陛下龙体久不能愈,朝中已有立储之声。” 蒋女官以为这是石破天惊的消息,却不见公主面色稍变,连一旁侍奉的老姐妹谭女官也面色如常。难道公主早就知道了这消息?公主在宫中还有九皇子之外的消息来源? 不得不说,蒋女官想多了。 “嗯,我知晓了,你转告小九,沉住气,多做多错,不做不错。若要立储,小九也该是人选之一。” 公主不吝啬点播,这是好事。可听这话的意思,难道如此大事面前,公主居然不回宫吗? 蒋女官再三请公主回宫,景华却只调着琴弦,说一些宽慰劝告的话,多说两句,景华就不耐烦了,吩咐谭女官招待,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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