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仓叶王温和地笑了笑,“他叫股宗。” “你可能会跟他合得来。”麻仓叶王说。 她跟着麻仓叶王走了进去,麻仓叶王的府邸占据面积很大,门口的屋檐底下悬挂着夜晚照明用的灯笼,白日里用不着点火,熄火的灯笼安安静静地吊在屋檐下,红色的长穗在燥热的空气里摇曳。 府邸很大,却没有几个人。 麻仓叶王想要清净一些,他能听到看到的东西太多,人一多起来就跟身处闹市一样不得安宁,所以府邸里大多都是他的式神,扫地的、做饭的、打理盆景的,都是式神,她没看到一个人。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她先是看到了一只猫,一只瘦骨嶙峋的虎斑猫,身上的毛毛却是干干净净的,明显地有被精心照料过,虎斑猫的目光四下追寻,没几下就锁定了门口。 小小的猫咪踩着柔软的肉垫,竖起的尾巴宛若一面小旗帜,一路无声地走到麻仓叶王面前,绕着他转了几圈之后,蹲下来,看着他轻轻地发出一声细里细气的‘咪’。 麻仓叶王的表情柔和了下来,比他面对人的时候还要温和很多,大阴阳师俯身把瘦小的虎斑猫抱了起来,动作轻柔地摸了几下虎斑猫柔软的脊背。 虎斑猫小小一只,麻仓叶王的狩衣宽大,纯白宛若天上漂浮的云雾,虎斑猫像是陷进了一片柔软的云雾里一样。 麻仓叶王挠了几下虎斑猫的下巴,动作老撸猫人了,怀里的虎斑猫被他撸得舒服,呼噜呼噜打起了舒服的呼噜声,他笑眯眯地看向同样身上没几两肉的小姑娘,“刚见面的时候我就想说了,你和股宗很像。” 小小一只,独自一个人游荡在世间,仿徨如幽灵。 被他抱在话里的虎斑猫耷拉着眼皮子,细里细气地发出一声‘咪’。 “要留下来吗?”他的嘴角噙着笑。 反正你也没地方可以去。 奈奈瘫着一张脸,对方的笑容不变,内心却说着失礼的话。 “你寂寞吗?”奈奈说。 “我有猫。”对方打死不承认,厚着脸皮跟她炫耀他的猫股宗,“有猫的人不会寂寞。” 失礼不失礼的,对他们这种人似乎已经没有了意义,倒不如坦诚一点,不过事关面子,偶尔还是得嘴硬一下。 奈奈看着笑得眉眼弯弯的大阴阳师。 她想了想,而后慢吞吞地开口,“那就请多多关照了。” 如麻仓叶王所言,她现在的确没有地方可以去。 麻仓叶王的眉眼弯得更深了,显然心情很不错。 长德元年(995年),麻仓叶王的府邸多了一只猫和一个小姑娘,他给猫取名叫做股宗,小姑娘说自己叫做奈奈。 猫是特别的猫,小姑娘也是特别的小姑娘,整个麻仓府邸,除了麻仓叶王之外,就她一个人,这样一想,这个小姑娘就更加特殊了。 奈奈发现股宗全身上下都没几两肉,身上的毛毛也有些发黄。麻仓叶王在同一个夏天捡到了他们两个,她是在出云境内捡到的,股宗则是在横贯京都的鸭川的河畔捡到的。 式神侍女给她找来了换洗的衣服,她拿着衣服进浴室洗澡的时候,发现自己人居然还没有浴桶高,她踮着脚尖一看,满满一桶水,就这么下去得淹死。 小姑娘站在浴桶前,陷入了沉默,直到侍女模样的式神走进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叶王大人说她需要帮忙。 她沉默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式神拿着木勺,舀走了半桶水,眼看着就要上手扒她衣服,奈奈及时制止了她。 式神侍女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而后还是给她搬来了个凳子。 她确认了,那家伙是在捉弄他。 偏殿里撸猫的大阴阳师打了个喷嚏。 偏殿里烟雾缭绕,盛夏的蝉鸣沸腾不休。 一个人一只猫,两个蒲团,猫咪规规矩矩地团成一个毛团子趴在蒲团上,小姑娘端端正正地坐好,洗干净之后,头发和衣服上散发着皂角的味道,虎斑猫虎着一张脸,小姑娘瘫着一张脸,麻仓叶王怎么看这一人一猫都很像。 庭院里的蝉鸣还在喧嚣,柔软的白沙铺展开来,朱红色的浮桥底下,流水潺潺而过。 侍女在她面前摆上了红漆的食台,食台上有汤有腌菜,米饭满满一碗,侍女下去之后,复归,这次她带了一个饭桶上来,满满一个饭桶的米饭,饭桶不大不小,里面的米饭一颗颗晶莹剔透。 奈奈:??? 人再怎么样,吃饭也不用桶。 小姑娘抬眼就看到麻仓叶王似笑非笑的表情,对方动了动嘴唇,“管够。” 人再这么样,吃饭也不用桶,但是你需要。 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抄起了筷子,虎斑猫‘咪’一声,张嘴咬下一小截侍女给他准备的鱼干。 单论饭量,他捡回来的小家伙是他见过的最强的,饥荒的灾民都不一定有她能吃。 吃饱之后,一人一猫面前的餐具里光溜溜的,光洁的表面甚至能映出人的脸来,旁边放置的木桶已经空了,麻仓叶王看了看瘦骨嶙峋的虎斑猫,又看了看没几两肉的小家伙,饶是知道结局会如此,他也忍不住要吃惊。 小姑娘先不说,自打他养了猫之后,股宗就没有再缺过吃的,他现在可以肯定了,这两个不是因为缺乏食物不长肉,根本就是你俩是吃不胖的类型。 一人一猫同时打了个饱嗝。 两个食量惊人的家伙对视了一眼,猫咪细长的瞳孔对上了奈奈白布缠绕住的眼部,透过白布,两双眼睛的目光交汇了,两个家伙建立起了诡异的友谊,连建立友谊的方式也是奇奇怪怪的。 午饭过后,麻仓叶王坐在蒲团上,自己喝着茶,式神侍女将餐具食台扯了下去,一人一猫直接躺平在了地板上。 “能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吗?”麻仓叶王放下了茶杯,突然开口。 奈奈抱着虎斑猫从地上爬起来,坐到了蒲团上,平时除了麻仓叶王之外,谁都不鸟的股宗居然任由她抱着,小小的猫尾巴一饶一绕地绕着圈儿。 股宗并不排斥她,即使他曾经是只野猫,当过野猫的猫,比普通的家猫还要排斥人类,会这么被她抱着,兴许是因为她和他是一样的,都是被麻仓叶王捡回来的。 “你看吧。”奈奈抱着猫,噔噔噔地跑到他面前,松开了眼部的绷带。 麻仓叶王耐心地揭开了她眼部的绷带,白色的绷带一圈一圈,松松垮垮地绕在她脖子上,看到那双眼睛之后,麻仓叶王的动作诡异地一顿,片刻之后,把绷带给她缠了回去,还打上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不要随便给人看你的眼睛。”麻仓叶王说。 “为什么?”抱着猫的小姑娘歪了歪脑袋。 “咪。”被她抱着的猫也歪了歪脑袋。 麻仓叶王笑了笑,没有说话,奈奈却知道了他要告诉她什么。 ——因为会有很多麻烦,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的麻烦。 麻烦的人,麻烦的事情。 “你不喜欢麻烦吧。”麻仓叶王意味深长地说。 “不喜欢。”奈奈说,“那我不给别人看了。” 麻仓叶王弯了弯眼睛。 盛夏之时的平安京热得跟蒸笼似的,蓬勃的热浪翻滚,枝头的绿叶耷拉着脑袋,铺天盖地的蝉声淹没了街道。 麻仓叶王最近很忙,灾荒时期,他总是很忙。天没亮就要起床,进宫上早朝,早朝结束之后,还要去阴阳寮。 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下雨,京城周围许多地区的收成匮乏,好些地区都陷入了粮食不足的境地,粮食不足就会引起灾荒,灾荒里诞生出来的鬼怪成倍增长,于是麻仓叶王变得更忙了。 猫咪平均每日的睡眠时间在12~14个小时,股宗一天过半的时间都趴在式神侍女给他准备的蒲团上。 盛夏的午后,蒲团上趴着午睡的股宗抖了抖耳朵,睁开眼睛就看到趴在另一个蒲团上睡着的两脚兽,蒲团显然比她大多了,就算是大半个身体扒拉到上面也只能占据一半的面积。 虎斑猫的尾巴甩了甩,跳下蒲团,绕着麻仓叶王带回来的两脚兽转了个圈儿,跳到了另外半个蒲团上,打了个哈欠,挨着奈奈的脸,眼睛眯成了两条细长的缝隙,柔软的毛毛随着呼吸起伏。 于是奈奈在一片闷热里醒来就被股宗厚实的毛毛糊了一脸,她从蒲团上爬起来,股宗也恰好睡醒了,瘦削的猫咪弓着脊背,伸长四肢伸了个拦腰。 一人一猫在静悄悄的偏殿里待了好久,细长瞳孔的猫眼和绷带缠绕的眼睛对视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奈奈才开口问股宗,“你看到叶王了吗?” 股宗抬了抬眼皮,严肃的小猫咪‘咪’了一声。 奈奈:“我也没看到。” “咪。” “式神小姐和式神先生们说他天没亮就去上早朝了。”奈奈又说。 “咪。” “那我带你去找他。”奈奈说。 怎么看她这么长时间在叶王家都是白吃白喝,主人天没亮就去上早朝了,她却抱着人家的猫睡到了日上三竿。 这不行。 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叫她,声音起初像是晃晃悠悠的风筝线,最后清楚地呈现在脑海里。 奈奈从地上爬起来,抱起趴在蒲团上的股宗,跨过门坎,顺着声音跑了出去,她抱着猫停在了麻仓叶王的书房门口,书房是不能随便进去的地方,尤其是麻仓叶王这种大人物的地方。 抬起的脚悬在门坎上,半晌她收回了脚,被她抱在怀里的股宗疑惑地‘咪’了一声。 “我能进去吗?”她问股宗。 股宗抬了抬眼皮,‘咪’了一声,表示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个家里就没有他不能进去的地方。虎斑猫从她怀里跳了下去,软绵绵的肉垫着地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声响,后腿发力一跃,虎斑猫跳过了门坎。 大摇大摆走进书房的虎斑猫只留了一个屁股给她,奈奈想都没想,跟着神气的小猫咪跑进了书房,进去就看到快要被文书淹掉的麻仓叶王。 虎斑猫一路走到了麻仓叶王身边,伸了个懒腰,趴在了垂在地面上的狩衣衣角上,又双叒叕打起了呼噜,麻仓叶王抬手摸了摸虎斑猫的柔软的脊背。 他看向站在门口的奈奈,“有空吗?” 她想说没空,看到这些文书,她莫名其妙想起了某些白花花的纸张,还有被那些纸张支配的恐惧,能控制住两条腿不要跑就是极限了。 “帮我个忙。”麻仓叶王在她即将开口的瞬间说。 她看着麻仓叶王弯弯的眉眼。 ——帮个忙。 除去早朝和去阴阳寮的时间,麻仓叶王在书房里连续肝了好几天,连续在书房里窝了好几天的大阴阳师快被满屋子文书淹掉了。 股宗在窗台上打瞌睡,奈奈跟着麻仓叶王整理文书,文书里的东西很多都是她看不懂的,随口一问的时候,麻仓叶王还真的耐心跟她讲解起来的了,其中饱含着不少的禁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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