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敢与坐在第一排的圣女并肩。 但自第二排往后,座无虚席。 待到几声断断续续的幽笛从幕后传出,全场终于安静下来,观众们诚实地屏住了呼吸。 幕起。 特赛戴着精制的金冠,衣着锦绣,以袖掩脸地从后台轻盈绕出,随着乐声念道,“倚殿阴森奇树双……” 她放下小公主特制的所谓水袖的长袖时,一眼就瞄见了台下的景象。 因为不是正式的祭礼场合,圣女没有佩戴冠冕,而是一身金白交错的简洁常服,端坐在坐席中,唇角带着笑意,对新剧的,露出了好奇和期待的眼神。 哪怕已设想过千百遍,这一幕仍令特赛心如旌摇。 小特赛一时险些就噎住,忘了唱词。 但这表现恰恰符合剧目的需要。 小公主埃丝美拉达早就料到了这个可能,她故意安排了倒叙的故事结构,将结局排在了全剧最首。 “该怎么动情,就怎么动情,”开演前,她用纵容的语气对小特赛说,“唯有动情,最能动人。” 小特赛收回了心神,顿了顿,才接了如泣的下句,“……当年誓约未能忘。” 与其相配的男主角念白,“旧臣莫对花烛夜,不许侍女伴身旁。下退——” 几圈舞后,扮作群臣与侍女的群演各自散去,只留台上一双主角的落寞孤影。 定场诗后,再未接上任何该有的唱白。 笛声断。琴声断。 台上两人转圈,执手交杯,对望碰头,似有絮絮语声,又难以耳闻。 待观众不自觉地探身想去凝听分辨时,两人凄然一笑,同时饮尽杯中苦酒,然后双双委身落地。 灯光打出巨大的惨白月影。 安静得呼吸可闻的几息之后,是群演们从幕后归来,惊见倒地双人时发出的呜咽悲鸣。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殉情的情节,但没有原委,给足了悬念。 当群演再度登场,将故事从头开始讲述时,观众席间没人敢窃窃私语,但观众们恢复了呼吸,开始相互交流起眼神。 ——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你呢? 短短的一幕照面,让观众们看清了他们最为好奇的,女主演的脸。 有教会的各种暗示打底,他们迅速接受了,女主演与圣女并没有传闻中那般相似的事实。 但比教会的神官们更进一步的是,他们很快就开始欣赏起了,与圣女并不十分相似的,另一种美。 人们见惯了夺目的太阳。 但这还是第一次,关注起忧愁的月色。 那种美,无法媲美圣女的雍容,但却有着他们从未见过的野性和缥缈。 事关圣女,他们不敢讨论,不敢品头论足,只在内心发出赞叹。 而与此同时,故事也重新开场。 之前那部成功的魔改版《图兰朵》,成功令观众们对强盛富饶的黄金王朝心怀憧憬和向往。 如果埃丝美拉达敢编造说黄金王朝也信仰太阳神的话,这群人大概会立刻将其当为同信的异国兄弟。 但令观众遗憾的是,他们整场整场地听完了前后不同改良版本的《图兰朵》,都没有找着任何这方面的暗示。 而在这部新剧《帝女花》中,有些敏锐的观众很快就发现,黄金王朝似乎走向了其风雨飘摇的末路。 图兰朵公主以爱情为终。但帝女花却是以爱情为始。 故事一开始,公主与驸马就因媒而合,哪怕是“愿嫁青锋剑,不嫁浊儿郎”这样小小的波折都很快消弭于无形。 一对璧人初次见面就相互心喜,指树为盟,立下了“在生愿作鸳鸯鸟,到死如同花并头”的誓言。 这令看过《图兰朵》的观众忍不住心想,故事开头就如此圆满,后续又该什么呢? 当然是夫妻重圆前的镜破,国难当头的覆水难收。 若按欧也妮前世看过的那部粤剧的情节走的话,接下来就该是皇帝在城破之际召公主上殿殉国。但欧也妮实在讨厌那一长段皇帝挥剑逼妻女殉节的情节,毫不犹豫地下手删掉了。 至于删掉的情节该如何填充?反正说的是架空的黄金王朝的故事,这可有太多的素材可以拿来缝合了。 有宫廷中惊闻变故的“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有将亡国之罪归于妇人,导致公主生母被逼死的“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有兵败如山倒,公主因战乱失散流落到民间,所见闻的“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 有山河更易后十室九空、万物凋敝的“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有公主与驸马于旧地重逢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无论是《图兰朵》,还是《帝女花》,欧也妮对原剧的记忆都是有限的,只能勉强记得个大致梗概和经典段落,大多还是靠梦境主人特赛用自己的审美和艺术才华去补足残缺部分。 但上面那些词句,几乎都不需要怎么费力去记忆,就自发跳到了她的唇边来。 它们所描述的,文明在战争中承受的苦难哀绝,来自于唐,来自于宋,来自于明,哪怕隔了世界,隔了时代,隔了文化,都余音袅袅,直击人心。 它们无疑打动了流亡的赫利亚人。流浪者们在排练时已哭过太多次,等到哭够了,才能上台做戏出演。 而如今,它们也照样打动了金鳞城的人们。 迟钝的人还无知无感地只为剧情哀叹。敏锐的人却大多想起了赫利亚人的来历,以及五十多年前的恕罪战争。 他们偷偷看向坐在最前排的圣女,见到圣女没为此做任何表态后,才敢为此动情,甚至比迟钝的人更多了几分唏嘘。 在前,特赛曾有些担心,赫利亚人对苦难的表达,会否进一步激起帝国民众的反感和轻视。 但埃丝美拉达打消了她的担忧。 因为,仇恨只属于弱者。 反观胜利者,则总是宽仁的。 痛苦和仇恨在四处流浪、无家可归的赫利亚人中代际相传,至今依然新鲜。 但对在北方帝国承平日久的民众来说,那不过是发生在上辈人记忆中的模糊故,他们从未切身体会任何后果和影响。 他们只会在不写实的艺术中,因人性的共鸣被激起隐隐的同情。 一切都没有出乎埃丝美拉达的所料。 在剧场走廊中挎着篮子的小孩没有出声叫卖,但他们忙得不可开交。眼眶湿润的贵妇们挥手让他们过去,要他们帮忙跑腿,去买来替换用的新手帕。 但他们早有准备,太太们用的手帕,先生们会更喜欢的热毛巾,早就熨烫好了,整整齐齐地码在他们的篮子里。 当他们的篮子快要见底的时候,这场剧目也逐渐走到了尾声。 新朝皇帝为安民心,要求落难的公主驸马归顺新朝。 两人携手回朝,以民望要挟新朝皇帝许下了七条善待前朝遗民的承诺。 这算是帝国人民期盼的那种圆满结局吗? 不,观众的喜怒哀乐已完全跟随了剧情的脚步。 在心底隐秘的角落里,他们感到了深深的遗憾和……不平,又不知道该如何填满这种不平。 直到舞台变更,再次回到了剧目开端那场花烛夜的布景。 观众们福至心灵,忽然完全知悉了将要观看的结局。 无人因情节的重复而离场,他们既深彻理解,又叹息不忍。 他们怀着与最初观剧时迥异的心情,沉默地坐在场中,等待这对亡国公主驸马,走向他们为自己安排好的终局。 一双璧人在他们的定情盟约的双树之下完婚,并再次念出定场诗。 “倚殿阴森奇树双,明珠万颗映花黄。 “如此断肠花烛夜,不许侍女伴身旁。下退——” 与开幕不同的是,当扮作群臣与侍女的群演再次散去后,主角们在互诉衷肠时,终于唱出了,先前不为观众耳闻的夫妻私语。 观众不自觉地躬身前倾,怕错过了任何一句唱词。 那是《帝女花》中,传唱度最高的一折,《香夭》。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绝代佳人风姿绰约,却含泪惊惶,忧虑凝望,既怕驸马不甘相殉,又自责难为驸马饮砒/霜。 然而驸马与她交心,只愿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里再觅那平阳门巷。 一长段细腻幽怨的互诉衷情后,两人心灵终于互通。 他们交杯碰首,饮毒同归。 一如当初的盟誓,到死如同花并头。 不独女眷,哪怕最冷硬的汉子也在为这终场抹泪。在观众们模糊朦胧的视线中,落幕沉沉垂下。 特赛躺在冷硬的舞台上发愣。 这出呕心沥血的表演,几乎耗尽了她的情感与心神,到最后,她入戏得几乎忘记了台下有圣女正在观看。 她沉浸在哀怨与自怜的情绪中,半晌都无法回神。 直到观众们如雷的掌声响彻了全场。 已死去的她才忽然惊醒,一切不过是场戏剧。 “我知道这个剧,会让你们很容易入戏。”在最初拿出台本开始排演的时候,小公主就曾对演员们说过,“但我希望——你们不仅能够入戏,也能出戏。” “不要沉浸在这个结局里。”埃丝美拉达看着特赛,意味深长地说道。 “因为,无用的牺牲,就只是死亡而已。” 特赛醒过神来。她扶着地板,缓缓站起,然后拉起了同样迷失惘然的男主演。 她的“驸马”,颤巍巍地,用从戏中带出来的怜惜目光看向她。 特赛用收敛冷淡的神色拒绝了这份怜惜。 她抬手向舞台侧边的幕后人员示意。 群演重新登场,幕布再次升起。 流浪者们手拉着手,向猛烈拍手鼓掌的观众们弯腰致谢。 被簇拥在众人间的,是圆满完成初次亮相的女主演。 她夜云般的秀发上戴着精美的金冠,梦般的面容上露出了缥缈如月的笑容。 观众们不再记得她与圣女间的那些流言传闻了。 新的话题将占据坊间所有的口舌。 特赛身上最大的标签,不再是流浪者们藏起来的与圣女相似的姑娘,将是《帝女花》的主演,将是黄金王朝末代公主的扮演者,将是流浪者中最美丽的优伶。 圣女仍端庄地坐在席间,没有立刻离场。 她的脸上不见泪痕,不管怎样的情感,在涌出眼眶前都会被那金黄色的阳光蒸干。 她面上最终挂着的,是不失圣女身份的,宽仁与欣慰的复杂笑容。 这章大量引用各种诗词,来源分别是粤剧《帝女花》、唐诗《长恨歌》《新安吏》、宋词《武陵春·春晚》、清代戏曲《桃花扇》,有轻微改动。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34 首页 上一页 90 91 92 93 94 9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