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子一直是我妈来回接春红上下学,四月初,孟昭林忽然说他来接送春红,因为他是刑侦大队的。” “虽然因为能力问题他都三十多岁还在和一群刚毕业的大学生抢活干,但我们都对他的职业有滤镜,所以也相信他能保障春红的安全,也就是从那天起,他开始步行接送春红。” “我现在都能想起来春红那时候有多开心,”孟恨水轻声道。 她的声音非常好听,这会儿又轻又沙哑,带着股莫名动人的味道,“春红已经十三岁了,前八年寄住在陌生人家,后五年和我们住在一起,由于孟昭林自觉对不起我妈,所以一向对她冷淡,那几天是春红笑得次数最多的几天,她这辈子的笑都在那几天用尽了。” “四月十四号,孟昭林匆忙回家,他还没说话,我妈妈看到他空无一人的身后,直接就晕了过去。一片兵荒马乱,孟昭林说他只是去了一趟公厕,刚出来春红就不见了,于是我们全家都开始找,公厕周围没有监控,我妈和他大街小巷地找,报警求着警察帮忙找,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我那时候念初三,知道妹妹失踪了,但总觉得她会突然出现,所以反而没怎么伤心。晚上孟昭林回家,我像往常那样拿起他的手机玩贪吃蛇,发现手机总是时不时跳出消息,我就好奇地点开了。” 孟恨水形容道:“界面上有个小红点,它在一堆路标之间快速移动,最终停在了长夏车厂。我那时候不懂这是实时追踪器,只是关了软件继续打游戏,后来孟昭林从厨房出来,看到我在玩他的手机连忙抢了过来。” “那时候他抢得太用力,把我吓哭了,妈妈以为我是为妹妹哭,但不是,我后来哭了很多次,都在为春红哭,只有那次不是。” “孟昭林掐我掐得实在太狠了,我在为自己拥有如此狠心的父亲哭。” “后来的你们大概也知道了,”孟恨水接过沈欢欢递来的水,抿了一口,轻声说,“孟昭林在长夏废弃车厂的地下室找到了那群失踪的孩子,但独独没有找到我的妹妹。” “春红太聪明了,她在车子停下来后偷偷跑掉了,但她没有跑回家,再也没人见过她。” 孟恨水说:“我觉得春红是发现孟昭林的真面目了,她是猜出她被绑架的真相了,所以她不想回家,她现在应该在很远的地方,或者就在长夏市兀自生长。” “她不回家了,我没有妹妹了,我该为她报仇,也该为我这辈子永远缺失的那声姐姐,报仇。” 孟恨水的目光盯着水杯,水纹一圈圈荡开,她忽然笑了笑:“之后便是二月桥藏尸案。” “那时候中央调查组马上要来了,二月桥案的凶手却迟迟没有找到,孟昭林很怕他得之不易的地位,二月桥案的受害者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女生,于是他把视线落在我身上,就像四一七拐卖案时,他把视线落在春红身上一样。” “我们都是他向上爬的工具。” “那天他撺掇我去朋友家玩维持友谊,他说会来接我,结果我刚从朋友家离开他就说临时有事。” “那时候他就候在二月桥的不远处,在监控死角看我从桥上走过,看我走了几百米远,看我被陌生的男人拖进草丛,但他就在车里一动不动,不过来,不说话。” “我知道他记下了罪犯的样貌,也知道他希望我死了,因为死人不会说话,不会说为什么要在深夜独自过那个桥。” “不是每个父母都爱孩子,我父亲他不爱我。” 这句话被孟恨水说得咬牙切齿,但眼眶又突然红了,她脸上的笑比哭还要难看。 任谁都可以看出来,她不是在希求孟昭林的爱。 她是在悲痛她作为父亲的孩子却从未获得过父亲的爱。 缓了一会儿情绪后,孟恨水继续道:“我学过散打,我把那个杀人犯打得牙齿掉了好几颗,我跑回了家,孟昭林回家找我,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跟我说他是因为加班才没去接我,可我拆穿了他。” “我说我要去录口供,我会说这次的行动是我强制要求他配合我的,是我不顾劝阻非要去把杀人犯引出来的。” “我跟孟昭林说我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我说我从来都讨厌春红这个私生女,她死了才最好,我说我妈已经去世了,我说全世界我只有他了,我会配合他的一切行为。” 孟恨水说:“孟昭林信了。” “因为当时的我如果录真实的口供,他这辈子的职位或许就到头了,所以他在听到我的口供后,相信了我。” 姜厌说:“你并不想让他停职察看。” “而且他有很多理由说明他为什么没有去接你,这件事情说到底都只是你的推测,你没有证据。” “是的,疑罪从无。” “我知道就算我说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孟恨水轻声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让他死,这是他应得的。” 姜厌:“所以你还是觉得孟春红死了。” 听到这句话,孟恨水忽然闭上了眼睛,她刚才用大段的话压住的情绪突然决堤,泣音伴随着大颗的眼泪从眼眶涌了出来。 这个哭太突然了,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沈欢欢下意识去拿纸巾,孟恨水弓下身子,摇了摇头:“一定还活着。” “一定还活着的。” 姜厌也不和孟恨水纠结这一点,她等孟恨水情绪平复后,问道:“苏知渔呢?” “苏知渔是怎么死的。” 孟恨水缓缓直起身子,她飞速用手蹭过眼角:“我对不起知渔姐。” 她轻声道:“二月桥案后的半年,长夏市出现了一起拔舌虐尸案,几个受害者也是我的年龄段,孟昭林想让我找个同龄女生去那些出过事的街道走一走,引出犯人。” “可我怎么可能去害别人,于是我想干脆用这件事把孟昭林的犯罪证据落实,之后我便联系了知渔姐。” “我告诉她我会和孟昭林在旧厂房商量这件事,孟昭林从不通过通信设备跟我说这些事,每次他还会搜我的身,确保我什么都没有带,我没办法录出他的犯罪事情。” “那时候我让知渔姐拿着录音笔和摄像机站在厂房五楼门口,最好能开个直播,把孟昭林说的话全部公布于众,但是我失策了。” “那天孟向江突然回来了。” 孟恨水伸出手指着卧室,她的目光遥遥落在卧室那扇不大的窗户上。 “我那时正在卧室里跟孟昭林说话,突然看到知渔姐的身体在窗户外垂直坠落,她的裙子鼓着风,满头的黑发逆风飞舞,我觉得我曾与半空中的她对视过,但又好像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我那时候整个人都懵掉了,我特别特别想哭,但是不可以。” “砰的一声,她碎在地上,孟向江甩上门。” “他说他在门外遇到一个女孩,结果那女孩看到他就跑,他追到房顶,看她从顶楼摔了下去,”孟恨水说,“孟昭林怀疑知渔姐到这里的原因,他怀疑我,为了打消他的怀疑,我当着孟昭林的面戴着手套给知渔姐搜身,最后从她血肉模糊的手里抽出一只带有摄像功能的录音笔。” “录音笔里什么都没有,我与孟昭林离开,孟向江报了警。” “知渔姐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她自信到浑身都在发光,优秀得几乎不真实,”孟恨水半阖上眼睛,“她实在是太耀眼太让人想依靠,所以我把我藏了多年的秘密告诉她,我没有任何证据,我说的一切都只像是我的臆想,但是她信我。” “她要是不信就好了。” 孟恨水说到这里,表情已经近乎麻木: “从那天起,孟向江也必须死。” 她飞快说起后面的事情:“三年前,很巧合的情况下我遇到了黄鼠狼讨封,后来我问过它为什么找我,它说我半生坎坷命运多舛,大概是不想再体验这种人生了,所以很愿意把来世为人的机会让给它。” “它说对了。” 孟恨水说,“我不仅把来世为人的机会让给它,还让了更多的东西,我大概有很多很多辈子都不可以再成为人了,我所有世的福运与机缘足以让它修炼成道,而它必须去尽力满足我的愿望。” “于是我用三年为孟昭林设计了一个只属于他的陷阱,那些因床垫而死的老人身上都有命案,我手里有他们犯过错的证据,无论是尚德民猥亵陆婧荣致其崩溃跳楼,还是李荣海拒绝赔偿致陆家夫妻自杀,他们都背着人命。” “婧荣妹妹我以前见过,”孟恨水轻声形容道,“她喜欢扎麻花辫,有些土气,但性格特别乖,说话也轻声细语的。我以前性格孤僻,和她不太熟,但我还记得她在我过生日时突然拉过我的手,给我唱生日快乐歌。” “那真是很奇妙的一种体验。你能想象吗,你以为根本不熟的人,她记得你的生日,会给你准备惊喜,会很认真地给你唱歌。” “但是她也死了。” “我生命里遇到过很多很宝贵的女孩子,她们都被这个世界推搡着走向死亡。” “我为她们报仇,也为自己报仇。” “现在时间到了,该死的人就剩下一个,一会儿我会实名举报孟昭林,有了这次床垫案的证据,再加上我对二月桥案的重新陈词,警局应该会重启八一七案与二月桥案。” “我想着孟昭林或许还是不会死,但最起码可以蹲很多年的牢,他已经不年轻了,现在的结果虽然和我的初衷不一样,但也姑且可以接受。” 世界一时安静。 许久,沈欢欢问道:“为什么不直接让黄鼠狼杀死孟昭林呢?为什么要绕这么多的弯,最开始你只是想让他死不是吗?” 孟恨水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片刻后她突然露出自嘲的表情,或许也不是自嘲,而是在嘲讽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因为做不到。” “因为孟昭林是大善人,因为他福瑞加身,因为黄大仙根本伤不到他。” 沈欢欢低叹一声,她明白过来了。 孟恨水苦笑道:“四一七案里,孟昭林挽救了无数个家庭,救了上百个孩子的命。” “相比于他们,我妹妹的命太轻微,她一个人的命太不值钱。” 姜厌:“你有没想过,假如你的举报讨不到什么人的支持——” “当然想过。”孟恨水说。 “这个举报无异于说那些孩子的命都是用我妹妹的命换来的,这个说法实在太沉重,那些家庭或许不愿意去听,也永远不会去相信。”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我的妹妹在这世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孟恨水紧咬住唇,因为太过用力,她的面部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她忍下哽咽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如果她还活着,该知道世界上还有人在找她,如果她死了,她的尸骨落在大地的任何一处都该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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