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小心,果然是只大妖!” 石室里的场景才映入眼帘,青陆已是勃然变色,左手将云猎护在身后,右手打出一道锐不可当的金光。 光棱锥的亮度很低,接近于普通油灯,只能勉强勾出黑暗中那一团起伏的轮廓。而随着法诀暴冲过去,辉光大作,离人影越近,也就将他照得越发清楚,像逐渐显影的照片,一寸寸从暗处浮现出来。 起先是黑亮的眼,然后是清俊的脸,接下来是单薄而高挑的身姿,黑发长长地垂落下来,遮住破烂不堪的衣衫,却没遮肩膀、胳膊、腰和脚踝上紧扣的铁链。 铁链足有碗口粗细,上面刻满咒文,蛛网般伸向各个角落,将那道影子牢牢地囚禁在中间。囚住他因为营养不良和长期避光而变得苍白的皮肤,囚住他瘦得越发轮廓深刻的锁骨,囚住他毛绒绒的耳朵和蓬松的长尾,囚住他那双也如狐狸般惑人的眼眸,以及瞳孔骤然张大时,眼底荡漾的金光和倒影。 四目相对的瞬间,云猎什么都明白了,但什么都来不及说。 她只能拉住青陆,大喊一声—— “方寻,低头!” * “师尊!这妖道行深厚,居心叵测,您不要被它这副皮囊蛊惑了。” 青陆急得转圈,第三次从云猎旁边转过去时,终于忍不住去扯她袖子,说道。 边说着,边还瞪方寻一眼,把他的手从云猎身上拨拉开。 镣铐砸在石头上,发出沉重的声音。云猎把铁链往前推了推,免得扯到方寻那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体,转过头去:“青陆,如果他是大妖,为什么会被薛盛荣锁在这里,甘心供给阵法?” “……也许这是幻象!” 青陆语塞两秒,反驳道。 “先不说我们刚才都特意吃过清心正念的灵食,难道说,你是觉得自己身为扶月峰首徒,却分辨不出来幻象?或者为师也分辨不出来幻象?”见她有些着急,想要反驳,云猎手掌往下一压,继续耐心地问道,“也许你想说他修为高强,但如果强到能够布下这种程度的幻境,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们?” “……那,也许它是想用苦肉计,骗我们放它走……” 青陆低下头,声音越来越低,但还是有些不服气。 “大师姐,这锁链上的字我看不懂,你能过来教教我吗?”陈湛站在墙角,很及时地招了招手。 见青陆去了陈湛那头,方寻才低低吐了口气,自嘲道:“我好像给姐姐惹麻烦了。” 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锁了这么久,方寻身上那种锐利的少年意气,好像已经被锁链磨掉了。他目光停在云猎眼睛下方一厘米处,碎发贴着脸庞轻轻摇曳,露出肩颈上细碎的红痕,又将皮肤衬得愈发透明,像一尊琉璃人偶。 漂亮,精致,却感觉不到半点生气儿。 完全不是当初那个会在海岛上推开她、说“姐姐快跑”的勇敢小孩了。 “这算什么。”云猎见他变成这样,心里也有点难受,拧开一瓶饮用水递过去,“你连这么大的麻烦都挺过来了,别的事都不叫事。” 方寻想抬手去接,晃得链条玎咣作响,旁边研究咒文的人抬头张望起来。 他视线焦点落得更低了,看着自己被铁环扣住的手腕:“……没事,我不渴。” 然而下一秒,几乎要落进地里的视线,却被另一只手占据。 云猎蹲下身来,把斟满水的瓶盖移到他唇边,什么都没说。 * 等到青陆和陈湛研究出解开锁链的方法时,云猎也差不多弄清来龙去脉,并且把方寻拾掇得更像个人了。 也不知道系统是怎么分配的角色,方寻一进房间,就变成某只刚刚化形的妖,伏在江阳城外的草地上,被出来打猎的薛三公子撞个正着。 若真是妖也好,至少尚能脱身。结果方寻空有一身妖兽的外壳,用枪反击时又没打准,反而更让薛三坚定地认为他力量不俗,当宝贝献给了薛盛荣。 再然后,他便被关进这间暗室,日复一日等锁链汲取自己的生命力。 薛盛荣有时候会带点食物过来,但并不规律。绝大部分时候,他只能跪坐在长满苔藓的地上,听水一滴又一滴地打着石头,以此来推测日子过去多久。 水珠不知道流去了什么地方,时间不知道变换到了什么时候,同伴们不知道散落在哪里。有时候方寻会收集耳朵上掉下来的绒毛,然后用仅有的、能动弹的手指,摸黑拼成各种字符,来帮助自己找回身为人类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笔画简单,他拼了很多个“云”字,或者应该是“云”字吧。 ——等到光芒降临,而她出现,方寻才发现,那些绒毛仍然只是散乱地堆在地上而已。字不成字,人不成形,面对着她被金光映得璀璨的眼睛,方寻忽然便不是很想看。 糟糕,他开始畏光了。 他想。 这些话方寻没和云猎说,不过即使是故事的前半部分,也足够让人后怕。云猎怕他因为回忆而再次陷入当初的情绪中,学着课文里的腔调,半开玩笑地说:“我来迟了,险些错过这位神仙似的人物。” “……你来了,就不迟的。” 他说得很轻,却恰好能听清楚。
第64章 Vol.4|23 囚车 正如对于关了太久的人来说不能骤然见光那样,对于饿了太久的人来说,也不宜立刻吃饱。补充过水分后,几人又将饼干、坚果和巧克力泡在牛奶里,让方寻简单地吃了一碗,先垫垫肚子。 云猎伸手,青陆帮忙,一左一右把人从地上搀起来。失去锁链扯动的拉力后,他踉跄两步,像是已经忘记该怎么走路,云猎赶紧牢牢地挽住他胳膊。衣襟敞开的地方露出腰线,衣袖下的手腕单薄,处处能摸到骨头的轮廓;方寻本来就生得高大,如今骨架还在,身上的肉却没了,便越发叫人感觉瘦得可怜,好像碰一碰都会碎掉。 他瘦了,脆弱许多,苍白而纤细,但是却叫人觉得不再是原来那个年纪尚轻的大男孩,几乎要变成一个男人了。 青陆原本不太情愿扶他,但是碰到方寻胳膊的时候,也忍不住愣了一下。她掂着手里轻若片雪的重量,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倒是陈湛看不过眼,忍不住握紧拳头,脸上不动声色,实则悄悄把脚边盘绕的铁链踹到远处。 这件事方寻并没有注意到。他花了些时间找回平衡,把脑袋枕在云猎肩膀上。她像抱动物幼崽似的护住他,不敢用力,听到怀里的人低声问:“姐姐,还远么?” “不远了。”她把手移到他头顶,“从这里开始路会变窄,注意低头。” 不知道是不是【留痕之刃】的增益效果发挥出作用,等摸到暗道出口处的时候,方寻恢复了一点精神,靠自己爬了上去。 他一手撑住木板,回头去看,神情被鬓边长长垂落下来的发丝遮住,看不清楚。 云猎也跟着他往下看,洞口依然窄小,黑漆漆如同枯井,又像是存放咸菜的地柜,令人难以想象里面的场景。几秒钟过去,她听到方寻笑了一下,说:“就是这样的牢房,把我关了这么久啊。” 就算是最铁石心肠的人,听到这一声笑,喉咙也会酸涩的。云猎想象得到他所经受的痛苦,正是因此而更觉得语言苍白,只抬起手,虚虚地捂住他眼睛。 “都怪【机械降神】,安排了这么生硬的脚本,但没关系,舞台已经落幕,它再也关不住你了。” 打开锁扣,就不要再看过去的门了。 他身子往前靠去,睫毛软软地刷过她的掌心,然后将额头贴上去,像在祈祷,又好像要从属于人的体温中汲取久违的力量。 他想,他一点都不责怪【机械降神】,因为在忍受了那么漫长的黑暗之后,追光灯亮起,才让他幸得生命里这样的刹那,靠近神明。 “……嗯。姐姐,我知道了。” 陈湛从薛盛荣衣柜里翻出一件用料扎实的大氅,递到云猎手里,冲方寻努了努嘴。青陆手上的光棱锥原地打转,坐立不安,几圈后终于犹犹豫豫地飞到云猎身边,好像打定主意要开始帮人照明。 云猎帮他披上外衣,慢慢抽回挡在他眼睛前面的手掌,却用另一只手啪地将光棱锥举到方寻面前:“给你变个魔术。看,我们出来啦。” 他拢了拢肩头宽大的衣裳,很久之后,又轻轻地笑了一下,重复着她的话。 “我们出来啦。” * 值得高兴的是,等到一行人打开房门时,雨已经停了。星子遥遥地浮起来,在地平线上涂出一笔微光,树影扶疏。这样的环境对于方寻来说恰到好处,既不会因为太暗而唤起他对于密室的糟糕记忆,也不会因为太亮而引发他对室外环境恐惧或逃避的情绪,让他有足够的动力穿过院门,走进翠竹掩映的小径里。 走了一段时间后,方寻将双手搭在额头上,看着夜空,露出茫然和陌生的表情。 “天黑了啊。”他说。 云猎点点头:“我们进来的时候才刚黄昏,这么算,天又快亮了。” 星河环绕着地上的人,方寻扭头看她,不过云猎没有捕捉到那个眼神。她眯起眼睛,看了看星星的位置,心里想着另外的事情:“对了!趁着天黑,你得快点走,走得越远越好,离开这里。” 青陆嘴巴又张了张,最后还是乖乖闭上。 方寻毛绒绒的耳朵像是遭遇塌方,忽然垂落下去。他视线恼恨地扫过自己的尾巴:“姐姐不和我一起走?也对,都怪这些东西,藏也藏不住……”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云猎很怕这些话会把方寻好不容易恢复的情绪又撞碎,立刻补充道,“尾巴和耳朵都很漂亮啊。” 方寻耳朵尖动了动:“姐姐真这么觉得?” “真的。”云猎举起手指,表情认真,“所以啊,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它们的错。我的宗门这边吧……情况比较复杂,一时间解释不清楚,很难让人们摘掉有色眼镜。你先去找你姜姐姐,或者逃到南边地界,那里情况会宽松些。” 她从【背包】里取出纸笔,给方寻画了张简易地图,按照印象圈出太玄谷的位置,又把逃出薛府的路线仔细标好。 “好吧。” 方寻接过地图折好,藏进胸口的衣襟里,朝小路走去。 走了两步,他忽然回头问:“姐姐,南边在哪里?” 云猎伸手指了指他刚才选择的方向。 “……哦,这么巧。”方寻停顿两秒,又问,“姐姐,你要不要摸摸我的尾巴?” 云猎走过去,踮脚拍了拍他的脑袋,手指从狐耳光滑的绒毛上划过去:“好啦,快走快走,事不宜迟。” 话虽如此,他还是又扭头看了她一眼。 * 看着方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月色下,云猎转过头,和青陆对上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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