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李艾沙女士。(咳咳,我没有她的邮箱,从此处往后请自觉避嫌,否则万一引起不适,我概不负责。) 这是我的最后一个请求,也是唯一一个请求。 我的人生只有二十多年,但拜阿诺德所赐,多少也有些积蓄。我恳请你替我保管我死后的所有财产,包括动产与不动产,让它们得到你认为该有的处置。 请你千万不要拒绝。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即便朝夕相处,你看上的也只是我还算光鲜的皮囊。 我不敢说我曾经短暂拥有过你,又因为什么原因失去,或许你只是浅尝辄止,后悔于发现我的浅薄,又或许,那天只是一段错误的插曲,无关其他。 不过,作为一个保守的人,我这一生曾经勇敢过两次。一次,是接过那张从瑞典去往北京的机票,另一次,则是构思并执行调包磁欧石的惊天计划。 而还有一次,是接受你的邀请,共赴那次新年的约会。 我诚惶诚恐,害怕冒犯你的舞步节奏,又激动忐忑,期待你心底盘桓的计划。 我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时至今日,每当我回忆起当时的灯光、音乐、香气时,仍能感觉到自己真实地活着,比我以往的任何一天都要鲜活。 那是我们仅有的盛宴,是在血污中偶然窥见普通人才有的幸福的时光。 我曾经说“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出差”,而还有下半句,我没有说出口。 “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出差,但希望你能一直做我的搭档。” 像两个普通的打工人,互相带带早餐和咖啡,中午一起吃盒饭,加班骂领导,沐浴着路灯一起下班。 只要这样就够。 但我生来就没够上普通人的门槛,而你,也不该只是一个普通人。 请原谅,在筹备最后的计划时,我曾无数次想坦诚告知你。然而直到你开始怀疑我的身份时,我仍然开不了口。 我一向顾虑很多。 我害怕你会阻止我,也害怕你无法承受我可能死去的悲伤,但更害怕的是,也许你并不在意。 因为你肆意、骄傲,来去如风,就像你的母亲李南英女士一样,明知对方的心意,却除了你,什么也没有留下。 但是你放心吧,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 我不喜欢你是我的反面,像镜子照出我的无趣保守,也不喜欢你学识渊博,闪闪发光,什么谜题幻象都不在话下,更不喜欢你脚下游刃有余,却调笑我的笨拙舞步。 坦白说,李艾沙小姐,我不喜欢你的一切。 我不在之后,你应该可以从这个无休止失败的任务中脱身,继续你的科研项目,在你喜欢的领域发光发热。以后应该会遇到比我有趣的男人,故技重施或者痛改前非,全凭你的心意。 那些都是你的自由。因为我根本不喜欢你。 而不喜欢你的我,也终于可以在我的赛博世界里自由徜徉,当一个有趣而酷炫的亡灵。 如果给我更多时间,或许有机会还能续写故事,但如果停在这个有无限未来可能的瞬间,对我来说也挺不错。 对你来说,则应该更是解脱。 愿你一切都好。 愿以后的人生依旧灿烂如你。 第173章 霜融夜尽 章凝一生中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 无论是当初的上校, 还是本世界的学生。 而陆霜也一样。 没有人拥有谈恋爱的经验。 尽管巡察时空的任务复杂繁琐,章凝也逐渐习惯身边只有他的存在。他们竟仿佛径直跳过恋爱阶段,形成一种革命友谊与亲情陪伴混杂的诡异关系。 新春过后不久便是元夕, 陆霜刚抵达本世界恢复通讯,手机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响。 十几个未接来电。 他看一眼屏幕, 神色骤冷。 “萧老伯,”他回拨电话, “怎么了?” 电话那头嘈杂不已, 他的预感落到实处:“陆先生他……情况不太好……您要不要回来看看?” 挂断电话, 陆霜心情复杂。面对章凝探询的神色, 他微微阖上眼, 感受到灼热的皮肤烫着自己的眼球。 他张张嘴, 喉间滞涩:“陆知行……突发二次脑梗, 再次陷入昏迷。” 思虑半晌, 他还是决定回去看看。 陆霜草草告别, 转身要走。 “我……”章凝在背后低声开口,有三分犹疑。 他意外地回头。 “我能见见他吗?” 佘山别墅跟两年前相比变化不大, 只是萧老伯的脊背渐弯,而小姑娘萧筱筱的身高更抽条些。再次见到章凝,已懂事许多的她倒有些羞涩, 安静地打过招呼后便回自己房间。 站在陆知行房间门口的阶梯下, 章凝心生些许感慨。 上一次她曾站在同样的位置, 聆听他奏响的小提琴曲——马斯涅的《沉思》。当时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 仅仅一门之隔的人,就是她此生最大谎言的缔造者。 据陆霜说, 他连自己的儿子都已不认得,却还记得这首小提琴曲。 他的琴声饱浸沧桑, 如泣如诉,似乎心中有无限挣扎,又略含祈祷安宁和解脱的意思。 他潜意识中是否曾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有过忏悔? 而她记忆中母亲章络音曾播放的这首曲子,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还是陆知行修改记忆时阴差阳错留下的痕迹? 一切都已无从得知。 此时陆知行的房门敞开着,身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不时进进出出,生命监控仪器的电子音听来分外惊心。 据萧老伯说,今年以来陆知行愈发孤僻,经常不食不饮,送进去的饭也经常被原封不动地摆出来。前几天夜里,他曾见到陆知行在别墅里徘徊,叫他回房也没有反应,因害怕深夜出意外,只得强行将他锁在屋内。 直到今天凌晨,陆知行房内的监控仪发出告警,从沉睡中被惊醒的萧老伯立即找医生来看。 医生从房间出来,正取下口罩和手套,看见陆霜和章凝站在门口便问:“你们是他的儿子和儿媳?” “不……”陆霜正要否认,对方并不在意,已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便欲言又止,只安静听着。 “老爷子虽然脱离生命危险,但还在昏迷,什么时候能意识清醒不好说。” “另外,”她打量几眼陆霜,大概是在估算年纪,“老爷子身体几经打击,求生欲望也格外淡薄,恐怕……最好早做心理准备。” 陆霜点点头,并不意外:“谢谢医生。” 比想象中平静许多。医生不由多看几眼,又道:“你愿意的话,现在可以进去探视。” 他离开后,陆霜想想,又回头问章凝:“你确定要进去?我担心……” “没关系,”她语气轻松,“反正他也没醒,还什么都不记得。” “好。”陆霜不放心,还是拉着她的手,慢慢进门。 章凝心觉好笑,但也没挣脱。门内是一个大套间。起居室内四壁都是书架,窗下摆着曲谱,一把由云杉和枫木制作的上等小提琴立在琴架上。 而卧室则已被满目的医疗设备占据,细看才能发现床上躺着一位年迈孱弱的老人,因身材过于消瘦,乍看甚至没有什么存在感。 章凝神色微变。虽然时移世易,容颜改换,她仍然第一眼就认出陆知行。 是的,在2011年的CUPT全国大学生物理竞赛颁奖典礼上,她曾经见过他。 彼时她是获奖选手,他是作为颁奖嘉宾出席的知名物理学家、博士生导师。 在学生章凝的认知里,陆知行无异于物理学界的泰山北斗,如果有幸能拜入他门下得到一二指点,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她万万没想到,颁奖典礼结束后,陆知行竟亲自找她说话,了解她的基本情况。出于礼貌和景仰,她以为对方看上她的学术潜力,想要收她为弟子,自然毫无防备,全盘告知。 但那实则并不是通往学术的康庄大道,而是坠入地狱的绝命陷阱。 如果不是“神”的出手干预,后来的章凝只会对阿诺德言听计从,而陆知行也不会突发恶疾。 某种意义上,如今的陆知行落得这等地步,也算罪有应得。 护士交代好注意事项后,便纷纷避嫌离开,留陆霜和章凝在房内。 陆霜在陆知行床沿坐下,视线落到他瘦骨嶙峋的脸。两年不见,他似乎又苍老许多,鼻间插着氧气管,脸上还有残余未清净的血污,时而引出一两声粗重的喘息。 “陆知行。”他轻声唤道。 自从多年前母亲忌日时他们大吵一架,之后再未以父亲之名称呼过他。 陆霜犹豫过是否要给他最后的体面,终究还是叫不出口。 陆知行双眼微阖,仍然无知无觉,对亲生儿子的呼唤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一向如此,陆霜倒也不意外。 章凝站在陆霜身侧,垂目端详这位暮年的老人,心情复杂。 他是推她坠落地狱的罪人,客观上却改写她的命运,也是她最为亲密无间的队友的父亲。 她倒不信什么“未曾杀死我的苦难让我更强大”的精神胜利逻辑,也不想感谢苦难,她只是单纯好奇。 陆知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明知自己的行为有违法律和伦理,为什么仍然一意孤行?在他生命最后浑浑噩噩的那几年,他想过什么? 他一生亏欠很多人,却从不内耗反省。 甚至在老年痴呆后面对陆霜,竟也没有丝毫反应。只能说明陆霜在他心里也并不重要,那么……他心里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 陆霜默坐半晌,发现自己无话可说,稍觉尴尬。 “走吧。”他站起身来。 章凝点点头,却瞥见陆知行露在外面的手指关节蜷动,不由拉住陆霜,示意他看。 陆霜心里一紧,回过头,正见陆知行轻轻喘气,双眼半睁开来。 他只得转身,凑过去又喊:“陆知行。” 陆知行眨眨眼,迷茫地瞪着他,眉头微皱。 “还是不认得我。”陆霜冷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视线落到陆霜身后的人,陆知行却陡然神情一僵,双唇剧烈颤抖着,嗫嚅地似在说些什么。 “你……”陆霜抓紧不住挣扎的老人,顺势望去,正见满脸震惊的章凝。 手上的留置针被陆知行粗暴地甩脱,豆大的血珠抖落在床单上,洇开殷红的液迹。 “医生!护士!”来不及想太多,章凝回头大喊。 陆知行激动地满脸涨红,奋力挣扎想坐起来,甚至数次伸手尝试抓住章凝。 白大褂们纷纷冲进来,章凝退后,给他们让出位置。见她走远,陆知行反而更为亢奋,终于被七手八脚按倒在床上,装好束缚带。 他被迫恢复平躺的姿势,却仍紧盯着章凝的方向,双眼亮如妖鬼,口中不住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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