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砚柠听的入迷,她踩在石阶上, 老苔晒得很干, 在脚底发出松软而细碎的响动。 柠檬一梯一阶的走着,碎声随在耳侧,仿若有一捆木柴架在谁人的脊骨上,在他的棘突中摩刺出吱嘎吱嘎的怪声。 她微微怔住, 渐渐地,眼底蔓起层潮湿雨雾, 浓郁的山色缓缓变得模糊。 再抬眼时,石阶上出现一名衣衫褴褛的小孩。 小孩瘦瘦小小的一个, 头发乱糟糟的卧在脑袋上半部分, 几天没梳理似的板结着草根泥块儿。 他把脑袋垂的极低,几乎埋进胸口, 麻杆一样的瘦小手从空荡荡的袖管中晃荡而出,勉力勾起背上一捆小山般的柴火。 像只背着房子的蜗牛, 又像是负荆的朝圣者,循着陡峭的石梯一步一步坚定的攀登。 他爬的极其缓慢,每迈上一阶石梯都要拿手撑住膝盖,费力的从唇中溢出几道喘息,背上那捆小山也跟着上下颠动。 山中下着小雨,湿漉漉的罩上层冷绿,青苔湿而滑,石阶上的老孔汇聚着小小的水洼。 小孩儿双手抵在木柴底端,小心翼翼的走。 他很用力,又很费心的护住身后的柴火,以至于皮肉绷紧在骨架子上,细而青的血管鼓出细蛇一样的密纹。 雨势渐渐转密,稠细的雨丝串成细线,无声的遮挡住视线,小孩的步子迈的更加缓慢。 像是走在钢索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渊流,他的每一步都走的极为谨慎,生怕自己掉下去,就再也没法起身。 可是,暴露在雨中的手脚冰冰凉凉的,肚子也同时发出一阵奇妙的怪叫,像是有什么东西捏住他的脏器,拼命的啃食。 他迟钝的感觉到小腹有一阵绞痛,接着,巨大疼意撞入他的身体中,整个弱小的躯干都随着这股痛意蜷缩起来。 他无奈的腾出一只手,哆哆嗦嗦寻到源头,拎着冰冷似铁的衣物往下按。 不妨,一脚踏在青苔上,趔趄着往下滚。 “啪咔——”然后是骨碌碌的滚动声。 柴火散落一地,顺着阶梯下滚,而小孩脊背撞入木柴的倒刺上,又狠狠的掀上青石台檐,方才堪堪停住。 他一声也没吭,也没起身,只躺在迷蒙细雨中,勉强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泪水无声的从掌心中溢出,沿着他消瘦枯黄的下颌滑落。 里衣随他抬手的弧度露出破烂的一脚,上面打满了密密麻麻的补丁,是三年前娘亲坐在蜡烛底下一针一线为他缝的。 娘亲的手很粗,摸着他脑袋的动作却是极温柔的,倏忽,温柔的触感从脑袋上抽离,娘亲捏着帕子抵在嘴边,咳嗽了很多声,像是压抑着什么极大的痛苦。 他手忙脚乱的为她拍抚,可娘亲兀自呛了半晌,缓慢将手帕藏入怀中,这才继续说:“辰槐啊,如果娘亲照顾不到你了,你要学会好好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男孩坐在炕上,孺慕的看着女子,“是指自己给自己补衣服吗?娘亲,我早就会啦!” “不止这些,我们小阿辰还要学会挑柴,担水,浆衣,做饭…” 女子垂下桃花眼,那双灿若星辰的双眸被没日没夜的活计生生熬得凹陷下去。 她说的很慢,间或穿插几声咳嗽,“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那娘亲呢?” “娘亲啊。”女子用绣花针蹭了蹭头皮,温柔的笑,“娘亲要去很远的地方,那里很美,有我们辰槐最喜欢的花。” “娘亲可以带我一起去么?” “不行哦,那个地方有限止令。我们小阿辰要等花枝寺里的花盛开一百遍,也就是过了一百个春天后,才能来找娘亲哦。” …… “我有罪么?”男孩从手指的缝隙中望天,苍白的唇惨淡的蠕动着,半晌衔入一点酸涩的雨珠,“我是,有罪么?” 他扯开衣袍,露出一排干而瘦的肋骨,肋骨上,大大小小布满了无数疤痕。 大的是他赌鬼父亲的杰作,这是他每回去上县城输完钱后,灌满一壶黄汤回来的泄愤之作。 小的是村里的孩童用小石子小树枝弄出来的,他们说他是小叫花,又脏又臭。 他是,生来有罪的么? 他看着苍翠的树叶,看着雨珠噼里啪啦打入他嘴里,他探着舌尖,拼命的想汲取一点雨水来喝。 是苦的,比眼泪还要更苦一点。 他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被雨气浇透的山林,侧了侧头,往石阶尽头,也就是山顶方向望去。 花枝寺的招牌,在远山翠岚,朦胧烟雨中隐约可见。 娘亲曾经告诉他,花枝寺是附近最有名的神庙,那里供着个神女,神女名为花枝。 她是稷神的使者,司四时,掌五谷,保佑土地风调雨顺,百姓昌平合乐。 娘亲也说,怀着他的时候,她也随着邻家姑嫂去山上求了花枝神女。 那天阳光明媚璀璨,鸟儿挂在树梢上叽喳叫个不停,她说,“我们的小阿辰,也是受神明偏爱的孩子呢。” 思及此,小男孩发疯了似的起身,顾不得骨头挪动错位的怪响,更顾不得浑身服刑似的绞痛。 雨线绵密的串着,男孩伤横累累的肌肤像是被累累雨线穿刺而过。 他拼命的将十指插入木柴中,献祭般的将柴火捧在手心里,高喊:“神女,求您,求求您。” 他一截一截捡着柴火,一点点往上托举着,嘴里呢喃脸上却含笑。 他实在坚持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上山前,他偷偷在窗外听到所谓父亲和一道尖刻的嗓音谈话。 他们在谈论着他的去向。 “我家这小子,砍柴手脚麻利,做事利落,说好了一百贯钱的。大爷,您看…”他从未听过父亲如此谄媚的语气,犹豫又怯懦,“八十贯,实在是太少了。” “不行,你这小子看起来太瘦,八十贯算我良心,多一吊都不成。”男子尖刻的嗓音拔高,似是不满,“张家那个女童,三十贯我都没收。” “大爷,您行行好。我家小子勤快,你看家里上上下下亮堂堂的,全是他一个人整治的。” “大爷,我实在是需要一百贯钱,要不您待会儿看看我家小子的皮肉怎么样?” “……” 男孩背着才砍的柴火,慢慢转身,浑浑噩噩的往山中走。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跄的逃离开村子的,只记得自己负着柴禾,沿着青石台阶,朝花枝寺的方向去。 而又在此刻,倒在了半途。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给您,都给您。让我活过下一个春天吧。” 男孩在雨中,柴火似飨祭神明的供奉品,卑微又大胆的给神女奉上。 花枝神女应该不会嫌弃的吧, 男孩天真的想。 可是,山间空寂,雨声寥落,浓绿随风移来荡去,在男孩头上盖下一片阴影。 光被挡住了,仙女没有来。 果然,他是有罪的吧? “不要相信神女的故事,骗人的。”他小声的说给自己听,“都是骗人的。娘亲没有去开满花的地方,而他,也没有办法活过春天。” 男孩卸了力气,供奉神灵的祭品从手中滑落,咕噜噜滚下一阶又一阶。 像是失去了信念那样,突如其来的倦意撞入他瘦弱的身躯,疼痛与冰冷化作锁链彻住他手脚,将他缓慢地吞没。 他倦懒的阖上眼,任由自己往下沉。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男孩鼻尖忽然浸满了浓烈的桃花香,雨后木质的香气裹着花的味道,让他留恋似的撩起眼。 一支花枝从旁侧过,鲜艳秾丽的色泽蘸着晶莹的雨珠, 他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与此同时,一道缥缈似仙的女声萦绕于耳畔,她在轻轻唤他名字。 “辰槐。” …… “那是他此生闻过最好闻的气息。也是他此生听过最好听的声音。至少,辰槐是这样认为的。” 江淮尘缓缓地说,阳光栖入他优雅的桃花眸中,拓下一缕秋色。 夏砚柠被他的缱绻又悠长的语调,扯入故事中,半晌也回不过神来。 她眼睛是酸的,心脏是胀的,胸口闷闷的憋着一股气在横冲乱撞。 抬起指头渍了下眼眶,柠檬借机平缓了下心绪,才试探着玩笑的说:“辰槐的口吻和思维,倒不像是个小孩子。他太成熟了,和小大人没什么分别。” 说着,她若有所思的望了眼江探花。 莫名的,她总是把故事里衣衫褴褛的小孩儿,和探花郎那张精致的脸,重叠起来。 江淮尘跟着扬了桃花眼:“毕竟讲故事的人是哥哥嘛,多少呢,也带着点个人加工。”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调散漫又不失犀利,“语言大多会限制感情的表达,那个叫辰槐的小孩,感受可能比描述的更为强烈。” 柠檬摸了下心口,低低叹气:“这故事…光是听着让人这里酸酸涨涨的,还有些疼。故事外的人尚如此,更遑论那小孩?” 江淮尘抿唇笑了下:“是么?” 他瞭眼望了石阶,青石蜿蜒入云,离花枝寺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足够把这个故事讲完。 “后面便是神女花枝和辰槐的故事了,柠檬想要继续听下去吗?” “想听。”夏砚柠落着眼答,她玉白的指轻点着心口,对着探花郎说,“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不太好受,但……我还是想听下去。” “……好。”江淮尘挑声笑着,往日温懒的声音缓缓变得郑重—— 男孩听着那干净的犹如山间泉水的女音,苍白的唇努力的张合。 他问:“是您吗?神女。” “嘘,是我。”神女笑着答,“别动,很快就好了。” 男孩老老实实的闭上双眼,等待着花枝的赐福。 他静静的等。 听着细雨从耳边落下,砸在青石上,跌出脆响,像是娘亲灶边熬煮着的粗米小粥。 小粥冒着咕噜噜的气泡,粗黄色的麦壳翻滚在粥面中,看的男孩口水直咽。 娘亲用木勺盛了满满一碗,往他面前推。 他胃囊干瘪的实在难受,没有推辞,抱着瓷碗开始狼吞虎咽。 埋头胡乱吃了两碗,绞痛的腹部缓缓充盈,热意从四肢百骸尽数涌入躯体中,恍若身处在春天。 他从来没有这样饱,更从未这样暖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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