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天色尚青, 烟水映照晴岚,清泠干净的春湖中央, 飘荡着一支缠满春花的画船, 船上还载着个小姑娘。 她天真诚挚,伸出一截凝霜含雪的皓腕,俯身鞠水在手。 于是,春雪寸寸化开, 心湖间涟漪清然扰动。 叶湛独溺于春湖中,忽然, 觉得口干舌燥。想喝酒。 他想在春天大醉一场。然后,把自己折给春天。 回过神来时, 叶湛发现自己手仍搭在姑娘眼上, 不由得弯眼一笑,觉得自己还挺轻狂的。 更大胆的是, 他不想收回轻薄的手;而且,还擅自想将姑娘温软如风絮的眼神解读为——喜欢。 其实, 他总是不能确定,学妹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想法。 他曾在初夏时分,于满天的紫藤中和她别后相逢。 彼时,空濛的盛夏拓下一层浮热,涌动的阳光和聒噪的蝉声不绝于耳。 他倚着一壁藤萝,捏着书享受长夏悠悠。 正读至兴处,便听见草叶中有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不由的拧起长眉,瞭眼看去—— 从万千绿意中探出头的,是个小姑娘。 头上一顶呆毛随着草叶轻轻摇动着,完全冒出时,还是个眼熟的姑娘。 姑娘蹲在草地里,汗水濡湿额间发丝,她扬着小脸儿,举着一支幸运草,说要送他。 然后,又支支吾吾他好看。 …… 他不由得低了下眉,随意扫眼自己,褐眸团着点疑惑。 她,应该是不是第一次见他吧? 不过,他很快收回了目光。 他并非挟恩图报之辈,既然姑娘已然忘却,曾经的事儿也就没必要提起了。 于是,他拢了书脊,谢过柠檬的好意,又回以紫藤,而后折身离去。 那时,他只觉偌大的人海中,再次偶遇,是一场缘分。 却不想,没多久,又一次遇见了这姑娘。 也是个倦懒的午后,阳光熏得人打不起精神。 他踩着懒阳缓慢的走在曲桥风荷中。 江淮尘侧在他身旁,正歪头同他说话,他漫不经心的听,偶尔应和几声。 忽然,身旁这人语气一滞,紧接着呼吸变得凌乱。 他也随着怔了下。 无他,他和江逸之相识近十年,从未见过他这般恍然失神的模样。 若有所感的迟滞了下脚步,抬眼—— 目光尽处,站着名熟悉的姑娘。 她上穿白纱衬衫,下着一条淡粉色短裙,裙摆褶处,露出一截匀停纤细的小腿,比暖玉还要清润几分。 他喉结微滚,自觉失礼,视线撤离着往上,便见那姑娘白皙的面颊上覆着零星汗珠,如粉烟堆上细雪,荷花初照峥嵘。 他尚且没冒出什么‘太巧了’之类的感想,袖子便被人紧张的拉了拉。 江逸之扯着他的衬衫,不动神色的凑在他耳边低道:“阿湛,你看我好看吧?” 他:…… 有些无语。 那人不罢休,折身偏要把脸凑到他眼下。 “你说,这张脸,前面那姑娘会不会喜欢啊?” “你认识她?”他不答反问。 “嗯,我喜欢她。”江逸之绯唇绽开,“从很早就喜欢了。” “……” “阿湛,你还没回答我,我今天好看么?” “大概。”他声音忽然变得有点涩,被阳光落得沙哑,“不太好看呢。” ? 江淮尘脚步一滞,旋身想来和他掰扯,不料那姑娘已然蹬着脚步朝他们跑来。 二人间的硝烟顿时弥散。 只见着姑娘小跑向江淮尘,羞怯大胆的把手中的情书捏了又捏。 而后,被江淮尘很自然的捏了过去。 …… 所以,前几日还夸他好看的女孩子,现在在他眼皮底下和别人告白? 叶湛表情微不可查的滞了下,知礼的移开目光。 远方郁热,荷塘深处蝉鸣深深。又有不知名的蚊虫嗡然,一下下往荷花上凑。 他墨眉微微蹙起。觉得这姑娘,简直也太没点良心。 后来。 姑娘和江逸之的关系愈发好了,他自虐似的在一旁默不作声。 活像个局外人。 算是缘分,也或许是祖辈传下的孽缘? 即便他一直在克制,也同难免的陷落在那温软清凌的眸光中。 每当他不经意掠过凝她的眼,总觉得她眼里清光随他而动,莫大情绪藏在其间。 让他无措,让他坍塌,让他清冷的骨头寸寸为她燃烧。 他时常恍惚的注视着那双眼,也偶尔贪图妄然的想——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眸光,很难让他不太多想的吧? 于是试探和尝试接近的心里作祟,又或是其他什么别的。 他任由自己一步步往前走,一步步迈入那春水涌动的眸。 一如江望之于叶明澈,江淮城之于叶砚舟。 叶湛自始至终是清醒又克制的,眼睁睁的自己掉落。 甚至,他比自己的爷爷,更要害怕一点。 因为,他一点也不确定啊。 …… 阳光忽然一晃,将叶湛从回忆中带出。 明明约好和江逸之公平竞争的,也明明警告过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莫要吓着柠檬。 而刚才—— 望着那双带着水色的眼,他直接用指尖封住姑娘的唇,脑海里却想: 这样便好,姑娘就说不出让他欣喜若狂,或是让他坠入深渊的话了。 叶湛略略垂眼,修长的指间缀阳携风,犹然按在心爱姑娘的眼皮之上。 眼下温热的皮肤随着指尖泵入他鼓燥的血脉之中,轰鸣声声鼓入耳膜。 可能是风太温柔,南江水流的太久太长,直觉告诉叶湛,他这样做才是对的。 他总得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叶湛脊骨躬起,像一折拉到极致的弓弦,稍一用力便被扯断。 而只有他知道,骨子里向来自傲的自制力,早已断裂的彻底。 姑娘的眼仍覆于他掌心,酥麻的痒意在他掌纹里细细刷着。清冷倾塌后的,墨色染浓了他的眉眼。 他自小就会很克制自己的欲望。 幼时也不懂。 看着别人家孩子总是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也羡慕的厉害。 他的家很大很空,上上下下几层楼,客厅里有一面巨大明净的玻璃,正对着一方花园。 花园也很挺大,有山流水,繁花乱树,走廊里开满了玫瑰,是叶卿为继母给种下的。 然而,花园里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角落,那里种着一棵小树。 是爷爷在他出生时,顶着白眼送来的,他们早就断掉关系了。 小时候的他不懂,揪着爷爷的白胡子,不让他走。 甚至还生气—— “为什么爷爷不和我住在一起?班上的小朋友们和爷爷一起的。” 如今,叶湛也回忆不起爷爷是怎样回答的,只要记得爷爷向来含笑的褐瞳中,藏着很深很深的疲惫。 他躬下身躯,跛足残破。 只是轻轻摸着他的头:“等阿湛长得比树还高的时候啊,我就带你回家。” 回家,这里不是他的家吗? 总之,小小的角落里种着爷爷送的一棵树,树后藏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他常常站在透明的玻璃后,看着朝阳斜出,明镜的光亮倏忽抬起,又看着盛大的余晖倒转垂落,染红他的眼角那颗薄红色的小痣。 后来稍大一点,他也明白感情之事不能强求,于是,再也不看树后忙碌的身影,再也不等日升云落,只用身躯丈量那颗小树。 他想,等树高几寸后,就可以回家了。 就这样。 树木上的刻痕一寸高过一寸,他也将自己寸寸拣入清冷的壳子中,不声不响的活着,风霜冰雪也难使他稍抬眼角。 …… 犹记那日天光暗淡。 他被骗回那个很大的家中,关入地下室。 包裹着温情的人撕开假面,只是为了奶奶自小挂在他身上的暖玉,据说那玉是古物,价值连城。 争吵声浪一寸高过一寸,西装革履的人讨论着玉的继承权。 他只觉得厌烦。 于是,独身一人飞了万里,披一件寒衣,双脚伶仃的行走在风雪之下。 其实他并非刻意寻死,也并非刻意惩罚自己,只是想,借着冰雪,将身上满身的戾气拂去。 他选了颗松树,在下头站了很久。雪粒涌动,松雪倒垂间,他见着一个姑娘。 她身背一包沉重的相机,穿着五彩的登山服,花花绿绿的像只小孔雀,在沉沉的雪光中格外打眼。 叶湛沉郁的心情不由化开,他在想,怎么会有人,穿着这样不实用的衣服登山呢? 许是姑娘眼中有生动的活色吧,浑身沉寂的他做了一个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想法—— 像个登徒子,悄悄跟在姑娘身后,随脚印而走。 他想,走到哪里就跟在哪里吧,反正他也无处可去。 姑娘的步伐很缓又很稳,踩在雪上拓下一串儿轻快的脚印。 她边走边哼着歌,又嘴里时时念着,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呀,天光正好,雪风也好,要是有朋友同游就更好了。” “可惜,没有人陪我呐。” 姑娘虽鼓着脸颊说着,眉目却结着轻缓的笑。 他不由得再次勾起唇,心间冷沉的雪光中破开一个大洞,内有明光照彻。 于是。 粉雪浮动,飘絮般的长发渡来一阵松风。 叶湛在漫川碎雪飘摇中,远远的跟在后头。 忽而,风声一紧。 雪风凌厉的灌过长空,叶湛本能的蹙了眉,往浩雪拂动的山峦看去—— 灾难降临只在一瞬。 大雪簇急,暴风卷着细碎石头,携着翻涌的雪浪,铺天盖地倾下。 转眼间,那姑娘踪影消失于漫天的雪光。 他步伐一顿,而后疯狂的往雪风里投去。 ……
第50章 走入春天 雪沫如奔涌的白浪一般潮涌而下。 无数粒雪花散若飞箭, 勾着霜冷凛冽的箭头,一下一下往叶湛骨髓里凿。 漫天飞白里,风声呜咽呼啸, 雪粒在半空中打着旋儿, 噼里啪啦的穿凿着。似携着吞天蚀日的气势,用本身的惨白将世界一隅给覆盖掉。 连天光是白色的。 远方山峦模糊不明, 一片晦暗不清的浓色中, 一粒乌青色的影子搅着风声, 脚下拖着长长的雪印,疯狂向前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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