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姚干事说得半带打趣半含玩笑,许芳菲几人却听得有些心酸。 他们都是军人,自然了解,军中最苦是戍边。 戍边战士们是一棵棵白杨,是伟大的,不朽的,深扎于全中国最荒芜凄苦的土地,没有养分,没有肥料,信念和信仰是他们唯一的水分与光源。也是一粒粒螺丝钉,是渺小的,没有姓名的,他们拧死在每一道关卡,筑起了中国密不透风、无坚不摧的数万里边防线。 许芳菲神色微凝,看姚大成的眼神,也不由自主便增添了几分敬重。 办好入住,五人各自将行李放回自己屋。 在高原赶路极耗体力。 海拔的增高,令人类赖以为生的氧气越来越稀薄,这么颠簸整日,就连高原反应最轻的许芳菲都有点扛不住。 她拿出一袋氧气,套上面罩,接着便坐在床上看手机。 手机屏幕上,信号还剩最后一格,并且极不稳定,时有时无。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微信给妈妈发了一条消息。 许芳菲:妈,我快到目的地了,一切平安,勿念。 摁下发送键后,这条消息转啊转,转了足足一分钟,最后弹出来一个“红色”感叹号。 发送不成功。 她又试了几次,依然不成功。 许芳菲无奈,放弃了,随手将手机放到床上,仰头往后倒,准备吸着氧小睡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阵愤怒的咆哮却从窗外传来,眨眼功夫便将许芳菲的瞌睡虫赶了个没影。 她心生疑惑,氧气袋往旁边一放,起来打开了房间门。 已是晚上七点多,天色昏暗近黑,寒风猎猎吹着,营区哨塔投下一盏巡逻灯,成为昏沉中的移动光源。 随着白光扫动晃荡,许芳菲眯起眼,这才看清,招待所外的空地上有两个人,都戴着肥厚的雷锋帽、裹着熊一样的军大衣,正抱在一起,不知在干什么。 “哟。咱昆仑营区的思想工作搞得好呀。” 白陆几个也听见响动出来了。他们伸长脖子定定地瞧,纳罕说:“战士们这么相亲相爱,大晚上的还抱一起跳探戈?” 话音落地,一声淡嗤突兀响起。 许芳菲和白陆等人循声去看。 是郑西野。 本次行动的最高指挥官同志正两手抱肩,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满脸的淡漠随意漫不经心。 趁其它人没注意,许芳菲压着步子偷摸着溜到他旁边,小声问:“这两个跳舞的同志怎么回事?” “跳舞?”郑西野看她一眼,凉凉说:“这是在打架。” 许芳菲瞬间呆住。 她皱起眉,更仔细地去观察那两名战士,这才发现,他们确实如郑西野所言,是在打架。 但因他们的衣物过厚,彼此身形看着都相当臃肿,也使不出什么训练时学的拳腿动作格斗技巧。只是一个掐那个的胳膊,另一个拧那个的大腿,手套里的拳头胡七八糟地乱抡,所以看上去混乱无章,毫无任何观赏性。 两人厮打的同时,嘴里也不忘骂骂咧咧。 许芳菲的耳力是天赋所赐,自幼便极佳,但两名战士争执的对白,她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清。 只听见叽里呱啦哼哼唧唧,不知是哪个地区的方言。 配上他们的动作,整个场景极其滑稽。 不过这个关头,许芳菲当然笑不出来。 部队里的男孩子大多脾气爆,一言不合比划比划,再正常不过,郑西野意态闲闲,白陆秦宇古俊奇也不为所动,都没当回事,知道俩小子穿得厚,打也打不伤。但许芳菲是个女孩子,胆子小些,怕这俩人再打下去会出事,身子一动就准备冲过去拉架。 好在这时,姚干事来了。 姚大成箭步冲到两个战士旁边,将两人扯开,然后厉声斥道:“顾学超,刘进,你们干什么呢!” 两个兵其实都只有二十出头,但风雪沙尘令他们的皮肤有些糙,看上去比城市里的同龄人年长一些。 此时,他们的情绪依然相当激动。 听完姚大成的话,顾学超和刘进都没吭声,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彼此,活像两头要把对方撕裂的猎豹。 姚大成皱着眉头打量两人一圈,狐疑道:“我记得,你俩不是好哥们儿吗,新兵营里好得穿一条裤子,老家也是一个地方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非要动手啊?” 顾学超这会儿冷静了点儿,愣头愣脑地回答:“我和刘进,当年是一起来的。咱们说好了要这地方发光发热干番大事业,结果他刚才告诉我,他已经打了转业报告。我气不过,就动手了。” 闻言,对面的刘进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讥讽地笑出来:“发光发热?干番大事业?顾学超,这句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你看看这周围,你看看这天,看看这地!这他妈有个叼的事业!”刘进越说越激动,眼睛都赤红成一片,“我当兵是想给家里长脸,是想闯出名堂,想被家乡的人看得起,不是想天天在这儿吹雪风淋冰雹!” 顾学超沉沉叹了口气,道:“阿进,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有满腔的热血和抱负,你还记得自己看见昆仑山脉的第一眼,对我说了什么吗?” 刘进头垂下去,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没吭声。 顾学超:“你说我们是最苦的兵,也是最光荣的兵,最神圣的兵!才两年半你就变了?” “是,我是变了。” 刘进猛地抬眼,死死盯着顾学超,“我变得清醒,变得现实,变得不再那么容易自我感动。老顾,我受够了,一年到头,要假假没有,要钱钱又少,女朋友也跟我分了。人家一个条件挺好的姑娘,凭什么虚耗青春等着我一个穷光蛋戍边战士?凭我光荣?凭我神圣?还是凭我这一身的伤?!” 一嗓子吼完,风雪忽停,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顾学超眼神复杂,嘴唇蠕动了好几下,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边,宣泄完心中的所有愤懑与不甘,刘进的心情也平复下来。 这个血性阳刚的七尺男儿眼眶微润,深吸一口气望向远处。他的心中涌起一丝遗憾与不舍,却依旧坚定无比地道:“转业的事我已经决定了,你劝不动我。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年底之前也一定会走。” 说完,刘进面朝姚大成敬了个军礼,大声吼道:“报告!刚才是我先动的手,顾学超同志只是正常自卫,我自愿去禁闭室反思!” 姚大成无语地看了刘进一眼,皱起眉,不耐烦地摆了下手。 刘进便大步离去。 顾学超欲言又止,几次想开口都放弃,最终只能目送挚友的背影消失于雪夜。 姚大成批评了顾学超几句,然后便罚他清扫前院的积雪。 顾学超没说话,默不作声地去边上拿了把大扫帚,紧接着便开始扫地。 姚大成拍了拍军大衣上的雪粒和沙子,回转身,视线冷不防和许芳菲的目光撞个正着。 姚大成颇为尴尬,呵呵了几声,说:“不好意思,让各位见笑了。” 许芳菲只能窘迫地摆摆手,答没有。 姚大成走了。 只留下一个扫积雪的清秀小战士。 闹剧收场,白陆几人嫌冷,搓搓胳膊回到了温暖的室内。 许芳菲犹自思考着刚才战士刘进的话,眉微皱,发着呆,安安静静地站在郑西野身边。 郑西野察觉到雪风的风向,微侧身,不露痕迹地替她挡住寒风。 他垂眸注视着她,忽然开口,轻描淡写道:“小姑娘,现在知道这里有多不美好了吧?” 许芳菲沉沉叹了口气,不知回什么话。只好继续沉默。 不多时,不远处的营区大门突然开启,一辆破旧的电动小三轮吱嘎吱嘎地被人开进来。 许芳菲诧异地眨了眨眼。 看见那辆小三轮里装满了红彤彤的番茄,骑车的女孩儿穿着传统的深色藏服,两条粗黑的麻花辫垂在脑后,年纪很轻,最多十六七岁,皮肤黑黑的,眼睛圆而亮,两颊各浮着一朵娇俏的红云。 是附近村庄专门给边防营送菜的小村民。 有炊事班的战士出来接这小姑娘,笑着打趣:“央拉,今天你这菜送得巧呀,顾学超正好被罚扫前院。” 叫央拉的女孩愣了下,唰一下回过头,果然看见一道弓着腰扫地的身影。 央拉顿时腼腆地弯起唇,连带着两颊的红云,都更艳几分。 她小跑着走到顾学超身后,促狭地站了会儿,然后伸出手,拍拍年轻战士的左肩。 顾学超没理她。 央拉噘嘴,又拍拍战士的右肩。 这一次,顾学超终于无奈地回转头来,说:“央拉,你每次拍我左肩,就躲到我右面,拍我右肩,就躲到我左边。你连捉弄人都不会。” 央拉听得懂汉语,但是说不太好,被顾学超拆穿把戏也不生气,继续冲他甜甜地笑。然后又指指他握住扫帚的手,挤出几个蹩脚的普通话发音:“手,伸出来。” “你又要用什么虫子吓我啊。”顾学超好气又好笑。 央拉瞪大眼:“快。” 顾学超只好把手伸出去,摊开。 然后,藏族小姑娘便笑容灿烂地,轻轻往他手里放入一颗白色的糖果。 顾学超怔了下,清秀干净的脸庞霎时也浮起笑色,说:“谢谢你,央拉。” 央拉嘻嘻笑,转身走了。 清秀的戍边战士与淳朴的藏族姑娘,这一幕落在许芳菲眼中,让她感感觉到一种仿佛能驱离酷寒的暖意。 她忍不住也跟着弯起唇,露出一个吃吃的姨母笑。 郑西野在旁边瞧着她,挑挑眉毛,饶有兴味道:“人小女孩儿给心上人送颗糖,瞧把你给开心的。傻乐什么?” 许芳菲转过头看他,小手摊开,向他展示那对淳朴可爱的小年轻,语调格外认真地说:“你看,这不也挺美好的吗。” “……” 郑西野失笑,无声地摇了摇头,不与这小姑娘争辩。 片刻,许芳菲轻声问:“你当年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应该也是很不习惯,充满了怀疑吧。” 郑西野静了静,抬眸眺望远处的雪峰荒原,道:“当然。这地方就是这样,没来的人想来,来过的人想走。许多热血和抱负,都会在日复一日的萧瑟寒苦中消亡。” 许芳菲定定盯着他,说:“可是你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 郑西野没有说话。 许芳菲继续:“这片雪域只是你所有足迹的一个点,你去过比这里更荒寒的地方,忍受过比这里更非人的生活。你都坚持下来了。” 郑西野与她对视数秒,淡声说:“不可退缩,不可放弃,这是我的责任。对国家是这样,对你也是这样。” 许芳菲说:“所以阿野,你能做到的事情,我一定也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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