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星期五。 她忙完上午的工作,回到位于生活区的家属院,洗了把脸,准备小憩睡午觉。 刚要进卧室,忽然听见门外的楼道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熟悉的沉稳有力,罕见的步伐微急。 许芳菲知道是郑西野回来了,打了个哈欠,趿拉着拖鞋过去将大门打开。 门外,郑西野一身军装,风尘仆仆,显然是急着赶回,军帽帽檐下,白皙饱满的额头依稀可见一层薄汗。 看见许芳菲开门,他身形微缓,停了步,站在门口没有往里进,只是低着头,深不见底的黑眸无声注视着她,眼神复杂,凝着几丝不易教人觉察的沉痛。 短短几秒,许芳菲内心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朝他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嘴唇轻微开合,故作轻松地问:“瞧你,走得额头都出汗了。走这么急,发生了什么事?” 郑西野凝望她须臾,终于平静地开口:“票我已经订好了,假条也批了,我们马上出发回凌城。” 许芳菲费解:“回凌城?为什么?” 话音落地,郑西野又是一阵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微动身,上前几步走到她身前,双手用力握住她的肩。 他依然坚定地与她对视,无论是肢体动作,亦或眼神,都在给予她某种力量。 郑西野声音出口,缱出一丝哽咽的微哑,说:“刚才妈给我了电话。崽崽,外公去世了。” 当天,许芳菲便同郑西野一起赶回了凌城。 回到喜旺街,破败的小院子有人在搭灵堂,初冬的傍晚,平地起风,黑白双色的纱幔在风中飞舞,两三个叼叶子烟的工人边聊天,边忙碌,灵堂周围还聚着不少老街坊。 打毛衣的老奶奶摇头叹息:“眼看着日子好起来了,福没享几年,说走就走,唉。” 边上老大爷接话:“毕竟岁数有那么大了,又一直半瘫痪,这么多年全靠女儿外孙女照顾。走了也算是解脱吧。” 然后是一个年轻些的中年大妈,好奇道:“乔外公走啦?前段时间我还看到那个警官推他在公园晒太阳呢。怎么走的?” 老奶奶压低声:“说是脑溢血,送医院的路上人就没了……” 中年大妈长叹息:“走得快,不遭罪。我妈是胃癌,晚期疼得整晚整晚哭,最后活生生疼了两三个月才去,那才真的造了大孽……” 听着街坊们的议论,郑西野心口一阵抽紧,五指牢牢握住许芳菲的手。 耳畔各色声音钻进耳朵,许芳菲恍若未闻。她视线有些模糊,在郑西野的陪伴下安静前行,直直走进灵堂。 这时,邻居们都看见了这对仪表不凡的青年男女,认出是老许家的女儿和女婿,霎时都有些尴尬,噤了声,不再交谈。 灵堂正前方的墙上,挂着一张老人的黑白照。 画面里,老人笑容慈祥目光和蔼,依旧笑眯眯地瞧着她。 “外公。”许芳菲下意识轻喊了一声,像她小时候每天放学回家那样,说道:“我回来了。” 然而这一次,照片上的老人再也没有答出那句“乖”。 这时,一道衣着朴素的纤瘦人影从灵堂外缓缓走进来。 乔慧兰的双鬓已经花白,身形也略微佝偻,一夜之间失去父亲的打击,让这个年近五十的妇人愈发地苍老。看见许芳菲和郑西野,她强笑着说了声:“回来了呀。” 许芳菲转过身。 这一瞬间,许芳菲忍了数个小时的泪终于决堤狂涌。她用力抱住乔慧兰,头深埋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 乔慧兰双眼红肿不已,但在女儿面前,她依然像过去许多年那样强撑着,展示出自己最为刚强坚韧的一面。 “不哭了。”她温柔轻抚许芳菲的发,柔声哄道,“外公在天上看见你哭得这么伤心,会难过的。” 许芳菲用力抱住母亲,哭得几乎岔气。 她知道,她已经长大了,她失去了外公,妈妈也失去了父亲,她才是应该坚强的那一个,让母亲依靠,给予母亲力量。 但是,理智上道理都懂,情感上,根本无法控制。 巨大的悲伤排山倒海而来,海啸般将许芳菲整个人吞没,她想说什么,却抽泣到发不出半句字音。 良久良久。 许芳菲终于停止大哭,不是因为悲恸有所缓解,而是歇斯底里恸哭过后,生理上出现了疲惫。 乔慧兰还得去招呼前来吊唁的街坊亲友,只好先将女儿交给女婿。 乔慧兰给郑西野递了个眼色,叹息着抬起手,握了握郑西野的肩膀。 郑西野朝丈母娘安静地点了点头,随之便牵着许芳菲的手,带她先回家。 按照凌城的习俗,老人去世,停灵的时间都是单数日。 乔外公膝下子孙不多,灵停了三天,第四日便在几个至亲的护送下出殡火化,入土为安。 乔慧兰将祭品摆在墓碑前,自言自语地念叨道:“爸,妈,你们老两口分开了这么多年,终于是团聚了。书良,咱爸妈都过来了,你好好照顾他们……” 完成下葬仪式,乔慧兰给施工师傅们发红包去了。 许芳菲一袭黑衣站在外公外婆的坟前,神色淡漠,面容平和,久久未发一语。 整个过程里,郑西野始终握着她的手,安静陪在她身边。 小地方的风俗很多,老人新葬第一日,后辈要在老家祖宅过个夜。这习俗具体是出于什么目的、有什么说法,其实当地人也说不太清,但众人都觉得,一辈一辈往下传到现在,总归有它的道理。 因此,当大伯妈提醒乔慧兰要带两个孩子在老家过夜时,乔慧兰并没有拒绝。 当天下午,三人便一起将老家的祖宅简单打扫了一遍,为两个卧室换上了干净的床单被套。 凌城乡下的夜晚,繁星永远是常客。 许芳菲见今夜星月长明,便搬了两把太师椅到院子里,和郑西野一起看星星。 夜色是纯黑色背景板,银河画条线,月亮画个圆,晚风习习,山雀咕咕。 许芳菲躺在椅子上仰望星空,忽然轻唤了句:“阿野。” 郑西野的视线从未自她脸上离开片刻。闻声,他柔声应她:“怎么?” 许芳菲:“你和你外公外婆,或者爷爷奶奶,感情好吗?” 郑西野淡淡地回答:“在我懂事之前,他们就都去世了,我对他们的印象很模糊。” 许芳菲听完,静默了会儿,说:“我和我外公外婆感情很好。” 郑西野没有出声,只是平和地注视着她,聆听她的倾诉。 “以前小时候,我经常跟着我妈一起回来,当时,外公外婆都还在,都还很健康。”许芳菲略略弯了弯唇角,仰望着星空,“偶尔我惹我妈生气,我妈要揍我,外公外婆就是我的避风港。只要他们在,我妈就拿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许芳菲:“为这个,我妈年轻那会儿没少跟我外公外婆吵架,说他们溺爱我,纵容我,早晚会把我惯坏。” 郑西野牵过她的左手,握入掌心,也很轻地勾了勾嘴角,说:“你确实很乖,外公外婆护着你纵容你,你都没养成坏习惯。不像我。没人护,被我妈天天照着三顿地揍,我还是一身的坏脾气和臭毛病。” 许芳菲听见他提母亲,心口微紧,下意识侧眸看向他。她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很久,很久,目光隐约透出几分复杂和心疼。 郑西野:“看着我做什么?” 许芳菲:“阿野,我想,我有点明白当年你妈妈去世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了。” 郑西野没有吭声。 许芳菲语气轻缓,自顾自地继续:“我虽然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爸爸,但坦白说,正是因为那个时候年纪小,所以我其实没有太深太沉重的感觉。这次外公去世,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生离死别’。” 说到这里,姑娘眸光微黯,怔然道:“我送走了爸爸,送走了外婆,现在又送走了外公。亲人离去这种事,太痛了,我这辈子也不想再经历一次。” 郑西野被她有几分孩子气的说法逗笑,道:“傻姑娘,生老病死,人生常态。” 几秒后,许芳菲忽而定定望向他,对他说:“郑西野,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郑西野:“好啊。” 许芳菲一时无言,卡壳了会儿才微蹙眉,道:“你都还没听是什么事情,就答应得这么爽快?” 郑西野说:“只要是你期许的,我都无条件应允你。” 许芳菲心里忽的一热,好不容易淡去的泪意又翻涌上来。她抬指拭去眼角的水色,正色道:“我要你答应我,平安延年,长命百岁。” 郑西野的眸光沉寂而深邃,少倾,他朝她挑了下眉,道:“那你也要答应我,你也要平安延年,长命百岁,活得比我长。” 许芳菲却摇摇头,拒绝道:“我不要活得比你长,我要走在你前面。” “……” 郑西野闻声,眉心霎时拧成一个川字,抬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道:“小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许芳菲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道:“阿野,我畏惧孤独,畏惧分别……畏惧太多太多。我没有你顽强,没有你刚毅,没有你无所无能,也没有你无坚不摧。我在分别这件事上很软弱,承受不了你离开我。” 郑西野静了静:“你以为我顽强、刚毅、无所不能,无坚不摧,就能无所畏惧?” 说到这里,他兀然自嘲似的勾起嘴角,续道:“那你错了。” 许芳菲面露不解。 郑西野凝望着她的眸,说:“我也有畏惧的东西,畏惧得要命,畏惧得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遍体生寒。” 许芳菲:“你畏惧的是什么?” 郑西野哑声:“就是午夜梦回,遍寻身侧,不见你的身影。” 许芳菲瞬间愣住。 “所以崽崽,谁送谁走都不好。”郑西野眼底微红,笑说:“最好的结局,是生同衾,死同穴,携手百年归老。” “好。”许芳菲竖起一根小指:“那就一起百年归老,一起长命百岁,谁也不许先丢下谁。” 郑西野莞尔,伸出修长的指与她的缠绕,“一起。” 许芳菲又翘起大拇指,要跟他盖章,语气松快几分:“食言的人,下辈子吃方便面,永远没有调料包。” 郑西野连眼底都漫开湿润的笑意,拇指印上她的拇指:“好。”
第99章 在乡下祖宅的这一夜,许芳菲沉浸于外公离去的悲痛之中,辗转反侧,大半夜都没睡着。 听着身旁男人均匀平缓的呼吸,她知道他睡眠浅,怕吵醒他,便披上外套,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压着步子走出卧室,去了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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