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亲戚见她肩头抽泣而动,纷纷劝她节哀。 窈年的内心其实很是荒凉。 年少时,生父又嫖又赌,母亲不堪他的堕落与拳脚相加,痛定思痛后终于狠心断腕离婚,带着年幼的她,住进了雾城一个富商的家,一边做着保姆工作,一边拿微薄的薪水供养她去上钢琴课、芭蕾课。 她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真的爱上那个年龄差距悬殊的男主人,更多的时候,每一个年少的深夜,她一次次惶恐揣测,是不是自己拖了后腿,才让母亲甘愿沦为被世人所不齿的“第三者”。 她叫男主人叔叔,偶然听见不太相熟的朋友议论她怎么叫男人叔叔不叫爷爷,很有乱了辈分之嫌,她心头涩然,只能躲在门框背后暗暗捏紧了拳头。 男人不曾娶母亲为妻,却愿意为了母亲众叛亲离,搬出原来的祖屋,为母亲另外购置了一处豪华房产,“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一起生活。她习惯于以乖巧安静的那一面示人,于是接受了母亲的旨意,改口称呼男人为“老爹”。 这世上人和人之间的亲疏关系,大多或以钱论。 以前她和母亲穷困潦倒的时候,家里碰上什么事,亲戚们唯恐避之不及,而这回“老爹”走了,亲戚们却各个热情高涨,恨不得巴心掏肝地来作好人,繁复的丧事礼仪根本不愁无人操办。 亲戚都以为她是和“老爹”感情极深厚,所以才会对着焚烧老爹衣物的冲天火光啼哭不已,只有她知道,她是在为过去的不耻而辛酸,她的眼泪还为了人情的现实冷暖而流。 没有钱的时候,没有尊严,身边更没有半个好人。 她对着老爹的衣物哭笑得疯癫,感谢老爹那些年带给自己的虚荣与尊严,是老爹让自己身边这些原本面目可憎的亲戚一个个成了如今的热心肠“好人”。 但同时她也恨自己为什么不是老爹的亲生女,虚与委蛇的亲戚们对她和母亲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一边奉承她们母女这些年的养尊处优生活,羡慕她们命好,一边又在暗地里嘲笑她们是毫无尊严被包.养的一对蛀虫。 她更恨,十八岁那年,远处那个躺在草坡上的女人,风轻云淡就抢走了她迷恋半生的“兄长”。 那一年,她是老爹呵护下的“伪造千金”,是她太轻敌,以为那人只是沪城来的不起眼假小子,惯来清冷矜贵的与舟怎么会看上祝之繁那样出身平凡,行事粗莽又毫无女人味的女孩? 更何况郝阿姨与母亲是老同事,一路看着她长大,每回见了她就不由眉眼含笑,仿佛是在打量未来儿媳,期待一对天作之合的才子佳人能在不久的将来开出花结出果。 再后来,她偶然听人说起,原来那女孩家境非比寻常,恐怕她引以为傲老爹的财力在那女孩的家庭面前都只是九牛一毛,窈年这才大梦初醒般醒悟过来,原来江与舟爱上那女孩,竟一点不在乎对方出身如何,而费尽心机伪装成富家女的她,根本也不曾入过他的眼。 她以为的那些胜算,在与舟那根本没有任何效力。 原来他爱那女孩,仅仅爱的是她本身,而自己的虚荣,最终沦落成了一个无人在意的笑话。 人终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财富、名利和与舟,都成了她这一路成长里的心魔。 她在奄奄一息的火堆前掩面痛哭,面前不知什么时候递过来一张纸帕。 她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这个心狠的女人了,毕竟当初她离开的时候是那般绝情,任凭郝红萍如何痛哭流涕跪下挽留都无济于事,她铁了心要和沪城的一切一刀两断。 “谢谢。”曾窈年接过她递来的纸帕,擦去脸颊上的残泪,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祝之繁笑笑说:“昨天下午,祝峰再婚大摆宴席,他让齐远给我捎信,说这回一定要我到场,得到我的祝福他才心安。” 几年不见,眼前的女人丝毫不见衰老,眉宇之间更添几分洒脱与灵动,想来日子过得必定快活无虞。 也是,这么没心没肺的一个人,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怎么会被岁月所催老呢? 不像她这个凡事操心,事必躬亲的操心鬼,即使如今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人上人,也依旧忍不住每日殚精竭虑明天会有什么样的人生危机。 曾窈年忍不住问道:“这几年你去哪了?”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好傻,怎么会问出这种幼稚的问题?一个不想被人找到的人,怎会告知别人自己的行踪? “这次回来,打算什么时候走?” 祝之繁想了想说:“过几天吧,明天参加完祝峰的婚礼,我去别的城市还有点事。” 两人立在荒芜的田埂前,看火堆最后一点星火彻底熄灭。 祝之繁望着远处银杏铺满的长道,感慨说:“原来雾城也是有秋天的啊……” 记忆中的雾城,几乎只有夏天,蝉鸣、潮湿、闷热、大太阳、台风、暴雨,她似乎从来没在秋天这个季节来过雾城。 祝之繁指着远处那片金色朦胧说,“叶子金灿灿的,那里看起来真像一个金色的梦,以前河边野蛮长着一些不知名品种的树,现在整齐栽成了银杏,乡下这些年规划得挺好。” 金色的梦…… 曾窈年似被什么东西击中,心头猛然窒住,面色古怪,目光定定觑了祝之繁一眼。 祝之繁喃喃说:“路也修过,很多年前江与舟骑车载我在河坝上走,屁股都硌碎了,不过那天傍晚的阳光洒在河面上,金黄金黄的,跟银杏的叶子一样梦幻漂亮。” 曾窈年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江与舟口中“金色的梦”,只不过眼前之人多年前的一句无心之言,而他竟为了这句无心之言,愣是从破碎成渣的回忆里翻出来那么一点甜,死死抱着不肯松手。 她不知道,他为了她口中那个金色的梦,一掷千金将河流两岸夷为平地,整齐栽种上了名贵的壮年银杏,只为了每年秋天,他能回到那个当年她亲手编织的金色梦境之中。 老旧不堪的自行车一直被江与舟珍藏,吱呀作响的轮毂一遍遍在路面轧过,他的后座却再也没有载过哪个女孩。 东西烧完了,亲戚在催她回去,老爹刚走,家里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她不便多留,于是约祝之繁晚点一起吃个宵夜。 祝之繁的笑容意思很明显:我们什么时候成朋友了吗?还是你要给江与舟通风报信,让他亲自来捉拿我? 曾窈年表情讪讪,摇头说:“你还是不肯回头吗?这些年他一直在等你,不曾变过。” 窈年此时内心有一丝挫败,却是十二分的真心希望这对失散多年的怨侣能够冰释前嫌重新在一起。 与舟她知道的,一直很忙,但那些忙碌实在没有到了日以夜继的地步,何况他已身居那种高位,身外之物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大意义。在曾窈年看来,他这些年的忙碌,或许只是为了麻痹自己而已,毕竟一个人只要闲下来,就根本控制不住头脑去发疯地思念一个人。 祝之繁呢?看起来过得很好、很充实,想必已经实现了当初她宁愿抛下全世界也要去追逐的梦想。只是……这样迷人可爱的姑娘,至今仍旧单身吗?概率实在渺茫,毕竟谁都知道好货稀缺,一经看准就要先下手为强,否则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姑娘被别人抱得美人归。 窈年忍不住为与舟的痴心辩解两句:“之繁,你知道的,他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这一生,只为你一个人做过傻事,也为了你,至今仍在傻下去。” 她指着她身后的那片金色梦境,羡慕又祝福地告诉她:“这些都是与舟当年醒来后回雾城种下的。至于他为什么要种这些树,其中缘由,想必没人会比你更清楚。当年载过你的自行车,这些年他一直视如珍宝,安妥保存。有一回新来的保姆将破旧不成样的自行车私自做主丢掉,与舟回家便大发雷霆,保姆吓得哭着给郝阿姨打电话,郝阿姨得知保姆扔掉的是自行车,知道保不住她,便让她赶紧出去找被拉走的自行车,上天入海都要把车找回来。” 祝之繁期间一直低着头,曾窈年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她听到这些话后到底作何感想。 直到看见祝之繁若无其事地蹲下去绑脚上松掉的鞋带,曾窈年才发现这女人果然心够狠,这些话她居然毫无动容。 而当祝之繁的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滑落,曾窈年看清了她手机屏保,彻底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亮起的手机屏保上,粉面玉雕的女孩约摸四五岁的模样,眉眼鼻子,哪样不是和江与舟如出一辙? 祝之繁风轻云淡地捡起手机,目光警惕地扫了曾窈年一眼,仿佛打算将这事就此轻轻揭过。 曾窈年头皮都瞬间麻了,一阵心惊肉跳,舌头在口腔里直打架,手指着祝之繁,不可置信地说:“你……你怎么敢的啊?祝之繁,你果然天不怕地不怕!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他知道了,肯定会疯掉的!” 祝之繁余光掠过那片灿灿的金色树林,淡淡道:“没有意义了,我早过了做梦的年纪,那样美好的景色,或许有人会恋恋不舍不愿离开,但那个人不会是我。” 曾窈年迫切咬牙道:“他知道没有意义了,这些年他也一直想忘了你,但他做到了吗?就上个星期,他刚从纽约回来,沪城公司里堆积如山的文件一概不理,下了飞机就直奔这里来,生怕一场秋雨就打得这片金色树林七零八落,他会错过这场金色好梦。你离开后,他优待你的母亲,优待你的朋友,甚至你昔日不太相熟的同窗想加塞什么亲戚到公司里,他哪一次冷漠拒绝过?他一直心有所愧地想要弥补你,弥补当初你最无助的时候那么冷漠不曾伸出手。他等来你所有亲友的称赞拥护,却再也等不来你,你以为这些年他不想忘掉你吗?他不是没试过,可那过程实在太痛苦了,他根本承受不起了!” “他死过一次都没能忘掉你,你还要他怎样?”想到祝之繁的手机屏保,曾窈年深深窒息道:“你甚至那么残忍……” 祝之繁目光冷漠,摇头说:“我也曾受过伤害,一次次被他推开,又一次次被他的不甘心拉回来,那种无限陷入自我怀疑反复失去尊严的日子,和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猫儿狗儿有什么区别?我也曾经为他疯过,疯过冷静下来,我只是做回了最初的自己。” “我不会永远等在原地,这世上也没有谁一定要去等另一个人。我最爱他的时候,并不比他如今爱我少,我们只是爱岔了时间点,遗憾没能同时到达顶峰拥抱彼此。” 两人之间的气氛再不能融洽下去。 刚好祝之繁有一通视频电话进来,曾窈年胸膛仿佛堵着一道无名之火无处发泄,见她转身去接电话,便也借机准备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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