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星河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日苏哥哥。”她好久没说话,舌头有点不听使唤,所以每次都要蓄力一段时间,觉着能说好了,才发声。 那日苏大喜,不住道,“哎呀,哎呀,真的会说话了。”又指着索德纳木说道,“还有他还有他!” 方才穆星河叫那日苏的时候,索德纳木就已经期待地看着她,这会儿眼睛里的殷切,简直要放出光来,好在穆星河顺顺利利地叫出了“索德纳木哥哥。”他一时激动,不由欢呼一声,把她高高举了起来,转了一圈才放下。 这边喜气洋洋,那边希日莫的情况却有些不好,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干呕了几声,又歪了下去。 阿木尔走上前,看了他一眼,见他晃晃头,似乎好一些了,才带着妹妹和那日苏他们一起离开。 孟和挤了满满的一桶牛奶,正要提回毡房,想趁鲜做奶豆腐,却听见一阵马蹄声笃笃而来,抬头就见几个小子骑马围住了她。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却都不说话,只笑眯眯地看着她。她不由用目光询问阿木尔,却没想到一向老实的儿子也是这副模样。 她不由笑骂道:“坏小子们,连孟和额吉都要捉弄……” 那日苏却看向穆星河,催促她道:“快呀。” 于是,她便把目光投向女儿,却见女儿迟疑了一会儿,张开了嘴,叫了一声:“额吉。” 孟和手里的桶几乎要脱落,牛奶洒了出来,她下意识又抓住了。她放下奶桶,走到女儿马前,把她抱了下来,眼睛里几乎要泛出泪花,她看着她,说道:“好孩子,再叫一声。” 穆星河便又叫了一声“额吉”,声音清脆而真切。孟和把她紧紧揽在了怀里,嘴里激动地不住喃喃:“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几乎要激动地落下泪来,她以为还要很多的时光,女儿才能恢复,却没想道,仅仅过去不到两个月,她就能说话了。 许久,她放开女儿,对那日苏他们说道,“今天在阿姨这里吃,我给你们煮牛骨头。”说完,又道:“明天你们也要来,叫上你们的阿布额吉,我要宰羊,大家一起庆祝庆祝。” 那日苏两人便从马上翻身下来,笑着道:“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好好好,”她一边笑着点头,一边牵着女儿往毡房里走去,穆星河却拽住了她的手,指着阿木尔道:“哥哥受伤了。”她回过头去,这才注意到,儿子的袍子磨烂了,膝盖处也烂了一大块,染了一圈血。 她忙松开女儿的手,掀开了他的袍子查看。阿木尔躲了躲,示意她不用担心,转了身去提牛奶桶。索德纳木赶忙过去,接了过来。
第16章 通拉嘎之死 孟和沉下脸来,对他说道:“你跟我进来。” 阿木尔只得跟着她进了毡房。一进毡房,孟和便去解他的衣扣,他忙抓紧了领口,讨好地跟母亲笑了笑,摇摇头。孟和不为所动,拿开他的手,就把他的外袍解了下来。他里面只穿了一件背心,外袍一脱掉,肩头露出一片青紫,把背心掀了上去,发现整个后背都青紫了,触目惊心,便又去解他的裤子。 这下阿木尔慌了,他跳起来,手忙脚乱格挡着母亲的手,迅速后退了几步,把裤腿卷了起来给她看,示意只有膝盖受了伤。 孟和仔细端详了一遍,才坐了下来,面沉如水,问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索德纳木看看那日苏,那日苏又看看穆星河,最后硬着头皮支支吾吾道:“是希日莫那小子,他今年赛马又输了,心气儿不顺,今天放学碰到了,就欺负他们两个。阿木尔气不过,跟他打了起来,两个人都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不过,”他赶紧又描补道:“他摔得更严重,我们走的时候,他还站不起来呢……” 穆星河小心观察着孟和的表情,唯恐她责怪哥哥,见她面色愈加阴沉,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努力说道:“额吉,不要怪哥哥,是他们先欺负我们的,说我们是两个哑巴,一个大哑巴,一个小哑巴……” 孟和现在听见她说话,就忍不住开怀,面色不由跟着缓和,可当听到“哑巴”两个字,又不由痛心,怒气极速上涌,她心疼地看了儿子一眼。女儿失语,她知道是暂时的,可儿子却是永远都好不了了——这一声“哑巴”,简直是在戳她的心窝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事你们不要管,我叫他阿布去说,那钦该管一管他的孩子了。” 沉吟了一下,又说道:“要是他还不改,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事,你们就像这次一样打回去,但有一点,不许打输!” 那日苏几个忙不住点头,“以后,我们就和阿木尔一起上下学,人多力量大,就让他们瞧瞧,谁的拳头更硬一些。” 孟和差点气笑,却也没再追究他们,而是起身到了火炉前,起锅添水,一边忙活一边道:“柜子有奶皮子和果子,你们先垫一垫,大骨头煮出来还要一段时间。” 说是大骨头,其实还挂着很多肉,在内地要叫做排骨。骨头已经处理好了,她倒进锅里,絮絮叨叨跟他们解释道:“巴根家的一只牛犊,让公牛顶破了肚子,活不成了。巴根就把它宰了,给咱们分了一些。” 阿木尔见危机解除,赞许地看了妹妹一眼,四个孩子相视一眼,都忍不住得意地笑了。 第二天,伊徳日布赫回家的时候,孟和把这件事跟他细说了。孩子们之间的矛盾本该让他们自己解决,但希日莫这孩子心术不正,两次置阿木尔于危险之中,下次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做家长的不能再坐视不理。 伊徳日布赫听了,本来很是气恼,但女儿开头说话的喜事又冲淡了他的怒气,他一晚上都忍不住想逗女儿多说话,将这件事暂时搁置到了脑后。 但翌日,他便请假去找那钦谈了谈,也不知道他跟他怎么说的,那天之后,希日莫很长一段时间没去上学。有人说他摔坏了脑袋,在家休养,也有人说他打输了,羞于见人,不敢来上学……总之,不管因为如何,阿木尔他们过了一段安生日子。 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而过。草原上的牧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时间来到了1972年的初春。距离穆星河来到孟和家,已经快两年了,她长高了很多,身体健壮有力,除了皮肤要白皙一些,她几乎和草原上的其他姑娘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两年里,她学会了射箭、马技,甚至搏克。索隆高娃在那件事过后,虽然不敢再在明面上欺负她,但仍免不了酸言酸语。她看不上她,总觉得她是仗着额吉和哥哥的势,自身不过是个孱弱的小可怜儿,蒙古人最瞧不上这样的人。所以,苦练了一年多搏克的穆星河,在今年新学期伊始,趁着她又找茬的由头,狠狠摔了她几跤,让她见识了下自己的力量。 并不是每个蒙古女孩都会搏克,索隆高娃住在镇上,也没有机会和意愿学习这个,逞凶斗狠全凭自己个子高,力气大。对上穆星河的有心算无心,以及苦练多日的搏克技巧,基本丧失了优势,从此之后,她才开始真正对她敬而远之——她在穆星河面前的优越感已经荡然无存,哪怕是她自以为的。 穆星河也学会了放牧、挤奶、做奶食等大多数草原生活的技能,她越来越热爱这片土地。她隐隐察觉到,爸爸妈妈虽然很疼爱她,几乎要把她捧在手心里,但这样像野草一样疯长、充满生命的蓬勃和力量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她迷恋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策马奔腾的感觉,风从她的耳边呼啦啦地穿过,那是前所未有的自由,所以,有时候她都有点相信,孟和额吉关于她天生就该属于草原的论断了。 这一两年的生活,是平静而祥和的,以至于她们差点都忘了草原残酷而无情的一面,直到一个牧马人不期而至,打破了平静——他带来一个消息:通拉嘎死了。 孟和简直难以置信,收养了穆星河之后,妯娌间的来往便比原先多了起来,虽仍不怎么频繁,但前几天她去给她送黄羊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她骑上马,一路狂奔,赶到了她们的毡房。毡房外零零星星站着一些男女,他们是附近的牧民,闻讯赶来帮忙。那森布赫麻木地坐在地上,她顾不上他,只扫了一眼,便快步进了毡房。 毡房里,两个老嬷嬷正在给通拉嘎穿戴。她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仿佛只是睡着,却一动不动,任由人摆弄。 孟和扑了过去,叫了一声“通拉嘎嫂嫂”,她没有任何回应。她忍不住用颤抖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冰凉而僵硬。旁边的老嬷嬷拉住了她,安慰她道:“腾格里召唤了她,她已经在路上,我们不要打扰她往生。” 孟和一下瘫坐在地上,手里的马鞭跌落一旁,嘴里不住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那位老嬷嬷叹了一口气,说道:“是被马踏破了胸膛……”再多,其实她也不知道了,她只是在给她换衣的时候,发现了她的伤情。 孟和突然“嚯”地起身,提起马鞭,疯也似的跑出了毡房。她找到那森布赫,将他拉了起来,用马鞭指着他,厉声问道:“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通拉嘎嫂嫂是怎么死的?!” 那森布赫什么话也不说,一张脸麻木而呆滞,他似乎根本就听不到孟和在说什么,没有任何反应,身体跟一团烂泥一样,如果不是孟和提着,他可能立马就瘫到了地上。 孟和恨恨地“啐”了他一声,把他扔到地上,转身回了毡房。 通拉嘎已经穿戴整齐,静静地躺在矮榻上。孟和几乎要生了恍惚,以为她还没有死,周围这一切都是她的梦境。她双腿一软,扶住了一旁的木柜,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仿佛是一种虚幻的背景。 伊徳日布赫直到下午才过来,他赶着马群在外面,收到消息后,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孟和见到丈夫,快步迎了上去。伊徳日布赫握住了她的手,她终于呜咽一声,哭了出来。 伊徳日布赫面色沉重,他看了通拉嘎一眼,便沉默地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孟和便听见外面突然起了争执,她赶紧出去,发现丈夫正在厮打哥哥那森布赫。 孟和不知何故,忙上前去拉架,谁知道丈夫就跟一头失去理智的狮子一样,一拳一拳地殴打着哥哥,那森布赫一张脸迅速肿了起来,鼻血流了一地。 她死命地拉住他,大喝一声:“够了!”旁边的牧民也赶忙过来劝架。 在众人的阻拦中,伊徳日布赫终于停了下来,他的胸口起伏不定,目光像要吃人一样看着哥哥,恨恨道:“是你害了她!你为什么不带她去医院?为什么不带她去医院?” 中午孟和到的时候,没有从他这里问出什么,见了弟弟,他才痛哭着,断断续续说出了一切。原来昨天下午,他从外面喝得醉醺醺回来,看见妻子正躺在床上,他生气地踢了她一脚,骂道:“大白天睡什么觉?赶紧起来去放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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