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也只是简单的重复,“知道了。” 金叔说得没错,他回去港市没多久,《毗舍阇鬼》立刻刑满释放,再版时书腰上有大大一行推荐语——“这是一本充满年轻朝气的愤怒之书。”来自对此书争议保持数年缄默的陈金生,代表着他为人父的幽默气度与对讽刺挖苦前嫌不计。子夜积压的几本书,包括《人之大欲》在内,也都在几个月内陆续出版,异常地顺畅。一笔笔版税数额巨大,代表了出版社看在他父亲情面上对他才华的认可。他尽数存到一张卡上,在某次回家时将那张卡交给了陈自强。子夜有他的好意,爸爸也有他的用意。那笔钱他为子夜保存起来,再难再难的时候,他都没有动过。生怕某天夜里,邱娥华又会想多年前那般,走投无路地带着子夜回来了。又总盼着那一天来……他总得留点什么给他们应急啊。 爸爸那时想得很好,邱阿姨不自由,他却可以常回来看看。 那大半年他也的确保持着联络,一开始多,后来大抵重新入学,课业忙碌,渐渐少了些。 世上的事也不都大起大落,大开大阖。相聚离别,大多数时候也都发生在微末之间。 子夜写论文期间,五月间有频繁来往学校和港市。陈纵那阵物理力学实验做得焦头烂额,也没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还是爸爸打电话告诉她子夜毕业要回港市发展的消息。 那时的陈纵不懂得成年人世界里的无奈,对生活也没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只顾着同爸爸和子夜闹脾气,挂电话后,给两人分别发消息表示:我再也不要理你们了。 第二天夜里一条新的港市手机号码打进来视频电话,视频里子夜在街头闲逛。陈纵躺在宿舍床上气呼呼地敷面膜,假装没有在看他,其实全然在看他。看他走在逼仄而狭长的天空下,看他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看他走进街边一间灯火通明的超市,将镜头翻转对准一排排货架。 陈纵老不高兴,给我看这做什么?给我看你呀。 就听见子夜在电话里讲,“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陈纵讲,“我又吃不到,馋谁呢?” 子夜讲话声带了笑意,“我周末来看你。” 陈纵的气就在那一瞬间消了。 仍要摆谱:“那你退回去,从第一个货架开始走一遍。” 网络算不得好,时有卡顿,画面便会糊到看不清字。 陈纵叫他念给自己听,点名,“要听广东话。” 子夜称,“不会讲。” “不懂讲广东话你也好意思回去,”陈纵抱膝坐起来,“我要喝那种维他柠檬茶的港市特别版,还要那个流心小蛋糕。” 她要星星要月亮,报菜名都用了十多分钟。子夜耐心十足,一一说好。连室友都羡慕:“你男朋友好温柔。哪里找的?” 陈纵虚荣心爆棚,实在得意极了。 那一阵子夜过得很奔忙,忙毕业,又在港市和陈纵学校来回奔走,每找她都会给她带一箱零食。爸爸看到都讲,“干脆把超市都给你搬来得了。” 一直到暑假,才难得有时间坐下来说说话。他知道爸爸想听什么,主动和他说起陈金生和邱阿姨近况。 “他一把年纪了,惜名,不想再闹出离婚新闻,想安安稳稳享天年。他们想与她亲近,她立刻发一场疯。任谁都受不了,找医生开了精神类疾病证明,去医院待了几个月,自己搬去石澳住了。”他们自然指的是陈金生,子夜没有指名道姓,怕爸爸听了心里不舒服。 “也真是为难她了。”爸爸讲。又问,“你的打算呢?” 子夜说,“之后重读中文系,要准备一些考试。” “兜兜转转还是回去了。” 子夜点头,嗯了一声。 “没事,”爸爸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你聪明,什么都能致以用,这几年不算走弯路。” 陈纵也讲,“没事儿,念中文你拿手,这几年多写几本。没两年你一火,也不必邱阿姨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他死了。” 爸爸嗔她,这话说得。 子夜却笑了。 爸爸讲,“你妈自己躲起来,没有人为难你吧?” 子夜答,“没有。我只顾我的事,与他们来往不多。” 陈纵也问,“你在那边过得开心吗?” 子夜嗯了声。 这就是她想要的全部回答。 暑假两人都很忙,陈纵样样向子夜看齐,报名了暑期创新创业竞赛以便多拿学分提前毕业,也不太常回家。她上学那个城市夏天尤其炎热,只好在外头租了个带空调的简陋小房间,去便利店打了早晚工勉强支付房租,晚上放学回来开了空调同子夜视频。子夜要补一份雅思成绩,夜里多半会刷题。陈纵也跟着他刷,以便尽快大学毕业考到港市读研。有时候跟他一起同频真题检测听力和写作,总比他少上一分。子夜雅思成绩出来,总分有八。陈纵便也跟着松口气,那我是七分,也有学上了! 子夜在学校附近与人合租了一间单位。刚入学的头一个月,课业虽很紧,每天下午下课,他都会打给陈纵,带她在学校里或者城市里走一圈。知道她爱看沉香屑,便带她走一二炉香与香片的老路,接着去走烬余录,常带着些子夜自己的注解。比如陆佑堂,也是烬余录的“临时救护中心”,还问她,“眼不眼熟?”她盯着瞧了会儿,脱口而出,“《色戒》排爱国剧目的地方!”色戒两人也是一齐重刷的,那时已有浅显地讨论通往女人心灵这条的路的种种可能性。陈纵期待这件事,真正在一起却没尝到太多甜头,于阅读和体验的知行合一上对此事至那时仍在她生命中打了个问号。 他接着讲,“那时陆佑堂被炸掉了顶,所以《烬余录》中的救护中心在梅堂。” 梅堂在男生宿舍。改天他路过男生宿舍,将那个书中“灰扑扑”的原型又拍了几张照给她。但梅堂一点都不灰,红砖用了一百年,也都还没黯淡。陈纵怀疑他认错的建筑,他便只好讲,“下回自己来认?” 他走第二炉香里陡峭唐楼“崎岖”峡谷,说这学校活像深山古寺。隔天,又给她讲孙中山,讲陈寅恪,讲朱光潜。语言流畅,常有意趣,全无乏味。 子夜从夏天走到秋天,等陈纵将他就学的地方从历史、地理、建筑各个维度细致入微刻入脑海,他又开始说这座城,从《铁马》杂志讲起,接着是戴望舒《星空》,然后是早期张爱玲与毛姆,接着是刘以鬯《酒徒》,《对倒》。 陈纵最喜欢他在城市不同的地方穿梭,比电视上任何学究的访谈节目都要好看。 街上的人——“港人乱穿衣,上羽绒下短裤,人人一双夹趾拖。” 城市,城市则是——“屏风楼的石屎森林。” 米埔的红树林,想起来什么了吗?——“白流苏范柳原!”陈纵抢答。 荷里活道古董街——“《重庆森林》!”若子夜上课,陈纵一定是最好学生,十之八九应答如流。 下次,下次,带你去香港的岛屿。有一次下课铃响,子夜做了这样的课堂总结。 到了下次,下下次,从来不食言的子夜食言了。 来自港市的视频电话一天比一天少。 一个礼拜只有寥寥数语。陈纵发一条,他回复一条消息而已。 陈纵自己尚无知无觉,室友却都一个个问,“今天你男朋友怎么又没给你打电话?” 她还会为他解释开脱,“他现下很忙。” 到了圣诞节,室友讲,“听说那边都放假几个礼拜,总不至于一个电话也没有?” 室友们都说他们两快分手了。有人经验之谈:一般异地恋,一方去了新地方,总容易迷失自己,很容易变成这样。 何况港市什么地方?学校里那么多靓女,有才有貌有家室,移情别恋了很正常。 大家都告诉陈纵,该换人了。 平安夜那天夜里,陈纵躲在被子里等了很久,“节日快乐”停留在对话框,心想,一旦你给我发消息,我就立刻秒回你。 她抓握着手机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信息意外发送了出去,回复却也是不咸不淡地一句,“节日快乐。” 陈纵望着那条信息流了很久的泪。 那时候她年纪还很小,容易问一些傻问题,犯一些恋爱中女孩子都很容易犯的蠢。 她先告诉他,[我觉得你根本不爱我。] 然后发送小作文,罗列十条她觉得子夜根本不爱的的细节作为罪行。 在陈纵情绪起伏最大那几天,子夜都没有回复。之后,不论子夜发来什么,她再都没有理会。 圣诞之后一个月便是新年。那年爸爸没有功夫回家过年,金叔王叔去泰国度假,白小婷刚出月子,住在新房里,外婆请了周阿姨去她家中帮忙照顾她。腊月底陈纵到家,大半个新年都自己窝在家中点外卖。港市只放大年初一那一天,既然子夜圣诞都抽不开身,陈纵便更没指望新年他能赏脸让自己看一眼。 家家户户都没亮灯,屋也漆黑,树也漆黑。除了一点毛月亮,整个院子像一栋弃置不要的旧宅。陈纵开了一堆薯片,喝了三罐肥宅水,瘫在客厅沙发上收看无聊至极的新年歌会。看到约莫夜里十点钟,陈纵觉得自己宅得都快要馊了,决定去水房烧水洗个澡,将积攒了小一个礼拜的脏衣服都丢洗衣机。 刚将热水烧上,陈纵摸黑出来,发现小院门口感应灯亮了,隐约听见行李箱轮滑声。画面里走进来一个高高大大的漆黑人影,与她打了照面,顷刻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灯光熄灭,陈纵率先动了,掉转头往自己房间里走。 来人叫了声,“陈纵。” 陈纵再也受不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她走几步他跟几步,两人一路走,感应灯一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陈纵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街灯下他异常地风尘仆仆,形容异常地疲惫。很少见到他这样狼狈……这趟回来得应该很仓促。 她莫名心酸,脚步一停下,就听见他在后头将行李也丢开,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我很想你。”这是子夜第一次主动讲这类话。 他看着瘦,怀抱却极有安全感。还带着点使她很眷恋的,陈子夜独有的味道。子夜将她整个包裹,陈纵眼泪浸进衣料里,无声哭了很久,渐渐有点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哭成这样。似乎今晚的子夜莫名地催泪,格外地使人心疼。那个拥抱也格外地漫长,不知蕴含着怎么样地情绪,渐渐使陈纵有点透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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