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能走船的河道吗?”何霜禁不住问。 “春季水浅,通行不易。”徐元礼道,“但这确实是船行道。” 听他这样说,何霜猜这一程必定很漫长,索性往后一躺,倚着船板看晚霞。 徐元礼看她一派闲适的样子,终于问起:“你今日去见元轸,是为那日暗门之事?”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何霜道,“镇长找我找得突然,我没来得及跟你通气而已。” “他的话……你信?” “信,他没必要骗我。” “你不该如此轻信于他。” 何霜耳边听着小船将将要搁浅的声音,脑中联想的却是元轸那晚的遭遇,关于她是怎么从他手上脱出去、怎么从他船上凭空消失、暗门的通行原则究竟是怎样,她实在太好奇了,假如以后她想带别人离开,元轸的遭遇必须列入风险项,毕竟之前徐致也曾在暗门有过相似经历。 “对了,”何霜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转看向仍在和茅草作战的徐元礼,“那天晚上你是一直在水里?” 徐元礼点头。 “你没看见他的船是怎么消失的吗?” “我只看见你。” 何霜tຊ被他不经意的情话“中伤”,好半天忘了自己提问的初衷,还是徐元礼察觉到她的沉默,忙碌中低头看向她,“你想到什么?” 何霜顺手从旁边摘了根狗尾巴草,叼进嘴里咀嚼了片刻,忽然觉得没味,于是冲徐元礼勾了勾手指。 徐元礼朝她递了个疑问表情。 “你过来,我悄悄跟你说。” 徐元礼放下船桨,神色好奇地倾身前往聆听。 何霜一把勾住他的后颈,徐元礼站立不稳,眼疾手快出手撑在何霜头靠的船板上,两人鼻息相闻,呼吸都很不稳。何霜目光定定地看着夕阳的霞光从徐元礼头顶蔓延至下巴、颈部,他整个人都是橘色的,可爱到令何霜心底止不住地滋生出一股“暴力”的想法,想用大力把他搓圆揉扁。 最终,何霜却只是一手勾着他的脖子,另一手用狗尾巴草在他脸上来回逗引,若即若离地流连,她很享受这样的乐趣。 直到狗尾巴草被徐元礼一把揪住,毫不客气地被扔去河里,何霜一下子失措,探头想去捡回来。 徐元礼没给她这样从容的机会。 船体摇曳,因为徐元礼刚刚撑船的手此时托在何霜脑后。 明明已是夕阳天,半点热度没有,何霜却觉得如入三伏天,热浪袭人,徐元礼真是胆大包天。
第54章 70 、真相 寒食节后一天是清明节,江南地带,气候完全应了那首关于清明的诗。明明前几天还阳光明媚的天气到这一天却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 何霜作为客人,原本不适合随徐元家人上坟拜扫。因为徐元礼那位蒋姓的曾外祖父没有其他后人,都是徐元礼每年独自上山拜祭。想到何霜已不算是外人,加上这位曾外祖父生前就一向对那边的事务很狂热,徐元礼特别征求了母亲的同意,带了何霜上山。 徐元礼这位曾外祖父葬在东山脚下。 虽然例假差不多已经结束,出行前何霜还是犹豫着问徐元礼,既然舟口镇扫墓循古礼,女性来例假去扫墓会不会犯忌讳。徐元礼闻言神情错愕,“舟口镇循的是古礼,并非迷信。” 沿田埂小路去山脚的一程,两人遇上不少扫墓的村人。有的即使隔了几块田的距离,也仍会亲切地和徐元礼打招呼,只是目光移到何霜,都会礼貌地避开。 对于这些眼神回避,何霜这几天已慢慢习惯,能始终维持得体笑意。直到两人离东山越来越近,几乎不再遇到其他人,何霜禁不住疑道:“奇怪,为什么除了我们,好像没人来东山?” “东山非本镇原有之山,一向被村人引为不祥。”徐元礼道。 “这个不祥难道不是迷信?” 徐元礼闻言摇头,“这不是迷信,东山是天灾之后凭空乍现的一座山。山上奇诡之处至今未解,又兼有野兽出没,没人会把自己的亲人葬在这随时会消失的险境之中。” “那为什么你曾外祖父……” “曾外祖父是奇人,听闻自他接任老先生以后,行事作风一贯不容于常人。将坟地设在东山脚下是曾外祖父自己的遗愿。他老人家到晚年时已不大同亲属来往,完成他遗愿的正是现任老先生。” “原来是这样。” “我母亲和老先生的宿怨便始于斯。” “等等,我对一对。”何霜一边小心应付脚下泥泞,谨防自己跌下田埂,一边细捋上一辈人物关系,“你的曾外祖父就是你母亲的祖父。那你母亲的父亲就是你曾外祖父的儿子,他只有一个儿子?” “曾外祖父与曾外祖母很早分家,只生了一个儿子。” “你外公也只有你母亲一个女儿?” “是。”徐元礼道,“外祖母、外祖父身体都不大好,年纪不过半百,便相继去世了。母亲往上一脉,确实人丁单薄。” “怪不得你母亲把命看得这么重,啊!”千防万防防不住草鞋踏泥路,何霜一下没注意,还是失足滑到了右侧灌溉水沟里。 所幸只是一只脚滑下去,另一只脚还盘旋卡坐在狭窄的田埂小路上。只是这样一来,左脚承受的压力太大,何霜本来没察觉,等到徐元礼把她从水沟拖起来,她才感到左脚脚踝一阵尖锐疼痛,大约是扭伤了。 细雨还在下,徐元礼斗笠戴得大,为了就近照顾何霜,他索性摘掉斗笠,蹲下替她检查伤情。 他这套“扶伤”的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离得近,何霜看着如丝的细雨分别落在他微微皱起的眉头、略显浓密的睫毛上,又见他神情认真地给她按脚,仿佛这是天底下唯一的一件事。何霜继而注意到余光中的世界,青山绿水、烟雨濛濛,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她总是能轻易攫住这样的小时刻,不特殊也不舒适,全不像过往她对浪漫的想象,今时不同往日了,今时总被这样的小时刻击中,使她不时从心底上泛一股股古老的情绪—— 能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不,不能用“也不错”,确切地说,应该是“很不错”。 虽然徐元礼说曾外祖父晚景凄凉,他的坟地并不荒凉,至少在何霜看来是这样。徐元礼带了镰刀,动作利落地将周围杂草修剪整齐,墓碑也仔细清理了一遍,随后又把带来的供品一一摆放在墓前。 先行拜祭之后,徐元礼请何霜也随行了祭拜礼。 他这样介绍何霜:“这是那边来的客人。” 一番拜扫完成,细雨恰好也停下来。两人沿来路回家,何霜想到碑文上的字,道:“你曾外祖父的名字也是单字啊?” “嗯。” “壬戌年生……壬戌年换算成我们公历是哪一年?” “1922年。” 何霜飞快在脑中做了简单数学计算。“如果你曾外祖父身体好,到今年,得有100岁了。他那么喜欢那边,没看见郭先生,能看到我来——等等,你曾外祖父生于1922年,1922年郭先生还在镇上吧?” 徐元礼思忖片刻,道:“曾外祖父生在九月,郭先生离开是六月。” “啊,还是错过。”何霜不无遗憾地说。 两人只一路同行到徐元家后院。作为徐元家的孙子,他的拜扫还未结束,还得另赶去和家人汇合。 何霜独自在家打发清明节的午前时光。 在这难得的清静里,她脑中盘桓的仍是对暗门的猜想、对徐元家人的猜想,还有紧随而来的论道。 在被念头灌满的大脑里,突然,一道被忽略的线索凌空乍现,完全主导了何霜接下来的所有思考。 徐元礼同家人一起归来时,何霜没有急于向他求证自己的猜想。她寻了个合适的时机问他:“农历己丑年是哪一年?” “己丑是甲子年,六十一轮回,距今最近的应当是2009年。”知道她对农历年不熟悉,徐元礼没有疑问地回答了出来。 “如果是1921年之前的己丑年呢?” “你可以自己数,2009减去两甲子,是1889年。” 得知这一答案,何霜以最快时间暗自完成了一道心算。而后,在徐元礼略显疑惑的神情下,她说:“我想见老先生。” 对于何霜要见老先生的要求,徐元礼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清明当日约见老先生实在不妥,这则约见被安排在次日一早,徐元礼亲自送何霜去蒋村。 船行途中,两人之间氛围难得的凝重,何霜不喜欢他们之间这样。看着乌云遮蔽的天幕、阴天的小镇风景,何霜主动问徐元礼:“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想见老先生?” “若你想告诉我,定然会先跟我说。”徐元礼一边静心划船一边道,“你既没先告诉我,自然有你的缘由。” “撇开我的缘由,你就不想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吗?” “想知道。” “多想?” “程度深浅,有何不同?”徐元礼反问道。 “当然不同,你越想知道我的想法就代表你越在意我。”何霜飞快地说,“我就是想听你说情话!” 徐元礼划船的动作短暂停顿,随后他偏转过头与何霜对视,似是斟酌了许久,他说:“我不知道那边有什么词语形容程度的极限,若有,那便是我的答案。” 这下何霜满意了,两人之间的凝重被彻底打破,她整个人暂时放松下来。 与老先生的约见安排在上次那座朴素的老宅子里,是郭先生曾经住过的院落。 何霜到时,先见到院里另两位熟脸,都是徐元礼的后辈,老先生那一派的人。老先生的孙女也在,三人和徐元礼一起等在院中,何霜则独自走进了正屋。 老先生端坐于西面长书桌前,正在提笔写字。何霜进屋后,听见他头也不抬地说:“若须回避他人,姑娘可把门关上。” 何霜顿足想了想,转身关上门。 这个动作引得老先生抬头向她看过来。 窗户是老先生自己关的,随后,他给何霜倒了杯茶,请她在书桌前落座。 “姑娘找我可是tຊ为论道之事?”老先生开门见山地问。 “是,也不是。”何霜道。 “哦?”老先生继续提笔写字。 “我来,是想问老先生借一样东西看。” “什么东西?” “郭先生留下的日记。” 老先生笔锋定住,须臾过后,他将毛笔放去一旁,缓缓坐靠向圈椅椅背,一双锐利的眼睛直视向何霜。 “日记一事,是元礼告诉你的?” “对。” “既如此,他应该告诉过你,那是郭先生的私人日记,举镇上下,看过的人,算上我,一只手数得过来。”老先生轻声道,“你若为此而来,还请转告徐元礼,如果想要这日记,得先接下老先生这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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