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这一刻的感受似乎和他一样。 强光照射过后,有一瞬间失明,贺远舟闭了闭眼,等这一阵目眩过去,再次对她们道谢,便转头离开了。 初绪回到椅子上,接过那张相纸,怔怔地盯着看。 直到上面一点一点显现出他们的轮廓,她才发现他从头到尾都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 可是莫名的,她几乎可以想象出他的样子,可以在脑海中填补出他的鼻梁、他的嘴唇和下巴,并且确切地觉得,他就是长这个样子的。 他的个子很高,在照片里,她的头顶只超过他的肩膀一点点。 可惜他们隔得有一点远,姿势也很僵硬,如果能好好拍这张照的话,看起来会更般配一点吧。 正出神的时候,她身边的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吓了她一跳。 对方提醒她:“这么夸张,人走了还一直盯着看啊……那个男生戴着口罩确实长得不错,但谁知道摘下来长什么样呢?” “不是……”初绪的声音很轻,勉强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那个男生给我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我在哪里见到过他。” “一见钟情?” “……”初绪哑然地张了张口,想要否认这个词,却只剩下沉默。 相比起一见钟情,似乎更像是……久别后又一次见到了。 而且是一次让人印象深刻的久别。 初绪尝试深呼吸,抬起头来,看着会场一排排亮着的灯。 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在这一刻只剩下落寞,像落雪后的松林,一阵风就把碎雪卷得飘飘扬扬。 -- 周六下午本来是有自习课的,晚上还有晚自习,但贺远舟都请了假。 从会场打车回到家时,家里没有人,他也不觉得饿,回到房间漫无目的地坐了一会儿,终于翻开那本画册。 初绪的字体和他记忆里的一样,是一手标致的行楷,他读过她太多封信,对她的行文再熟悉不过。 他的嘴角微微扬了扬,等翻到下一页的时候,又一点点抿紧。 初绪的那本《Vormir》就摆在他的工位上,距离那张该死的折叠床不到半米。 贺远舟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午休时靠在椅子上,就会随手拿起来翻一翻。 初绪平时的工作很忙,出版后的画册只会摆在书房架子上留作纪念,很少再拿出来看,相比之下,他可能比她还要熟悉她的梦境。 而这本画册,从第一页起就是陌生的,是一座漂浮在大海上的金色的游乐场,黑色的风浪掀起来,摩天轮被一条从海里伸出的触须缠住,明明是将要倾覆的意象,画面却是暖融融的。 贺远舟一页页往后翻,每一幅图都是全新的梦境,连概念或是色调相近的都找不到。 不同宇宙的她们,原来做着截然不同的梦啊。 贺远舟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拍立得,沉默地注视着照片上的人,越是细看,越是发现她们的不同。 之后把拍立得夹进画册,放到书架最高的一层,在床上躺下来。 他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于是强迫自己不去想。最后在短暂的黄昏时分做了一个绵长的梦,醒过来的时候,记不清梦的内容,只感觉到胸口沉甸甸的酸涩。 不是什么太好的梦吧。 窗外已经完全暗下去了,他在黑暗中安静地望着窗帘后的夜色。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响起敲门声。 他起身的脚步有些拖沓,打开房门,是贺蓉回来了。 她知道他不会自觉吃晚饭,从外面打包了米线,在餐桌边打开打包盒,示意他:“吃饭吧。” 贺远舟照做,掰开一次性筷子,低下头。 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连视线之间的交流也没有。但这样看起来的确是亲生的母子,眼睛鼻子的轮廓长得很像,吃的是一样的餐,连吃饭时握筷子的手势、压着手肘不扶碗的动作都一样。 不到十分钟,晚餐就结束了,他们各自收拾自己的餐盒,贺远舟接过贺蓉递出来的垃圾袋,出门丢垃圾。 等他回来,贺蓉还在客厅,放下手里的玻璃杯,问他:“今天下午去哪里了?” 她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说正事,所以一直等到现在。贺远舟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滨江体育中心。” “去那里干什么?”贺蓉走过来,把另一杯花茶递给他,坐到沙发上。 贺远舟垂下眼帘,窄而长的玻璃杯把泡开的菊花映得过于庞大,鲜亮的明黄色在灯光下缓缓浮动。 他过去在初高中一直是寄宿,直到上了大学,寒暑假在家的时间才会长一些。但这段时间因为走读,他跟贺蓉见得比之前要多得多。 或许是因为见得多了,即使不觉得亲近,也至少会生出一些熟悉;加上今天再一次见到初绪,贺远舟看着面前的人,突然有了想要倾诉……坦白的冲动。 毕竟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母亲,她有知道实情的权利。 再者,都说出来之后,她就不会再问刚才这样的问题了吧。 贺远舟知道贺蓉这段时间对自己宽松,并不是出于自由民主,只是像维护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那样,小心翼翼的。 心理医生告诉她,如果真的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那就暂且都顺着他的意来。 贺远舟在她身边坐下,把玻璃杯放到茶几上,菊花瘦长的花影层层叠叠地落上茶几的玻璃面板。 “妈,你这段时间,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难道不怀疑……我不是你儿子吗?” …… 贺远舟猜想自己的讲述逻辑是断裂的,所以贺蓉并没有听明白这个奇怪的故事。 她只在他说完第一句话之后不可置信地打断他:“什么?”之后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他说得越多,越是努力证明他的话是真的,她就越是沉默。 好在他并没有说太久,停下之后,客厅里寂寂的,只剩吊灯还发着光,菊花在玻璃杯里终于沉到底。 贺蓉呼吸中的鼻音渐重,只好借助长长的吸气掩饰,再压抑地叹出。 两个人就这样无言地坐了很久。直到她终于整理好思绪,问他:“那我原本的儿子去哪儿了呢?” 贺远舟猜测过贺蓉对这件事的反应,几乎和他想象得差不多,仍然是理性之上,没有崩溃,没有抗拒,甚至没有泄露太多情绪。 “我不知道……可能消失了,可能在沉睡,要等到我离开他才能醒过来。”他回答。 贺蓉垂下眼帘,有着和他如出一辙的眉弓,画着长而弯的眉毛,头发也是浓黑的。虽然将近五十岁,除了眼尾浮上的淡淡细纹,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贺远舟不确定她这个反应的意思,抿了抿唇,迟疑道:“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当然没有这么容易相信……”贺蓉轻摇摇头,转过头来看着他,似乎后知后觉地感到陌生,蹙起眉心,“可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没有必要对我说谎。你不是个爱开玩笑的孩子,也不大有幽默感和想象力。” 小学二年级刚接触看图写话那会儿她就看出来了,自家的孩子不如虞芳菲和周不渝有灵气。他看到山就是山,看到水就是水,猴子和兔子之间不会用人的话对话,比喻句都要靠背好词好句才能凑出来一点,不像人家花非花雾非雾,写得无比优美。 也多亏这几年高考作文的趋势不再爱审“美”,更喜欢逻辑、论辩和哲思,才让他的作文分数比过去好看不少。 贺蓉这句话倒是一针见血,贺远舟荒唐地感到一丝冷幽默,轻弯了一下嘴角。 贺蓉看他的样子,再次叹气:“远舟,你是我的儿子。你有什么变化,妈妈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是高一上册那段时间吧,你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我到学校一看到你就知道了……只不过当时我想得太简单,以为你是在学校碰了壁,或者是在网上看到什么煽动性的言论,才会像变了个人。所以我才着急啊,那个时候推掉了很多讲座,带你去各个医院约专家号。 “你现在跟我说清楚之后……相比起你生病了,还有抑郁症、邪/教这些情况,平行时空还让我好接受一些。至少某种程度上这还是科学的,只是以我们目前的技术力还探索不到而已。” 她的语气很柔和,甚至让人感觉到真诚。贺远舟很少接触这样的贺蓉,微微后仰,不得不怀疑:“你真的相信我?” 贺蓉被他这幅样子看得微笑:“为什么不相信呢?你很少有愿意跟我坦白的时候,说明你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告诉我的……只是我觉得,事情已经发生这么久了,你应该更早一点告诉妈妈。” 贺远舟被她异于往常的宽容态度说得无言。 非要说起来,他不愿意第一时间告诉她,是因为她也缺乏幽默感和想象力。贺蓉从来不看喜剧片和爱情片,只会反反复复地重温阿加莎和《CSI》,他们俩明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头贺蓉接着问:“那你现在知道这种……时空穿梭的机制、是怎么运作的吗?你能想办法回到你原来的世界吗?这个世界的你,还能回来吗?” 她的每个问题对他来说都是无解的谜,贺远舟只能摇头。 他的神情看起来很落寞,贺蓉在今晚总算明白了理由,坐近了一些,抬手拍拍他的手臂:“你这段时间很难熬吧……这么大的事情,只有你自己一个人消化。” 贺远舟很久没跟她坐得这么近,本能地往一侧躲了躲,再抬眼看她时,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刺重,眼眶没来由地一疼。 因为他是男孩,又是被住家阿姨带大的,没有太多跟妈妈亲近的时候:不会撒娇,也不会黏人,不会说“妈妈我好想你”,上一次抱她的时候……可能还是在幼儿园吧。 贺蓉也一向不会跟人亲近,看她这幅样子就知道了。今天却破天荒地伸出手,轻轻环住他的肩膀,表现出安慰的姿态:“妈妈应该早一点发现的,多一个人知道,你的心理负担是不是也会轻一点?” 贺远舟一直不觉得他们之间有多么浓厚的亲情,也不觉得贺蓉对自己有多少母爱,可是眼下突然有一个名义上的母亲抱住他,生物的本能在这一刻显化得如此强烈,他忍不住想要流泪。 事实上,他的眼泪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连贺蓉也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轻抚他的背,想不出太多话来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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