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后悔。 婚礼誓词中他说过“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所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临死前居然不在她身边,居然看不到她最后一眼。 他身体的变化太大,几乎瘦得形销骨立,到后来连出差回来的贺蓉都察觉到了,硬是带着他去了医院。 他烧到四十度,病毒检测显示阴性,什么也查不出来,医生只能给他开退烧药。半瓶灌下去,勉强退了烧,但还是吃不下饭,住在医院一瓶一瓶往身体里打营养液,像一株因为移栽不当快要枯死的植物。 六月眨眼便至,直到高考前一天,贺蓉似乎才想起他还有这样一件人生大事没有完成,在病床旁看着他,踌躇良久后才开口:“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肯定不能参加高考了。学校那边的手续我已经帮你办完了,按因病缺考算,等你身体好了,说不定还能赶上补考。” 她说完这番话,也意识到自己未免残忍,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思跟他提什么高考。 贺远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她的话,过了好久,眼睫轻振了振,转头看向她:“那要是我好不了怎么办?” 太久没说话,他的声音哑着,轻得像一团棉纱。 贺蓉语塞,脸上少见地露出忧虑的神情。 贺远舟发现自己把她吓到了,很浅地弯了一下唇:“别担心,说不定是件好事呢……我明明病了,医院却查不出来,就像我明明换了一个人,现在的医学也无法证明一样……我可能有机会回去了。” “那太……”贺蓉下意识想说“太好了”,然而看见他苍白的脸上,后半句话生生卡在喉间,片刻后问,“你觉得你走之后,原来的远舟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可能会回来,可能不会……”贺远舟摇摇头,只是这样一个细小的动作,又引发一阵尖锐的耳鸣,不得不闭上眼睛。直到挨过去,才又开口:“但如果我能平安回去的话……他也会回来的吧。” “好。”贺蓉开口应,才说出一个字,眼睛就红了。 她最近好像变得越来越情绪化,有几次甚至没控制住,在他面前流了眼泪。贺远舟微微避开她的视线,道:“还有高考,我还是去一下吧。不管后面发生什么,至少不要让我在这里的三年白费。” “可是你……”贺蓉犹豫了,“就算你考上了,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意义也不大……没必要硬撑着去考试。” “不是为我考的,是为另一个我。”贺远舟回答,目光停留在头顶的点滴上,左手因为注射而冰凉,“最理想的情况是我们换回来之后,他的身体会好起来,只是缺失了这段时间的记忆……我要是不替他完成这件事的话,会耽误他太多时间。” 当然,最坏的情况他也能想到:他因为这种异常的排斥反应死掉,另一个他也死掉。所有他经历过的一切,不管是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的,都消失了,像是一只被格式化了的电脑硬盘,什么也不会留下。 他能做的,只是祈祷不要发生最坏的情况。 想到这儿,贺远舟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看初绪最后一眼。 哪怕只是陌生的她也好,只是一个符号般的存在,至少也证明了他和她曾经存在过。 他的鼻尖微微一酸,轻声道:“今天晚上让我回学校吧,我想再看看她。” 贺蓉定定地望着他,先是为他的理由所打动,随后又因为自己产生的那丝庆幸而感到羞愧。 她居然会觉得让他以这种身体状况上考场是件好事,以他的能力,即使是这种状况,考出来的结果应该也不会太差,毕竟他经历了两次高中,在这之前就参加过高考了。 反过来说,如果原来的他回来,缺失了整整三年,今后的路会很不好走,留给复读生的机会并不多,让他代考,确实是最能托底的办法…… 她的亲生儿子都快没命了,她居然还在担忧他的“前途”。 贺蓉不禁怀疑他能提出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受她的影响。 她太冷血了,才会把儿子养成这样。 病房里沉默了许久,贺蓉闭了闭眼,擦掉眼角的泪光,问他:“远舟,你有没有怨过妈妈?” 贺远舟抬眼,感到一丝诧异。 在这个世界里,贺蓉的变化大概是最大的。记忆里,他认识的那个妈妈从来不会问这种话。 他们之间维持着礼貌而陌生的母子关系,贺蓉不是不知道,只是没太多时间在意。 只要他能成长为世俗意义的“优秀”,精神世界破破烂烂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要造成麻烦就可以。 她所想的那些麻烦,青春叛逆期、抑郁症、闹自杀……他来到这里之后,好像都做了一遍,现在还轮到了“不治之症”这一出。 好奇怪,明明快要死了,他现在却平静得出奇,甚至在给自己讲冷笑话。 贺蓉在一旁啜泣:“……你小的时候,妈妈把你逼得太紧,现在你长大了,我觉得你够独立了,又没有给你足够的关心,你出这么大的事,我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你会不会怨我?” “怨你什么,把我生下来吗?”贺远舟反问,不等她答,又道,“小时候是这么想过……长大之后就不觉得了,反而很庆幸。” 贺蓉闻言,觉得有些安慰,止住眼泪,努力向上提起嘴角:“是因为那个叫初绪的女孩子吗?要是有机会,我也想见见她。” “在这儿就算了吧,不要打扰她了……”贺远舟垂下眼睫,在眼睑聚成灰蒙蒙的一团,过了好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轻笑了一下,“我想到你们第一次见面……你很不想见她,我跟你提了好多次你才答应。” “是吗……”贺蓉意识到这确实是她会做的事情,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后来你们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吧,至少没有什么矛盾……我跟你说我想和她结婚,你也很快答应了,还帮了我很多……婚礼、婚房装修,还有钱方面的问题。”贺远舟又道。 “这样啊……”贺蓉想了想,这的确是她该尽到的义务。 难不成孩子结婚,她还要反对么。 尤其是那个女孩子,一听就知道对他很好,给了他很多的爱。 …… 当天晚上,贺远舟暂时办了出院手续,换上校服,回了学校。 到的时候正值晚自习时间,教学楼灯火通明,他背着书包下了车,抬头望着十五班教室的窗户。 “远舟,晚自习就不去了,我把你送到寝室再走。”贺蓉在车里招呼他回来。 “不用了,你先走吧,我自己可以。”贺远舟回过头,摇头拒绝。 车里车外的两个人僵持了两秒,贺蓉深深叹了口气,发动车子掉头。 即将迈入盛夏,六月初的夜晚是闷热的,但他站了一会儿,觉得很冷,风一吹,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深吸一口气,忍着晕眩感一步一步上楼。 好在初绪的班级在二楼,他透过后门的缝隙往里看了一眼,班上坐得满满的,只是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初绪的身影。 于是按顺序一组一组地寻找,最后只看见了最后一排的一个空位。 第二天就要高考,虽然考场在高一高二段教室,但学校通知他们考前务必清空教室,免得这群高三学生考完一下子解放了,把书丢在学校不管。 所以那个位置是全空的,连一本书也没留下。 但初绪的位置上总会花花绿绿地摆一大堆东西,桌面神器、日历、笔筒、饮料瓶,甚至还有专门用来放零食的盒子。 她是走读生,这个点大概已经离开了。 贺远舟垂下眼帘,身上的疼痛在这一刻被放大,几乎喘不过气来。 过了好久,才赶在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之前离开。 他有一段时间没回寝室,原先的五个人今晚只剩两个,临近高考,所有人都想回家住。 十点整,所有的寝室楼在同一时刻断电熄灯。 过了一会儿,楼外便响起喊声。 “高考——我终于要解放啦——” “呜呼——” “我要上江大!” “赵子明——高考加油!” 贺远舟听见窗外的声音,披上外套,推开阳台的门出来。 有人大着胆子打开了平时偷藏在枕头底下的手电筒,正在阳台上打着光乱照,宿舍楼下的树林晃着一团一团的白光,但仍然模糊。 高考的前一晚在宿舍楼喊楼是梧林的老传统,高一高二的学生都放假回家了,不会影响到他们。所有压抑了一整年的高三学生就趁这个机会,抓住高中生涯的尾巴,把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发泄出来。 辛苦也好,苦尽甘来也好,追求刺激也好,热烈也好,不舍也好,遗憾也好,都浓缩在十点以后熄了灯却热闹非凡的寝室楼里。 有人在高喊梦想的大学,有人在借机给玩得好的朋友泼脏水,有人在祝福,直到有人开口唱了第一句: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 为了把声音扯得足够响,每一个字的调子都七零八落的,但很快就有另一个人接上: “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贺远舟听见熟悉的歌词,有一瞬间恍惚。 尽管他已经体会不到自己十八岁这一年站在这里的真正感受了,当时的心潮澎湃、心动,还有那种恨时间不能再快一些流逝的迫切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他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过客。 加入这首歌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变成了《七里香》的大合唱,调子也逐渐被捡回来,成了正确的节奏: “手中的铅笔,在纸上来来回回,我用几行字形容你是我的谁……秋刀鱼的滋味,猫跟你都想了解,初恋的香味就这样被我们寻回……” 那天晚上唱的也是这首《七里香》,只不过当时初绪还在学校,在别人都光伟正地喊着“万事顺意”“高考加油”的时候,她石破天惊地来了句: “贺远舟,我喜欢你!” 仗着月黑风高,没人能看见她,居然凭一己之力压过了其他人的声音。 “噢噢——” “牛逼——” 她是第一个打头阵表白的人,对象还是全年级有名的帅哥,另外几栋楼传来起哄的声音,看热闹不嫌事大。 贺远舟的寝室楼里也有人拖长了音,打开阳台窗户,把头探进来,揶揄他:“诶诶诶,是那个女生吧,你怎么不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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