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商明宝:“那天听随宁说,你吐血……” “肠胃毛病。”向斐然淡淡地说,“跟你提的分手没关系。” “哦、嗯……”商明宝迫不及待地点头,怕晚了一秒,“我也是那么想的。” 方随宁想以头抢地。 “那……是什么毛病?可以养好吗?”商明宝顺着关心。 医生说什么毛病都没有,肠胃镜都做了,纯粹就是各种情绪齐攻心头,但确实伤身,勒令他不准再想有关的事物。 向斐然做了两个月的心理疗谈,每周一次。 在最后一次疏导中,他平静地说,这场节奏错位的恋爱让两个人都面目全非、走火入魔。他理解了她,但也到此为止了。 那天出诊所,医生说他可以不用再来了。回头整理材料,发现这钱赚得很简单,因为这是个过于聪明和自洽的病人,与其说她起到了什么专业作用,不如说她只是作为了一个聆听者。他就算是对着一堵墙,也能把事情想明白、把自己梳理好。 向斐然随便编了一个毛病:“胃炎。” “那你要少吃今天这样的冷食和海鲜,很寒。”商明宝很认真地说。 向斐然将筷子搭到青山状的陶瓷箸架上,颔首:“多谢。” 抬起的目光,自然地望了她一眼。 她也是出门见朋友的休闲打扮,妆不浓,气色尚好,穿一件简单的纯白色衬衫裙,看不出瘦没瘦。 确认了她过得好,向斐然将这不动声色的一眼移开了。 刚说完不宜食寒,服务生就端上了一盅甲鱼清汤。一时间,这件名为山月的包厢里,又只剩下瓷匙和汤盅碰撞的清脆声。 纵使冷气足劲,方随宁也觉得身上腻了好闷的一层汗。可怜她绞尽脑汁使尽解数,也没融化两人之间那层客气的隔阂。 他们看着,像两个正在相亲的人,而不是曾经相亲相爱的人。 但是,又是谁靠吃安眠药入睡,夜凉如水的深夜在庭院里徘徊。月见草有了新的簇簇丛丛,向着月亮盛开——又到了那年她来山里度假的日子。 八月,如此难捱。 因难捱,他干脆在月中那段时间搬离了山间。 方随宁开始祈祷这个套餐快点上完了,如坐针毡中,她打开手机看了眼餐牌,昏厥过去:怎么还有十五碟! 日本和牛与白芦笋一块儿煎上来,方随宁慢吞吞地嚼着,忽然灵光一闪,觉得抓住了好大一个可以展开的话题:“斐然哥哥,你的那个戒指?” 快说啊,快点说你定了戒指! 向斐然轻描淡写地回:“退掉了。” 方随宁:“……” 她彻底放弃了,余下十几道寿司碟的时光中,她不再穿针引线,只负责先跟商明宝说说话,再跟向斐然说说话,至于他们两人之间,一段对话也不再诞生。 终于熬到了最后两道甜品环节,方随宁简直想山呼万岁。 那两道甜品是自制酱油淋冰淇淋,以及川上町白桃。但服务生最终送上来的是静冈蜜瓜,对客人致歉道:“这批到的白桃不是很甜,所以换成了蜜瓜。” 商明宝勾了勾唇。 好像是天意,她连说明一句“他对桃子过敏”的机会都没有。 坐立难安的两个小时终于度完,依次起身,在包厢门口换鞋。 向斐然最后一个出来,两手插在兜里,步履散漫地跟在他们两个身后穿过大厅。 倏尔有人钻出来,拍了下方随宁的肩膀,原来是高中同学。欣喜一阵,说包厢里还有谁谁谁,邀方随宁去见一见,聊两句闲话。 方随宁临走前特意叮嘱:“你们等等我,都别走。” 大厅里冷得厉害,配上水声和日本灯笼的幽光、石龛里的僧童像,让紧绷了两小时的商明宝忽然有了心慌之感。她迫不及待地想站到太阳底下去,站到自然与城市的尘埃与嘈杂中去。 “我先出去了。”她仓促轻声地丢下一句。 看着她迫切匆匆的背影,向斐然在原地站了数秒,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 怕她哪里不舒服。 到了门口,一直闷声不吭的人破天荒地说:“我抽根烟。” 仿佛抽烟才是他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原因。 商明宝“嗯”了一声。也想问他要一根,但抽烟一事,她彻底瞒了他六年,不知为何。大约是烟瘾不重,她没被发现过。 这家日料店有两个门,一扇通往商场内,一扇面对着巨大的露天环形下沉广场。此刻暮色四合下来,晚风温热,那些餐吧和咖啡厅的门口门庭若市,星灯缠在墨绿色雨篷布上,空气里都是杯碟金器之声。 向斐然往旁边站了一些,立在日料店暗红色的雨檐下,将烟夹在离商明宝远的左手上,心不在焉的疏离感。 广场上的大王椰高过层楼,在风中摇晃。商明宝看着这巨型的叶子,忽然想,这种巨型植物怎么做标本呢?她以前都忘了问他。 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你从你爸爸的公司退出来了吗?” “退了。” 听到他这么干脆的一句,商明宝心里的难受满得要溢出来。 她到底怎么会怀疑他去公司有一分一毫是出自利益私心?当年在哈佛,周耀在他面前唯一狂妄炫耀的资本就是钱,面对那种极度折辱人的挑衅 ,他都能无动于衷,岿然如高山。 “斐然哥哥,那天说你是利欲熏心……” “你道歉过了。”向斐然漫不经心地打断她。 商明宝愣了一下。 “分手那天。” “哦……”她记不清了,只知道那天的她说了很多话,祝了爷爷长命百岁,以及他们都要停一停。 安静了一会儿,向斐然的目光微微瞥过她低垂的脸庞:“不必放在心上。” “我误会了你,让你难过,总要——” 总要很用力、很用力地道歉的。 “不多这一件。” 商明宝愕然,嘴唇有细微哆嗦。 她身体里的秩序像一座被定点爆破的大楼,碎片瓦砾成为垂直的瀑布,坠着她的血肉。 “你……是不是恨我?”湿热掌心攥紧了缠着丝巾的手袋提柄。 向斐然勾起唇,垂首笑着哼出一声叹息,“不至于,谈场恋爱而已,哪有谈成仇人的?” 他说完,抿进唇角的烟很久没动,过了好一会才抬手夹走了,吁出短暂的一口。 商明宝又抬起头去看那棵大王椰了。 有客人进店,从她身边经过,她侧身让过几分,衬衣挨过向斐然的手臂。 很香。 他转过脸,压住眼眸里这一秒波动的心猿意马。 想揽她入怀。 神经。 商明宝一无所察,回过神来时,向斐然已经站远了她几分。 “那……”她将唇色咬出泛白了,才问:“随宁刚刚说的戒指,是什么?” 事情都过去了,扯这些没来得及做出的事有画空饼之嫌,向斐然用了个最无足轻重的说法:“生日想送你个戒指,既然分了就退了。” “是求婚戒指吗?”商明宝的指甲扣进掌心。 “不是。” 为了让自己这句话有可信度,向斐然看向她,唇角匀出一丝客气的笑意:“千万别这么想。” 他好像在让她不要自作多情。 “还有什么想问的?”向斐然左手夹烟,右手抄进了裤兜,姿态看着慵懒,“你在我那几个住处还有几件衣服几双鞋,听说你跟我分手前去过,既然没拿走,就当作你不要了,已经扔了。” “……好。”商明宝的齿尖细细地咬着唇,“那个护身符……” 他为十八岁的她亲叩山门的护身符。 “也扔了。” 没人看到商明宝身体的轻晃,站不住似的。 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两个月,她还在朝思暮想的人就已经收拾好了自己,彻底挥断了他们的过去,将那六年像丢包袱一样地丢掉了? 太快了,快得超过了她的预想。慌乱在四肢里铺天盖地,她的目光里尽皆是不知所措。 她是想停一停,因为不确定是否能理顺自己、要多久才能理顺自己,又不能再让他无止境地自我消耗下去,才做出了分手的决定。 别这么快,斐然哥哥…… 商明宝多想开口恳求他。可是无论快慢,是他的自由。 她不能再让他拽着她,拽着这只狂风中不知远近、不知是否还能回来的风筝,任由风筝线将他的掌心割得血肉模糊。 “你都没给我看过呢。”商明宝强忍着笑了笑,“明明是给我求的,既没送我,也没让我看一眼……说丢就丢了,不是我的东西吗……” 她末尾的那两句说得轻极了,空洞的,向斐然没有听到。 “这么多年了,大概也保佑到头了。”向斐然淡淡地说,将烟在一旁垃圾桶顶端的砂石烟灰缸里捻灭。 夏天的七点多钟总有种奇怪的松弛感,就连空气里的灰尘味也是迷人的,空气舒缓,风是流动的,矇昧的光线涂抹着建筑物和人影。 他的人生已然很久没有拥有这样的时刻了—— 在这一刻这一个意识的诞生中,向斐然忽然回过神来,在今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认真的目光看向她。 “商明宝,我现在觉得很轻松。希望你也是。”
第92章 再没有听过比这一句更万箭穿心的话语。 虽然知道过去两年他很累, 但总有些快乐的时刻,明亮的时刻吧,总不至于乏善可陈, 回首望, 竟像个牢笼。 夜色沉得很快,越衬得灯亮。商明宝脸色煞白:“斐然哥哥,你现在也觉得,我们分手是对的吗?” 向斐然转过身,倜傥的姿态, 看到穿过大厅而来的方随宁,先抬了下下巴当作招呼, 继而回答商明宝:“非常对, 还有——”他顿了顿, “叫我向斐然吧,别叫哥哥了。” 方随宁到了这边, 目光穿梭一个来回,打哈哈解释:“好久不见的一帮人,聊得久了点。你们怎么样?” “不怎么样。”向斐然抬手扬了下, “叫我等你干什么?” “呃……”方随宁急中生智,“我刚刚——就刚刚, 喝了杯清酒,你送babe回去?” 商明宝想说她自己开了跑车过来的, 但咽了回去。 向斐然神色冷淡, “我不方便,打车吧。内地很安全, 现在也不晚。” 说完,分别冲两人颔了颔首, “还有事,先走。” 看着他没入日料店幽暗光线下的背影,方随宁不知道想揍他还是先揍自己,扯了扯嘴角:“你别往心里去,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商明宝也跟着她一起咧开唇角:“我知道,他以前对我比较特殊。” 现在只是这份特殊被他收回了而已。 见方随宁尴尬,商明宝沉静地说:“随宁,谢谢你,但是我们之间短时间里是不可能复合的。我不想让他拥有不是在全心全意爱他的我,我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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