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土壤,今晚我就要跳进砂锅…… 随着根须细碎的断裂声,土地的阻力由重至轻,一阵难以言喻的快乐,战栗地传递了商明宝的全身。 “好奇怪啊!”商明宝呆呆傻傻地攥着这株被她连根拔出的粗叶榕,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却完全不受控地扬起:“好奇怪的感觉啊……” 有点爽,又奇异地非常满足。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满足。 方随宁严肃地说:“朋友,这是你远古祖先对你的呼唤,邀请你一起感受万年以来刻在你基因的丰收喜悦。” 商明宝下意识地仰头看看天。 瓦蓝的天被树冠切割,撒下阳光碎金。 再低头看看地。 泥土在她脚下零碎,那些匍匐在地上的结缕草被她的脚步踩扁了,虎耳草迎风招展,白色的花轻轻摇晃,宛如一只只白色的纸蜻蜓。 那阵陌生的战栗还在她体内游走,她深深地呼吸,忽然觉得连毛孔也在呼吸,呼吸旷野里的一切。 “你什么表情啊。”方随宁简直哭笑不得:“你不要表现得好像第一次做这种事好不好?” 商明宝抿着唇,不回答她,非常干脆发奋地弯下腰:“要拔多少?我来。” 方随宁提醒:“你小心干多了手心磨红,然后就会变成薄薄的手茧。” 商明宝果然迟疑了一下。她的手很漂亮,是天然为最华美的珠宝而生的。 但是,谁知道呢,也许高珠有高珠的快乐,五指毛桃有五指毛桃的快乐。 带着粗叶榕和一大捧野花回家时,连脚步都轻盈。 方随宁虽然率性,倒有些小洁癖,先她一步去洗头洗澡。 商明宝便快乐地将五指毛桃交给兰姨,抱着野花慢悠悠地往楼里走。 向斐然那一排闲人勿进的平房院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台黑色的劳斯莱斯库里南。 它在这里威严华贵得过于突兀了。商明宝怔了一怔,抬步靠近,人声由模糊至清晰。 “你一定要选植物分类学的方向?” 是一道陌生的男声,很浑厚,听得出年纪当已至中年。 商明宝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植物学方向。 他在跟向斐然说话? 向斐然回来了? 少女抱着花的双臂不自觉收紧,几乎将那些脆弱的草本植物花朵压烂。 没有等到回应,那个男人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以你现在的积累,你想要什么offer都能拿到。我承认Tryon的团队确实世界一流,但是,分类学终究只是分类学,你把一个演化的故事讲得再完美,又能怎么样?出了这个类群,有价值吗?有人关心吗?龙胆科的杂交起源物种分化系统发育基因组学,出了你们一亩三分地,根本就没人在乎。” 商明宝听不懂了,但本能地噤声,呼吸屏住,心里的怒气却隐隐积蓄了起来。 她不喜欢这个人说话的方式,咄咄逼人,充满了专断的质疑和粗暴。 “我会亲自找周英澍谈,Tryon的直博offer,你在下周一之前给我拒了。” 对面一直沉默,直到他下了这句最后通牒后,商明宝才听到一声笑。 向斐然靠着库里南的车门而站:“但是我在乎。” “你在乎个屁!向斐然,你就是来跟我讨债!”向微山气得咳嗽起来:“为了气我你连清北都不要,你……” “别逗了,”向斐然欠了欠身,淡然置之:“向博士,没有人要跟你讨债,一直缠着我不放的,难道不是你吗?” “你是我儿子,没有我管你,将来死在哪个流石滩上都——” 在向斐然微微瞥过来的那道眼锋中,向微山骤然住口,脸色也跟着一变。 向斐然站直身体,看着他数秒,面无表情道:“够了,滚吧。” 向微山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会从他口中听到这种字眼,一时间只觉得气血上涌。缓了一缓,才冷冰冰地最后说:“人生不是儿戏,我劝你迷途知返。我会亲自给Tryon写邮件说明情况,你的直博导师和方向,必须经过我的首肯。” 稍许,传来砰的一声,是车门被怒气冲冲地甩上了。 商明宝转身,将身体紧紧贴住墙角。 库里南倒车调头,驾驶座内扶着方向盘的男人与她视线交汇,彼此都有些猝不及防。商明宝神情空白,只是抿着唇,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确实是一张能看到向斐然影子的脸,可是气质却已相去甚远。 商明宝顿时明白了,他就是真正的那个令方随宁讨厌、令全家人闭口不谈的舅舅,向斐然的亲生父亲。 似乎带着怒气的引擎声被满山的密林吞没,他走后,世界重回寂静,寂静得不像话。 商明宝心跳还乱着,吞咽了一下。 她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一声极轻极轻的,砂轮滑动的摩擦声自身后传来。 片刻之后,商明宝几乎以为自己闻错了。但是不会的,这确实是尼古丁和焦油的味道,由淡至浓,丝丝缕缕地飘过墙角,飘进她的呼吸。 向斐然……在抽烟? 商明宝难以想象,因为他是方随宁和向联乔口中的十佳青年,温和端方,天赋异禀,一心追求学术真理。她字句清晰得记得,“斐然哥哥很自律,从来不沾烟酒。” 向斐然深深地抽了两口,缓过神,将烟从嘴边取下,指尖习惯性地掸了掸烟管:“出来吧。” 方随宁这个爱听墙角的毛病是该改改。 商明宝的心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暴露了自己。一 她心跳快得厉害。 过了数秒,草坪窸窣,她终于还是乖乖地走了出来。 怀中山花清丽,长裙拂出风过来的方向。 向斐然指尖夹着最便宜的白沙,一手插兜,抬眸向她瞥来一眼。 这一眼,是商明宝躲在曼哈顿公寓阳台上偷偷抽烟时,时常浮上心里的一眼。 但此时此刻,她只是在他冰冷的目光中不由自主站得笔直,迫不及待地说:“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不会告诉别人你抽烟的。” 是的,她迫不及待想成为他秘密的同谋。 但向斐然只对她的出现表现了很淡很短的一点意外,冷漠地说:“随便。”
第12章 被如此冰冷客气地丢了两个字,商明宝一愣,却并不生气。 “你心情不好?”她叫住他,并自动为他不同以往的冷漠找好了答案:“刚刚那个……是你爸爸?你们吵架啦?” 向斐然指尖掐烟,闻言露出玩味的一抹笑。 “妹妹,”他好声好气地叫她,但目光里的距离却十万八千里:“你好像没有资格管我闲事。” 商明宝愣住,好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那种独属于她的天真、不设防的笑凝固在脸上。 他好像一点都不欢迎她的回来,不意外,不惊喜,也不关心。 空白的茫然过后,商明宝局促起来,视线经不住他冰冷的审视,狼狈地垂到了自己的脚尖,“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我……” 向斐然截断她的语无伦次,将烟在墙上按灭了:“回见。” 他抬步即走,经过商明宝的身边也未曾留意她一眼。 商明宝努力忍住颤抖,大声喊住他:“向斐然!” 彼此都没想过,她第一次叫他全名会是这种情形。 向斐然背影稍顿,等她的下文。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商明宝的嘴巴瘪了又瘪,眼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令她看不清他的神情,“要不是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 这句话固然是故意说出来气人的,却也起到了应有的效果。 向斐然无声地勾了勾唇,开口时,声音莫名地低哑了一些:“商明宝,这件事本来就不需要你这么看得起。” 方随宁洗完澡戴着干发帽出来,一心想看那捧野花插瓶,却没想到兜了一圈人和花都没找到。直到从阳台俯身看,才注意到后院草坪上那仿佛天女散花的一束,它们被如此轻易地丢掉,花瓣和浆果零落得到处都是,已经被正中午的太阳晒蔫了。 下了楼,见到商明宝没事人一样坐在院子的长条椅上,但什么事也没做,只是怔怔地发呆,连人靠近也没发现。 “怎么把花扔了?”方随宁在她身边坐下,将干发帽拆了下来,以指为梳捋了捋半干的黑发。 阳光晴好,将商明宝晒得反应很慢,半晌才回应道:“不好看,看厌了。” 哪是花不好看,分明是心情不好看。但方随宁没刨根问底,只当是这位豌豆公主公主心海底针,也没想太多。 在树荫底下坐了许久,久到方随宁的头发都差不多被晒干了,她跳下椅子,“好啦,我们去看看兰姨的五指毛桃炖得怎么样了!” 向联乔赴京参会,带走了司机和助理,中午只剩她们两个小姑娘吃。眼下快到十一点,菜应该备得差不多了,但两人并没闻到什么鲜汤清香。进了厨房,她们辛辛苦苦拔回来的五指毛桃被晾在地上,一旁蹲着向斐然。 商明宝脸色一僵,脚步放轻。 她还没做好跟他碰面的准备。 方随宁“嗯?”了一声:“斐然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又问:“兰姨,怎么没炖汤啊?” 向斐然拍拍手起身:“你想毒死谁?” 兰姨一直抚心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哎呦我的随宁祖宗,你这哪是什么五指毛桃,是断肠草!” “啊???”方随宁被唬了一跳,也确实虎了吧唧的,不信,信誓旦旦地说:“不可能,五指毛桃我认识,你们少来演戏骗我。” “钩吻和粗叶榕混生的情况我以前教过你,你忘了。” 钩吻是正式中文名,断肠草则是本地人叫的俗名,从名字就能听出来有剧毒。因为跟“五指毛桃”粗叶榕混生,在采摘时,不懂的人极易混淆两者的根系,将钩吻的根须也一起砍下来。 兰姨不敢大声,脸色白着叨叨咕咕:“冚家铲哦……” 方随宁则抱头惊恐:“我草,死里逃生?” 向斐然斜她一眼:“不用谢。” 方随宁:“老天保佑,你是怎么突然想到来看看的?” “小姐,没有人比我对这片山更熟,你们两个……”他的眼神自然而然地带到了商明宝,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能走到哪片地方,摘的是哪里的粗叶榕,我比你们更清楚。” 商明宝被他视线一扫,表情和骨头很僵,心却很软。 心想,要是你说一句软话,我就大发慈悲地原谅你。 “係啊係啊,”兰姨补充:“幸好我跟斐然提了一嘴。” 人在经历惊魂时刻后总是会不自觉地变得很多话,向斐然不再参与她们两个的七嘴八舌,经过一声不吭的商明宝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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