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明宝上车后便开始补觉。正是旅游旺季,高速上堵堵停停,许是赶飞机没休息好, 终于捱到下一个服务站时,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吐了好一会儿。今天没吃什么, 吐也不是哇哇吐,只觉得肠胃抽动得厉害。Essie拿了一瓶水陪在一旁, “我去问问惠雯有没有晕车贴。” “不用, 不是晕车。”商明宝叫住她。 “是不是太累了呀?还是吃了不好的东西,急性肠胃炎了?” 在Essie眼里, 商明宝可能是全地球生活最精细的人。她不知道她到底什么家底,但一栋别墅里竟养了八个佣人, 八个人专职伺候她一个,日常饮食都不是超市里能见着的,而是由飞机和厢式货车冷链运输过来的特供。Essie曾查过那不起眼的蓝色标志,发现这家供应商最初级的年费是三百万。 温室里的苗在野外活不了,那些被园艺驯化后开得恣意娇艳的花一入旷野左右逃不过一个死,Essie料想她矜贵的身体这会儿每个细胞都在闹脾气呢。 商明宝接过她递过来的湿纸巾,虚弱地笑了笑:“别这么小看我。” “总得知道为什么,否则后面几天岂不是废了?” 大太阳底下蹲久了,起身后天旋地转的一阵黑。商明宝闭上眼缓了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只是……太紧张了。像中学上体育课。 别人是欢乐的,但她有心脏病,所以格格不入。一到体育课,被公主公主地叫,在阴凉下看他们打网球,听他们谈论昨天骑的赛马有多乖,高尔夫挥出了多远的一杆,在帆船的手动绞盘比赛中如何拔得了头筹。等待上体育课前的那个课间,这种想要呕吐的紧张感总是如影随形。 一年未见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她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该说什么,用什么神情与眼神,怕淡的太淡,浓的太浓,坦然的被解读为释怀,局促的被解读为居心不安,怕笑在他眼中是轻率,怕不笑在他眼中是无动于衷。 要是有标准答案就好了。 长路漫漫,微信群聊一阵停一阵,只有两个人始终未曾发言,一个是他,一个是她。 终于抵达森林边缘的村庄时,已比原定时间迟了一个多小时。 这档纪录片是个浩瀚工程,是预备申报国家工程奖的项目,向斐然只负责植物这部份的出镜讲解。在录制组正式进场前,由十名专家组成的顾问团队已反复踩过点,拍摄线路和内容都有周密的规划。 雨林条件恶劣,摄制组又扛着诸多大型设备,未来五天他们便都以这个村寨为住宿点,只有最后两天因涉及到雨林夜摄,有一段小小的十二公里的穿越路,当晚便宿在林缘沙滩。 村寨是少民寨,船型屋,铺茅草,屋后栽芭蕉与香露兜,青砖砌成的花箱里种着姜黄,已过了花期。 蝉鸣声从昼响到夜。在四面透风的堂屋里,负责接待的村民开设了三张圆桌,导演组和顾问嘉宾们坐一桌,其余各组职工各分两桌。 杨导健谈,滴水不漏地照顾过去,先说前段时间去拜访了周英澍院士,这次能请到向斐然多亏了周院士的引荐,说他为了植物分类学是鞠躬尽瘁不拘小节;之后又聊到李教授,他是中国博物学研究第一人,门生遍地,傅钰就是他最看好的学生之一—— 如此将每人背后的关系都四两拨千斤地点过去后,转向Essie,说的是广电的某位领导,只浅浅提了姓。 能听懂的都听懂了,一时间都对Essie有客气和照顾不周之感,弄得小姑娘挺尴尬。 商明宝不理会这些人情世故,但也听出来那位领导似乎是举足轻重的,找了机会轻声问Essie:“是不是花了很多周章?下次可以跟我说,我来安排,你不用当那种全能助手。” Essie摸摸头,打哈哈:“没关系,他是我叔叔。” 商明宝神色没半点变化的,既不明她叔叔的重磅,也不在乎她叔叔的重磅,轻轻巧巧地“哦”了一声,“那回头让苏菲回一份礼过去。” Essie心想可不敢,你随手送套瓷能把我叔叔给真送“进去”咯。 没人觉得Essie这种来头能真给人当助理,因此商明宝被当作沾了她光进来的闺蜜。商明宝不介意,反而觉得这种聚光灯照不到的感觉蛮自在,安安静静地喝着汤,听席上众人吹捧,云某某明星随和,某某耍大牌,某某合作完送了多大方的伴手礼,某某有一次跟他喝酒时说…… “柯老师那绝对是我接触下来为人处事最舒服的。”制片主任说。 商明宝抿起唇角,漾了一丝笑意,给柯屿发微信,说小岛哥哥怎么业务这么广泛,连纪录片都有涉及。 柯屿和商陆已经在尼泊尔有段日子了,拍有关喜马拉雅守山人的电影,信号时有时无的。算商明宝运气好,他们这会儿正好下撤在博卡拉,能回她。 有来有回地聊着,期间柯屿的手机还被商陆抢过去了一阵,商明宝只顾着跟小哥哥拌嘴,没发现圆桌对面的向斐然已经盯了她许久。 她笑得很明亮,发自肺腑,仿佛手机对面的人是照着她喜欢的样子生长的,句句都说在她觉得有趣的地方。 聊得久了,柯屿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她很少在微信上聊这么长时间的天,创业一年,泡在作品里的她像被泡在福尔马林。 商明宝抬起头来,视线飘向正被敬酒的向斐然,在被他发现前又收了回去。 明宝:「在吃饭,斐然哥哥也在」 柯屿:「……几个人?」 明宝:「一堆,十几个」 柯屿:「什么感觉?」 明宝:「坐立难安,不知道怎么办」 柯屿:「找他聊聊?」 明宝:「他眼里没我,我不敢打扰他」 不管是中间的休息站,还是抵达村庄后的分发行李、分房,亦或者是这顿漫长乏味的晚饭,向斐然都没有跟她聊过天,也没有看她一眼。 有关这一点,柯屿还真有经验可以分享:「别管他,缠上去」 明宝:「……他会烦我的」 柯屿:「别管,商陆当年也很烦我」 明宝:「哦,可是小哥哥是口是心非」 柯屿:「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口是心非?」 明宝:「因为斐然哥哥比小哥哥酷」 柯屿:「……呵呵。」 过了一会。 柯屿:「上一条是你小哥哥发的」 商明宝无情拉踩完亲哥后,将手机锁了屏,听着杨导和向斐然说话。 杨导显然喝多了,杨导常跑户外工作,很黑,杨导有点小幽默。 向斐然很白。 商明宝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停在他身上,不再移开,思绪飘很远。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在他的侧颜中安静而舒适地发着呆。 杨导的聊天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她全然不知,回过神来时,目光里的焦点也聚了回来—— 向斐然的眼神跟她的在半空交汇,面无表情。 满桌推杯换盏,海风将热带雨林吹出哗然声响,林涛与浪涛又有什么区别。 商明宝怔了又怔,有被当场逮到的窘迫,条件反射中将目光瞥开。 这四面透风的茅草下的大堂,忽然闭塞得让她呼吸不畅。她对Essie说了一句,装作接电话的模样,起身从桌边离开。 院子里没灯,全靠着船型屋的光源,一走远了便显得黑了。用石块砌成的围墙根下,一溜缝儿的青葙轻轻地招摇。 席面大约也是散了,不断有职工走出,在院子口呼朋引伴,一说散散步,一说回去搞两瓶啤酒,黑夜里烟头明灭。 听到傅钰的声音:“李老师常提你,他跟谈老师是同门,说你的科学画很漂亮。不知道你现在还画不画?” 傅钰的导师跟谈说月曾是师姐弟的关系,这一点傅钰昨晚和今天一路都没用来攀谈过,刚刚酒席上与向斐然隔空搭上两句话后,方觉有点熟络了,此刻点明,说:“李老师还说托我捎一份见面礼给您,哪知道他后来自己忙忘了,让我跟您请罪,说下次您到北京了,他给您请罪。” 响起向斐然的声音:“不必客气。” 又道:“叫我向老师或者‘你’就好。” 傅钰欣然从了:“我小时候买过谈老师的科普书,是写高山植物的生存智慧的。有一幅高山塔黄,谈老师画得极美,从她的笔触里知道了塔黄多少年才开一次,花开过便坦然迎接死亡了,让我震动。后来我就想,我要成为一个植物学家。结果学着学着觉得好难啊。” 向斐然似是笑了一笑:“现在学的是什么方向?” 傅钰答:“自然教育。比起你们前沿的研究,更靠近博物学,做公众面的知识普及,讲好植物的故事。” “很有意义。” “我给您——你,我给你写过套磁信,你没要我。”傅钰莞尔说。 向斐然忆了一忆,坦然说:“我不记得了。” 招生季给他发邮件的人无法尽数,他确实不可能有印象。 “你没要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否则我年年愁延毕,得上天台吹冷风。” 向斐然笑了一息:“不至于。” 几句对白,两人从屋檐下走到了院门口。 “向老师,你客栈跟我的好像在同一个方向,”傅钰站定,大大方方地问:“一起回吗?” “我还有点事。”向斐然淡淡地说:“注意安全,找个人陪你吧。” 刚好有制片组的小姑娘出来,傅钰问了一声,获知是宿同一家酒店后,便与她结伴走了。走之前道别,说:“我刚刚通过群里加了您好友,您通过一下?” 走远了,执行制片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你跟向博同一台车不是么,怎么像是刚聊起天?” 傅钰答:“向老师很忙,一路不是处理文献就是补觉。” 商明宝安安静静地听完,脸上做不出表情。直到手机连震了两条,方将她震回了神。 是Essie来信,问她在哪儿。商明宝回复她,说已经在回客栈的路上了。 站起身,默然地捶着蹲麻了的小腿,脑袋里反复回响着向斐然对别人的温和与耐心。 酸麻感退去后,她转身,冷不丁跟向斐然撞上。他在找安静角落打电话,右手掌着手机帖耳,左手指间夹着烟。 院子道儿窄,背后是院角,犄角的一条缝,青葙和野跖草的气味在这安静的一隅漫漶开。 没有错身而行的空间,也没有回头的路,商明宝只能面面相觑地站着,等待向斐然后退。 跟两车相遇等他倒车似的。 向斐然没倒车,原地站着,对电话那端的向联乔说:“早点休息,有事,先挂。” 好浓的墨水蓝的夜。 “听你助理说,你白天吐了。”向斐然先开了口。 月至中空,照出鱼鳞纹的天,飘渺的云带聚散。就着月光,向斐然试图看清她脸色的健康与否,看着看着,走起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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