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州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牢牢扶稳了她,之后便一直没再松手。 在前厅做完简单的身份登记,有警察指引着他们往后头几间房走。 临到门口,陈盐内心忽然生出了一股抵触情绪,她扶着门把手,好半晌都抖着眼睫没有说话。 房里温度很低,陈盐只穿了一件薄长袖和格子裙,寒气顺着裸露的毛孔侵袭,冷意直达天灵盖。 她走得很缓慢,只有几米的距离,却花了整整两分钟的时间才挪动到那片白布前。 辅警替他们揭开。 平心而论,这具尸体已经被河水跑得浮肿,五官变形,除了戴着口罩也遮挡不住的尸臭之外,什么也认不出。 但是陈盐眼尖,几乎是瞬间便看见了,尸体那被人割掉一半的右耳耳后,那道细细的,已经被泡白的旧疤。 ——那道为了保护她不被烟火沫子烫到,燎出来的疤。 她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应激性地呕了个昏天黑地,眼泪克制不住一个劲向外涌:“怎么可能是我爸!那不是我爸!不是!!!”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颠来倒去痛苦地否认,抱着脑袋和小兽一样呜咽。 “谢珩州,你知道的,我爸是警察,他经常锻炼,身手很好,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她抓着他的衣角,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救命稻草,眼中闪动的近乎是哀求:“你快说不是他,根本不是他啊!” “死者家属情绪有些激动,你先带她出去坐坐吧。”旁边的辅警重新盖上白布,于心不忍地偏开脑袋。 谢珩州眉心拧得死紧,那双薄单眼睛垂着,里头含着点无处纾解的心疼,他二话不说把人打横抱起来,走到外面的那间休息室。 怀里的小姑娘无法自抑地发着抖,他轻之又轻地将她轻轻放到沙发上,跪蹲在她面前,将她凌乱的额发捋开。 “陈盐。” 谢珩州捏着她的下颔,用命令而焦急的口吻。 “呼吸,深呼吸!” 她的眼泪淌到他的指节上,屏住情绪,终于听话地用力呼吸了两下,喘不过气来的胸口得以平缓。 牙关咬得有点发酸,陈盐哭得眼睛疼,干脆闭上了双眼。 冷静了一些,理智终于开始回笼。 其实在陈锋失踪的这两年里,她不是没做过最坏的打算,也很清楚缉毒警去当卧底,基本上都是九死一生。 而当初渺小而稚嫩的她,唯一能够力所能及地帮到他的,只有和他极力撇开那段亲缘关系,以及不对任何人述说他的真实身份。 即使是因为这个,她在学校里的日子变得痛苦不堪,变得难以忍受,她都未曾放弃向自己深陷暴风雨的父亲施以那份微弱的坚持和守护。 可是当尸体真正摆在面前,带着血淋淋的、毫无回寰余地的真相,她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那般坚强,还是会痛苦到止不住流泪。 早在孩童时期,陈锋便是陈盐脑海里无所不能的威猛英雄。 他会拎着她坐上那宽阔的肩膀,带着她走街串巷;也会将弄坏她玩具的隔壁初中生拎到跟前,狠狠教训一顿;更在母亲死后,一个人挑起生活的所有重担,天天送货做力气活供她继续上学。 可是英雄也会迟暮,总有殉国的那一天。 在这段故事的最后,他义无反顾地变成一颗寂寂无名的五角星,染上了鲜艳的红色。 …… 咚咚。 外面的门被敲响。 “请问一下,您是陈□□的直系亲属吗?” 陈盐猝然睁开眼睛,声音都哑得听不清了:“我是他女儿。” “您好,”来人佩着警徽穿着警服,对着他们两个人敬了个礼,“我是嘉城警局禁毒支队的副队长,我叫赵昇。” 他的手上拿着几个透明的证物袋:“这是陈□□最后一次传回任务消息时托我们队员保管转交的遗物,现在调查已经结束,可以移交给直系亲属。” 陈盐怔怔地接过那件遗物,是陈锋那个老古董翻盖手机。 现在这个时代,人人都使用时尚的触摸屏手机,没有什么人会用这么破旧的型号了,万一不小心弄坏了,连修都没地方可以修。 但是陈锋却很执拗,依旧坚持用着这个。后来陈盐才知道,那是妈妈攒钱买给他的新婚周年礼物。 “谢谢叔叔。” 她道谢,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手机外壳,最后还是没有舍得打开。 陈盐揣着手机,四肢百骸恢复了点力气,她疲惫地垂下哭肿的眼睛:“谢珩州,我们出去吧。” 她的目光空落地投向某个虚幻的点,像是在凝望着某个不存在的人。 “我想送爸爸最后一程。” 认领遗体需要补交尸体管理费,陈盐没带钱,手机也不知道遗落在哪里。 谢珩州直接一声不吭地将单子拿过来,将所有费用都拿去结算清缴了。 也是在那单据的后一张,还放着一份法医出具的尸检报告。 陈盐麻木的目光略微松动,就这么站着将一整份报告看完。 ……尸表温度低,口鼻蕈样泡沫,痛苦面容。死亡诊断:1.上呼吸道内有溺液、异物粉末。2.水性肺气肿。3.一次性吸毒过量致休克。 [臭小子,谁允许你抢妹妹的皮球的?都初中生了还抢小孩子玩具,幼不幼稚,说出去都丢人。拿来,不然逮着你一次揍你屁股一次。] ……头颈、项、背、四肢均见多道明显不规则创口,长约4cm。左眼眼球严重结构损伤。右耳耳廓缺失,耳后一道明显瘢痕,长约2cm。左手拇指缺失,右手拇、食指缺失。 [呜呜呜呜——开火车,盐盐坐到爸爸肩上来,我们开火车。怎么感觉又重了一点,以后要是长成大姑娘了,不知道爸爸还能不能背得动你哦。] ……左右侧颈部、左右上臂见多处穿刺孔。喉头气管残余大量海/洛/因粉末,食管胃部残余大量海/洛/因粉末,未见肾脾器官,左膝盖骨粉碎性骨折,右腿腿骨粉碎性骨折。* [盐盐,爸爸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要离开家里一阵子,你要照顾好自己,家里的钱我都存在那张银行卡里,平时不要太节俭了,该花就花。等到你考到了全校第一名,爸爸一定回家。] 爸爸,回家了吗? 报告上晕开了一颗巨大的泪珠,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逐渐湿透了上面的铅字。 那么轻飘而又满当的一两页纸,记叙着陈锋生前遭受到沉甸甸的苦难。 陈盐哭得虚脱,泪腺却依然丰沛,好似有淌不完的泪。 周围的一切都在倒置,影像被静音,万花筒一般飞速旋转,最后一眼,望见面容焦急的谢珩州向她大步奔来。 闭上眼睛。 世界终于变成一片漆黑。
第32章 陈盐再次醒来是在医院的病床, 左侧的手背上打着吊针,她动弹了一下右手,发现自己一直紧攥着陈锋留下的那部手机, 片刻未曾放松。 她支起身子坐起来, 眼皮肿得不轻, 连睁开也很困难。 大悲后的情绪是极度的麻木不仁, 陈盐缓缓蜷起双腿,拥着被子找到了一点安全感, 随后轻轻打开了手机的翻盖。 从缝隙里掉出来一张老旧的黑白相片, 只有一寸左右的大小,上面的面孔陈盐认识, 是她的妈妈。 她长摁开机键, 手机刚被充过电,电量还很充足。 因为是老式的小灵通,拥有的功能很少。陈盐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陈锋留下的那几个画质模糊的视频和一条存在草稿箱里发不出的短信。 他大概原本是想录制一条视频,但因为被屡次打断重新录制了很多次, 镜头对准了那张充满局促的脸,又很快偏移开。 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却让陈盐一眼看清了他置身的环境, 被无穷无尽包围的海和暴晒的烈日。 陈锋被晒得脱了皮,两鬓都微微发白, 黝黑的脸上充满了和豹子一般的警惕和谨慎。 陈盐细白的指尖落在那张定格的脸上, 死死地咬住下唇, 不让眼眶里晃着的泪水倾泻。 她用衣袖胡乱拭了下泪。又点开那条短信。 …… 【未发送草稿】 收件人:囡囡
正文: 我的宝贝女儿, 从你刚学会说话开始, 周围就有许多朋友说,我们父女俩的性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都不太会说话,除了小时候外,平常很少会用这样肉麻的方式互称。 但是我想到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能够以这种形式叫你,忽然觉得怎么叫都叫不腻了。 我曾在夜里无数次辗转反省,我是否是一名足够合格的父亲。在照顾你这一方面,我显然做得很不好,不仅如此,在阿柔去世后,我一度变得很消沉,甚至有时候还需稚嫩的你反过来来照顾我。 我很抱歉囡囡,不过我也从未后悔踏上继续缉毒这条路。我有英雄梦,可以随时流血牺牲,可阿柔是无辜的,是我没有保护好她。这次我愿意用生命的代价来交换,替她报仇安息。 对了,你月考第一上台发言的时候,爸爸也偷偷来了。你很优秀,爸爸从心底发自内心为你骄傲。 下次见面,也许爸爸会变得很狼狈。 就当是我们父女之间保留一点神秘感,到时候记得不要掀开布偷看爸爸,好吗? …… 看完这封信,陈盐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退回到相册里那几段只有几秒中的视频。 她的手指飞速下滑,翻到了最下方一个15年的视频。 视频的画面是一个小小的操场讲台,因为隔得太远,讲台上穿校服的人影显得十分模糊。 即使是这样,陈盐也一眼认出,那是握着话筒代表发言的自己。 依稀记得那个冬天格外冷,她拿着演讲稿的指关节被冻得通红,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呵出白气。 也许是当时翻了围墙偷偷藏在人群最后的陈锋还不太习惯操作自己的手机,将拍照键误点成了摄像键,明亮的闪光灯在乌泱泱中一闪而过。 低头念稿的陈盐被吸引着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 一眼划出生死线,竟成了永远的决别。 她在屏幕这端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食指指节,通红的眼眶蓄了雨,也不让哭声流露。 心底有什么东西跟着父亲牺牲悄然发生更改,眼底褪掉懦弱犹豫,褪掉无助茫然,逐渐变得坚定而清晰。 …… 陈锋的丧事是谢家一手派人操办的,缉毒警若有遗属,不能刻碑留名祭奠。 他们家本来就没什么亲戚来往,大多是陈锋之前在警局的同事,葬礼办得简简单单,也没出席几个人。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1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