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有一骑自行车的身影经过,白色长款羽绒服,运动鞋,徐植觉得很像冯悦,印象中对方冬天也总穿件这样的衣服。心跳忽然加速,他小跑着跟了上去。自行车在一栋楼前停下,对方从车筐中拿出购物袋,徐植在一米开外站定,忽而有些不知所措。 嗨,真巧啊。 冯悦,好久不见。 对不起啊。 该用怎样一种开场去应对这次有意为之的久别重逢? 他犹豫了。 对方锁好车,摘下羽绒服上的帽子——她戴了眼镜—— 不是冯悦。 徐植蓦得呼出一口气。 毫无准备前来,他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招架冯悦的出现。 如逃兵那般离开小区,慌乱、紧张、畏惧。直至街口,徐植停下,刚才并没有跑,可却像完成一场百米冲刺,浑身乏力,双腿止不住地抖,耳膜也似被一股力量撑起,以至于周围声音似从遥远外太空传来。忽然,他从身后被撞了一下,接着有人道歉“哎,不好意思啊”,视野里出现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徐植直起身,使劲甩了甩头。 对方是询问语气,“哥们,没事儿吧?” 徐植意识到自己挡了路,便也摆摆手说声“不好意思”,随之朝路边走几步,准备叫出租车回酒店。 这时,他看到几分钟前在tຊ小区碰见的姑娘。她似与撞到自己的男人相识,走过来时语气轻松地问话,“你怎么出来了?” “我挪个车。”男人站定等她,抱怨一句,“磨磨蹭蹭。” 姑娘大概刚刚鞋带没有系好,此刻再次蹲下,“遇着二号楼秦姨了,要给我介绍对象。” “得多大颗歪瓜裂枣配得上你。” “歪瓜……”姑娘起身,两人一起进入身后西图澜娅餐厅,“一米八五大个,貌比潘安,才胜伯虎,富至马斯克,人还有编制……” 徐植听着,“噗嗤”一声笑出来。 再见她已是年后。 整理好要说的话,甚至对着镜子练了几遍开场白,当然也做好被打骂一通的准备。徐植坐中午航班抵达,在冯悦家门口等了几近一天。他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听楼下的牌局喧嚣又寂静,闻着楼道里的饭香升起又消散。大年初六,家家守着最后的团聚时刻,只有楼上一户人家从眼前经过——大概快十一点的时候,父母带一双儿女,女孩七八岁,昏昏欲睡,睡熟的男孩被母亲抱在怀里,父亲双手各提一只行李箱。徐植正上下爬楼舒展筋骨,见状赶忙去搭手帮忙,男人道谢,说你看着眼生,不住我们楼吧。徐植便答来找个朋友,借机问您认识住楼下的姑娘吗?认识啊,男人说着掏钥匙打开 601 房门,让妻子儿女进去,继而挪动箱子笑着问他——犯什么错误了等到现在。 徐植一愣,“挺大的错。” “那丫头可有主见,但通情理。”男人仍笑着,关门前拍拍他肩膀,“加油啊,祝你成功。” 再次回到黑暗中,徐植打开手机里的邮箱客户端,开始编辑辞职信。 原因不难写,可要感谢的人很多。会上大吵会下和好的产品经理,总挑毛病可又总护短的部门领导,累得眼皮打架也要坚持把测试做完的团队伙伴,大概率一拍两散后大家鲜少联系,可徐植仍想借这封或许只有几人能看到辞职信感谢他们——这是他发自内心的谢意,亦是对这段旅程的真挚告别。 若没有那场意外,他不会离开—— 徐植放下手机,在黑暗中静静站起来,搓了搓脸。 冯悦也不会。 一切都不会。 他听到一抹强力的跺脚声,灯光亮起的当下,面前出现一个身影,手快过脑子已经伸出去拉住险些跌倒的人—— “小心。” 对方的脸清晰呈现在视野里。 是她啊。 姑娘惊吓未过,徐植等她稳了稳这才放开手。 “谢谢。” 她说完,一步跨两级台阶快跑上楼。 楼道很静,夜也很静,所以他能听到钥匙转进锁孔的声音。很快,关门声传来。 也是在这时才意识到—— 那个有主见但通情理的丫头,其实说得是她。 这一年的春天过得无比匆忙。赶项目,忙交接,处理离京事宜。闭上眼,睁开眼,好像只是机械重复这样的动作,事情便随着一件件做完。部门给办了场欢送会,带出来的小徒弟掉了眼泪,徐植还得反过来劝“男儿有泪不轻弹,天涯何处不相逢”,送到楼下小伙子又哭,眼泪汪汪说“师父你不能不走么”,徐植推搡着将人按回电梯里,“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走的是你。” 有点儿好笑,这成为他在北京职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无缝入职到底有些辛苦,要培训、要认人、要以最快速度熟悉部门与个人职责,但很奇怪,徐植并没有先前头顶高压线神经时刻紧绷的压迫感。这里当然也忙,可似乎更宽容——更宽容的意思是,接受失误可被正确修正,接受一个独立个体能力与精力皆有限。 这是徐植进来头三个月最深的感受。 或许所属城市并非一线,或许做船舶出身的企业更稳重务实,又或许新能源车这条线刚有起色万不敢大意冒进,又又或许,是自己在来之前并未抱有期待—— 只是一份可支撑生计的工作而已,要呆多久都不知道。 徐植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儿。 搬过来后有时间就去看冯悦,所以他亲眼目睹过那些送出去的东西被拎着扔到垃圾桶旁。意料之内,坦白而言心里没有太大波澜。冯悦发来过短信,骂了几句,让不要送了。从未打过照面,对方不提,徐植则会主动避开。唯一,这其中唯一的意料之外—— 冯悦提出见面那天,她竟也出现了。 就在小区门口,冯悦将信封甩过来,她说你有什么脸来,拿钱滚蛋,滚得越远越好。未等徐植说话,他们听到马路对面唤人的声音—— 嘉图,李嘉图。 而后她朝他们看过来,她说“冯姐,还真巧。” 冯悦对她是礼貌而温和的,她却显现出似有若无的慌张,就像怀里揣着什么东西想要分享,却又警觉地防备着周遭一切。后来徐植听出来了,她紧张提防的那个人,是自己。 哎。 碰到过那么多次,竟落得这种印象。 转念一想,也许对方并没有认出,又或者不记得自己。毕竟他次次遇她也只是低头经过——主线任务早已制定好,徐植向来计划分明。 她与朋友们离开,徐植告诉冯悦,我换工作了,在海日汽车。 “你是不是嫌害我害得还不够?你知道我过得什么日子么?” 冯悦发出两句质问,红了眼睛。 徐植欲扬手拍拍她的肩膀——就像从前一样,角色是靠得住的朋友——可他最终没有这么做,他只说快回去休息吧,改天我再来看你。 没有等答复,他抢先一步离开。 走至路口坐回车里,罕见地发了一会儿呆。大脑似被抽空,膨胀又迷离,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不愿再想。他怕想了就会发现做出的是一个荒谬至极的决定,这决定无益于任何一件事,甚至会让状况更糟糕。 然而事已至此,他本就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打火起步,晚高峰,路比心更堵。 明天要早点儿去有部门例会,家里橱柜门掉了颗螺丝抽空得去买个工具箱,今天大学班级群好像谁说要结婚了,是谁来着。待办事项随着堵车一件件冒出来,徐植无意间朝窗外扫一眼,立刻注意到站在马路边的人—— 她半低头,举着手机,鼓着嘴巴,脚尖有节奏地一下下点着地。 像有一股力量瞬时将所有待办打散,他打开转向灯,一脚油门扎了过去。 故事从这里开始。 突如其来,莫明所以,没头没尾。 只是一个不知从何而起也无法追溯成因的念头在某一瞬间被点燃了—— “我送你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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