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有些骄傲地告诉她:“我喜欢中国文化,所以大学一毕业我就来了。我的中文都是自学的。” 虹嫣夸他:“那很了不起。” 直到一次,公交车晚点,虹嫣从车上一下来,就看见埃里克一个人坐在候车椅上,一看见她,就挥起手来。 她看着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什么,埃里克的尴尬却只有一瞬间,他笑:“听说你以前是学哲学的。我也很喜欢这方面,有时间……” 虹嫣也笑:“太早的事情了,我现在都还给老师了。” 她回到家里,把这件事当桩笑话说给家山听,家山笑过了说:“老外的眼光蛮好。” 虹嫣想起什么来,望着他话里有话地笑问:“你怎么不吃醋了?” 家山愣一下,很快会意,也想起很久以前他为了副手套跟她置气两个礼拜的事,他有些不好意思,却上去把她抱住,闻了闻,笑着说:“太香了,不酸啊。” 没过多久,类似的事情换了一下,又发生在家山身上。 虹嫣是去家山公司借打印机打材料的时候注意到他们那个出纳小姑娘刘艳萍的,才二十出头,对着家山老板长老板短地喊,跑前跑后,一条马尾辫甩来甩去的,很殷勤。过完年,刘艳萍从老家出来,特意到他们家里来跑了一趟,手里拎了两盒茶叶,一包石斛,说是给老板带的特产,谢谢他平时对她的关照。 夜里躺到床上,虹嫣故意贴近家山,笑嘻嘻地说:“轮到我来闻闻你了。” 这年初夏,嘉宁考完中考的最后一门,虹嫣和家山一起去接她。坐上车,他们都没问她考得怎么样,不想给她压力,谁知嘉宁自己按捺不住说:“老爸,老妈,你们怎么都不问问我考得怎么样?” 那个时候,虹嫣就猜到她大概发挥得不错,却没想到,平时成绩不算很拔尖的女儿,居然超常发挥,拿到了市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 送她去学校报道的那天,嘉宁剪了个假小子似的短发,穿了条牛仔背带裙,跟虹嫣走在一起,母女俩的个子看起来已经差不多高。一家三口在学校附近的古镇吃了顿晚饭,就送她回宿舍。 走出宿舍楼,又听见嘉宁喊,一抬头,看到小姑娘在窗口向他们挥了挥手,再一晃就不见了。 嘉宁刚开始住校,虹嫣心里总空落落,特别下了班之后的那段时间,家山平时应酬多,回来晚,她一个人吃过晚饭,有作业就坐在沙发上慢慢批,批着批着觉得屋子里太安静,就把电视机打开,开了会觉得吵,于是又再关上。 没作业批,也不想看电视的时候,她试过把以前看的书拿出来重温,心境却再也回不到那个时候,看不到两页,眼睛就下意识看一眼墙上的挂钟,盘算着家山什么时候回来。 家山是真忙,小魏走了之后,也没有再招人,因此所有的业务和客户都是他一个人在维系,难得他回来早,夫妻俩在一起吃顿晚饭,也常常吃到一半,接了个电话就又要出去陪客户。虹嫣有些无奈,只能关照一声:“少喝点,早点回。” 这段日子,她时常觉得自己仿佛在退化。 有一回吃过晚饭,心血来潮一个人下楼去散步,结果忘记了煤气灶上还烧着水,回来壶底都整个烧穿,心里不由一阵阵后怕。 又有一回,依旧是晚饭后,她出门去忘记了带钥匙,只好到附近的肯德基里坐着,她想了想,打了个电话给嘉宁,一接通,就听见电话那头女生宿舍里闹哄哄的笑声,嘉宁也忙,说不到几句话,就道:“姆妈,我要打水去啦,热水快没有了。” 这天,虹嫣下班搭公交车,中途上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走路姿势有些刻意的板正,别人要给他让座,他偏不要,手紧紧抓着扶手,就宁愿站着。 虹嫣下车,已经是秋季的末尾,路边的树叶子掉得差不多了,街道和行人看起来都像是蒙了一层灰调的滤镜。 她走过一爿手机店,看到门口有个年轻人在教个老人用手机,怎么拨号,怎么挂断,老人有些耳背,操作半天还是弄不清楚,年轻人就有点不耐烦,老人脾气也犟,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起来。 她想到“老”这个字眼,又觉得人的皮囊用旧了,就像绽了线的旧玩具,稍微一疏忽,里面破败的棉花胎就露了出来,很悲戚的。 她漫无目的地走,并不想这么早回家去,却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无意中路过一家理发店,门头很新潮,一些穿着时髦的年轻人进进出出,她驻足了很久,终于推门走了进去。 隔天是礼拜六,早晨六点多钟虹嫣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看到窗帘缝隙外面阴沉沉的天,心里想着过会要出门去买菜,可别下雨。每个礼拜六中午嘉宁回来,所以这天一大早去买菜已成了她的习惯。 一条胳膊伸出被窝,不由打了个寒噤,刚要起来,家山带着困意在被窝里扯了扯她的衣摆:“再睡会吧,嘉宁今天不回来。” 她这才想起来,嘉宁前两天在电话里说过,这个礼拜要和同学一起去看摄影展,所以不回来。 虹嫣一下子放松下来,又躺了回去,家山伸了条胳膊揽住她,他们紧贴着,被子里暖融融的,她闭了眼睛,很快又睡了过去。 两个人差不多又是同时醒,被雨声吵醒,深秋的冷雨,淅淅沥沥的。 因为想象得出在外面会有多冷,所以躺在被窝里,就觉得更加温暖舒适。静听了一阵雨声,虹嫣问他:“你不起来吗,今天没安排?” 家山说:“今天不出去了,休息一天。”说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烫过了啊?” 虹嫣略有些埋怨地笑道:“你才刚刚发现啊。” 说完了,她却又有点紧张和忐忑,问他:“不好看?” 家山说:“好看的。昨天晚上我一回来就发现了啊。” 虹嫣摸摸他下巴:“胡子又不刮。” 家山不理,反拿胡须去蹭她,突然叹口气,轻声说:“老婆。好累啊。” 虹嫣笑:“你也知道累。” 家山也笑,不再说话,伸手又抱住她,额头抵着她的肩胛骨,仿佛在这会儿卸下了所有的重担。 有一阵,他像是又睡了过去,伏到她耳边,呓语一样低声唤:“老婆,老婆。” 她被他唤得耳根发烫,终于反问了一声:“叫够了没有?” 他们年轻的时候,夜里抱在一起说话,家山无意中发现凑在她耳边说话再摸她有鸡皮疙瘩,他就总喜欢这样捉弄她。 他不答话,又去摸她脖颈,摸到了鸡皮疙瘩,隔了层棉毛衫,发觉她两颗奶头甚至都凸了起来,他就去亲她的耳侧,手指隔着衣服轻轻搔刮。 虹嫣喘,一只手抓紧被单,心里有点难为情,想着都这把年纪了,就把面孔侧了过去。 家山却把她的面孔又扳了过来,从她眉毛到下颌细细地亲过来,一面拉起被角,把她露在外面的肩膀盖住。 不是青涩时期公式化的机械交合,也不同于壮年时期干柴烈火,彼此的每一个部分都是熟悉的,每一下碰触都更像回归。 不知道交叠在一起躺了多长时间,雨都停了,窗帘外透进来一束太阳光,家山还是不动,终于虹嫣推推他:“起床吧,出太阳了。买点菜去。” 久违的二人世界,吃过中饭,他们去逛了街。晚饭也在外面吃,吃完路过影剧院,又一起看了场电影。 电影散场再走出来,天色已经全黑。影院里的中央空调打得太热,他们都有些头晕脑胀,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反而觉得惬意。 家山就提议:“再走走吧。” 他们挽着胳膊,不知不觉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走过热闹的商店街,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走到虹嫣上班的学校,校园里寂静漆黑,有几幢楼里还隐约有灯光。虹嫣说:“值班老师还没回去。” 走到河岸边,月亮刚好升到中天,一层薄薄的月光洒在河面上。 虹嫣驻足,脑子里浮现起最早的时候,家山跟着老陈一起睡在她家堂屋里,她起来倒水,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就是在今晚这样的月光底下。 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在沙发上撕咬着扭成一团,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 她把家山的胳膊挽得更紧:“再往前就没有路了,我们往回吧。” 快到家的时候路过广场,已经这么晚了,还有那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手拉着手跳着舞,喇叭开得震耳欲聋,在放刀郎的《情人》,从歌词到曲调统统俗不可耐。 家山笑着拉了她的手,就到了人群里。虹嫣一向最怕这种广场舞,嫌吵,嫌烦,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逃,就笑了笑,顺着他。 他们都跳不大来,一会儿脚踩脚,一会儿又肩碰肩,但看看边上的人其实也跳不来,大家却又都快乐极了,他们索性也就彻底放开来乱跳一气。 红色绿色的彩光灯晃得人眼花,音乐换了一首,还是一样震耳欲聋,俗不可耐。 虹嫣却头一次觉得,是吵,是烦,但这么热热闹闹的,其实也蛮好。 真要老起来,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终于,换了一首相对舒缓点的慢歌,他们停下,坐到花坛边歇口气,家山突然笑着说:“再去趟杭州吧,两个人。”
第31章 早饭桌上,嘉宁突然说:“昨天夜里我看见阿爷阿奶了。” 虹嫣盛粥的手顿了顿,皱了眉说:“不要乱说。” 家山一大早上青浦去办事了,就只有母女俩吃早饭。 六月份,恰逢梅雨天,雨才停了一会儿就又下起来,虹嫣起身把西窗关小了一点,只留一丝缝透气,又把电灯打开,屋子里亮堂起来。 嘉宁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荷包蛋的蛋黄,有点委屈地嘟嘟嚷嚷:“是真的。我起来上厕所,阿爷阿奶就站在阳台边上。” 虹嫣笑了笑说:“昨夜里我看到你十二点多了还在看电视,睡得那么晚,难怪乱梦。” 嘉宁就撅撅嘴不响了。 虹嫣上楼走到阳台上,伸手摸摸昨天晾起来的衣服,说湿不湿,说干也没干透。连着几个礼拜不是下雨就是阴天,衣服只能挂在阳台内侧阴干,穿在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霉味。 收完衣服,她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天色照旧灰沉沉,几只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黑鸟慢悠悠地擦着屋檐飞了过去。 她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这条弄堂已经被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团团包围住了,抵在夹缝里的老弄堂,像是一不留心就要被挤成碎片。 但是实际上,老屋要比弄堂更早被挤碎。客堂间和灶间的墙壁都渗水,剥落得不成样子。雨下得大的时候,就连天花板也渗水,要拿个脸盆放在底下。家山修过好多次,但是老屋已经到年头了,如同一个年迈的老人到医院里去看病,这里好了那里又出问题,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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