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缦塔与酒[先婚后爱]

时间:2024-02-29 13:10:02  状态:完结  作者:几一川
  缦塔与酒[先婚后爱]/缦塔玫瑰[合约婚姻]   作者: 几一川   【文案】   ★先婚后爱/男暗恋   初次见面,他是酒庄少东家,她是游湖少女,隔着金风玉露惊鸿一瞥,匆匆别过。   多番打听,她才知道那是周家大公子,从小长在国外,是精英教育下的贵公子。   她是落拓老牌厂长的女儿,他是豪门家族的少爷。她从没想过要和他产生交集。   直到某天,他们因家族关系而签订了婚姻契约。   二姐嘲讽她是山鸡插金翊,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   新婚第一天,她在国外拍摄玫瑰,一辆越野车停在了她的附近,她回头看去,穿着衬衫的男人漫不经心靠坐在车头。   她跑过去问他怎么来这里了。   旷野呼啸的风吹起他松散的黑发,他困倦散漫地说:“我来看看什么工作让你在新婚第一天就丢开我。”   人人都知道周家少爷不爱他那个“奉旨成婚”的妻子,两人貌合形离,从新婚第一日开始分居。   无人知道,他曾追她跨过大洋彼岸,数度往返,只为名正言顺成为她“丈夫”。   【缦塔玫瑰,梦始之地】   在康别顿大学就读的第三年,他知道有一个华人少女在花店兼职。   大雨倾盆的雨夜,一把伞斜倾在他头顶。   他回过头,少女抿着嘴角,给了他一个微笑。   此后数年,他站在玻璃橱窗外看她摆弄花草,侧颜恬静而温柔。   一场经久的暗恋被酿成醇厚的酒。   她以为的先婚后爱,是他的蓄谋良久。   不解风情花卉摄影师X绅士敏感红酒供应商   内容标签: 都市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宥缦、周惟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的先婚后爱,是他的蓄谋良久   立意:追寻光、成为光 第一章   家里最近发生几件大事。   父亲的酒厂青黄不接,求上了豪门周家出手相救。周家老太太看中了她二姐顾以宁,想让周家大房收做义女。   顾宥缦听到小外甥女来给她通风报信的时候,正走出含鸫机场。   预约的网约车司机早早在停车场等了。   她挂了电话,环顾周围时,一个中年男人下车跑到了她跟前。   “是顾女士吗?”他问。   顾宥缦对了一下车牌号,“曹师傅?”   “对,您的行李箱我帮您放后备箱。”   一侧身,他看见了她背着的大摄影包,“嚯,您这大家伙……”   她笑笑,单手拎下包,“这个我自己抱着。”   司机感慨:“您真有劲儿。”   一个人在国外生活近十年,小到自己拉网线接电线,大到自己扛衣柜搬床垫,就是林黛玉也能倒拔垂杨柳了。   在她上车之际,一辆豪车停在了她的不远处。身着深咖色大衣的男人“嗯”了一声,声线低沉平淡道:“知道了。”   他步履不停,在保镖和司机簇拥下上了车。   专车与豪车擦身而过,一前一后驶向了同一个方向。   她刚从国内开展的国际花卉园艺博览会回来,三家杂志社等着她供稿,今天内就要将图片返给编辑,后续细节可能还要做修整。   现在都是电子刊,日刊杂志每日都要上业内最新内容,她不能让人家开天窗。没顾得上回家打探情况,她先去了工作室导成片。   12点15分,正是午休时刻,她刚进来前看到几个穿校服的学生妹在店外自拍,青春洋溢。   见她走来,以为是老板,登时一哄而散。   今日周四,是花卉工作室的固定休息日。店员和老板都不在店。   店门没拉卷匝门,没上锁链,全自动开合门,非营业阶段指纹开锁。   顾宥缦问过杜成霜,这门稍微用点力就能推开,不怕被偷吗?   杜成霜说愿意偷花的是个雅贼,成人之美也无妨。   ——那收银机里的钱呢?   ——哦,我收走了。   杜成霜这人嗜钱如命,偷她花可以,偷钱一分都不行。   她扫了指纹锁推门而入,花卉冗杂的馨香扑鼻而来。没开灯,街外采光好,丁达尔效应下凝胶状的阳光照射在一簇一簇的鲜花上,美得像隔了一层玻璃雾状的水纹。   一楼楼梯狭窄,到了二楼便豁然开朗。   杜成霜喜欢大面积采光落地窗,沿墙错落摆满一圈花卉。三面落地实木架上摆满了手工艺品,三张2.5mX2m的桌台上摆着花瓶,手工制品,颜料和画纸。   工作室不完全只接花卉作品,杜成霜偶尔组织钱多人闲的富婆会员们参加陶冶情操的活动,也接宴会策展,婚礼,生日宴……   杜成霜说插花是艺术情怀,赚钱是现实所迫,人都要吃饭。不过看投入程度,显然她对“现实”的热情远大于“艺术情怀”。   没杜成霜成人之美的雅量,她的个人工作室在二楼尽头左侧,门是实木门加虹膜锁,办公室里有两台电脑三块外接屏幕,一柜子硬盘,内有她多年心血,少一样她都要跳楼。   推开门,她将摄影包放在电脑桌上。等待电脑开机的间隙她取出相机内存卡,插入外接U盘。   电脑用了两三年了,开机有点慢。   她打开饮水机电源,从身后岛台上拿了杯子,先接了半杯水冲了下杯内灰尘,倒入水桶,又接了半杯冷水喝了一口。   她今天任务挺重,得挑出三套图给三位编辑选,下午和晚上得修图。   午餐她在飞机上吃了个汉堡和一杯橙汁,这会儿还不饿。   晚饭……   点外卖吧。   图片预览也有点慢。她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平幔窗帘。徐徐的柔光化为强光,有点儿眼晕,她侧过头缓了两三秒,再看向对面,橙黄的光为奶白砂浆建筑镀了一层金光的边,今天天气好得不得了。   她有几分意动,返回电脑桌前取了相机,插上新卡,调整焦圈后对着对面面包坊建筑拍了几张特写。   这里是香榭路,鹿海市著名的景观一条街。   镜头下移,一辆车身线条流畅的奔驰E级出现在取景框内。   她皱皱眉,删除了这张手快按下的照片。   正欲放下相机,忽然发现那台车停在了他们店外。穿着黑西装戴手套的司机下了车,绕过车头走过来。   顾宥缦心想,来买花的?   她将相机带子绕了一圈,把机子放桌面上,转身往一楼走去。   能开这样好车的必然是大客户。没理由上门的生意不做。   ——   车内两侧自动窗帘缓缓拉开,周惟深按下了靠马路一侧的车窗。   街对面浓郁的面包麦香和咖啡香扑鼻而来。   他从伊斯坦布尔转机,中转仓促休息6个小时,又飞了十几个小时,此时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   他又转过头,手指支着额角,看人行道一侧。花店外,司机正打电话联系花店老板。   花店名不起眼,玻璃门上贴着白色花体的“Alika”。   将命运交给花香。   他单薄的眼皮微阖,稍事休息。   回国一落地他便接到母亲电话,让他来花店先取一束花。   明天是海云的79岁生辰。她喜欢花,还颇为挑剔,俗的花卉她不喜欢,喜欢些意境高远的。母亲让他带束花回去送给海云,宽宽她思念之情。   门开的响动和细碎的交谈声传入他耳内。他薄薄的眼皮抬了下,向外看去,花店门开了,司机正跟随老板向店内走去。   那是个女老板,黑发用抓夹盘起,身着一件杏色无袖上衣和灰色长裙,腰肢细瘦,身形高挑,领着司机逐渐消失在二楼楼梯处。   他开了车门,走下车。   强光刺眼,他戴上了墨镜。   花店门已经合上了,门口处挂着“休息中”的牌子。   他仰头向上看了看。三层的小洋楼,下面两层是花店,最上方是一家猫咖。   “Alika。”他抵在舌尖,又轻轻念了一遍。   二楼,手作室。   杜成霜和她说过这两天会有顾客来取花篮,用作祝寿的。花已经醒好了,如果今天顾宥缦在店里碰见来取花的,就把花篮做了。   提前插好的花放久了成相不好,会员定制的都是现做的。   她拉了条椅子让对方稍等。取出带花泥的褐色藤编花篮,将海棠,松枝,柏枝,望鹤兰,大丽花等逐一修剪,先定点在边缘做框架,逐层加花做宽。   见她神情沉静,动作慢条斯理,司机有些着急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到老板已经下了车,正倚在车门外等。   他催促道:“小姐,可以再快一点吗?”   顾宥缦说着“好的”,这样应着,手上的动作依然慢条斯理。   “咔擦”一声响,枝干剪去一半。   插花怎么能急呢,心急了手就容易偏离,结构不对,那就做坏了。   顾客是上帝,没必要和顾客理论,只需要告诉他们,好的,在快了。   半个多小时后,花篮制好了。顾宥缦拿喷壶给花泥中间注了点水,只和对方说了下简单的保养方法——这样的豪门大户一般都有花匠照顾,她按流程提几句,将司机送出了门。   玻璃门外,长相清俊的青年单手插兜,姿态松弛地站在车旁。   他身形颀长,身着咖色春季大衣,内搭却是一件黑色T恤,下颌线硬朗,戴着墨镜,碎发被风吹得松散,看起来很随意。   司机拎着花篮走出去,俯身道:“不好意思老板,让你久等了。”   顾宥缦感觉他墨镜下的目光正若有所思地打量在她身上,已经习以为常,她微笑,礼貌而疏离。男人嘴角同样扬起一个浅淡的弧度,朝她稍一颔首,与司机道:“回家。”   司机将花篮放进后备箱,绕回驾驶室。   男人坐回车内,抬手时袖口下露出纯黑的腕表,理查德米勒经典款黑陶瓷,市价两百多万。   鹿海市最不缺有钱人,市场拎着皱巴巴塑料袋的老人都可能千万身价。   这儿通货膨胀居全国首位,首屈一指的富翁们身价或许要以兆为单位?   看见车开走了。她稍松一口气,转身回了二楼。   ——   车停在庄园内,周惟深拎下花篮,大步走进高於十几层的豪宅。   佣人们正紧锣密鼓布置着明日的宴会场。大寿过九不过十。海云马上要奔八十了,这是件喜事,散在全球各地的这一支周家人都要回来给老太太庆寿。   不过老太太忌讳旁人说她年纪大,无论什么身份,一概称她“海云”。   见着周惟深回来,佣人们高兴起来,纷纷喊着:“大少爷!”   “海云呢?”他问。   “海云在楼上和婉秀太太还有明嘉小姐在打牌。”   “我母亲呢?”他问。   佣人有些支吾。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没人敢说。   周惟深脸色微沉,“有话直说。”   “海云想给大太太认个义女,大太太不同意,午饭时候俩人争了几句,大太太没吃完饭就放了筷子回房间,现在还没出来。”   不待他再问,佣人自觉补充道:“先生一早去了酒庄,说要晚上回来。”   周惟深拎着花篮上了楼,总管跟上他脚步,继续说家里情况:“二少爷还没回来,明嘉小姐一直陪着海云在打牌,庄怡小姐同姐妹出去打高尔夫了。二先生明天上午到老宅,冬婵姑姑改了航班,明天下午到老宅。”   周家人丁兴旺,有海云这个“老顽童”带头,家里称谓也乱得很。除了老派一些的长辈按主次叫,家里小辈的姑娘都是叫名字和称谓,不分大小。周冬婵是他姑姑,小时候家里人跟着他喊着喊着都叫起了姑姑。   他一到家当然得先去见长辈。   海云在棋牌室。周惟深还没进门就听到她在中气十足地喊:“大玖!”   海云背对着大门,周眀嘉和秦婉秀都看见了他,面露惊喜。他比了个噤声,走到海云身后,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海云的牌掉了,她“呀呀呀”三声,“晏川,你还晓得回家呀?”   大家一下哄然笑了。   “海云,你回头看看是谁。”秦婉秀忍俊不禁。   周明嘉起身,做了下口型,无声喊道:“大哥。”   周惟深看向她,微微颔首,食指和中指并拢,朝下一弯,示意她坐下。   海云回头一看,发现居然是她那个大半年没见过了的大孙子。   她一下牌也不打了,拉着周惟深的手道:“不是说晚上回来吗?怎么下午就到了?”   “海云,我说的是国外时间,不是中国时间。”   “我哪知道你说的时间还有时差啊?早知道你这个点回来,我让厨房晚点做午饭的。你吃了没有?”   “吃过了。这是给你的花,你看看,喜不喜欢?”   海云这才注意到他还拎了花篮,她一见心喜,嘴上还说着:“哎呀,怎么想起来送花了?”   “喜欢吗?”周惟深将花篮放在了牌桌上。   花色明艳而不轻佻,大丽花庄重,望鹤兰高雅,层次立体得当,一看便觉富丽雍容。   秦婉秀道:“这花是费了心思的。”   “得当得当,待会放我房里去。”海云拍着周惟深的手背。   他微微俯身,凑在海云耳边道:“是母亲叫我送你的。”   “我就知道你没这心,”海云锤了他一拳,不满道,“拿走拿走!”   “拿哪去?”   “当然是我房里!”   大家便又都笑了。   “你们继续吧,我去看看母亲。”他向众人颔首示意。没在海云面前问义女是怎么回事,这事听一个人说就够了。   他去见母亲是礼数,没人拦他。   周惟深拎着花篮走出去,递给总管,“放海云房里去。”   母亲房间在七楼,房门紧闭着。   他叩了叩门,道:“母亲,我回来了。”   没人应。他自顾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卧室分三进,第一进是休息区,第二进是睡房,第三进是衣帽间和洗手间。   房间里春妈妈在陪着母亲。   春妈妈一扭头,看见他站在睡房门口,吓一跳,随即又欢喜起来。   “太太,惟深回来了!”   木苒芬撑着床坐了起来,垂泪道:“惟深!”   “这是怎么了?我回来了母亲不该要高兴吗?”他笑着,故意不解。   木苒芬趴进了他怀里,哭诉着:“我要被人欺负死了!”   他坐在床边扶住她,好笑道:“谁欺负你了?”   春妈妈帮嘴:“海云不问太太同意就要给太太收一个义女,太太年纪大了,哪还受得了这折腾呀!”   周惟深这才敛了笑容,正色问:“什么义女?”   “是酒厂顾家的女儿,上回酒会,海云瞧见了顾家二女儿,觉得像……”春妈妈吞吞吐吐。   周惟深追问:“像什么?”   “像周秋荷。”   提起这个名字,周惟深也微怔。   周秋荷是他已故的大姑姑,十多年前生产羊水栓塞走的。   打那之后,这个名字就成了家里的一块隐痛。   周明嘉就是秋荷姑姑的遗孤。   海云把孩子从姑父家要了来,随了周家的姓,上周家的族谱,聊寄哀思。   只是周明嘉长得像姑父,浓眉大眼,生得有几分英气,不像秋荷姑姑一双凤眼,清丽温婉。   他问:“酒厂顾家哪个姑娘?”   “二姑娘,顾以宁。”   “母亲不喜欢她?”周惟深问。   木苒芬推他,“平白无故给你多个妹妹,你愿意?”   周惟深笑,“我又不常在家,有人能在家陪母亲,我当然高兴。母亲是有别的缘故吧?”   “我和周秋荷自幼不和,现在她走了,那过去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也就不提了,可是你知道海云怎么说我吗?”   他耐着性子问:“海云说什么?”   提到这,木苒芬又悲从中来,“她说我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只能凑个孤字,以后是要孤独终老的!”   孤?   周惟深久在国外,不常写汉字,想了下偏旁部首,问:“那我和周晏川,谁是瓜?” 第二章   春妈妈忍俊不禁道:“我的大少爷,这个‘孤’可不能这么理解!”   汉字实在复杂,周惟深日常少用汉字,弄不明白她们这些谜语似地打机锋。   木苒芬瞥他一眼,掩面而泣,“你常年在国外,周晏川又不着家,我在家里和‘孤’有什么区别?”   “周晏川又去哪了?”他脸色微沉。   “他要替你父亲管着下面酒厂,你父亲又有集团的事要管,这家里谁顾得上我?”   周晏川会管理酒厂?   恐怕是整日和狐朋狗友混得乐不思归了。   他起身道:“我去联系周晏川。”   ——   顾宥缦在工作室里待了一个下午。   被炸街的二代们开着跑车轰鸣而过的声音惊得心脏都突了突。   将修好的图发给各杂志社编辑时,黄昏已至。   花艺A刊编辑回复:【收到,辛苦了,顾老师】   过了几秒钟,又传来一条:【这图片,我们是独家吗?哈哈】   她回复:【这套图是的。】   言外之意,还有别的风格图她卖给了别家。   花艺A刊编辑:【那我还能看看别的套图吗?】   顾宥缦:【可以,但那是另外的价格(笑脸)】   编辑发了个笑哭,顾宥缦关了聊天界面。   她是独立摄影师,没助理,一个人就是一个团队。优点是不受制于人,缺点是收入极其不稳定。   杜成霜认钱不认人的行事风格对她影响还挺大。几年前她在国外工作,和白人老板闹翻,连工资都不要,带着一身“傲骨”出走,一张机票花完了所有积蓄,穷得差点没钻市场去翻剩菜,至此明白了清高不能当饭吃。   人都要吃饭啊。   她躺靠在办公椅上,揉了揉肩膀。   完工的时间比她想得要早。她拿起手机,关了飞行模式,看了眼消息。   她有两张电话卡,两个微信号。   一个常年不接任何电话,偶尔回复微信消息,一个24小时待机,只要有甲方联系,就一定回复。   1卡有两个未接电话,家里座机打来的,她看到了,没回。   微信里阿姨和父亲又各自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阿姨:【缦缦,明天周家老太太大寿,全家都去贺寿,你一定要回家啊】   父亲言简意赅:【回家】   走出花房时已经是傍晚,日落西沉,天光更显金黄。细细碎碎的光铺垫在建筑上,像落了一城市的桂花。   此时才四月,尚且不到桂花飘香的时节。   习惯了去哪都背着摄影包,突然不背什么了,她总觉得肩上空落落的,轻飘得好像人走着走着能被风吹起来。   香榭街是鹿海市的地标,也是潮人的聚集地。   街上走着穿裙子皮靴的男人,剃光头的美女,打扮精致的老头老太太,大家都很我行我素。   融进人潮里,顾宥缦的穿着并不起眼,但来来往往的,总有人回头看她。   她骨相极佳,丹凤眼空灵,耳侧零散的碎发随着她的走动而拂动,让人不免觉得连风都偏爱于她。   等红灯的间隙,一辆豪车停在了她面前。车窗缓缓降下,里面探出一个男人的脑袋。   男人不掩意图,将手机微信递了出来,直截了当地问:“美女,加个微信吗?”   顾宥缦习以为常地抬起手,指了下胸口,又摇了摇手,食指在嘴边绕了一圈。   ——我是聋哑人,我不会说话。   在男人发愣的时候,绿灯亮了,她走下路槛,不紧不慢地朝对面走了去。   这条路不能右转,身后的车没再跟来。   目睹那一幕的周边人纷纷向她递来同情的目光。这么好看的姑娘,却是个哑巴。   顾宥缦在马路对面的煎饼店站定,看了看招牌。   店员小妹妹好心指了指店里卖的最好的一款煎饼,又竖了竖拇指,示意这一款好吃。   顾宥缦点点头,扫码付了款。   没一会煎饼好了,小妹妹道:“小心烫。”   她接过煎饼说:“谢谢。”   在小妹妹发懵的目光里,她挤出人群,叼着饼走了。   从香榭街到顾家酒厂,有二十几公里的距离。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家里保姆来开了门,递了一双拖鞋给她。   “三小姐,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   “夫人今天带二小姐买了新礼服,给你也买了一件,放在你房间里了,去试试吧。”   “嗯,打扰你休息了。”   “不打扰,应该的。”保姆笑笑,见她进了房间,便又关上了客厅的灯。   顾宥缦关上门,按了下开关,灯没有亮。   她又反复按了几次,毫无动静。   想着可能是灯泡坏了,她踩上床,借着手机光仰头看了看灯筒。   灯筒里的灯泡被人拆了。   是谁干的根本不需要猜。   她今天骑车骑累了,懒得和顾以宁计较。下了床,进了卫生间。   好在卫生间的灯是一体的,拆不下来,还能亮。   借着卫生间的光她找了衣服,简单洗了个澡。吹干头发,准备休息。   被子一掀开,她人麻了。   被子下是密密麻麻的蚂蚁尸体。她闭了闭眼睛,将被子扔到了地上,掀起床单,将几个角拎在了一起,走出了房间,上了二楼。   顾以宁门下是黑的,灯关了。   随着她片刻不停的敲门声,父母房灯开了,门也开了,父亲和阿姨披着外套匆匆走了下来。   见她站在顾以宁门口,隋梦莲问:“缦缦,怎么了?”   顾立峰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他怒道:“半夜发什么疯,你一回来全家都不用睡了?!”   听到父亲母亲都起来了,顾以宁这才姗姗来迟地开了门,“三妹,你怎么这么晚才……”   没让她把话说完,顾宥缦松了手,将床单往她身上一撒,顾以宁连退几步,惊恐得跳了起来,“啊——”   “床单给我洗干净。”她冷漠的眼神注视着顾以宁。   隋梦莲也有些生气了,道:“缦缦!家里有洗衣机,你想洗床单放进去就好,哪有半夜让姐姐帮你洗床单的?”   保姆闻声也匆匆走了上来,闻言道:“太太,我来洗吧。”   她捡起床单,哗啦啦的黑色碎粒往下掉,保姆定睛一看,惊一跳,“哪来这么多蚂蚁?”   顾以宁疯了:“啊啊啊!把这个扔了,马上把地给我拖干净!!”   烂摊子有人收拾,顾宥缦转身便下了楼。   她一回来就搅和得全家不得安宁,顾立峰吼道:“你给我站住!”   看着顾宥缦下楼的背影,隋梦莲拦住了暴怒的顾立峰,“算了,算了,她难得回来一次,随她去吧。”   “去年就不该让她回国!”   顾宥缦置若罔闻,她回了房间,推开阳台门,在阳台藤椅上坐了下来。   腿很酸,有点困。   她抱着手臂,靠着椅背眯了会儿眼睛。   楼上哭哭啼啼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传下来。   能听到隋梦莲安慰顾以宁的声音。   她说:“以宁,等你以后做了周家的义女,这家里就没人敢欺负你了,咱们娘俩再忍一忍啊。”   说着,还陪哭了起来。   周家真要收顾以宁为义女?   看来周家人眼神也不怎么好。   她垂了垂眼皮子。   半醒半寐之际,门又响了。   保姆推开了门,抱着新的床上用品站在门口。看见顾宥缦坐在阳台上,她道:“三小姐,不冷吗?”   “不冷。”   她站起身走进房间,接过保姆抱来的床单被套,“谢谢,我来吧。”   “太客气了,这是我该做的,还是我来吧。”她抬手要去开灯,忽然发觉灯也不亮了,“这灯怎么坏了?”   “没坏,没灯泡了。”   “啊?那我去找个灯泡来。”   “不用了,就睡一晚上,不折腾了。”   听她这么说,保姆只得先理了理床面,将床单被套重新铺好。   “三小姐,下次这种事直接叫我就好,不要找二小姐了。”她说。   “你该知道的。”   “……啊?”保姆手一抖。   “没什么,休息吧。”   她已经过了想要公道的年纪了,对错都索然无味。   床单被套都换了,她没再多检查,在保姆走后便躺上了床,被子往头上一罩,合眼沉沉睡去。   深夜。   周惟深找总管要顾家人的资料。   分产酒厂老板的家庭信息都登记在册,总管将资料送进了他房间。   他一页一页翻过资料。   顾家酒厂,当家人顾立峰,二婚妻子隋梦莲,大女儿顾静姝,二女儿顾以宁,三女儿顾宥缦。   他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页上,点了点那张薄薄的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绸缎般柔顺的长发披在耳后,露出整张素丽的脸,她微微笑着,眼里的光很亮,有些腼腆。   他问总管:“这张照片是她多大的时候拍的?”   每年酒会下面的酒厂老板都会携家带口来一次,有些总管会留意,有些却也不太有印象。   这个小姑娘漂亮,他是有些记忆的。总管想了想,说:“应当是十六七岁。”   周惟深点点头,看向她的个人资料,发现学历只记录到中学:鹿海市十三中。   “怎么只有高中?她大学是在哪上的?”周惟深问。   总管尽力回想道:“这位小姐好像高中就辍学了,后来,好像是出了国。”   “辍学?是什么原因?”   “之前倒是没有留意过。”总管看出他对这位小姐很感兴趣,“大少爷,那我再去查查她的信息。”   不置可否。   周惟深慢慢地撕下了那张照片,“你觉不觉得,其实她更像秋荷姑姑?”   说真心话,总管觉得无论顾以宁还是这位顾宥缦小姐,其实都不怎么像周秋荷,至多眉眼有个几分相似。   海云是上了年纪,想找个人寄托哀思而已,怎么小辈也跟着凑起热闹来了?   这些话他不好说,只是斟酌片刻后总管附和道:“是有些像的。”   周惟深弯了弯唇角,忽然问:“海云明天过寿,也要请老道士来?”   “是,年年如此。”   “你让那个老道士先来我这,再叫他去海云那。”   大少爷在海外长大,一向是不信这些算卦看相的,怎么也信起老庄之道来了?   总管心头疑惑,但也点了点头,“好的,少爷。”   周惟深合上文件夹,递还给他。   总管接住,迟疑,“大少爷,那张照片…”   “我留给母亲再看看。”   只当他有意另择义妹,总管退了下去。   周惟深盯着照片端详了许久,不自觉轻轻笑了。他打开卡夹,将这张照片收进了内层。   他说过,有缘还会再见。   瞧,阔别多年,她还是又撞到他面前来了。 第三章   低频嘈杂的振动沿着楼板一路传下来,顾宥缦被惊醒,掌根压着额头,眉头紧皱地侧耳听,是从楼上跑步机传来的响动。   她摸起旁边手机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七点。   这世上有些人,总觉得世界是围着他们转的,他们我行我素,以自我为中心,从不考虑他人。   顾以宁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顾宥缦忍下起床气,将撇在一旁的被子拉过头顶,缓了缓神。   昨晚阳台门没关,吹得胳膊发冷,脸上却异常瘙痒发烫,顾宥缦抓了抓脸颊和手臂内侧,摸着摸着,她感觉不太对劲。   她抓过床头的手机,打开相机对着脸上照了照。   她的脸……   顾宥缦错愕看着从脸颊一直蔓延到锁骨下的红肿。   过敏了?   身上痒得像蚂蚁在爬,她翻身坐起,又低头看了看床。   床单被套都换了,不可能还有蚂蚁,唯一没换的只有一对枕头。   她抓起枕头拍了拍,没看出什么端倪,但以她对顾以宁的了解,她直觉有鬼。   扯开拉链,揪出枕芯,她伸手在枕芯上抚了一把,一片细细如绒毛般的絮状物掉了出来。   她用手捻了捻,很快有了判断——桃子绒毛。   她对桃子过敏,从不吃桃。父亲大概都不知道,顾以宁却是知道的。   她将枕头扔下床,头晕脑胀地走去浴室。一抬头看镜子,她整张脸都比平常大了一圈,肿胀得简直像蜜蜂小狗。   她接了一捧冷水往脸上扑了扑,先物理降了降温。   楼上,顾以宁还在喊着:“妈!我的瘦腿仪呢!”   隋梦莲道:“在我房间里。以宁,今天别跑步了,先来吃早餐吧。”   “老三呢?”父亲问。   保姆道:“三小姐还没起,昨天睡得晚了点,我去叫叫她。”   在保姆正要敲门的时候,顾宥缦先拉开了门。   “三小姐你起了,老爷和太太都已经……你的脸怎么?”保姆一看,惊得呆愣住了。   这哪儿还是那个好看得和仙女似的三小姐,脸都肿得和发面馒头一样了!   “阿姨,给我拿点抗过敏药和冰块来。”   “好,怎么这么严重,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啊!”保姆苦恼地絮叨着,去了房间拿药。   顾宥缦的房间在一楼,靠近餐厅。正吃着早餐的隋梦莲一扭头,也看见了她,惊讶道:“宥缦,你过敏啦?”   父亲正在尝新酒,端着杯子一抬头,猛地咳了一声。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语气责备惊疑。   “顾以宁呢?”她只问。   父亲道:“你姐姐早就起了,你既然……”   他思虑着还要不要带上她去周家。   顾宥缦对他的欲言又止不感兴趣。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大步向二楼走去。   顾立峰对妻子道:“你看她那样,怎么出门?”   隋梦莲握了握丈夫的手,安抚道:“我看着也不算严重,兴许吃了药就好了。”   顾以宁房间门没有锁,一推便开了。   听见门响声,顾以宁按停了跑步机,扭头往回看。   一见顾宥缦的脸,她微愣,随即“噗嗤”一下笑了。   “你脸怎么了?”她明知故问。   顾宥缦神色平静,反手将门合上,拇指下压,上锁。   顾以宁从跑步机上下来,好整以暇地“欣赏”顾宥缦这张脸。   这下好了,好好一张脸肿成了猪头,看她还拿什么出风头。   她乐不可支,举起手机道:“你别动,让我拍两张。”   不等她打开相机,突然一个枕头砸了过来,打掉了她手上的手机,下一秒,她只觉得头发猛地一痛。   她手往后一抓,惊恐一回头,看见了顾宥缦竟然拽着她头发往后拖。   “顾宥缦!你疯了!你!”   “啪”地一声响,一个热辣的巴掌扇上了她的右脸。   “这是算蚂蚁和灯泡的事。”顾宥缦还没落下的手换了一边,提起一巴掌扇在了顾以宁左脸,落下的巴掌爽利,声音却冷淡异常,“这是算今天过敏的事。”   清脆悦耳的两声“啪”响后,顾以宁终于回过神了。   顾宥缦居然打她?顾宥缦居然敢打她?!   她尖叫一声,反手就来抓顾宥缦的头发,恨道:“贱人!”   顾宥缦往后撤一步,松开拽着她头发的头,摁着她肩膀将她往床上一推。   顾以宁被毫无还手之力地推倒在了床上,她正要反击,顾宥缦却速战速决,转回身,大步走了出去。   听见楼上吵嚷声,隋梦莲心头一紧,她看看丈夫,丈夫还和没事人似的看着手机吃早餐。   她心头涌起一阵火,又尽量温婉道:“楼上怎么了?老公,你不去管管吗?”   丈夫抬眼看了她一眼,好似说她怎么这么多事,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看手机。   见丈夫靠不住,隋梦莲生气地将刀叉往桌上一放,匆匆往楼上走去。   顾宥缦正下楼,隋梦莲拦住了她,质问:“你对我们以宁做什么了?”   顾宥缦指了指自己脸,“这话应该我问她。”   顾以宁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嚎啕大哭:“妈,那个贱人她打我!!你看我的脸!”   俩母女抱头哭哭啼啼的时候,顾宥缦已经下楼了。   保姆将抗过敏药放在了餐厅,还备了一杯温水。   在顾立峰打量的目光下,顾宥缦将药一吞而尽,喝了口水漱下去,又拿了一个鸡蛋和一块三明治,接着便回了房间。   隋梦莲抓着顾以宁往下走,气冲冲来替女儿要说法,“顾立峰,你看你女儿被人打成这样了,你管不管?”   顾以宁大着嗓子哭诉:“爸!顾宥缦她打我!”   接着,顾宥缦便听到了极其搞笑的话。   顾立峰说:“打你哪里了?”   “脸!!”   “过来我看看。”   他仔细端详片刻,说:“打在哪里?印子都没有。”   “妈!!”   这是顾宥缦第一次动手打顾以宁,已经是手下留情,如果要翻旧账,把顾以宁打成残疾也不足以泄愤。   子女不和多是老人无德。   从小到大,她和顾以宁之间发生的矛盾冲突,顾立峰都充耳不闻。   谁哭声大,谁烦着他了,他就斥责谁。   顾宥缦小时候不聪明,被打了只会哭着想找爸爸要公道,结果回回挨骂的都是她。   那时候她总觉得顾立峰偏心,后来才发现他的心其实一点都不偏,三姊妹他都不偏不倚,都有点父爱,也都不多。   他供她们衣食住行,但从不在意她们的精神和人格。所以他们顾家三姐妹,要么冷漠要么自私,谁都不比谁正常到哪去。   他最爱的是酒厂,酒厂才是他亲生的孩子。   回洗手间继续洗脸,刷牙。   房间门被重重敲了两下,是隋梦莲忍无可忍来找麻烦了,她不依不饶地问:“顾宥缦,你为什么要打你姐姐?”   她漱了下口,不在意地将水吐出来,又擦了擦嘴。   紧接着,她就听到顾立峰训斥:“今天是周老太太过寿,找什么晦气?”   外边有门铃响了,保姆开了门,传来了顾静姝一家的声音。   “爸,阿姨。”   顾静姝和丈夫先和长辈打招呼。   小外甥女也跟着喊:“外公,外婆。”   顾立峰朝他们点点头,不冷不淡地和大女婿打了声招呼:“小唐来了。”   唐则桉将手机拎着的酒递上前:“哎,爸,这是我们厂里最近出的新酒,带给您尝尝。”   “放柜子上吧。”   没进门前,顾静姝就听见家里吵吵闹闹的,她脱下外套递给保姆,新鲜问:“这是怎么了?”   隋梦莲眼眶又红了,抹着眼角道:“宥缦一大早就冲上去打了姐姐两巴掌,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   比起顾以宁被打,顾静姝更惊讶:“宥缦打人了?”   她这个妹妹,从小受了什么委屈都不和人说,竟然会打人了?   隋梦莲还当她要主持公道,立马拉过顾以宁道:“你看我们以宁,这脸都伤了!”   “哎哟,真是——”   隋梦莲等她下文,然而只有这一句,没了。   顾静姝哪不知道她心思,不过找她讨公道,她这继母可想错了。   她和顾宥缦才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先不论什么缘由,就是顾宥缦无缘无故给顾以宁俩巴掌,她也肯定护着亲妹妹。   她这个大姐出嫁早,不常回娘家,知道妹妹和继母住在一起,人在屋檐下难免要受些委屈。从前她也叫妹妹忍让,直到后来顾宥缦高中没有读完就辍学了,顾静姝才察觉坏菜了。   当时她问她怎么了,她又不肯说。   再后来,顾宥缦去了国外找母亲,她们亲姐妹之间联系就更少了。   “周家老太太还要相见以宁呢,你说宥缦这不是诚心的吗?”   隋梦莲不死心,一边拿周家做筏,又话里话外指责顾宥缦是嫉妒,这话是说给丈夫听的。   唐歆可才不管大人那些弯弯绕绕,她脱了鞋,将鞋子整整齐齐往门边一摆,大声道:“二姨不欺负小姨的话,小姨为什么打她?”   女儿快言快语,唐则桉有些尴尬,轻呵道:“可可!”   顾以宁气炸了:“顾宥缦就是疯子,疯子打人还要讲理由吗?”   当着女婿的面,顾立峰是很要些面子的,斥道:“丢人现眼,一点小事哭哭啼啼,上楼去哭去!”   点完这把火,另一个当事人却无影踪了。   卧室内,顾宥缦坐在阳台上,不紧不慢地吃着三明治。   手机摆在小茶几上,电话那头杜成霜笑得倒不过气了,“我天啊,她还好意思哭?要我说,你那两巴掌还打轻了,我要是你,我肯定把她头摁马桶里去冲冲脑子里的水!”   “你在花店?”顾宥缦问。   杜成霜好不容易倒过气了,拍着胸口道:“还没有,你也不看看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的电话,这才七点。”   “我下午过来工作室。”她说。   “你不是要去参加周家寿宴吗?不待一天?”   “不熟。”   听着她一贯平和的声音,杜成霜稀罕道:“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刚了?我以为你这趟回去是又找气受呢。”   “只是想明白了,你说得对,退一步乳腺增生,没必要。”   脑补一下她发飙的样子,杜成霜都感慨万分,她鼓励道:“你现在这状态就很好,忍一时只会让那对母女得寸进尺,你继续保持,争取让他们以后见你就发憷!”   “我又不是闲的。”   她要工作要吃饭,没时间天天和她们斗法。   杜成霜道:“你不算账了?难道当年顾以宁陷害你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有回答,顾宥缦敲了下煮鸡蛋,剥开蛋壳,慢条斯理地一点一点处理。   “行吧,你这皇帝都不急,我这太监急什么。”杜成霜意兴阑珊道,“我挂了啊,我得再睡一会儿。”   “嗯,你睡吧。”   一大早,造型师也来了,结束了顾以宁防空警报似的哭哭啼啼。   房门被叩了叩,是顾静姝,她声音温柔道:“缦缦,我能进来吗?”   顾宥缦走去打开了门。   吃了药,脸上的瘙痒止住了,但红肿消退还不明显。顾静姝错愕道:“你这脸……”   “过敏。”她简单解释。   顾静姝忧心忡忡,“怎么弄的?吃药了吗?”   “进来说。”   小外甥女也哧溜钻了进来,她道:“小姨,你真的打了二姨啊?”   当着姐姐的面,顾宥缦没有回答,只是拉了两条椅子给她们坐。   顾静姝心疼道:“是不是顾以宁又欺负你了?”   ‘缦缦,忍一忍吧,等你长大就好了。’   这是姐姐以前和她说的话。   “我会少搭理她的。”顾宥缦说。   顾静姝来了气,“什么少搭理,我看你就是打得太轻了,她那脸上印子都没有,哭得和死了亲妈一样。要是谁哭的声大谁有理,公检法都别干了!”   小外甥女被自己妈妈这泼辣的一面惊呆了,“妈——?”   “妈什么妈,你学点你小姨的,以后谁欺负你,你就俩耳光扇回去,你要是以后在外边不敢吭声,回来了也别哭!”   顾宥缦:“……” 第四章   室内光线昏暗,顾宥缦素面朝天仍可见天生丽质。脸上吃过药后肿胀消退一些了,疱疹却还泛红。   顾静姝朝着她脸看了又看,叹气道:“可惜了。”   她这感慨来得突兀,顾宥缦才坐下,不明所以问:“可惜什么?”   “周家老太太想认顾以宁的事你知道吗?”   顾宥缦和外甥女对视一眼,答道:“嗯,听说了。”   “你这脸要是好好的,说不准老太太见了你,今天就改主意了。”   顾宥缦挑眉,“你把老太太想得也太简单了,她选顾以宁或许是有别的理由。”   “我倒是听说了,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听说什么?”   “老太太觉得顾以宁像她那个亡故的三女儿。”她想了想名字,“好像是叫周秋荷。”   顾宥缦摇头,“没见过。”   “我倒是见过周秋荷,还是十几二十年前了,要说像,宥缦,我倒觉得你更像。”顾静姝轻声道。   顾宥缦好笑,“你要这么说,那我今天的过敏药不该吃的,丑点就丑点,总比被人当替身看待要好。”   “那可是周家,从指头缝里漏点金都够普通人大富大贵过一辈子了。你呀,还是太年轻,摆在眼前的大好机会都不知道抓住。这点我倒是欣赏顾以宁,至少她识时务,抓得住机遇,你呢?”姐姐点了点她,“假清高。”   周家发家于南欧,后又回迁回国,销售市场仍然在欧洲、北美和南澳。他们家赚的是外汇,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毫不夸张。   周家在国内主要做投资,购入了大量国债和地方债券,投资惠及地方制造业和服务业。据说鹿海市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离不开周家的助力。   周家如果想要揽权,早已是地方强龙,但他们家有条家训,子孙后代绝不参手政治,也正因为这条家训,在鹿海市这个富人排名年年迭代的地方,周家始终屹立不倒。   顾静姝对周家的盛赞绝不夸张,她的遗憾写在了脸上,藏都藏不住。   偏偏最有机会企及豪门的妹妹清高自傲,见妹妹不说话了,顾静姝缓和了语气,关心问:“待会就要出发了,你这脸可怎么办?粉底能不能遮住疱疹?”   不等顾宥缦回答,外甥女就先拔高了声调道:“他们周家,长得不好的人,不让进门吗?”   顾静姝点了一下女儿额头,“我们是上门拜寿的,自然要收拾得体体面面,这叫礼貌。”   “我们是客人,他们是主人,哪有主人还挑剔客人长什么样的?”她看向顾宥缦,直率道,“小姨,我妈就是传播容貌焦虑,你不要听她的,我们就要大大方方去,过敏而已,又不是毁了容会吓着人,为什么要画个大浓妆才能出门?”   “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多主见?”顾静姝纳罕道。   “因为我三观正,不像有的人,一见了有钱人,什么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顾静姝听出了她的讽刺,脸上和被针扎了似的泛起了红,“唐歆可,你怎么对妈妈说话的?”   唐歆可道:“我又没说你,小姨正直,不和某些人同流合污,这有什么不好的?”   哪能听不出她指桑骂槐?   顾静姝愠怒道:“唐歆可,你给我出去!”   “我不出去,这是我小姨的房间,我就要待在这!”   眼看这母女还吵起来了,顾宥缦头疼道:“好了好了,都出去,我换衣服了。”   母女俩斗着气,一前一后出了门。   顾宥缦摇摇头,起身去关门,又打开衣柜,看见了边缘防尘袋套着的礼裙,是继母放进来的一条挂脖的白裙。   她拿出来看了一眼,只觉得素得太晦气,又挂了回去,犹豫片刻,摘下了一件剪裁简单的宝蓝色长裙,裙摆处金色羽状的纹样熠熠闪光。   这条裙子她只穿过一次,是在法兰克福的一次蒙面舞会。   她不是受邀的上层阶级小姐,只是去布置舞会场的一个外派服务生。   那是春天,风很大,绑好的气球被风吹进了喷泉池,她去捞,却被淅淅沥沥的喷泉水溅湿了全身。一位丹麦富商的太太替她解围,主动将自己备用的礼服给了她穿,还温柔地替她吹干了湿发。   她的善意却不是没有代价,她提出一个请求,希望她能陪她丈夫的一个生意伙伴跳一曲舞。   顾宥缦本能地想拒绝,却对上了她真诚恳求的眼睛。   她那双深绿色的宝石眼睛里没有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而是诚挚的商量,让顾宥缦不知该如何拒绝。   在她犹豫的时候,那位太太拥抱了她,温和地鼓励说:“就当是一次人生体验吧,我保证,他是个绅士,一定会给你今晚的舞会留下美好的回忆。”   顾宥缦对富商的印象停留在接触最多的暴发户,他们如出一辙的傲慢,不可一世。   她答应了太太的请求,硬着头皮用蹩脚的德语问男人是否能共舞。她想,他一定会拒绝。   面对她的主动邀约,男人却没有很意外,唇角微微上扬,以标准的德语回答她:“荣幸至极。”   上一首舞曲还是稳重的波洛涅兹,到他们时却切换到了欢快的波尔卡。顾宥缦只在看歌剧表演时见过波尔卡的舞步,她慌了神,男人却笑着说没关系。   欢脱的弹跳步让她即便舞裙下是帆布鞋也依然感觉自己像个四肢不协调的木偶人,他却一直在笑着鼓励她,“非常棒。”   她都不记得自己踢了他多少下。   一曲舞跳完,她脸都涨红了。   舞蹈结束,她磕巴着说:“实在抱歉,你的鞋子需不需要擦一下?”   “不,我想,我应该把这双鞋珍藏起来。”或许听出她德语的不流利,他用英语诙谐回答。   外国人都很会说话,这样的话也不过是出于绅士,她很清楚。顾宥缦再度道歉,决定立刻离开。   他松开了手,却问她:“我们还会再见吗?”   她内心有片刻的留恋,这是万万不该的,她坚定摇头,“不会了。”   “我想,会的。”   他没有执意挽留,只是微微俯身,笑着说:“祝你今夜愉快。”   他眉眼缱绻,牙齿洁白,嘴角脸颊各有一道括弧,绅士而温柔,像少女寄托于梦中的情人。   她走出了很远,才敢最后回身看他一眼。   男人很高,穿着一身中灰色的西服,西服下不是衬衫,而是一件黑色的中领打底衫,领口露出一点灰色丝巾的纹样,肩宽腰窄,有着独属于欧洲男人的气质,却偏偏戴着一个有着长喙的潘特龙滑稽面具。   时至今日,那道单手插兜,身姿松弛的身影依然烙印在她脑海里。   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那是这辈子,第二个让她一眼铭记的男人。   她再度换上礼服,站在镜子前,手指抚过腰部,感觉像曾经做了一个灰姑娘的梦。只是灰姑娘遗落了舞鞋,而她什么都没有遗落。   他们一家是在九点抵达周家的。   不同于欧式庄园,周家大宅是占地面积几百亩的中式园林,分外园,外院,里园,内院四块区域。   外园是几百平方的私人庭园,叠石堆砌,层楼叠榭,楼阁错落,移步易景。长廊与夹道构连起山、溪、湖,有各类花卉草木做添景,闲趣盎然,漫步其中如同陷入一条中式风的迷宫。   顾宥缦很小的时候跟着家人走过一回,只觉得那园子走也走不到尽头。   她隐隐记得小时候父亲的酒厂效益很不错。那一次出门时是总管亲自送他们走的。走到湖边,她们都闹着想游湖,父亲便带着她们坐了小船。   湖泊中心有一处六角亭,搭在水榭上,相对的是一处塔似的高阁,意境斐然。   她在高阁上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唐装的小少爷,他坐在阁楼窗台边,木台摇摇欲坠,他却泰然处之。船停在湖心亭旁,船身一震,她低头的工夫,再抬头,阁楼上的人就不见了,仿佛适才是她的幻觉。   那是第一个她一眼记住的男人。   多年过去,听说周家外园整修过许多次,不知道那些建筑和风景是否还和记忆里一样,不知道那个人,今天还能不能见到。   遗憾的是,这一次大概是为了方便宾客入席,打开的是里院的后门,走不了几步便到了内宅里。   下车前,顾立峰着重交代顾以宁:“老二,你要主动点,陪老太太多说说话,不要在一边和木头一样杵着。”   隋梦莲道:“以宁知道的,我都交代过以宁了,快进门吧。”   时隔十年再踏进周家,仍是牡丹与芍药盛放的季春时节。   □□两侧是团状的挤簇如迎宾的大叶黄杨,靠近建筑外沿的金色灌木是桃金娘科的千层金,一派生机勃勃。   主宅对面是一桩一层小楼,大面的落地窗能看得出里边是火塘,能装得下一大家子在里边吃下午茶。   小楼门开着,宾客已经纷至沓然,但时候尚早,佣人们还在布置桌席。   来来往往的人比市中心门口还热闹,门口停着的全是叫得上,叫不上名的豪车。   顾氏酒厂经营大不如前,进门后的待遇自然也大不如前。   周家总管还是记忆里的那位,站在门口笑面相迎,看见顾家人却没有再三步并做两步的迎上来。   他身后摆着小金顶推车收礼,身旁坐着人登记着宾客送的礼金。   顾立峰同妻子挽着手拎着礼走上前去,递过礼,寒暄几句。总管应合着,目光却投向顾家的三个女儿。   顾以宁率先摆出笑脸,打招呼道:“马叔叔好!”   “顾二小姐,海云今早还念叨着你呢。”主管笑盈盈道。   “是吗?我也想海云奶奶了!”她的回答天真烂漫。   管家又见了顾静姝一家三口,他道:“这是可可吧,这么大了,上次见还抱在怀里呢。”   顾静姝拉了拉唐歆可的手,“可可,叫马爷爷。”   到了正式场合,唐歆可还是很懂事的,乖巧道:“马爷爷好。”   马启瑞从旁边盘子里抓了一把糖递给她,“来,爷爷给你糖吃。”   唐歆可看了看父亲,见父亲点头,她才双手捧过糖道:“谢谢马爷爷。”   走在最后的是顾宥缦,因为过敏,她戴了口罩,没想套什么近乎,打算点点头就往里走,没想马启瑞会主动开口,他道:“顾三小姐这是感冒了?”   怕误会她这是病毒感染,顾宥缦解释了一句:“是过敏,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用这么拘束。”   马启瑞面上笑着,心里却有些落憾。   大太太不喜顾以宁,大少爷显然更着意这位顾三小姐,谁知这位三小姐时运不济,偏偏今天过敏,不便见人。   虽然热情不如从前,主管还是专门为他们家指了一桌靠近主桌的位置,这回是看在周家老太太的情面。   周家的大房和老太太都不见人,一楼只有二房的当家人周夏时和太太秦婉秀招待着宾客。顾宥缦和大姐一家先坐下了。顾立峰和隋梦莲带着顾以宁上前去和周家人打招呼。   他们来得太早,还不到开午饭的时间。   有佣人专程来问了他们有没有吃早点,听他们说吃过了,便叫厨房端了一些干果和几壶茶上来,好让客人不干坐着。   唐歆可毕竟还是小孩,看哪哪都新奇,总想起身到处看看。怕她在这大宅子里走丢,也怕她闯祸,顾静姝不敢让她乱跑。   见女儿坐立难安,唐则桉对妻子道:“这里有这么多人看着,让她去玩吧。”   顾静姝只好再三叮嘱:“外园太大了,不能去那边,只能在后院逛一逛,不能碰坏人家东西,玩一会就要回来,听到没有?”   “听到了!”母亲的手一松,唐歆可就像五指山下放出来的孙猴子,一溜烟地跑了。   唐则桉坐着也是无聊,索性起身同妻子道:“我去看着可可。”   “好。”顾静姝应一声。   旁边都是周家亲眷,他们一家坐在这算是特例,也没人来和他们打招呼。   顾宥缦摘了口罩,端起茶抿了一口,和姐姐闲聊道:“我看姐夫对可可倒是挺好的。”   顾静姝点头,“可可的事,他比我还上心。可可马上要升初中了,我和他最近就在商量这个事。”   “还没想好读哪所学校吗?”   “我是觉得公立学校就挺好的,但他觉得公立竞争压力太大了,想送可可去上国际学校。”   “以后出国吗?”顾宥缦杯子微顿。   顾静姝愁得蹙眉,“我是没有出去过的,所以我想问问你,留学这条路好走吗?”   “国际中学我也不太了解,我是读的一年预科再申大学,和国内不太一样,国外压力也不小,还是看可可自己意愿吧。”   顾静姝摇头,“做父母的总要比孩子考虑长远一些的,不能光由着她喜好来。”   “当初可可不想学舞蹈了,她爸爸也说算了,是我压着她学了这七八年,现在她也算是特长生了,以后就是想走艺术生的路也是走得通的。”   顾宥缦安静听着,不予置评。   室内灯光忽然大亮,众人抬头看,发觉是头顶的水晶吊顶亮了。   水晶在光的反射下熠熠闪着彩光,引来一片赞叹。   顾宥缦皮肤白,斜斜坐着,低头品茶时露出一截玉般的后脖颈。   忽觉好似有人在看她,她若有所感地抬头向上看,水晶灯的光芒却晃得她眼睛微疼。   她闭了下眼,视网膜里只短暂捕捉到停留在石英护栏后的一道高挺身影。 第五章   楼下人声嘈杂,一波又一波的宾客将二房的两个主事人围得寸步难行。   周晏川把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样的,没想到一出门就撞上了他哥,他哥身旁还站着一个道士。   他扭头就想往房里钻,钻到一半,他又觉得自个这举动太怂了。他今天可是正儿八经的,一点不精神小伙,必须把腰杆直起来。   他二五八万地走出来,也靠到了围栏边,顺着周惟深的视线往下看,“哟”一声道:“这一大早来这么多人啊。”   周惟深收回目光,站直身,看向一副痞相的周晏川,对方花里胡哨的衣着审美看得他血压上升,今天不想挑他刺。他忍了忍,皱眉问:“最近在忙什么?母亲说你家也不回。”   得,皇后娘娘又和太子告状了。   面对他大哥一贯的严肃,周晏川随意道:“还能做什么,当然做生意。”   “什么生意?”   “和几个朋友合资开了家会所。”   “会所?”周惟深反问。   “哦,你没去过国内的,就是小洋人的Club,唱唱歌打打台球,还有茶餐厅和酒场。”   “营业了吗?”   “没,装修刚弄好,下周三开业,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大哥,你来捧捧场吗?”   “再说。你去给海云拜寿了吗?”   提起这个,周晏川“嘿嘿”一笑,“哥,你绝对想不到,我给海云备了一份什么大礼。”   “什么?”   “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今天我肯定让你们都刮目相看。”   究竟是刮目相看还是大跌眼镜,对他的话,周惟深很难信半个字。   “你又给海云买了跑车?”   “不是。我已经吸取了上回的教训,超跑送的确实不合适,这回虽然还是车,但我保证,这次送的,绝对是懂事了。”   见他信誓旦旦,周惟深便也不再泼他冷水,只淡淡道:“你最好是。”   “哥,你送的什么?”   “等会你就知道了。”   好吧,等会就等会。   周晏川笃定,他哥送的再好绝对也没有他的礼物贴心。   化妆间内,海云还在做造型,长长的梳妆台上,成百上千万的珠宝随意打开高低错落地摆放着,如同玩具般铺了一桌子。   化妆师已经收尾,和助理在收拾自己的化妆箱。造型师拿着一瓶定型啫喱站在一旁,看着穿着雍容华贵的中年女人给老人将颈后的长发挽上。   她是海云的弟妹,近六十岁的年纪,看着也就四十出头,保养得很是精致。   吴钰琴对着镜子夸道:“海云今天好靓哦。”   海云笑得合不拢嘴,“你也好看的嘛。”   “你瞧我这脸上,昨天还特地打了针,不像姑姐,这叫天生丽质。”   “就你嘴甜。”海云被夸高兴了,从旁边随手拿起一个珠宝盒递给她,“拿去试试。”   吴钰琴喜笑颜开,半真半假地抱着盒子道:“试试我可就不还了。”   “什么时候叫你还过?这小气吧啦的劲儿。”   吴钰琴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将珠宝递给了自己人,又看着镜子里的海云,温柔地话家常地问:“姑姐,刚刚就看见了明嘉和庄怡,惟深和晏川呢?”   说起这,海云有些挂不住脸子,“我那大儿媳和我闹呢,她那俩儿子自然是哄她去了。”   “什么她那俩儿子,不都是你孙子?我看晏川和惟深都更听你的话呢。”   “我又没老糊涂,晏川从小就在我眼皮子下长大,是个谁的话都不听的捣蛋鬼。惟深就不一样了,他是他冬蝉姑姑在海外带大的,这孩子心思重,和家里人也隔得远,我是看不透他了。”说着说着她还来了气,“你说这木苒芬怎么就这么狠心,她把惟深一个人留在国外,自己倒回了国,哪有这样做妈的?现在儿子都大了,她倒是当着我面卖起母子情深来了!”   自古婆媳难相处,在周家也不例外。海云待谁都和蔼可亲,偏偏和自己儿媳过不去,她这人又嘴硬心软,心底里是关心的,挖酸话却也一点没少说,俩人斗气斗了许多年了。   吴钰琴道:“惟深比晏川成熟,海外的生意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您对他就放一百个心,我要有这么个孙子,睡着都要笑醒!”   “要说贴心,还是孙女贴心,只是我的宝贝明嘉就要去国外上大学了,她还学医,不知道要猴年马月才能见着了。”   “那不还有庄怡陪着你。”   “庄怡你还不知道?她这孩子被老二家教得没一点意思,唯唯诺诺的,说话和蚊子叫一样,我是最不喜欢她了!”   “你这话可不能让庄怡听去了,孩子要伤心的。”   “怎么嘛,我又没当着她面说!”   周晏川同周惟深走到了海云房门口,发现周庄怡呆呆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周晏川道:“周庄怡,你站外边罚站呢?怎么不进去?”   她被吓得后背一哆嗦,匆匆回头看,看见了不常见面的兄长周惟深和最亲近的兄长周晏川,她低声道:“大哥,二哥。”   周惟深冲她点点头,温和说:“长高了。”   她挤出一个笑容,“嗯,是比去年高了一点点了。”   “光竖着长,瘦得和豆芽菜一样,周庄怡,二叔和婶婶是虐待你了吗?”周晏川说话和海云一脉相承,带着些刻薄。   她讷讷,“没有......大哥,二哥,我先下去了。”   没有多谈,她低着头匆匆走了。   “这丫头,天天和偷了什么一样,都不敢抬头看人,怪怪的。”周晏川说。   对家里这些堂妹们,周惟深都不熟,每年至多见两面,称得上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不多评价,只推了一把周晏川道:“进去打招呼。”   “知道!你别攮我,我长了腿会走,大哥!”   房间里,吴钰琴和海云正说到顾家上,她问:“姑姐,你真要把那顾家女儿带在身边啊?”   “你是没见过,她那孩子,有几分像秋荷,特别是她还爱笑,她一笑起来啊,我就想秋荷了。”   “姑姐,小荷都走了多久了,过去一提起她你就伤心,这几年才好些了,你还放个像的在身边,越见越想,你这不是睹物思人,饮鸩止渴吗?”   见身边人都有些微词,海云面子也不太挂的住,抿了抿微皱的唇,道:“还是要让方道士算上一卦,要是八字合得上,那也就多一张嘴的事,也算是热闹。”   “要我说啊,与其让大房收个义女,倒不如收个儿媳妇来得妥当。惟深都二十七了,他是大哥,该给弟弟妹妹们做个表率。况且你想,他要是结了婚,不得回国常住了?惟深能多陪陪你,不比一个外人来得妥帖?”   周晏川正和大哥走过房间第一进,还没到化妆间,就听了一耳朵八卦。他向周惟深投去同情的目光,幸灾乐祸道:“大哥,咱们这舅奶奶可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角儿,专给海云出馊主意,你被她盯上了,你最近可没好日子过了。”   化妆室里,海云叹口气,“你当是我没想过啊?我是想过给晏川安排的,但顾家那孩子刚刚好年初订了婚,就是没这缘分。”   “原来是这样——订的哪家啊?”   “季家的。”   “季家?搞物流的那个季家?”   “是吧。”   “这顾家还挺会高攀。”吴钰琴一嘴快说出了心里话,好在海云正想着事,没有在意她这一时的尖酸。   海云寻思道:“我记得顾家还有个小女儿,今天她要是来了,我也见见她。”   “姑姐,你别光盯着酒厂顾家的姑娘,要是真想物色孙媳妇,你看看做餐饮的那个郑家,做酒店的那个陈家,哪家不比那小门小户的强?”   海云不快地一摆手,“我周家用得着跟谁家攀亲?我最是瞧不上那些趋炎附势,攀龙附凤的!”   她这一动,弄乱了发丝。吴钰琴给造型师递个眼色,造型师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将海云的头发重新整理,又给她配了一对醒目的绿宝石耳环。   海云照着镜子瞧了瞧,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用不着这么招摇的。”   “我瞧着姑姐戴着倒是恰恰好。”   海云摇头,吩咐道:“再换一对。”   化妆间的门被敲了敲,还不待里面招呼,就被推开来,闯进一个穿着蓝色绸质雕白印花衬衫的青年。   所有人都回头看去。   海云从镜子里一看就笑了,“我听着这冒冒失失的就知道是晏川这泼猴来了,你哥呢?”   “在这呢。”他指指旁边。   周惟深从旁边走出一步,“海云,舅奶。”   “海云,你看谁来了。”   他让开一步,从他身后走出一身着蓝色道袍,头戴混元巾的老者,他胡须泛白,但精神奕奕。   海云一惊,撑着木椅起身,“老仙长,您怎么亲自来了?”   方道长躬身行了一拱手礼,说了句吉祥话:“您福寿康宁。”   吴钰琴不懂这些礼,只合掌拜了拜。   海云道:“老仙长这边坐。”   周晏川正堵在门口,被人撇到了一边。   “还杵这当门神?”   “我看看,我真搞不懂海云怎么信这些神神叨叨的......”   茶台旁,海云亲自给方道士斟了一杯茶,道:“老仙长,这次你亲自来,我府上蓬荜生辉。我有一件事相求,想让你帮我算算一个八字,帮我看看这八字与我们周家人合不合。”   “但说无妨。”   海云朝身边人招了招手,有人递上了一个本子。   她展开,递到了方道长面前。   老道士不语,沉思片刻道:“你要算的人可是个姑娘?”   “正是。”海云微喜。   “戊寅戊午……庚辰。此人土旺,水正缺。”   海云大喜,“是不是合我?”   “合,却也不合。”老道士摇了摇头,在海云失落的眼神里,他指尖沾了沾水,在桌上改了两字,道,“若有这个八字,是大旺之相,若能娶进门,家宅安宁。”   周晏川杵了杵他哥,几不可闻地道:“听着和庙门口看手相一样,这能信?”   “信不信不重要,有用就够了。”   “?”周晏川莫名其妙,“大哥,你什么时候也这么神神叨叨了?” 第六章   酒席实在难熬,等饭遥遥无期,在一众陌生人里干坐着像个傻瓜。   玩了近两个小时手机,电量掉了一大半,顾宥缦百般聊赖地关了手机道:“姐,我下午还有事,吃完饭就走了。”   “什么事啊?”   “工作室的事。”   顾静姝关心道:“工作虽然重要,但也别太折腾自己了。你都多久没回家了,最近住在哪呀?”   “出差住酒店,有个朋友有套公寓空着,不出差就偶尔住那边。”   “总住在朋友那算什么事呀?缦缦,该要好好规划一下人生的,你这样过一天算一天地混日子总不是个事,什么时候你想买房子了,首付姐姐给你出一半。”   在家人眼里,只要不是正经上班,都算混日子。   她没有反驳,只是怏怏而倦怠地说:“不用,你的钱留着自己家用就好。”   “缦缦,你总这样,把谁都拒绝得远远的,难道姐姐都不值得你依靠?”   顾宥缦沉默无言。   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激了,顾静姝喝了一口茶降了降心火,轻轻揭过适才的质问,“缦缦,在国外妈妈对你好不好?”   顾宥缦点头,“她......挺好的。”   “她的病呢?”   “这么多年了,好多了。”   “妈妈她......”   一句话呼之欲出——妈妈可有曾问起过我?   可她不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了,身为人母,问出来未免太孩子气,话到嘴边,她转了话题,提起了一个有些蒙尘的名字,“你和魏禹成还有联系吗?”   再听到这个名字,顾宥缦手指依然神经质地抖了抖,“早断了,断了很久了。”   “啊。”顾静姝轻轻惊讶了一下。   想起姐姐适才失落的诘问,犹豫片刻,她还是在至亲面前说出了实情,“我不喜欢他,也不算真正在一起过。”   “不喜欢?那当年为什么——?”   “那不是我!”她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了,又放低了声音,机械地重复了一遍,“那不是我,也不是魏禹成,没有人信我,或许连魏禹成都不信。”   这句话太复杂,旁观者听了都理不清。   一只温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背,“缦缦,姐姐信你,我们缦缦做不出那种事,姐姐知道。”   “姐姐只是想说,他当年和你一起退学,追你追到了国外,你不喜欢他,应该要在一开始和他说清楚的。”顾静姝握紧了她的手,温柔而坚定地说,“不过没关系,都过去了,我们缦缦,以后一定会遇到真心喜欢的。”   顾宥缦别过了头,掩饰发烫的眼眶。   她真没用,只是这么几句话,她就轻易原谅了她曾经的袖手旁观。   时间近午,午宴开始了。   厚重的大铜门合上,高高的帷幔窗帘将落地窗遮住,正中间的大吊顶水晶灯灭了,一片昏暗中,抵达的电梯“叮”了一声。   从斜上方打下的一束光照亮了今天的主人公——周家老太太,海云。   跟在老人身边的旁支亲戚都散开了,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扶着老人的手,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女走在另一侧,还有一个穿着蓝衬衫和白西装的男人跟在最后,一边走一边向众人抱拳,诙谐的动作引得大家发笑。   隋梦莲低声和顾以宁道:“左边的明嘉你认识的,扶着老太太的是大房长子,周惟深,后面那个是大房的二儿子,周晏川,你要和他们打好关系,知道吗?”   顾以宁皱眉道:“我都多大了,这种事不用你教我也知道。”   周老太太顺着红毯走到了他们这桌旁边。   顾立峰回头朝顾以宁使了个眼色。   顾以宁上前一步,站在他们这一桌最前面,摆出了标志性的笑容,甜甜道:“周奶奶!”   没计较她的称呼,海云待她很是宽容,伸手道:“以宁,来。”   顾以宁走上了红毯,先牵住海云的手,又抱住她手臂,将周明嘉都挤到了身后去,她笑弯了眼,“奶奶,祝您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哎呦,乖囡囡!”   海云看向周惟深,拍了拍他的手。   读懂了她的意思,周惟深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厚实的红包,海云又将红包转交到了顾以宁手上。   她这一举动,是在众人面前承认了顾以宁的身份,意在告诉宾客,以后她顾以宁就是半个周家人了。   顾立峰和隋梦莲笑得嘴角都咧快到后脑勺了。顾立峰上前一步,亲近道:“老太太,您太宠着我们以宁了,她都这么大了,该给您包红包了才是。”   海云不在意这些,一撇掌说:“还没成家,那就是孩子,以后你们夫妇多带她来我们周家走动。”   “那是肯定的。以宁,还不谢谢奶奶?”   “谢谢奶奶,还有……大哥。”   顾以宁的目光在周惟深脸上停了又停,只觉得意识如同陷入一片浓郁的九里香之中,从脖颈到耳根红了一片,后两个字有些轻,她声音呐呐。   周惟深一贯地得体疏离,只微微颔首。   他的目光从她身侧掠过,落在了站在人群最后的那道身影上。   她还穿着那条蓝裙子,披了件白色的小披肩。   大概是有些饿了,她垂着眼睛捻了一块黄油饼干躲在人群后小口小口吃着,小仓鼠一样,又从桌上拿了一块,递给一旁的小孩,两个人弯着腰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么。   还没见过她有这么有童趣的一面,他嘴角弯了弯。   想到了老道长的话,海云问顾立峰,“你家小女儿呢,今天来了吗?”   “来是来了。”   顾立峰回身看了眼女儿,又冲妻子使了个眼色,随即又回头对老太太道:“我这女儿身体不好,今天不知道怎么又过敏了,所以不好意思叫她来给您打招呼。”   “过敏是小事,叫她上前来我看看。”   没想到海云会主动要见顾宥缦。   顾以宁脸上笑容有些僵硬,垂落的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头。   周明嘉的目光一直落在顾以宁身上,自然注意到了她这片刻的失仪,她眉头微挑,觉得有趣。   在父亲回头叫她过去的时候,顾宥缦揩了揩嘴上的饼干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提着裙摆走上前。   海云的目光先扫过她整个人的身量,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落到了她脸上。她只上了淡妆,仍可见脸颊和下颚泛红的过敏,但胜在皮肤白而细腻,虽有些瑕疵,却也可怜可爱,最主要是那双眼睛,睫毛浓密,眼尾上挑,清澈秀美。   海云松开了两只手,向顾宥缦伸出了掌心,“好姑娘,来。”   不知道这是演哪一出,顾宥缦有些抵触这样的亲昵,她掩着披肩俯了俯身,态度谦逊地道:“我病了,不好将病气传给您,贺您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好,好。好闺女,你叫什么?”   “顾宥缦,宽宥的宥,缦密的缦。”   “缦,帷幔,倒是合得起。”海云点点头。   顾立峰心里一咯噔,不是发慌,是心头一跳,他想,难道老太太是要……   意料之外又似情理之中,老太太下一句就问顾宥缦:“有对象了吗?”   所有宾客都注视着他们,顾立峰人都飘了,他难掩激动,连声道:“没有!没有!”   海云点到为止,“你三个女儿都很好,漂亮,端庄,各有出彩,你有福气啊顾老板。”   “是,是,不瞒您说,尤其我这小女儿,她一出生,家里的生意就蒸蒸日上,是最有福相的!”   顾立峰是顺着老太太的话往下说,没想到他这话无疑竟然合了老道说的“大旺之相”。   父亲的谄媚让顾宥缦唇角掀了掀,想嘲笑,又觉悲哀。   海云又看了看顾宥缦面相,见她上庭饱满,山根高挺,骨骼线条流畅,浑然天成,她连声说了两遍:“真好,真好。”   他们在这一桌逗留太久,四周宾客有了些骚动,明嘉上前轻声提醒道:“海云,该往前走了。”   “好。”海云略一点头,稍稍平复,又朝顾立峰和隋梦莲交代,“你们不急着走,吃过午宴,来楼上找我聊会儿天。”   “好的,老太太。”顾立峰的殷勤都写在脸上了,跟了几步,将海云送到了前面才回过头来。   上午出门时,他对顾宥缦还没什么好脸,这会儿回来,朝着女儿看了又看,握着顾宥缦的手臂,仿佛握住了什么荣华富贵。   顾宥缦手臂往回一勾,抵触地躲开了他的触碰。   不在意她的疏远,顾立峰自顾自道:“你多磨多难,福气原来在这。”   ……神戳戳的。   顾宥缦神色淡淡往前看,目光定格在老人身侧的青年身上。   总有些眼熟,好像不久前见过。   他并没有刻意地直起肩膀,背影松弛,宽阔肩背甚至有些微佝,透出一种浑然天成、万物著我的贵气和精英感。   她微哂,想到可能真正的old money大多具备这样松弛而又内敛的气质,他们小众,但在八十亿人口的地球上也并不唯一。   主持人上台了。   一场寿宴弄得像发布会一般,先是周家老大周春景发言,然后是老二周夏时,子辈发言完,又轮到孙辈上台讲话。   隋梦莲和顾立峰感慨:“周家人关系真好,老太太也真没什么架子,连儿子都直接叫她名字。”   “没架子?老太太年轻时候就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周老太爷在她面前都要让三分。”   顾立峰眼睛盯着前面,声音很低地道:“周家百分之七十的产业都能被老太太捏在自己手里,老太太还没有老糊涂。你看着周家这些人都这么风光,其实都不过是老太太的代理人,还不如我这当老板的自在,在这周家,老太太是最精明的一号角色。”   “照你这么说,周家这大儿子手里也没实权?”   “周家最大的生意在海外,她俩个亲儿子都守在国内,倒是一个小女儿和长孙常年在外,古时候打仗还有鞭长莫及,拥兵自重一说,你说这周家,手上真正有实权的是谁?”   随着主持人的介绍,灯光打向一侧。   两三阶的台阶,男人只迈了一步走上台,他西装笔挺,步态沉稳有力,随手整理了一下袖口,走至中央,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了声筒。   毫不夸张,台下一片少女压低了声音尖叫。   隋梦莲都被年轻人稳重练达的气场晃了晃眼,她极其小声道:“你是说,周家下一代掌权人就在周冬蝉和周惟深之间了?”   顾立峰借着抿酒的姿态回答道:“大错特错,周冬蝉当年非要嫁个老外,就算老太太想,周家人也不会答应让周冬蝉掌权,周家真正的继承人,只有台上那一位。”   “感谢周惟深先生的精彩发言!”   随着主持人上台,男人交回话筒,从另一侧下了台。   顾宥缦支着下颚,注意力在开小差。   她是摄影师,擅长的不是站在聚光灯下侃侃而谈,而是在台下审视被观察对象。   男人步态沉稳,温和冷冽如高岭之花,典型的阿尔法男,直钩钓鱼的典范。   最高级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不同于花花公子游戏人间的主动,他们得体而疏离,习惯于享受别人的爱慕与崇拜,不拒绝,不主动,也决不会轻易说爱。   如同冷青松,他们年轻而高贵,自负又自恋。   她打交道最多的也是这样的精英阶层。他们有一套细致的世界观、价值观,精致而挑剔,自我包装苛求完满,就像商圈里精致的酒,无一不散发迷人魅力,又带着矜贵的距离,但包装下真实的味道,也许平平无奇,又可能还不如一瓶奶啤来得体贴而温馨。   和这样的男人最好保持距离,做朋友时的魅力远胜于做恋人,一旦距离被拉近,他们精致利己的侵略性就会暴露无遗,要么忍受他们的自恋与自大,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要么在难以忍受的磨合中落得一地鸡毛,惨淡收场。   少女们被荷尔蒙吸引的春心萌动她能理解,但她笃定地想,她绝不会喜欢上这样华而不实的男人。 第七章 (一更)   流程过半,饭桌上用来做装饰的花和果盘陆续撤了下去,开始上菜了。   看见大澳龙和牛排的时候,小外甥女惊喜地大“哇”了一声,迫不及待地就想动筷子了。   顾静姝看了一下旁边的人,见大家都聚精会神在听主持人讲话。她拦住了女儿,轻斥道:“可可,别人还在讲话,这样没礼貌了。”   “她还是孩子,长身体,饿了就让她先吃。”唐则桉不赞同道。   顾静姝对丈夫的教育理念有些不满,“你总惯着她,以后她出去了也这样,不知道的以为她家里没人教呢!”   “坐这的都是自己家里人,又没外人,怎么不能吃了?以后在外面少不了要受委屈,难道在家里也要受委屈?”   “你!跟你讲不通!”顾静姝恼了,抓着唐歆可的筷子往桌上一拍,“不许吃。”   唐歆可夹在中间,左右难为。   “吃!”唐则桉拿起了筷子,问她,“可可,你想吃什么?”   看着父母吵起来了,唐歆可松开了拿筷子的手,低声道:“爸爸,我不吃了。”   顾宥缦早上就吃了个三明治和鸡蛋,这会儿肚子早就空了。   牛排一上桌,她便拿起了刀叉,切了小块,发现姐姐正嗔怒地看她,顾宥缦将牛排送进了口中,慢吞吞道:“菜端上来就是吃的,我是来吃饭的,又不是来看台上演戏的。”   对她,顾静姝是管不到了。有小姨带头,她立的规矩哪还有说服力,她叹了口气,对女儿道:“吃吧吃吧。”   见女儿还犹豫,唐则桉埋怨着妻子,“动不动就这不让那不让的,把孩子教得唯唯诺诺,吃个饭都胆颤心惊,像什么样子?”   他将筷子塞进了女儿手里,“吃,你小姨都吃了。”   他们一家人的事,外人都没插嘴的余地,连顾立峰都只看了几眼,没说什么。   肚子有了点饱感了,顾宥缦总算拉回了注意力,看向了台上。   这会儿在台上的是那个二了吧唧的周二公子了。他倒是准备充分,还专门拿了一张稿子上台念,从他小时候老太太有多宠他,一直说到几个月前,老太太鼓励他创业,才让他有了走出舒适区的勇气。通篇流水账,平铺直述得像小学生写的命题作文。   顾宥缦觉得这少爷还挺有意思,至少这稿子看得出是他亲笔写的,比那些假大空的场面话要用心得多。   念完最后,稿子都折起来了,他又突然想起,打开把结尾的“此致,敬礼”也字正腔圆地念了。   这人哪有一点少爷气质,简直一活宝,台下的人笑得前俯后仰。   稿子念完了,周晏川将纸折巴折巴,塞回兜里,又握起话筒道:“我要送的礼物很特殊,需要海云亲自签收。”   原定流程里可没有这一出。   周春景知道自己这个傻儿子脱线得很,坐在台下用口型问他:“是什么?”   周晏川压了压手腕,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哥就坐在老太太身边,双腿交叠,手指搭在膝盖上,一双硬朗的眉眼沉沉盯着他,仿佛警告他别搞事。   周晏川在亲哥面前就像鼠见了猫,什么都没做也总有三分的心虚。他别开视线,给台下安排的人打了个手势。   台下有人拿着对讲机道:“可以推出来了。”   电梯门开了,宾客们都顺着声音往后看去,只见红毯另一头,推,推......   推出了一辆电动轮椅???   看着轮椅从身边推过,宾客们还在心里试图找补了一下。   可能是个什么人体工学椅子呢……?   先不说海云脸色,坐在海云身边的周家人的脸色已经黑的黑,红的红了。   周晏川从台上跳了下来,站在海云面前得意洋洋道:“海云,上次我送你的车,你没开过,我检讨了,你不怎么出门,确实用不着跑车。这次这个可方便了,我在办公室里都放了一辆,我测过了,在室内坐也很舒服,它这个轮子还能越野,出门控制也很方便,一学就会!”   四周宾客鸦雀无声,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周家人,不知道这时候还能不能笑。   周春景一张老脸都被儿子丢光了,脸色臊红,当即起身,尴尬一笑道:“海云,晏川和你逗个乐,他给你备了大礼,藏着说晚上给你看呢。”   木苒芬面子和里子都挂不住了,狠狠瞪了一眼不着调的儿子,在婆婆面前低声下气道:“晏川还是个孩子,不着调,您别跟他计较。”   海云撑着桌子起了身,却道:“什么椅子我都坐过了,坐轮椅还是头一回。”   “赶紧推走!”周春景低声喝令佣人。   看着他爸要叫人把轮椅推走,周晏川着了急,“干什么爸!这可是我认认真真选品,选了两个月才选出来的,我还特地叫人改了速度,量身定制的,我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细致的活,您干嘛呀!”   “等等。”海云放了话,她手一压,道,“放着。”   周晏川挣开他妈箍着他的手,扶着海云走到轮椅边,道:“我爸不信我,您亲身试试!”   海云转了身,坐在了轮椅上。   周晏川蹲在她身边问她:“舒不舒服?”   “这位置倒是挺软,就是椅背有点高了。”海云调整了下坐姿。   周晏川握着她脚踝放上脚踏,交代道:“这个椅背能调的,你看,这样就能靠下去了,还能躺着。”   他给她调整了一下靠背,又拉过轮椅中间的安全带,“您把这个系上,安全。”   他笑着说:“你腿不是经常疼吗,有时候都疼得下不了床,以后你就可以坐这个出去晒太阳了,这里还可以放杯子和伞,下雨你想出去吹吹风也能坐这个,它是防水的,这个轮胎是越野级别的,石子路都能如履平地,我测过了,真的很方便很安全。”   周晏川介绍得很认真,客人们都强忍着笑,不好让主人丢了面子。   顾立峰摇头道:“周家人个个聪明,偏偏生了这么个蠢货二世祖,这祖坟青烟算是冒到头了。”   轮椅这一出,在周家人极力挽尊下,总算速速结束了,宾客们也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顾宥缦就觉得这个环节有意思,后面接着假大空的场面话都没意思透了。   午宴结束,顾宥缦吃了个八成饱。   老太太年纪大了,先回了房间休息。剩下的宾客有的要走,有的还能等到晚宴。   晚宴都是周家的亲戚,和周家只是生意往来的客人打了声招呼便陆陆续续散了。   顾家和周家不算有亲有故,只不过顾以宁还陪在老太太身边,得了老太太青眼,于是便有佣人专门来邀他们去客房休息。   顾宥缦低头收拾了东西,和家人知会一声:“我有事,先走了。”   顾立峰脸色拉了下去:“有什么事一天也不能耽搁?今天就是天塌下来,你也给我在这待着!”   “我为什么要在这待着?”   拎包的手顿了顿,顾宥缦莫名其妙地反问。   “一家人都在这,你还想去哪?”   父女间生出了几分火药气,旁边都是人看着,隋梦莲按着顾宥缦肩膀,柔声劝道:“缦缦,这么多人看着,别跟你爸爸犟,有什么事,我们先去客房里面好好说。”   见父母都噤声,唐歆可小声问:“妈妈,小姨和外公吵架了吗?”   “没有,你别说话。”   家丑不外扬。内里不和谐是关起家门来自己家里的事,在外人面前,装也要装出和和睦睦来。   顾静姝拉了拉妹妹的包,道:“缦缦,我们先回客房吧。”   看到姐姐打来的眼色,顾宥缦手里的包,一点一点地被顾静姝拉了过去。   “走了,走了,先去休息一下吧。”   顾静姝又给老公打了个眼色。   唐则桉抱起了女儿,又拿起了老婆的包。   顾宥缦像被押解的犯人,在四五双眼睛注视下一步一步“自愿”地走进了客房。   客房是套间,带一个客厅和两个卧室。   大姐一家人自然是住一间的,剩下一间房便不好安排了。   顾立峰吩咐道:“小唐,你去问问还有没有多的客房。”   唐则桉点头应好,出去找管家了。   剩下一家五口坐在客厅沙发上,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只有唐歆可好奇地在房间里摸来摸去的动静。   顾宥缦冷脸靠着沙发,自顾自摆弄着手机。   顾立峰开口,勉强缓和了语气,对顾宥缦安排道:“我们去住另一个房间,你跟你姐姐住在这边。”   “我下午有事。”她还是这句话。   “你就没听到周老太太说,下午要见你?你老老实实给我待着,什么时候见完了,什么时候走。”   顾宥缦敲手机的手指顿了顿。   她不是傻子,怎么听不出他们之前那通话里有话的机锋?   她抬起了眼,有些讥讽地说:“您老人家卖女儿卖上瘾了?卖了一个不够,还想再——”   谁也没想到,顾立峰会突然暴跳如雷地窜身而起,抡圆了膀子给顾宥缦一个巴掌。   “啪”地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呆了。   先反应过来的是顾静姝,她扑过来护住了妹妹,颤声又惊又怒地喊道:“爸!”   顾宥缦眼前视网膜白了片刻,脑子里“嗡嗡”发响,愣了许久,她才抬手碰了碰滚烫发疼的脸。   顾静姝忍着惊怒质问:“爸!你怎么能打人!”   顾立峰怒火中烧地指着顾宥缦,“她说的是人话吗?我卖女儿?啊?顾宥缦,你长这么大,是谁供你吃,供你穿?从小到大,老子让你受过吃不饱穿不暖的苦吗?让你受过一天的罪吗?”   “你去山区看看,那些连学都上不了的女娃,有几个能像你这样,吃香的,喝辣的,身上的衣服全是名牌,想出国就出国,想不工作就不工作,到头来反咬老子一口,觉得你还在我们顾家受了委屈了?”   “顾宥缦,你记着!不要你的人是你妈,你妈把你一生下来就巴不得你去死,是老子养了你,是老子一口饭一口饭把你喂大,你妈没管过你一天死活,现在老子倒喂出了这么个白眼狼!你还算个人吗你,顾宥缦!”   在辱骂声中,脸上的痛反而没那么疼了,不及她心里撕裂疼痛的半分。辛辣刺耳的辱骂如同利刃穿透她的胸膛,一点一点地把她的整颗心都挖了出来。   是,他供她吃,供她穿,她有什么资格指责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尽责?   她该感激涕零,声泪俱下地给他磕头报恩。   “老顾,老顾!你心脏不好,少说两句!”   他骂完了,隋梦莲拉住了顾立峰。   顾静姝声音更多了几分哭腔,理论道:“爸,她都是成年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哪有这样动手打人的道理!”   “我就是打死她,那都是正家风!白眼狼,跟她妈一个样!”   顾立峰如同一座喷发的火山,他的脸色涨红了,喷出的话语滚烫地、铺天盖地浇淋在顾宥缦身上。   顾宥缦闷声笑了,她用手背贴了贴发烫的脸,看着顾立峰道:“是,我白眼狼,我不识好歹,我去死行吗?”   “缦缦!你说什么傻话?”   姐姐震怒地拍了她手臂两下,又看向隋梦莲,道:“阿姨,你扶我爸去那边,我带缦缦去房间里。”   火药桶被分开,顾静姝将妹妹带进了卧室,又交代不知所措的女儿只乖乖在客厅玩,不要乱跑,随即关了门。   感觉妹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顾静姝将她扶到了床边,低声问她:“疼吧?”   “不疼。”顾宥缦笑着,指了指心口,“这里才疼。”   她明明没有哭,却觉得喘不上气,“姐,我不想回来的,是他说他得了心脏病,病得要死了,才把我骗回来的,我在全球最好的影像公司实习,马上,马上我就能转正了,他说他要死了,我才,我才……”   “我知道,我知道。”顾静姝坐下,将妹妹的头揽在了自己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道,“好好哭一场,没事了,没事了。”   从小到大,顾宥缦受了委屈只有自己躲起来哭的份,从没有一个长辈将她抱在怀里和她说“哭一场就没事了”。   多年来的委屈在这一刻如潮水般倾泻而出,她趴在姐姐怀里嚎啕大哭。   她哭得顾静姝鼻腔也酸了。   “缦缦,你不要和父亲置气,也不要再说什么死不死的。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吗?父亲他就是这样的人,他给的爱,多一点少一点都不会让我们这么痛苦,可他偏偏一边爱我们,一边又给我们最大的委屈……”   她的眼泪落进了妹妹柔顺的长发里,喃喃说着:“十几年前,我也说过和你一模一样的话,也挨了打……我和唐先生是相亲认识的,才认识了不到一个月就被天天催婚,我拖啊拖,拖了半年,拖到不能再拖了,又要挨打了,我才不情不愿地领了证。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和唐先生,没办过婚礼,领了个证就开始过日子,日子倒比我想的好过多了,至少现在,不会有人对我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了。”   “缦缦,日子有时候就像死胡同,没必要非往死胡同里钻,有时候我们退一步,退一步反而好过得多。”   “只要成家了,成家了就好了,等你结婚了,父亲就管不到你了,那时候,你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家就不回,再不用受家里的气了。”   顾宥缦心里曾经坚持的很多理想,很多笃定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在这一刻忽然有些土崩瓦解了。   她那些坚持的,真的是对的吗,如果是对的,她怎么会过得那么艰难,过得这么生不如死?还是说只要像姐姐说的那样,退一步,反而日子就好过了?   “姐,结婚真的好吗?”   “好啊,结了婚,在别人眼里你就是真正的大人了,结了婚......”   结婚还有什么好处呢?   顾静姝使劲想了想,却想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答案,只能仓皇地抱着妹妹,静谧而无声地,淌下了眼泪。 第八章 (二更)   楼上,房间里祖孙叙话,氛围却是一片温馨祥和。   佣人拿着画来问:“海云,惟深少爷送的这幅画是挂起来还是放库房里收起来?”   “打开我看看。”   佣人将画从卷筒中拿出来,松开绑带,小心翼翼将画展开,一只憨态可掬的水墨熊猫像跃于纸上。   “这是吴作人的画吧?”海云看向了在一旁品茶的孙子。   周惟深放下了杯子,温敛道:“听明嘉说你最近很喜欢熊猫,正好一个法国朋友手上有这么一件藏品,要来给你添个喜。”   “拿过来我看看。”   海云接过画,端在手里看了又看,叹道:“多好的国画啊,怎么都落外人手里了?”   周惟深笑:“海云舍得,送博物馆也好。”   “你难能送我些什么,情比画贵,我可要好好放着的。”海云递过画,吩咐佣人,“把画挂我床边去。”   回过头来,海云若有所指地感慨:“熊猫可爱,但再可爱也没有人可爱。惟深,你祖父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结婚生子,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也有了你,我倒不是要催你,只是想问问,有没有成家的打算了?”   “海云是喜欢顾三小姐?”周惟深直截地问。   “叮啷”一声响,是顾以宁打翻了茶壶。她匆匆想去扶,佣人道:“顾小姐,您放着吧,我们来收拾。”   海云目光落在她身上,温和道:“以宁累了吧?下去休息吧,不用在这陪着了。”   “奶奶,我......”   她话没说完。海云看向屋内亲戚和佣人,摆了摆手:“我也要清静一会了,你们该去玩的去玩,该忙的忙,这儿有惟深陪我。”   这一句话挥退了左右,摆明了是要和周惟深说私房话。   房间里的人都出去了,海云才接着对周惟深道:“顾家三姑娘小时候,我也见过她一面,标致,乖巧,是个好苗子,现在长大了,倒是越发的亭亭玉立了。我打听了,她也在国外留学过,和你应该有共同话题,听说现在是什么独立摄影师,倒也有趣,就是看着身体不大好,听说因为身体原因还休学过。”   周惟深看着不置可否,只道:“现在人身体亚健康也都正常。”   “听你的意思,不排斥?”   他递过一杯茶放海云面前,“能让您都看中的,自然是出类拔萃的。”   “惟深,你比晏川可懂事太多。”海云喜出望外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那英挺鼻梁下,浅淡的笑容谦和温润:“我是周家的长孙,理应要担起周家的担子。”   “你这么说,我就落下心了。”海云拍了拍他手背,叫他不抗拒,索性同他讲明了理由,“我不是乱点鸳鸯谱,这顾家三姑娘,一来漂亮,高挑,不畏畏缩缩,有些神气,以后管家也镇得住场面,二来也是顶尖大学毕业,聪明,有能力,日后兴许还能给你分担一些事务,三来他顾家知根知底,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算殷实,这样的娘家既不拖后腿,又不至于将孩子教得跋扈,我们这样的家庭,已经树大招风,也不求岳家还有多显贵,只要家宅安宁,就是上上策,所以我思来想去,觉得这顾三小姐很是不错,只要你点头,我就给你定下了。”   她的种种衡量都在他意料之中,周惟深微笑道:“都说你是八卦炉炼出来的火眼金睛,我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老太太一句话,顾以宁被请出了房间。   她站在门外,有心想再听出点什么,只听了个“顾家三姑娘”,还不等听到下文,就被总管看到,将她请回了客房。   一进房间,她就开始摔枕头摔被子,气得要发疯了。   顾宥缦她凭什么?她何德何能?!   从小到大,只要和她站在一起,旁边的所有人便只看得见顾宥缦了,他们一个劲地夸她漂亮,聪明,懂事,有气质,就连父亲也偏疼她几分!   中学时候,她身上背着那样的丑闻,父亲竟然也轻拿轻放了过去,还给她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退学理由,将她送出国去,担心她在国外过得不好,时不时便要她母亲打电话代为问问好,每年的钱更是没少给。   而她呢?   大学四年,除了每月固定一笔钱,父亲从没主动问过她一次过得好不好!等她毕业了,父亲不仅不关心她前程,想的竟然是让她在自家酒厂里做个小财务!   而顾宥缦一回国,父亲便找关系托人想给她内推进大公司,她反倒不屑一顾,放言说她只靠自己。这样大逆不道,父亲竟也就随她便了。   凭什么?凭什么都是女儿,她却是父亲最不放在心上的那一个?!   如今好不容易因为周家,父亲重视她了,大家都知道她顾以宁了,而顾宥缦只是露了一个脸,她过去伏小做低,辛苦争来的一切都要退居后位了?   难道日后她还要叫她一声大嫂?!   顾宥缦!顾宥缦!   她为什么要回来?怎么不永远永远待在国外!   愤恨像烧热的铁水,将她的嫉恨铸得如有实质,她恨到抓起花瓶,狠狠地摔在了地毯上。   花瓶没有碎,只是闷声作响,倒出来的水溅湿了她的脚面,淌了一地冰凉。   下午四五点,客房来了人通知,说老太太想单独见见顾宥缦。   姐姐陪了她一个下午,见她神色还有淡淡倦怠,关切地问:“好点了吗?”   她起身理了理头发,苍白笑笑,“没事了。”   顾静姝翻了翻包,从包里拿出了些化妆品,“来,姐姐给你补补妆。”   眼底的红晕和脸上的巴掌印被遮瑕覆盖,扑上一层清透的蜜粉,又用指尖点着唇膏补上唇。   所有的疮痍都被繁厚的妆容覆盖。   顾静姝看着灵动绰约的妹妹,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轻声道:“缦缦,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可水才是这世上至坚至硬的,砸不碎,斩不断。有人想看我们凄风楚雨,我们偏要活得漂漂亮亮,你的难过悲伤,不会让讨厌你的人有半分自责,只有把自己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才是对那些瞧不起你的人最强有力的报复。”   原来有家人做后盾,是这样的感觉。   顾宥缦抿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低声道:“姐姐,我不会再哭了。”   顾静姝送她走出了门,叮嘱道:“去吧,在老太太面前好好表现。”   理智做了最后的挣扎,在姐姐鼓励的目光中,她终是放下了所谓的清高与自矜,慢慢点头道:“……好。”   佣人将她带去了五楼,走过长长的长廊,进了一处休息室,而后停在了一处茶室外。佣人推开门,道:“顾三小姐,请进。”   她修长的脖颈微侧,颔了颔,“谢谢。”   入门处是一道屏风。   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闷的叩响,室内有些阴凉,她裹了裹披肩。   转过屏风,先看见的是一张实木茶台,随后又看见了从清透玻璃外洒下的暖光照现的背影。   她微滞。   男人负手抬头站在偌大的酒柜前,酒瓶斜向下倾放着,黝黑瓶身成了一面昂贵的装饰镜,黑茫茫的镜面照出了他笔挺而孤寂的侧影。   “周先生。”她迟疑道。   在她站定的时候,他也回过了身。   隔着一张茶台,他们四目相望。   金风玉露顷刻化为细碎的光芒,跳跃着落在他们身上。   他在光里,却神色淡淡,没什么暖意。   她在暗处,眉眼紧张颤动,于无声处熠熠生辉。   忽地犹豫片刻,她问:“我们……曾经见过吗?” 第九章   他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只是朝着茶台抬了抬手,“刚刚茶杯倒了,海云去换衣服,你稍等片刻。”   “好的。”顾宥缦看了下茶台和旁边的艺术凳,不知道这些椅子能不能坐,“我坐......?”   “你随意。”   顾宥缦看了一下,选了一把有猫耳朵的椅子坐下。   “茶,咖啡,还是酒?”   他说着,低下头,解开了手腕表带,随手放到了茶台上。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解表带,她也收敛着好奇心没有问,语气轻松道:“这个时间喝酒不太合适,茶和咖啡可以吗?”   对她的选择有些意外,他手指搭在茶台上,指尖微叩台面,重复了一遍,“茶,和咖啡?”   “你没喝过吗?比如乌龙咖啡。”   “是我孤陋寡闻,”他走到了咖啡柜前,问,“需要什么样的咖啡?”   “有埃塞尔萨种吗?”   没想到她会选择这么小众的咖啡豆,周惟深关上了柜门,回头看她,缓缓道:“有,但不在这,你等我去取,还是跟我一起去?”   他斜倚着咖啡柜,长腿比柜子还高出一截,微微笑着,比她想的要随意。   她没忘了她上来是为了什么。   桌下的手指紧了又紧,面上不动声色,她松开了手,做了选择:“我们都走了,你奶奶过来会不会找我们?”   “不会。”   原因他没有说,她也没有追问。在暗室里同处的孤男寡女心照不宣一笑,已经了然,默契维持着若即若离的氛围。   跟他往外走时,顾宥缦还留意着被他随手放在茶台上的表,提醒道:“你的表没有戴。”   他回头道:“可以麻烦你帮我拿一下吗?”   “当然可以。”   她往回走了几步,握起他的手表时,指尖触及了表盘背后的余温,温热的,硬质的触感,那是他留下的体温。   手中的物件变得炙手,慌张的心率又快了几分。   这块表......   理查德米勒经典款黑陶瓷。   她上一次见这块表,就在一天前。   记忆在这瞬间被点醒,从脑海里的那块表上移到面孔,她脱口而出:“昨天你来花店取过花。”   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记忆力不错。”他语气带笑。   竟然真是,她蓦然松口气,“抱歉,你昨天带了墨镜,穿得也和今天不太一样,所以没有认出来。”   “怎么想起来的?”   “我......以前有个朋友很喜欢表,所以昨天留意到了。”   话说出口,她就开始后悔自己嘴快。这是一款男表,按照常理,他一定会顺着她的话问,你的那个朋友是异性吗?但意外的,他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追问隐私,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顾宥缦惴惴跟他走出了幽暗的茶室,穿过廊道走向电梯。   他没有主动伸手接过,她正想着如何自然一点将手表还给他,他的手机响了。   电梯也正好在此时到达。   他抬了下手,示意女士先进,接着进入电梯,按了顶楼。   他的手机铃声是系统自带的提示铃,他按了静音,看了眼来电人,同顾宥缦抱歉道:“工作电话,介意我接一下吗?”   “工作为重,没关系。”   他接通了电话,刻意压低的声音道:“Allo,oui?”(喂,你好)   顾宥缦无意听别人的电话内容,但无奈她听得懂法语,电梯就那么大,他有意压低声音,但通话内容还是清晰传到了她耳朵里。   大概是电话那边的人在要一个新西兰某公司高管的电话,需要和那边直接对接,周惟深回答稍后他用邮件回复。   她拉着披肩低着头,试图表示自己有意回避他的工作隐私。   “抱歉,可以帮我看一下时间吗?”他掩着话筒,抬手用手背轻碰了顾宥缦两下。   看了一下他的表盘,她回答:“现在是下午五点二十。”   “谢谢。”   电梯到了,他一边和电话那边说新西兰时间已经是晚上,让他们明天再联系对方,一边伸手挡住了电梯门,示意顾宥缦先出去。   手里还攥着他的表,此时已经是最佳时机。   她轻呼一口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而后抬起手,主动将表带掐在了他的手腕上。她知道他现在一定很惊讶。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专心致志进行眼前的动作。   男人的手腕光洁,腕骨突出,她的手指微凉,给他戴表带时,无可避免地皮肤触碰,她的手腕在轻轻发抖,她努力抑制自己的这种非自然反应。   终于,在合不上门的电梯“滴、滴、滴”警示音中,她将表给他戴上了。   他掐了电话,先说,“谢谢。”随即又说,“你有些紧张。”   “是的。”她放下了微微发颤的手腕,缓缓深呼吸,仰头看着他刻意低头迁就她的眼睛,“抱歉,我很少和异性接触这么近,我在努力克服这种紧张了。”   “你比我想的还要直接。”他笑了。   还?   顾宥缦有些疑惑,但没有纠结于这个程度词,她索性摊牌道:“嗯,我这个人比较直接,不喜欢绕弯子的说话方式,我觉得有什么事说清楚能够避免产生很多不必要的误会。”   “绕弯子?”他不解。   “就是说话比较的......话里有话,拐弯抹角。”   “OK,I get it.”   他接着道:“我家里有一个词,‘打机锋’,我想就是‘绕弯子’的意思。”   “真神奇,你都知道‘打机锋’但不知道‘绕弯子’。”   “我在国外生活的时间比较长,中文不是很好,主要靠和家里人交流学习,以后要向你多指教。”   他又抬手指了下出口的位置,示意上露台。   顾宥缦走上了露台,被室外的风景吸引了目光。   这儿是一个阳光房,摆放着许多比人还高的大型盆栽,装饰得像热带雨林。靠近墙面的一侧摆放着沙发和铁艺桌椅,除此外还有一面墙的书柜和一张摆放食品的玻璃柜和小的镶嵌式红酒柜。   “这里真好,你平时都在这里看书吗?”她问。   “偶尔,我很少回国,不过在家的时候在这里坐的时间会长一点。”   他跟随她进入了露台,又反手关上了玻璃门,见她新奇观察着露台上的植物,顿了顿,他继续道:“你刚刚说你不喜欢绕弯子,但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介不介意我中文不太好。”   她正半蹲在一束巨大而粉嫩的彩叶芋前观察它的脉络,闻言马上道:“抱歉,我被这里的植物吸引了,有点走神。当然没关系,你觉得不知道用什么中文表达的时候,我们可以用法语或者英语交流。”   他笑了。   “你很喜欢植物?”他走到了她身边,跟她一同蹲下。   “也不是,我更喜欢花卉。一朵花从花苞到花蕾,再绽放,授粉,凋零,来年再生长,像一次次重生的过程。我一直觉得鲜花是地球上最完美的生命,它们的一生短暂,却很完整。”   她说着,看向了周惟深。   隔着错落交叠的彩叶芋,他们的眼睛望得很近,甚至看得见对方眼里的彩色植株和黑白调的自己。   心脏像被倏地一攥,连呼吸也乱了频。   她的睫羽又颤动了起来,那是一种极其极其少的共颤,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那一刻的兵荒马乱,这一瞬间中文贫瘠的人变成了她。   他的指尖抬起了隔在他与她之间的阔叶,微微侧头,靠近了她。   她在西方电影里看见过这样的场景,始于一刻的心动,西方人会给彼此留下一个吻来表达心意。   但她,还不行。   她扭过头,僵硬道:“抱歉,我......”   他的手指落在了她的发丝上,轻轻扯动她的一根长发,笑了一下,指尖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离植物太近了,这儿有蚂蚁。”   顾宥缦低头紧闭了下眼睛,有点想一头撞死。   她刚刚竟然以为,他想要亲她。   “还喝咖啡吗?”他半蹲着问她。   她点头,“好。”   他起身向玻璃柜走去,问她:“你需要哪种乌龙茶?铁观音,大红袍,还是佛手?”   她再度深呼吸,继续保持表面的平静,起身道:“我可以闻一下吗?”   “当然可以。”   他拉开玻璃门,从中挑出咖啡豆和三罐茶叶,又依次拧开罐盖。   顾宥缦走近后拿起茶叶罐子依次闻了闻,感觉铁观音的味道比较接近她常喝的乌龙茶,“这个吧。”   “是先冲咖啡还是先冲茶?”   他问她。   “都可以,我来泡茶。”   她拎起透明茶壶,勺了两勺茶叶放进去,研究了一下吧台上的自动煮茶机,将茶壶放在小水龙头下,按了下开关。   水汩汩流出,到了水位线自动停了,茶壶嘴一转,泡好的茶自动流入底下的公道杯里。   另一边周惟深正在等研磨机研磨完咖啡豆。   淡淡的咖啡香飘散在整个阳光房内。顾宥缦走到他身边观察了一下怎么使用咖啡机。   “你经常自己做咖啡吗?”她问。   周惟深摇头,“有助理,只是偶尔在家会研究一下,如果口感不太好,希望你见谅。”   “比我好,我一般喝速溶的或者叫外卖。”她道。   “那你想学吗?”   他指着咖啡机问她。   “好啊。”   他拿起咖啡豆,又点了点研磨机,“这个是研磨咖啡豆的,18克咖啡豆就可以了,下面的这个旋钮是控制研磨程度,用手柄接住磨好的粉,”他将接满咖啡粉的手柄拿起,拿起另一个圆柱状仪器按了按手柄,“这个是Aline,抱歉,我不知道用中文应该怎么说?”   “压粉器。”   “对,压粉器。然后卡上高压漏斗,放杯子,按这个萃取,半杯浓缩就做好了。”   “你很熟练。”   “是吗?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他笑了下,端起了咖啡杯,“接下来要怎么混合?”   顾宥缦取下了一个咖啡杯,从他手中接过杯子。   他提醒:“小心,很烫。”   她将咖啡液分成两份,又端去吧台,将乌龙茶倒入咖啡杯里,用小汤勺搅了搅,递了一杯给他道:“尝尝。”   “谢谢。”   两人指尖又一次错碰,他端过咖啡杯,举杯同她示意了一下,才低头抿了一下她的特调“乌龙咖啡”。   味道很......奇特。   他微皱了一下眉头。   顾宥缦自己也抿了一口,看着他有些错愕的微表情道:“是不是不好喝?”   “口感比较特别,是我没有喝习惯。”   他将原因归咎于自己。   顾宥缦笑了,“咖啡的苦味和茶的涩味混合,不好喝是正常的,我今天晚上需要熬夜加班,多喝点咖啡-因。”   “这样对身体不好。”   他将杯子放在了吧台上。   她只是低头抿茶,嘴角带着笑,没有接话。   天色有些黯淡了,透过玻璃房向外看去,淡淡的软紫与浅黄从天空中布下来,如有神明降临。   他靠着吧台和她并立着,两人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黄昏。   静谧了许久,她放下了茶杯,打破了沉默:“你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嗯?”   “我以为你会比较难以相处,因为你看起来很有距离感。”   “你没说错,我的雇员都说我很难搞定。”   他侧头凝视着她。   金黄的光跳跃在他墨黑的发丝上,给他身上布下了一层高光。   他的确是天之骄子,无论家世、教养、礼仪都无可挑剔,她站在他身边,生出了一种微妙的自惭形秽。   她吞下因紧张而分泌的唾液,又端起茶杯欲盖弥彰地抿了一口。   君子自然坦荡,她却怀着不可言状的目的在接近他。   “你说你生活在国外,很少回国?”   “嗯,我管理的酒庄主要在南欧,如果有机会,希望你能来我的酒庄品尝一下我们的第一桶原浆,和市面上的红酒口感很不一样。”   他表达好感的方式很直接,恰到好处地让她能明白,却不露骨引人反感,绅士的直球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她其实不明白他对她释放的好感从何而来。皮囊?总不可能是灵魂,她和他还没熟到开始交流精神层面的思想。   话又说回来,到了他这样身份的人,什么美女没有见过呢?她有自知之明,不觉得自己比国际巨星还美,一眼能让人神魂颠倒。   抛开外在和内在,再找寻理由,那就成分很复杂了,或许是家人的压力,或许是觉得自己适龄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或许只是想找一个婚姻合伙人而又恰恰觉得她合适。   以己度人,想到这些,她心头的压力小了一点。   她不怕他怀揣种种目的,只怕他是一时肾上腺素上头。   想到这些,她转开了和他对视的目光,眺望着远方直接地问:“周先生,你家里也催婚了吗?”   “嗯?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这个人比较理性,刚刚我想了很多种你对我有好感的理由,我觉得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你家里人想要你在国内找个合适的对象成家。”   他没有回答,她了然,“是吧?”   “他们是有这个想法,但我现在不是因为这个和你站在这里。”   “那是因为什么?”   她控制着心里的意乱,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苦茶。   “你相信,缘分吗?”   “咳…咳咳咳……”   茶水被倒吸,呛进了鼻腔,她侧过头去,咳得差点享年二十五岁。   他想要拍她的后背,想到她的防备,犹豫了一下,只是抽了几张纸递给她。   她缓过气了,又靠着吧台不明缘由地笑了好一会儿,直到平复了感觉荒诞的心情,她才拿下掩着鼻子和唇的纸巾,侧头仰视着他的眼睛道:“周先生,你是个绅士的人,年轻英俊多金,想来接触你的人不少,我也不想骗你,就直接地说了,我对谈恋爱没兴趣,只是想找个人结婚,如果你不能接受,我们今天的一切就当没有发生。”   “......”   他的沉默,意料之中。 第十章   她和他满打满算加起来认识了还不到一天,面对她这样孟浪而无礼的要求,他的无言以对很正常。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她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反而松了下来。   看吧,她已经放下了自矜,无奈对方难以接受她的“现实”,总不能再归咎于她“假清高”了吧?   她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笑道:“周先生,多谢款待,时间不早了,我工作上还有一些事要去处理,先走了。请代我向你的祖母问好。”   她掩着胸口微微俯身,正准备转身离去。   在她收回搁在吧台上的手时,男人却伸手紧紧圈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实在滚烫,如有熊熊烈火沿着她的腕部向上燃烧。她胸膛呼吸一滞,错愕地回头看他。   他敛眉,神情郑重:“顾小姐,婚姻不是儿戏,我不能轻易在这里说一个不负责任的答案给你,给我一天时间,好吗?”   这回马枪杀得她措手不及。   他的拒绝是意料之中,她还没想过万一他答应了怎么办。   她和他对视着,时间宛如在此刻暂停,她的大脑也短暂掉线,被握住的手腕能感觉到他腕表的冷硬硌人,她能看清他眼里带着温度的复杂神色,错乱的、试作镇定的、以及认真的。   他,在考虑她的提议?   这未免太过荒谬。   她再次启唇,重申自己随口说出的话:“我是说,没有感情的合约婚姻,就像经营项目,只是合伙人,我们互不干涉婚姻以外的各自生活,彼此独立,这你也能接受?”   “如果我说NO,你会拿着这项说明去找别人吗?”   他的这句话不像威胁,倒更像某种妥协,仿佛主动将一条软肋放在了她面前。   猎物不会意识到软肋是猎人下的钩,她当即颔首,更没意识到,她的点头是替他做了选择。   “给我一天,我会给你答案。”   在她轻微挣脱时,他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只是眼里带着笑意地道:“下次见面,希望你不会躲了。”   下次见面?   她想,她和他不会有下次见面了。   犹豫往往就是答案,没有哪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会同意结婚这么荒谬而冒昧的请求。   顾宥缦下了天台便径直离开了周家,打车回了工作室后,她才发消息给顾静姝,告诉他们自己已经走了。   顾静姝收到消息,问她:【和老太太聊得怎么样?】   【老太太不在,和周】   她顿了顿,不知道周惟深的“惟深”是哪两个字,索性道:【和周大公子聊了几句,我和他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起去】   没想到机遇到了面前也会擦肩而过,顾静姝有些失落,但还是安慰妹妹道:【算了,人和人之间都讲究个缘分,缘分不到,强求也是强求不来的】   缘分?   顾宥缦又想起了周惟深说的那句“你相信缘分吗”。   所谓缘分不过是个随机概率事件。   她不信。   小车抵达工作室的时候,已经快到花店的营业结束时间了。   店铺里的小店员正在收拾店里的花束,将摆放在中间的花束都移到两侧,将柜子底下的灰尘都仔细清扫一遍。   顾宥缦进店时逆着光,店员没有看清楚,握着拖把起身便道:“欢迎光临!请问是要买花吗?”   顾宥缦揶揄道:“不买花,店卖吗?”   她一开口,对方听出来了,“呀,宥缦姐!”   小店员发现今天的她和往日截然不同,平常大多是简洁风,这还是小店员第一次见她穿这么华丽的礼服,一下有些晃了眼,晕乎乎道:“您今天要去参加晚会了吗?”   “已经结束了。杜成霜在楼上吗?”她问。   小店员点头,“老板在楼上的。”   顾宥缦拖着有些长的裙子往楼上走去。地面被拖湿了,还有些滑,她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墙。   赵小研紧张道:“宥缦姐,你小心。”   她摆摆手,“没事。”   她踩着小高跟拎着裙子走上了楼。   楼上传来一阵“嗵嗵”的摔打动静,她走到杜成霜的花艺工作室门口一看,看见杜成霜正弯腰驼背坐在小木凳上,手上捧着一堆黄泥在拉坯。   “你这做什么呢?”   “捏个花瓶。”   杜成霜回答完,猛地一抬头,发现是顾宥缦,“你不是说下午过来的吗?怎么一下午没信,这时候才过来?”   她靠着墙,言简意赅:“有点事。”   杜成霜打量过她全身,“衣服也没换,穿这么隆重,演罗马假日呢?”   “你有备用的衣服在这吗?”顾宥缦问。   “没有。”   “待会我叫外卖。”   杜成霜惊了,“大小姐,你买个衣服也叫外卖啊?隔壁就是服装店,你出门走两步啊。”   “杜老板,这条街的衣服有多死贵你没数吗?我们这种人只买得起便利店三十块钱一件的T恤。”她回答道。   杜成霜翻个白眼,“抠死你得了。”   没有和她继续互掐,顾宥缦晃晃悠悠进了自己房间。   杜成霜感觉出了些不对劲。   她起身,将手浸在水盆里,洗了洗手上的泥,又拿了块毛巾擦了擦,走到了顾宥缦的工作室外,敲了敲她的房间门,“能进吗?”   门开了。   杜成霜推门而入,看见桌上摆着一瓶卸妆水,顾宥缦正用棉柔巾湿敷在脸上卸妆。   看着她暴力地在脸上一顿揉搓,用力拽假睫毛,给杜成霜看得一阵揪心,“哎呦喂大姐,女娲给你这张脸不是给你这么糟蹋的好不好?”   “卸干净就行了。”   她又绕过了杜成霜,拿着卸妆水去了洗手池边。   还是感觉她怪怪的,杜成霜跟着她又到了洗手间,问:“怎么回事啊?这一两天没见,你怎么又这么丧里丧气的了?”   接了一捧水扑在脸上,她闭着眼睛道:“有吗?”   “有。你之前也没这样啊,今天怎么......”她看到了顾宥缦镜子里的脸,“你脸怎么这么红?”   “过敏。”   “不对劲。”杜成霜伸手比了比她脸上的印子,声调拔了起来,“这不是巴掌吗?你被打了?”   顾宥缦撑着水池站了一会儿,感觉心力交瘁,“我想上洗手间。”   杜成霜不依不饶追问:“你这脸谁打的?”   见她不吭声,杜成霜猜到了,“你爸?”   “嗯。”   “他属疯狗的吧?他为什么打你?还有,你傻啊,你就站着让他打?”说着说着,杜成霜火起来了,“顾宥缦,你怎么回事?每次一到家里你就犯糊涂,他们叫你回去你就回去?让你挨打你就立正挨打?”   见她比自己还愤愤不平,顾宥缦心里那些郁结的、不快的情绪倒是消散了一些了。她笑着推了推杜成霜的肩膀,“我刚刚喝了一肚子茶水,让我上个厕所出来再跟你聊,成吗?”   “等你五分钟,速度地滚出来。”   杜成霜走出了洗手间,将门给她带上。   五分钟到,她敲了下门,“便秘啊?出来了没有?”   “来了。”   顾宥缦拉开门,扯了张洗脸巾将手上的水渍也擦干净。   杜成霜带着她走到落地窗边,拉了两条椅子,坐下后问她:“怎么回事?”   顾宥缦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下。   听到她说她准备找个人随便结个婚然后搬出顾家的时候,杜成霜惊得张大了下巴。   “你昏头啦?”杜成霜探了探她额头。   “没昏头。”   她拉下她放在她额头上的手背,道:“我是被我姐说服了,而且说实话,不是周家,我爸迟早也会给我安排李家,王家,张家,与其被催着赶着的,糊里糊涂结婚,我还不如找个人提前说清楚,就扯个证,把家里应付过去。”   “大小姐,你把结婚这事想得也太简单了吧?”杜成霜捏着她下巴转了转,“你看看你自己,你这叫羊入虎口,还是主动送上门的涮羊肉。”   “别闹。”顾宥缦拨开她的手。   杜成霜问她:“我问你,你说你就想找个合伙结婚的,那你上哪去找这么个合适的合伙人?天桥下的流浪汉你愿意吗?”   “当然不行。”   “对啊,你挑对方,对方也挑你,那你这挑来挑去最后和相亲有什么区别?再退一步说,如果你恰恰好能找着那么个合适的,我问你,对方家里想抱孙子,你生还是不生?”   顾宥缦沉默了。   杜成霜点了点她,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真是我见过头脑最简单的花瓶。”   顾宥缦不是被她怼得无话可说了,她是真的在认真思考杜成霜的话,好几分钟后,她道:“你说,生了孩子就离婚,是不是也挺好?”   准备了一堆话术要骂醒她的杜成霜一下惊得呆住了,“啊?”   顾宥缦指着旁边的玫瑰,道:“你看,一朵花完整的一生就是生长,开花,授粉,结果,如果我主动结婚,生孩子,那是不是代表着我完成我的任务了,剩下的人生就是我自己的了?”   “不是……大姐,你这什么逻辑?难道你不结婚,不生子,你现在的人生就不是你自己的了?”   顾宥缦摇头,很理性地分析:“不完成这个任务,我就要花费人生百分之八十的精力每天和家里抗争,还要提心吊胆哪天被我父亲又卖给哪家人,但是我只要结个婚,生个孩子,有个所谓的家庭,我身为子女的任务就完成了,我就能自由地生活了,只需要一个结婚证和一个出生证而已,这难道不是解决矛盾的最简单方式吗?”   杜成霜震惊地看了她良久,最后只说出一句:“你疯了?你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妥协?”   “你一个,你一个顶尖大学毕业的优秀毕业生,你那么有天赋,你拿了那么多奖,上过国际杂志,你前途无量,你要把自己送进婚姻的坟墓?”   “这不冲突,我可以婚前和对方商量好,我们互不干涉对方的工作,互相独立,只是合伙结个婚而已,这种婚姻模式在西方其实很常见的。”   杜成霜伸出了掌心,示意她打住,再跟她说下去,她就要被绕进她的狗屎逻辑里了。   “你别给我洗脑,我对你说的西方自由主义婚姻并不感兴趣,我的想法就是,要么就别踏进婚姻,既然要蹚这趟浑水,你就不可能再全身而退。”   “宥缦,”她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信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顾宥缦指了指自己心口,语气笃定:“放心,我这里收着呢,小小爱情,刀枪不入。至多三年,我完成他们想让我完成的责任,然后,我好好地回归自己的人生轨道。”   杜成霜缓慢闭上眼睛,按住了自己人中。   老天降个雷把理工女劈死吧! 第十一章   “话说回来,你和周家那位大少爷说得这么直白了,他什么反应?”   回忆起对方原话,顾宥缦道:“他说要考虑一天。”   “别想了,什么考虑一天,他要说考虑一段时间,那算是犹豫,一天,这就是在想用什么理由拒绝你,连男人都知道合约婚姻不靠谱,所以,亲爱的,别冲动,冷静、理智、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想你今天说过的话,好吗?”   彼时华灯初上,黯淡的窗外黄昏余光将她们的坐影都拉得很长。   远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窗外是喧闹,窗内是沉寂。   朋友的反对意见是意料之中,但也难以左右她下定的决心。   她侧过头,支着下颚无言看着楼下行人的来来去去。   在这个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城市牢笼里,所有仓促的背影都带着身不由己和疲于奔命。   哪有那么多随心所欲,人这辈子不过是在左右掣肘里磕磕碰碰地走出一条蜿蜒崎岖的路。   见她不说话了,杜成霜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想没用的了,吃什么,我去点外卖。”   顾宥缦将胳膊支在了窗台上,收回目光看她,玩笑道:“杜老板,你要是个男的就好了,我就不用纠结了。”   “别,我要是个男的,你都不会多搭理我,魏禹成倒是个男的,也没见你跟他处得来啊。”   她嘴快,不经脑子的话脱口而出,说完了才反应过来嘴欠了,她打了下自己嘴巴,“不是那意思……你想吃什么?”   忽略她无意提起的名字,顾宥缦略作思考,回答:“蟹黄面,一杯杨枝甘露。”   杜成霜低头搜外卖,将话题拉回她身上:“你知道我最喜欢你身上哪点吗?干脆,从来不说‘随便’和‘看你’这种废话。”   楼下小店员走上来准备交班。   她在门口探了探头,看到杜成霜和顾宥缦都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疑惑问:“老板,宥缦姐,你们怎么都不开灯?”   杜成霜抬头:“哦,天刚黑,你开一下。”   赵小研顺手开了灯。   灯光一亮,顾宥缦闭了闭眼睛避过强光。   璀璨明亮的射灯从她头顶亮起,死亡顶光竟也照不出她脸上缺陷。她骨相极佳,面部饱满,两侧的长发都掖在耳后,长长的睫毛阴影打在下眼睑处,低颌躲光时只让人觉得是光太强势,欺负了她。   “宥缦姐真好看。”小店员轻声感慨。   “羡慕不来,这叫老天偏心,美貌和才华都点她身上了。”杜成霜懒懒搭腔。   怎么能不羡慕呢?   在赵小研眼里,杜老板和宥缦姐和她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是年纪轻轻自由创业的女老板,一个是留学回国前途光明的富小姐,而她呢,只不过是一个从小城镇里走出来的“鹿漂”而已。   赵小研笑了下,解下了围裙,交代道:“老板,一楼我都收拾好了,我准备下班了。”   “急着回去吗?要是不急跟我们一起吃个饭?”   赵小研摇头,“谢谢老板,但我家里还有猫要喂,我得先回去了。”   “好,那路上注意安全。”   “谢谢老板。”   她又顺手收拾了二楼的垃圾拎出去。   见赵小研走了,顾宥缦若有所思道:“你上次不是说小研要离职了吗?”   “她不走了。”   “嗯?”   “她之前想去她那个网恋对象城市,我问她脑子是不是有洞,自己八-九千块钱一个月,生活稳定,又没压力,赚得不爽吗,被下降头了要去给五千块钱一个月的死男人当家庭保姆。”   杜成霜的毒舌战斗力一直很在线,顾宥缦给她竖拇指,“不愧是反婚战士,牛。”   “不要冤枉我,我不是反婚,我是反对脑子有包的行为。像你那样昏了头的想法,最好明天能清醒,不要让我用马桶刷怼出你脑子里进的水。”   顾宥缦反坐着,跨在椅子上,搭着椅背道:“可是亲爱的,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像我这样,不打算谈恋爱,家里又催得要死要活的,能怎么办呢?”   “拉倒,我不信你不结婚,你爸还能把你绑进婚房。”   “别说,这事他还真干过。你知道吗,我姐当年不想结,是被他打到结婚的。”   “……你爸这违法了吧。”   “你知道我们家最怕我爸干什么吗?”   “干什么?”   “算账。他有个账本,里面记了我们三个从小到大的所有支出,还包括房租。”   杜成霜:“?”   “房租按每个月一万二算,零零碎碎,我们三姐妹每个人都欠他三百多万。要是跟他算账,他就一句话,一次性把这三百多万还清,父女就两清了。”   “我靠,我一独生子女,我家都没有在我身上花过三百多万啊!你爸他自创一个货币单位吗?奸商啊!”   顾宥缦其实很少和身边朋友聊起家人,尤其是她爸,她对他感情非常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他们父女之间的相爱相杀。   “成霜,我跟你聊聊我爸吧。”   “要我说,你那算什么爸,你在他眼里和个筹码似的,说卖就卖,也就你还愿意叫声爹,这要是我爸,我早跟他老死不相往来了!”杜成霜开启豌豆射手模式,突突突地喷。   顾宥缦笑了一阵,揉了揉眼睛,低声道:“我爸这人,可恨是真可恨,但我以前,又挺佩服他。有年发洪水,水淹到酒厂,工人都跑了,就他一个人搬沙袋堵门。你说他要不是奸商,那时候也不至于一个工人都不跟着他守,说他无情无义,偶尔又觉得他还挺有担当。”   “我家酒厂最近这两年效益很不好,底下关了几个小坊子了,我爸因为这事求周家帮忙,老太太也没说帮不帮,态度挺模棱两可的。他要不是一张老脸了,我怀疑他能把自己献身了。我经常想,其实在他心里,酒厂才是他孩子,所以卖个女儿这事他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可是……再怎么着,他是你爸,你才是他女儿,哪有为了厂子,把女儿卖了的?这不丧良心吗?”   “是啊,所以我又挺恨他的。可想想,如果没有那厂子,我爸养不起我们三个,可能我早就被扔了。我大姐有自己家庭,不看我爸脸色,顾以宁有她妈护着,而我呢,什么都没有,全凭我爸还有半分责任心。”   杜成霜无话可说了,好一会儿,她道:“人总是矛盾,就像我有时候觉得你这人太理性了,有时候又觉得,你这人心太软,共情能力太强了,总是在为难自己,何必呢?”   见她先愁眉苦脸起来,顾宥缦笑着摆手道:“行了,别弄这么苦大仇深了,就是找个有钱的冤大头结个婚而已,本来也不是冲着过日子去的,我倒觉得这样的关系反而轻松,没有感情,也不存在什么失望不失望,说不定互相敷衍着,敷衍习惯了,以后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她已经拿定主意,劝也是无用功。   漫长沉默后,手机响了一声,杜成霜拿起手机道:“外卖到了,我下去拿。”   腾出了一张桌子,埋头在遍布鲜花的长桌后,两人各怀心事地吃完了晚餐。   坐了一会儿,杜成霜问她:“你待会回去,还是在工作室?”   “我加班写个策划案,哦,对了,我下周要去一趟肯尼亚,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南非黄金成吗?”   顾宥缦看她一眼,“你看我像南非黄金吗?”   杜成霜笑了两声,“随你吧,我不知道那边有什么特产,不是出口转内销的玩意就行。”她起身收拾了外卖盒子,“我先回去了,你慢慢折腾,别熬太晚,走得时候记得关灯。”   “嗯。”顾宥缦抿着奶茶吸管,目送她离开。   走到了楼梯口,杜成霜顿了顿,没回头,只是道:“宥缦,你不是说服我了,是已经说服你自己了,我不劝你了,但真心希望你好,不要总为难自己。我走了。”   一楼的灯灭了,顾宥缦听见了电子锁上锁的声音。   满室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她起身,将二楼所有的灯都打开,一个人靠着墙,在车水马龙的窗边站了许久。   对周惟深的回复,她已经不抱希望。   父亲马上就会知道周家这门亲事已经黄了,可能马不停蹄就会给她安排下一个富家公子。   提前预知了可能,顾宥缦把手机里的1卡卸了,把私人微信退了。   一个人在工作室里闭关了两天。   工作室门响的时候,她还想是不是赵小研有什么事。肯定不会是杜成霜,她嗓门大,比敲门声先响起的肯定是她的喊门声。   她打着哈欠去开了门,手还掩在唇上,整个人定在了门口。   一阵淡淡的冷松香扑鼻而来,门外的男人微微屈肘,手插在裤兜里,穿着一件深灰色衬衫,低垂着眼眸沉默地盯着她。   “……周先生?”   她怀疑是自己熬夜熬出幻觉了。   “消失了两天,手机电话拒接,微信不通过,顾小姐,你前天说的话,是在消遣我吗?”   他每说一句,便往里进一步。   她本能地想要逃离,直到“砰”一声,她撞上了拐角的柜角。   “我……”   她大脑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话。   “你躲什么?”他眯着眼眸,面对她发懵的神色,眼里却漾起了不明显的笑意。   他离得太近了,让她觉得压迫感十足,心脏狂跳,抽离着血液直往头上涌,她别开了头,心慌道:“抱歉,我不是故意不回消息。”   不同于那天的盛装打扮后的强势,今天的她,纯然素颜,白净的脸上透着仓皇的无辜,像只被从洞里揪出来的兔子。   她还带着毛茸茸的发带,穿着一身家居服,脸色乍红,像酗了酒,连宽松的针织衫下露出的一截锁骨都泛起了鲜明的燥红。   他心里的气已经消散全无,此时依然似笑非笑,步步紧逼,“先提出结婚的人是你,现在却好像我逼迫你……”   停顿片刻,他慢条斯理问:“你要食言吗?”   手指不由自主地发抖,她攥紧了拳头,强作平静道:“当然不是,周先生,我只是在想,你需不需要再慎重考虑一下?”   他微微低头,像猫逗弄逃无可逃的老鼠,语气淡淡:“顾小姐,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你需要,再慎重考虑一下吗?”   心脏擂得胸腔都疼了,她藏住轻轻发抖的拳头,抬眸直视他的眼睛,掷地有声,“我从不食言。”   瞧,激将法在她身上总是很好用。   周惟深往后退了一步,又恢复了绅士温和的态度,“顾小姐,婚前协议我已经找律师拟好了,具体条款,我们再对照商议。”   “好……啊?!” 第十二章   他和她站着的距离相隔不到半米。   一件灰色衬衣单薄地贴在他身上,松开的领口处露出小麦色的皮肤,挽起的袖口下小臂结实有力。   眼神乱飘的几个瞬间,她注意到他衬衫下隐隐露出的一节银质项链,他手上的表也从理查德米勒换成了百达翡丽的银色腕表。   她需要抬头仰视才能对视上他的目光。   比起在名利场里觥筹交错,这一刻顾宥缦竟有几分觉得西部牛仔般的广袤草原与牧场更贴合他的气质。   她的走神被他看在眼里,他耐心给够她时间缓冲。   “你说的婚前协议是指?”   她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抬指敲了敲旁边的桌子,“能坐下说吗?”   “你随意。”   周惟深拉过她的办公椅,落座,修长的双腿交叠,手指在扶手上轻叩,道:“婚前协议包括婚前财产公证,婚后财产的管理和支配,婚后的义务和权利,我们有必要先就这些方面协商一致,然后再商议后面流程,你觉得呢?”   哦,对。   豪门婚姻正常流程。   这不是她熟悉的领域,顾宥缦抱着手臂道:“可以,我配合你的流程。”   周惟深抬手看了下表,问她:“六点有时间吗?”   “今天晚上?”顾宥缦看了眼屏幕亮着的电脑,“是要去公证处吗?我现在还有点工作要处理,尽量六点之前完成。”   他唇弯了一下,忍不住笑了,“不要这么着急,今晚我们吃个晚饭聊一聊,剩下的我来安排,好吗?”   他分明坐着,仰头看着她,她却仍觉得他居高临下。   她尽量平和:“嗯,我没问题。”   发觉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顾宥缦忍不住下达赶客令,“周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我下周二飞澳洲,只有这周在国内,我的安排是在这周内我们互见一下父母,你觉得如何?”   见父母,然后订婚,下彩礼,领证,办婚宴?   那要浪费多少时间。   半年,一年?   她这辈子可没有那么多富足时间浪费在结婚这点事上。   “周先生,您是忙人,我下周也要出国,我们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尚未可知,我希望能精简流程,越简单越好,尽量在这周内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你觉得呢?”她干脆道。   他意外,“越简单越好?”   “既然是合约婚姻,一些繁琐的仪式流程完全可以简略,听说你一年回国两次,我不想把这件事拖到下半年甚至明年,如果你同意,我们先办票,后上车。”   “办票?是要办什么票?”   他皱眉,想不到这是哪一个环节。   “呃,一个比喻,我是说领证。”   “你是说,先领结婚证,然后补仪式?”   见他心领神会,她点头,“对,就这个意思。”   当然,最好是仪式也不用办了,各自拿个红本就算完成任务了。   她的直接再次打乱了他的原定计划,他神情凝重,“顾小姐,你不觉得有些太过草率了吗?”   “结婚已经是我的妥协,我不想被当成明码标价的货物般通过所谓的婚礼仪式被转让。周先生,我讨厌仪式。”   见他不应话,她目露疑惑,“你不会,很在乎那些仪式吧?”   她说的话是周惟深从未想过的角度。   婚礼,是一场转让仪式?   很新奇的观点。   “婚姻是我们俩个人之间的事,我尊重你的意见。”   被打乱的计划需要重新部署,砍去所有不必要的流程,直接到领证。   足够特别的人生体验。   他站起身,又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四点十二分,一个半小时后我来接你,合适吗?”   “没问题。”   她的工作室是纯粹独立的空间,她不喜欢陌生人的气息侵吞她的灵感之地。   周惟深的强势迫近对她而言已经是一场侵略,她忍不住上前一步,踮脚挡住了他的目光,道:“周先生,没什么事了的话,我送你下去。”   隐晦的排斥藏在她的礼貌之下,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推开他了。   周惟深抬起手,干燥修长的手指停在她身前,“我们应该说一句,合作愉快?”   她勉强克制想把人立即赶出去的冲动,伸手同他握了一下,“合作愉快。”   在她想要缩手时,他的指节扣住了她的手指,“顾小姐还记得我上次说的话吗?”   顾宥缦记性还没那么差。   他说,下次见面,希望她不要再躲开握手。   不容她拒绝,男人牵紧了她,笑着道:“不是要送我下楼吗?”   “楼下有人。”她蹙眉。   “当然,不然呢?”   当然是因为有人,不然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亲密。   她自动补全了他的话。   也对,表面夫妻,自然要在人前装出样子。   她强忍对亲密接触的反感,微笑道:“行,你开心就好。”   楼梯狭窄,她有意想后退,他却偏偏跟她并肩而行。   他攥得不紧,但在她想往后缩时又会牢牢地掐住她的指节,不容她逃离。   肩膀与胳膊避不开摩擦,他身上的温度、气息无孔不入地侵入她的触觉、嗅觉。   感觉到她的生硬,他淡淡轻笑道:“顾小姐,你这样紧张,让我很像胁迫你的劫持犯。”   “周先生,”她难为情地温婉回答,“我现在没有给你一个过肩摔,已经是在抑制本能。”   亲自将他送上银白色的劳斯莱斯。   手松开,她后撤一步,微笑目送他赶紧离开。   豪车消失在视野内,她扭头回了花店,在门口撞上了探头探脑的赵小研。   赵小研拿着绒布擦着玻璃门,难掩八卦之心地问:“宥缦姐,刚刚那位是谁呀?”   她和周惟深的关系还不好界定,顾宥缦抿了下唇,含糊说,“一个朋友。”她又指指楼梯,“他刚刚是自己上去了?”   男人疏冷矜贵,冷着脸走进店里时连室内温度都狂掉。   明明他只问了一句话,赵小研却感觉仿佛有一把枪抵她脑门上,她哪见过这种场面,没骨气地哆哆嗦嗦指了指楼上。   她差点以为是上门寻仇来了,结果没多会儿,两人手牵着手下楼了。   “他说是你,那个,未婚夫……我就让他上来找你了,之间是有什么误会吗?”赵小研弱声道。   默了下,顾宥缦道:“没事。”   入侵者走了,顾宥缦回到工作室,却没了工作的状态了,有点心不在焉地给工作收了个尾,对着电脑发起了呆。   想起来周惟深说她失联了两天,她拉开抽屉盒子,将小纸袋装着的电话卡装回手机里,又登录了微信。   微信通知里有一条好友申请,头像是系统的灰色小人,昵称是Vinson,留言:周惟深。   周惟深,Vinson?   顾宥缦通过了对方的好友申请,在对方的昵称备注前加上了一个“周”字。   想到自己将他晾了两天,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她主动发了一条消息,一个握手的小表情。   疏离又客套。   手机震了一声,周惟深看了眼屏幕,死寂了两天的微信迎来了它唯一一个联络对象的消息。   看到老干部一样的握手表情,他意外抬了抬眉,点开表情里第一个阴阳怪气的笑脸,发了过去。   周Vinson:[微笑]   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在眼前缓缓展开,顾宥缦冷嗤,心道这人和老干部一样,可真够老掉牙的。   想到晚上的见面,顾宥缦又头疼了,她转身对着玻璃镜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一件针织衫,一条家居裤,全身加起来不超过三百块。   第一次正式“约会”,怎么也应该正式庄重一点。   看见她又下楼了,赵小研疑惑问:“宥缦姐,你要出去了吗?”   “我回去一趟,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不在。”   “好的。”   她打车回了临时住的公寓,从泛善可陈的衣柜里找了一身觉得还说得过去的衣服。   杜成霜曾经用两个字评价过她的衣柜——“穷酸”。   顾宥缦想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一个衣帽间的衣服来穿,人又不是会有丝分裂的变形虫,一个季节三五套衣服随机搭配就够换了。人家小研情商就比较高,管这叫“简约风”。   浅色休闲西装外套,白衬衫,高腰牛仔裤再搭一双高跟鞋,显得人干脆又挺拔。   没化多浓的妆,出于礼仪,她简单打了个底,画了个毛流感的眉毛和口红。   在五点半的时候,她发了消息给周惟深:[是哪家餐厅?不用来接,我打车过来。]   周Vinson:[The Crown,你不在工作室?]   顾宥缦:[见面说。]   正在去她工作室路上的周惟深吩咐司机:“直接去餐厅。”   比起劳斯莱斯在车流里的畅通无阻,她打的出租车简直毫无人权,一路被插队加塞,到了周惟深说的餐厅,已经过去近半小时了。   餐厅是预约制的,她刚进门,有服务生迎过来问:“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我姓顾,找周先生。”   “周先生已经到了,顾小姐,您跟我这边来。”   走过水帘长廊,她跟着服务生到了里侧的包厢。   厚重的黄铜门被拉开,扑面而来的高端情调。房间内的黑色长缦窗帘拉着,桌面上放着两套餐盘和高脚杯,角落摆着一盏亮着的落地台灯。   她看见了坐在沙发一侧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修长的身姿靠坐着,正打电话,神色闲淡,听见声响,侧目望了过来。   怕影响他通话,顾宥缦只先朝他点了点头。他同电话那边说了两句,挂断了。   顾宥缦先开口道:“不好意思,久等了,晚高峰,有点堵车。”   “没关系,”他起身,长腿站起,朝餐桌对面抬了抬手,随性矜贵,“请坐。”   倒春寒的季节,室内空调开得很暖和。   服务生替她拉开了椅子。   她将外套脱下,挂在衣帽架上,包放在一侧,落座,问他:“你点过菜了吗?”   “我也刚到。”   服务生将菜单递到了他们手边。   简单点了下单,叮嘱不用打扰后,服务生退了下去。   他们都心知肚明,今晚不是单纯来吃饭的。   房门合上,顾宥缦双手交握,道:“周先生,我们就开门见山地聊吧。”   她的直接已是意料之中。   周惟深从手边拿起了一份文件夹,递给了顾宥缦,“这是拟好的婚前协议,你先过目。”   顾宥缦接过文件翻开,已经想到了大致的文件内容,无非规定双方财产各自所有,互不干涉。   目光扫过第一页,在男方婚前个人财产这里她简单浏览,只看有没有债务,连翻了好几页后,她抬头有些微窘道:“周先生,您写得也太详细了。”   “婚前财产公开,应该的。”   她吐口气,“不这么详细也没关系,我们的财产都......”   翻到了后一页,她一顿。   在婚后共同财产里竟写着“男方婚前全款购买的位于鹿海市的房产50%无偿赠与女方”。   “周先生,”她将协议倒转,放在他面前,“这就不必了吧?”   “先看完。”   还有关子?   顾宥缦便接着往下看。   不止房产,在婚后开销里还详细写了由每个月生活费,赡养费,家务补偿费,垒起来是一笔巨款。   一直翻到最后,是一份夫妻忠诚协议。   原来重头戏在这。   忠诚协议违约条款中规定,“如有任何一方违反本协议各项规定,按违约额总价值的130%向守约方承担违约责任”。   也就是说,周惟深如果给了她一千万,一旦她违约离婚,就要赔偿一千三百万。   “周先生,我想知道,我们婚后如果是因为协议以外其他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分开,是否算违约?”   “比如?”   “三观不合。”   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意思,他弯了弯嘴角,“只要理由不违反条约且充分,不算。”   他们的婚姻没有感情基础,最大的不稳定性就是一方见异思迁,这样看来,前面的赠予协议都是层层加码的锁链,将他们两个人绑死在一条船上。   服务生来上了菜,两人都没有说话。   她又将后面的权利和义务看了一遍,疑惑道:“周先生,夫妻共同义务这里,我想再了解一下具体内容。”   他一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安静,给够她时间去斟酌协议里的每一项条款,在她发问时,他才出声回答:“婚后一方有义务参加另一方重要家庭聚会,任何一方不得在无理由无根据的情况下提出结束婚姻关系,一方有义务赡养并协助对方赡养父母,这些你认可吗?”   顾宥缦点头,“可以。”   “还有一条是关于生育,我想先了解你的意愿。”   顾宥缦浅呼了一口气,有种终究要面对这一遭的豁出去。   她道:“结婚生子,我没意见,但是关于婚后性行为,我觉得我们有必要提前做一下规定。” 第十三章   她轻咬下唇的紧张动作被他看得清楚,周惟深弯了下嘴角,不急不缓地道:“顾小姐,性是两个人情之所至,孩子是两厢情愿的结果,不是婚姻的目的,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意愿,而不是社会的共识。”   房间内的新风系统发出嗡嗡的轰鸣,黑色的帷幔窗帘因为风而轻微摇动,暖昧的灯光下,他神色浅淡,专注的目光落于她身上。   她的意愿而不是社会的意愿?   她审度他的微表情,判断他的话有几分真实度。   他从容任她审视。   顾宥缦有些走神地想,如果不是认识的场合不应该,开始的关系不够正确,或许他们也能成为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   “在社会的裹挟中,有时候个体的意愿并不那么重要。”她低下头,握住刀叉,分割眼前的牛排,轻轻道,“顺其自然吧。”   这顿晚餐吃得比她想得要轻松一点。   周惟深不是话很多的人,她也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间或地聊几句,不尴尬也不冷场。   她已经能想到他们的婚后生活,一个出差在外常年不回国的丈夫,每个月打款到账的生活费,每年两三次聊胜于无的家庭聚会见面。   如果婚后没有层出不穷的矛盾和麻烦,她也不介意将这段从一开始就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维持得稍微久一点。   抱着那一份协议文件,无言地和周惟深走出西餐厅时,顾宥缦忽然发现餐厅外已经下起了细细蒙蒙的雨。   她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天空。   雨滴打着旋从黑色幕布中一束一束地落下。   在她不曾注意的角度,周惟深看向了她。   她仰着头,眼睛瞳仁分明,眼底里是一片化不开的墨黑。   司机已经将车开到了门外,举着一把伞下了车,又拿了一把伞来,小步跑到了门口。   霓虹灯映射下的雨滴,像遍布整个天空的碎钻。   她想,如果在一片能观星的花卉园,用仰视的视角拍摄玫瑰与宇宙,会是一片怎样的瑰丽美景。   身旁“噼啪”一声响,是一把黑伞展开了。   她眼睫一颤,回过了神。   “你住在哪里?”周惟深问。   “宝利天禧。”   周惟深点头,举起的伞撑在了他们头顶,“走吧,回家了。”   她先迈开步子,他放慢脚步走在她身侧。   雨夜里,从大厦侧边停放的一辆黑车降下了车窗,从斜后方拍下了一张背影。   他的伞倾斜在她头顶,顾宥慢抱着一叠文件,大步往前走,高跟鞋踩下点点涟漪。   画面定格于一瞬。   车辆向着目的地驶去。   顾宥缦开下了一点车窗,飒飒的冷风吹进了车内,带着点点冰凉的碎雨。   “你很喜欢雨天?”他问。   顾宥缦没有回答,只是伸手从窗的缝隙处好似接住了什么。   她将握紧的手伸向周惟深,“你觉得里面是什么?”   “雨。”他说。   顾宥缦笑着摇了摇头,松开了手心,“是风。”   她手心空无一物。   周惟深看着她难得生动的眸光,轻轻笑了。   他的右手同样握拳,停滞在顾宥缦的手心上,他问她:“你猜这是什么?”   “冷空气。”   他的手指落在她指尖上,将一个细细的圈推进了她的左手中指上,“是钻石。”   她惊愕转过手看,一枚剔透洁白的钻戒戴在了她的手指上,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时间有些仓促,但有些仪式不能少,这是求婚戒指。”他说。   顾宥缦哭笑不得,“求婚不应该要问,‘你愿意嫁给我吗’,竟然还有强塞的。”   “你愿意吗?”   他那双沉稳漆黑的眼睛看进她的眼睛。   ……什么啊,搞得他们像真的小情侣一样。   她手指落在腿上,蜷了蜷,轻轻地发抖,弯了弯嘴角问:“不然呢,还能摘下来还给你吗?”   瞧,她总喜欢用反问来表达肯定。   嘴比钻石硬。   周惟深的左手落在了她的右手上,她在轻颤,但没有躲,他握紧她的手指,不容拒绝地十指相扣。   她侧过头去看向窗外,侧颜淡淡,右手指尖缓缓地合上了他的指背。   风吹得脸上与脖颈一片冰凉,心口却像打翻了一锅滚烫的粥。她迷茫地想,这样陌生的心慌与滚烫,该是因为什么呢?   —   第二天一早,木苒芬将周惟深叫到了书房里。   她化好了全妆,原已准备出门,此时却双手交握,手前摆着一个信封,直挺坐着,等着儿子进门。   周惟深叩了叩门。   “进。”   他推开门,阔步而进,身形挺拔。   “母亲。”他微微颔首。   木苒芬道:“关门。”   他合上了门。   木苒芬将手前的信封拿起,甩到了他面前。   周惟深微微挑眉,拿起信封,手指一挤,倒出了信封里的物件。   是两张照片。   “第一次吧?”   “嗯?”他抬眼看母亲。   “惟深,你在国外的生活什么样我管不到,但是在国内,不要给我弄出这样的事来。”木苒芬脸上没有了柔和的慈爱,画得锋利的眉毛拧着,那双眼眸锐利地看着周惟深。   他将照片翻过来,看清了照片上的内容。   无非是昨晚上车时的两道背影。   “母亲认为这是谁?”   “女明星也好,女网红也好,都不重要,惟深,晏川总闯祸,等着我擦屁-股也就算了,怎么你也弄出这样的事来呢?你太让我失望了。”   周惟深拿起两张照片慢慢端详,慢条斯理问:“母亲对晏川失望过吗?”   木苒芬摇头说:“你们不一样。”   他哂然,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这是顾家三小姐,顾宥缦。”   又是顾家的?   见不是乱七八糟的人,木苒芬眉头还是稍稍一松,“顾家那个小女儿?你怎么和她在一起?偶遇?”   她连理由都给他想好了。   周惟深道:“我已经向她求婚了。”   “求——求婚?!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你们认识多久了?”木苒芬惊得要跳起来了。   “六年。”   “……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木苒芬松怔地看着他,好似才发觉自己竟对这个儿子的生活了解得那么片面。   周惟深将照片放进信封里,“六年前,我在Comberton进修遇见了她,因为一些意外,没有继续交往下去。”   “有那么巧的事?”   她还是难以置信。   “母亲还记得你和父亲是怎么认识的吗?   奥地利的多瑙河边,你的钱包被父亲捡到,你们共进晚餐,然后有了我。”   往事从儿子口中说出来,木苒芬的脸霎时通红了,支吾道,“你......你怎么知道的?”她反应过来,“你姑姑同你讲的?”   不待他回答,她又辩解道:“我那时是年轻,些许冲动了。”   小小的冲动却弄出了一个大大的孩子。   他淡淡笑着,漫不经心道:“是啊母亲,谁年轻不冲动一回呢?”   自己就是那个前车之鉴,哪还有训孩子的底气。   木苒芬恼道:“你这孩子,我还以为你跟你冬婵姑姑一样,是个会走一步看八十步的人,怎么也这么莽撞了?”   又关切问:“那人家可答应你了?”   “嗯。”   木苒芬点点头,又道:“那你们之前那些年,还有联系吗?”   “不重要,缘分到了就够了。”   周惟深举起信封道,“照片拍挺好的,我拿走了。”   “哎呀,你烦死了,这么大的事,藏着掖着的,一点都不和妈妈说,害我上次都没仔细瞧顾家那个小女儿长什么样脾气好不好,连招呼都没打,人家搞不好对我们家第一印象就不好呢。”   “有的是机会。母亲,你不是要出门吗?”   他将桌上的手包递到了她手上。   木苒芬接过包,笑着点了点他,“我待会有个会,赶不及了,晚上回来我要好好盘问盘问你,你先打好了稿子,一五一十给我交代清楚。”   她看了眼时间,来不及再多说,匆匆走了。   目送母亲走后,周惟深负着手,视线落在了桌台后的实木书架上。   他平视着书架上那张相框。   相框里,周晏川身着学士服,一只手挽着母亲的胳膊,一只手搭着父亲的肩膀,一贯稳重的父亲都露出了笑容,母亲大笑着,紧握着儿子挽着她胳膊的手背。   看了片刻,他一哂,转过身缓步走出了书房。   木苒芬急急忙忙走出了门,门口车已经在等了。   司机弯腰替她拉开车门。   木苒芬上了车。   周春景看向她,眉宇微松,“怎么这么久才下来?”   “别提了,一大早就收到小报记者的一份照片,糟心的。”   “小报?什么照片?”   “没登,买下了,这照片呢,说好也算好。”   “谁的?”   木苒芬藏不住事,乐得锤了他一拳,“臭老头,你要有儿媳妇了。”   周春景眉头拧了起来,“谁?晏川?”   “惟深!和顾家那个姑娘!”   周春景一惊,“顾家哪个?顾以宁?”   “不是顾以宁,是小的那个,顾,顾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算了,不重要。   木苒芬喜不自胜挽着丈夫胳膊道:“我原来还担心惟深在国外这么许多年,喜欢上什么外国姑娘。现在看来惟深还是懂事的。我这天天求这路神仙,求那路神仙的,没别的要求了,我只求我这个儿子,找个本地的,家世清白的,能让我瞧得上的,就这简单的三个要求,竟然真有神仙显灵了!”   周春景点点头,“顾立峰是个有能力的,我和他打过交道,顾家的姑娘也都不错,那个顾以宁也很会讨海云喜欢的,都是嘴甜本分的姑娘。”   “你可别说顾以宁了,我听到她名字都烦了!”   周春景叹气,“你怎么总要和海云过不去呢?”   “周春景,你有没有良心,是你妈妈一直针对我好不好?你呢,就会和浆糊!我和海云关系这么差,就是你在中间拉偏架!”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他抚着妻子靠在他肩上的头道,“你也再忍一忍,不要总这么急赤白脸的,总有天这周家要到惟深手上,那时候,谁还敢给你气受?”   “你就会装孙子,还不感谢我给你生了个好儿子......”   木苒芬说着说着,骤然一惊,“老公!”   习惯了媳妇的一惊一乍,周春景无奈问:“又怎么了?”   “坏了……”她喃喃道,“惟深今天没头没脑说起我们当年怀他的事,你说顾家那姑娘,会不会也怀了?” 第十四章   司机是海云的人,周春景伸手抵住了木苒芬的唇,让她慎言。   对自己儿子的为人,周春景是清楚的,只觉得她胡思乱想太多,越说越离谱,他道:“惟深不是这么乱来的人。”   木苒芬靠在丈夫肩上,牢骚着:“我倒希望是我多想了,我还不想现在就当奶奶呢。”   周春景哼笑一声,“你儿子都二十七了,你也不小了。”   木苒芬斜横他一眼,“谁说我不小?我十八。”   “你十七,你比儿子还小十岁。”他摇头哂笑。   -   第二天,在公证处,顾宥缦和周惟深签下了婚前协议。   平时交流不觉得,看了他字才觉出他中文确实不太好。   俊朗清逸的男人写下的中文却是一笔一划,笔形周圆,浑然质拙。   见她盯着自己写的字看,周惟深放下笔,问:“怎么了?”   “没什么,挺……可爱的。”她拉着嘴角,以免看起来笑得太明显。   工作人员叩了叩桌面,“两位,文件签好了就给我吧。”   “不好意思。”   顾宥缦赶忙把周惟深的手拉开,将他手肘下的协议交到工作人员手里。   周惟深喜欢她这样的直接,自然而然地过界,说明在她心里,他们已经是自己人了。   而等这一天,他等了六年了。   对上他的笑容,顾宥缦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将掌心放在她手前,意图明显。   从一开始躲闪不及的抵触到现在习惯地握住他的手,顾宥缦感觉自己好像被他温水煮青蛙,一点一点泡熟了。   工作人员检查了下各个签名处是否有遗漏,又翻页盖上章,在“啪啪啪”的按章声中随意道:“你们是我见过为数不多来公证处还能有说有笑的小夫妻。”   嗯,我们没感情的假夫妻是这样的呢。   顾宥缦心里想着,脸上却发燥,想收回手,又被他攥得紧紧的,无处可逃。她转头看向周惟深,他薄唇微抿,笔直端正,面上端得是一派正经,眉眼却又□□似的抛向她一个眼神。   ……这个人怎么总这么自来熟啊。   在签了无数个字后,公证流程结束了。   周惟深拉着顾宥缦的手走出了公证中心,他边走边道:“我母亲想联系你父母,今天晚上去我家吃饭,可以吗?”   顾宥缦对各种饭局已经敬谢不敏了,更别说还要成为饭局的中心焦点,她犹豫道:“晚上必须得去吗?”   “那明天晚上?正好领完证回去。”   她说的是时间的事吗,她说的是吃饭的事!   想到以后总会和他家亲戚打交道,顾宥缦放弃了挣扎,低低地“嗯”了一声。   “香榭路的房子我没去看过,你既然想住那边,就安排设计师重新装修一遍。”   “先去看看吧。”   她也不一定会住很久。   房子就在离工作室不远的商圈附近,楼层在45楼。从宽敞明亮的地下车库上楼,地上一层就是入户大堂。   大理石岩板的背景墙前站着穿着白西装的管家已经等候多时了。   见到二人的到来,管家立刻迎了上来,躬身道:“周先生,太太,欢迎回家。”   听到这个称呼,顾宥缦一愣。   管家递过两张卡,“这是系统新升级的门禁卡,可以读入手机NFC功能,先生和太太,需要我为你们设置一下吗?”   顾宥缦接过卡,眉头微蹙说:“不用了。还有……叫我顾女士就好。”   管家看了下周惟深脸色,见他颔首,这才顺着改口道:“好的,顾女士。”   “周先生,顾女士,房子已经清洁打扫过了,设备检修更新了,有任何需要帮助的,随时可以联系我。”   “嗯,你去忙吧。”周惟深淡淡道。   管家自觉退回了原地继续站岗,目送他们进了电梯间。   豪宅电梯都不同寻常,干净清亮,带着丝丝高级香薰的芬芳。   顾宥缦习惯性往电梯边缘站,抓住扶手。   男人走到她身边,低头看着她。   对视上他的目光,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怎么了?”   “你想常住在这还是老宅?”   这还用选吗?   “当然这里。”   她的选择正合他心意,周惟深道:“嗯,以后我们就住在这边了。”   我们……?   “你也要住在这?”她脱口而出。   周惟深玩味地盯着她:“丈夫和妻子住在一起,不对吗?”   不会还要跟她睡一张床吧?   顾宥缦脑子里霎时起了很多借口。   我精神衰弱,睡相很差,会梦游,晚上睡觉还会打人。   “......知道了。”   反正她也要出去了,最多凑合一天,见招拆招。   虽然这样想着,她的手指却还是攥紧了电梯把手。   从一楼到四十五楼的高度只用了不到三十秒的时间,速度太快,不免有些失重感,她往后靠了靠,却压到了一只手臂,在电梯停稳时他顺势揽住了她的腰。   一阵通电似的麻感,从尾椎骨蹿到后脑勺,顾宥缦嘴唇都麻了。   她侧头去看他神情,电梯门开了,他低头微笑道:“到家了。”   他的手指贴住了她的腰,感受到了她小腹的紧张。不仅不退,他还有意地握了握她的腰。   顾宥缦浑身僵硬,脚都不知道该先迈哪一只了,同手同脚地走出了电梯间。   “周……周先生。”   “叫惟深。”   “惟先生。”   周惟深:“?”   顾宥缦反应过来,窘得想把舌头咬了。   周惟深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了,他问她:“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呼吸愈发靠近,她耳根子发烫,想往后躲,却又被他宽大的掌心一把揽回身前。   胸口一撞,撞得她一颗心七零八落。   那幽兰的冷松香徐徐钻进她的鼻腔,她屈起手肘仓皇想隔开距离,他放置在她腰间的掌心却缓缓上移,握住了她的后脖颈,迫使她不得不抬头看他。   “从认识我开始,你就一直在躲,靠近,又推开,推开,又靠近,就算是饵,也总要给鱼吃一口……”   他的漆黑的目光从她眼睫看向微干的唇,她逃无可逃,不得不踮着脚跟以拉开些微的距离。   眼皮在颤,手也在抖,她不由慌乱得低声道:“周先生,不行。”   “什么不行?”   他的另一只手抚过她的腰,被他困在双臂之间,她侧头闭上了眼睛。   “滴啦啦”一声响,原子锁弹开,“哒”一声,门也开了。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往回一看,发觉周惟深伸手只是为了开指纹锁。   “不要什么?”   他还在逗弄地问她。   顾宥缦想从45楼纵身一跃算了。   丢脸丢死了。   白皙的脸颊上已经由一层绯红覆盖,她额角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羞恼成怒,她用力推他,在他刻意松手后,推门逃似的钻了进去。   他哂笑,负手而进。   眼前一亮。   入目是隔断的栅栏屏风玄关。   整个大平层干净到不带一丝烟火气,大理石地面光洁,所有柜面台面都空无一物。   顾宥缦刻意忽略周惟深的存在,将注意力转到房子内,绕过玄关往客厅走去。   周惟深也是第一次来,走在她身后看了看房子布局。   一个客厅都大得能有回声了,扫视了一圈,顾宥缦说:“这房子会不会太大了?”   “你已经选了最小的。”   顾宥缦每个房间都看了一下,“这有五个房间呢,哪用得着这么多地方?”   “一间做书房,一间给你做工作室,一间主卧,一个客卧,还有一间做酒藏室。”   听他这么说,倒好像五个房间还少了。   顾宥缦在每个房间转转出出,心里规划着每间房的属性。   主卧带大衣帽间和浴缸,次卧有独立洗手间,书房在主卧对面,工作室和次卧比邻,还有一间背光的房间正好能给周惟深做藏酒室。   手机响了,周惟深看了一眼手机,去了客厅接电话。   男人说德语的声音低低沉沉,在空旷的平层内回响。   顾宥缦用蹩脚的德语水平听了听,大致听到他说“酒庄”“摩泽尔”,可能又是在聊生意。   不知道他语言怎么学的,英法德三种语言他都说得和母语者无差。   顾宥缦忽然又好奇起来了,他到底是在哪个国家长大的?   规划好了所有房间用途,顾宥缦出了卧室找周惟深。他正坐在沙发上展开一只手臂背靠着,长腿搭起,和电话那边道:“Ja,Gebongt.”(定好了)   见她出来了,周惟深伸手向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坐过去。   “怎么了?”她走过去问。   周惟深拍了下沙发,示意她落座。   等顾宥缦坐下后,他才和电话那边继续用德语交流道:“她在我身边,你们打个招呼。”   我?   顾宥缦指了下自己。   周惟深将电话开了免提,又在她耳边轻声道:“说英语也可以。”   瞧不起谁呢?   她斜睨他一眼。   电话那边的男人朗声道:“Servus!”(你好)   顾宥缦温声回答:“Guten Morgen.”(早上好)   “Vinson,你太太真够可爱的!”   顾宥缦看周惟深一眼。   他翻译道:“他说你可爱。”   她忍不住锤了他一拳,压声道:“我是想问你他是谁。”   周惟深忍俊不禁:“老朋友,认识很多年了。”   听到了他的轻笑声,对面长长地“Ach——”了一声,悠悠调侃道:“太难得,多少年没见他这么高兴过了。”   顾宥缦听懂了,她眨了眨眼,问周惟深:“你这个朋友难道是医生吗?”   “嗯?怎么看出来的?”   她吐槽:“霸总文里都是这个设定。”   “他的确是牙医。霸总,是什么?”   “霸总就是……”   顾宥缦转念一想,不对……   他是霸总,那我不成娇妻了?   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对面的人很有风度地道:“Vinson,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别忘了带她来奥地利看看你的童年。”   电话挂了。   周惟深拿起手机,点开浏览器道:“我查查,霸总是什么意思。”   “别查,不许查!”   顾宥缦脸皮热得发烫,直想抢他手机。周惟深换了只手拿手机,顾宥缦急急去拦,手想撑沙发,撑到了边缘,落空了,一失重,跌在了他身上。   他好像时刻分神注意着她,一只手牢牢揽住了她,将她抱在了怀里。   顾宥缦松开了揪紧他衣摆的手,伸手抵住了他心口。   手心下的心跳怦怦作响。   她其实没有分清,那是他的心跳声,还是她的。   他喉结微滚,朝她低了低头。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却只感觉额头被轻轻吹了两下。   他低哑带笑的声音说:“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她睁开了眼,嘴角弯了弯,凝视着他温和的目光,突然突然,很想亲他。 第十五章   一个吻其实很轻飘, 只是附唇,唇瓣的简单相贴就能完成。   可她心口慌张地钝跳了许久,她也没能鼓起这份勇气抬抬下巴。   对亲密接触的恐惧还是战胜了一刻的心动。   她撑了一把沙发, 从他的怀里匆匆脱身。   发丝乱了, 她挽了挽披散的长发,将头发掖在耳后, 道:“房子我看得差不多了,我们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   对她的逃避不是太意外。   六年都等过了,六十天, 六个月, 有什么难等的呢?   周惟深伸手,在顾宥缦犹豫着将手放在他手心里时, 他又一次将她拉到了身边。   他说她对他时近时远,顾宥缦却觉得是他太强势, 每当她想要远一点时, 他就不容拒绝地又将她拉拽回身边。   客厅空旷得能听见设备间运转的轻微轰鸣声。   他倚靠在奶白的柔软沙发上, 手指从她侧颜挑到额角, 替她捋了捋凌乱的额发, 道:“小时候我的保姆是一个德语说得很蹩脚的京市人,每当我受了惊吓的时候, 她就会像这样, 和我说,呼噜呼噜毛, 吓不着。”   想起他朋友挂断电话前的那一句,顾宥缦问:“你是在奥地利长大的?”   “嗯, 算是吧,在奥地利待了十年, 在法国待了三年,德国五年。”   隐约听说过他在国外长大的事迹,顾宥缦好奇问:“中间没回国吗?”   “每年回来一两次,十岁以前我姑姑会带我,十岁以后由保镖护送。”   “那你在国外,是和姑姑住在一起?”   “不算是,她结婚之后我们就分开住了。”   他问她:“你呢?”   “我就是在鹿海市长大,十六岁以前没有出过市。”   “十六岁以后呢?”他再问。   “十六岁以后我去了英国,在那待了一年半,然后去了法国上大学,有假的时候就会去周边国家旅行。”她补充,“边工作边旅行。”   他温润的目光看着她,“时间都不长吧。”   “当然,你知道workaway helpx吗,就是打工换宿。”   想起那段无畏无惧的背包客经历,顾宥缦生起了许多倾诉欲,那时身处旅途不觉得辛苦,现在回忆起来就连自己都会佩服自己那时的勇气。   “我听你说说。”他安静聆听。   “我修剪过草坪,去过农场工作,当过服务生,去过教堂做义工,后来我开始攒钱,买了人生第一台相机。我学的是景观设计,一开始是拍风景和建筑,我的专业导师建议我去参加比赛,慢慢地,拍摄范围就不断缩小,缩小,只拍花卉。”   “你知道吗,国内花卉摄影师很少很少,数不出五个人,国外却有很多代表性的花卉摄影大师,我就想,我们中式园林和花卉源远流长,为什么我们国内不能出大师?”   聊起她热爱的事业,一扫紧张和沉默,她变得健谈起来。   眼里闪着光,滔滔不绝。   他顺着她的话问:“为什么?”   “一是机遇,二是能力,”她点了点他胸口,“三是心。”   “我们国内并不缺人才,大家都很博长,但花卉摄影师的赛道太窄了,如果要做专业,很难盈利变现,而我呢,又恰好有这个机会,又遇到了很多愿意赏识我这匹千里马的伯乐。”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意思就是,上天要将一件使命交给你,就先要用苦难磨砺你,是为了让你拥有能够承担起这件使命的能力和心性。”   “以前有些事,我耿耿于怀,可找到自己的方向后,对以前又有些释怀了,过去好的和不好的,都是为了把我一步步推到今天,没有过去的经历,就没有今天的我,这样想,人也好,事也好,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不能释怀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发觉周惟深并没有说话,她有些讪讪:“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没有,我在听。刚刚你说,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和释怀的,可如果有那么几件事,对人生影响重大,就是耿耿于怀呢?”   顾宥缦微微抬眉,好奇看他:“是什么事?”   “只是一个假设。”他说。   顾宥缦想了想,回答道:“那其实是幸运的,痛苦难以磨灭,却能为一种新的痛苦所覆盖,有那么几件事一直难以忘记,说明至少没有发生过比那几件事更糟糕的了。”   “人的释怀无非两种,一种是走向了新的生活,彻底和旧的过去撕裂,另一种是彻底破罐子破摔,无论再发生什么,都会觉得,比这更糟糕的我都经历过了,这又有什么呢?”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说不定,你以为的绝境,说不定恰好藏着逢生的路。”   周惟深笑了,“你这人真有意思,是我见过的,最乐观的乐天派了。”   乐天派?   第一次有人用这三个字形容她。   或许是在这密闭空间里,关于过去思考的讨论让顾宥缦觉得心灵上的距离更近一些了,她侧坐在沙发上,胳膊搭着椅背,枕着头,眨了眨眼说:“再熟一些了,你就不这么想了。”   她可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   花会谢,人会死,人和人也终有一日会分离。   世上少有永恒,唯一的永恒,恰恰是瞬间。   瞬间即永恒。   “宥缦,我很期待我们未来的生活。”   正午的阳光穿过明净如洗的玻璃窗,投射在黑灰色的大理石地砖上,如有水纹泛涟漪。   他们一个在光里,一个在阴影处。   他看见她柔软发丝上跳跃着的光斑。   曾经,他们之间隔着两盏红绿灯和一面玻璃窗的距离。   下午2时准点,她俯身将喷壶水浇在盆盆鲜花上,杏粽色的园艺围裙,松散的四股辫,无框眼镜折射阳光的辉芒,在她鼻梁处留下一道白影。   这一幕,如同一根金色美工钉般永久地钉在他的记忆深处。   她是他最珍贵的收藏品。   —   和周惟深领证是在他们认识的第五天。   完全是闪婚,还是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闪婚。   杜成霜说她的行为是在别人推她进火坑之前,先自发地往火坑里一跳。   顾宥缦说:他很有钱。   杜成霜说:他有钱关我鸡毛事。   嗜钱如命的杜老板,第一次在金钱面前抬起高贵的头颅,对财富不屑一顾。   顾宥缦说:你有时间,一起出来吃个饭,我介绍你们认识。   杜成霜说:打住,你们这段婚姻能挺过一年再来说请我吃饭的事。   她一张嘴毒得很,毫不给面子。   也就是顾宥缦跟她是数十年的朋友,对她的毒舌已经左耳进右耳出,换个人非得气绝交不可。   领证的当天晚上,顾宥缦和周惟深回家吃得那顿饭是真真正正的家宴,只有周家人和她的父母姐妹。   按照周惟深的说法,他们统一了口径。   他们相识于六年前,因为学业而分开,多年后重逢,缘分使然,决定步入婚姻的殿堂。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唯一没有笑容的,只有顾以宁。   如果不是杀人犯法,她用眼神已经杀了顾宥缦数百次了。隋梦莲都看出了她的嫉恨,桌下的手拍了拍她的腿,让她注意情绪。   全场最高兴的人,除了顾立峰就是海云了。   周惟深父母待她不温不火,既不算热络,也不算冷淡。   明明是在大姐说服下,她选择了这条看似最太平的路,她大姐却没有所想的那么高兴,目光哀伤地看着她,数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周家人问他们婚礼定在什么时候,顾宥缦以事业为由说今年内都没有时间。   家里人都有些微词,周惟深便顺着她的话说是自己的决定。   这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   长辈一轮一轮地敬酒,尽管周惟深替她挡了不少,顾宥缦酒量不好,喝得还是有五六分微醺了。   她先去了洗手间。   胃部不舒服,开的酒单宁高,流进胃里和胃液混合,说不出的苦和涩。她趴在马桶边撑着胃作呕了好几下也没能吐出来,最后迫不得已抠了下嗓子,倒涌的酒液哗啦啦地呕了出来。   她撑着一旁的纸巾架,缓了好一会儿脑子才清醒。   冲完水,又擦了擦嘴角,她站起身推开了卫生间门。   在洗手台洗手时,她揉手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透过眼前的镜子,她看到了顾以宁。   她也喝了不少酒,一杯接一杯地灌,此时倚靠着瓷墙,面色酡红,眯着眼睛看着顾宥缦,手上还拿着一把剪刀。   是佣人们放工具盒里的长剪子。   在澄明的镜子里,她们静默对视着,只余水声哗哗。   顾宥缦抬手关了水,从旁边抽了一张硬质的擦手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湿润的手。   顾以宁先动了,她脚步趔趄地走到了顾宥缦身后,伸手搭住了水池边缘,嫉恨的话喷涌而出:“我们就相差两个月,顾宥缦,可你说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眼里都只看得见你,是因为你最小,还是因为,你长得稍微漂亮那么一点?”   她手上握着的剪子抬了起来,要来挑顾宥缦的下巴。   顾宥缦伸手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手背上的青筋凸起,从指骨一路蔓延到小臂,顾以宁想挣扎,却觉得她的手像一把铁钳那样难以挣脱,而被她攥在掌心的手就如一根玉兰枝那样无力。   “放手。”顾以宁咬牙说,“我不想伤你。”   顾宥缦判断着她这句话有几分可信,两分?   看着她被扼住的手一点一点失血变白,顾宥缦才缓缓松开了手指。   顾以宁握着剪刀的手垂落了下去,她扶着水台靠近顾宥缦。   女人白皙,眉眼处空灵温婉。   她长了一张合该是所有男人白月光的脸,也不意外,从小到大,所有的男人都爱她,连父亲都偏疼她。   “顾宥缦,你是不是很恨我?”她问。   无聊至极。   顾宥缦眼睑微松,懒懒瞧着她,半响,她开口道:“顾以宁,我不恨你,我只觉得你很可悲,你没有自己的方向,你把我当假想敌,心甘情愿走在我后面,这样的你,画地为牢,永远没可能翻越我。”   “哈哈哈哈——”像听到什么极其荒谬的话,她大笑起来,很快,她的笑一敛,变了脸色,怒视着顾宥缦,厉声质问,“你如果不恨我,为什么我想得到的一切你都要想方设法地夺走?你不恨我,你为什么要回国?你不恨我,你为什么要嫁进周家?你不恨我,为什么不敢告诉父亲,当年的真相?”   “父亲的爱,你要夺走,周家的地位,你要压我,连魏禹成,你都不放过,你说你不恨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酒精释放了她的心魔,她的句句控诉在顾宥缦听来都汇聚成两个字——“荒诞”。   或许也是酒的原因,她的惜字如金今天变得廉价了,缓缓地说:“顾以宁,你把自己的价值永远放在外界对你的认同上。我对你来说算什么?一个参照物而已,你心有不甘的不是你口中说的那些东西,而是你以为旁人得到而你没得到的东西,压住你不是我,是你的嫉妒,欲望,是你的心有不甘。”   顾以宁浑然不听,自说自话:“周惟深不爱你,连婚礼不愿意给你,你说你不在乎周家?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为什么?   因为这世界不止有情爱,还有比情爱更重要的,值得牺牲的事情。   顾以宁不会听懂,因为她的耳朵是闭合的,只听得见她想听的东西。   何其可悲。   顾宥缦没有陪她玩话剧排演的时间精力,转身欲走。   “顾宥缦,”她将剪刀缓缓倒转,对向自己的腹部,“我的妹妹,我的大嫂,你为什么这么恨我,恨我恨到,想杀了我?”   锋利的剪刀在顾宥缦的余光中,像一把利刃般,刺向顾以宁的小腹—— 第十六章   人在喝多了酒之后, 对外界,对自身的感官是麻痹的,世界仿佛成了0.5倍速的电影, 可头脑又是清醒的, 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毫无疑问,顾以宁在借酒卖疯。   比顾宥缦脑子反应更快的是她的手, 尽管如此她也没能拦住顾以宁,锋利的金黄色剪刀划破她的掌心,刺进了顾以宁的小腹。   她还在笑。   顾宥缦能感觉到剪刀一点一点地刺过掌心, 被顾以宁加重了力度戳向身体内。   刀尖划破手心表皮的刺痛让顾宥缦意识到了顾以宁在发什么疯。她死死按住剪刀, 让那剪刀不能再寸进半点。   在顾以宁张嘴叫人之前,顾宥缦厉声道:“顾以宁, 你是蠢货,你当所有人都是蠢货吗?手柄上只有你的指纹, 我伤你的动机是什么?别他妈活得和个恶毒蠢女配一样, 搞栽赃陷害也动点脑子行不行?”   她不在乎地笑, “顾宥缦, 你看看我是恶毒女配还是你, 所有人都看到我进来了,这里只有你, 你觉得他们会信谁?”   剪刀在她们的僵持中停了往里穿刺的力度。   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被蠢笑了。   顾宥缦扬起了嘴角, 凝视着她的眼睛道:“行,你要自残是吧?来, 我帮你,这么一点力怎么能戳个对穿?用力一点, 最好把肠子扎透了,以后带着造痿袋出门, 屎尿都挂身上。”   或许是最后一句话实在可怖,顾以宁有了一瞬的迟疑。   在她犹豫的一刹那,顾宥缦借力一把打飞了剪刀。顺着力,剪刀从她们俩人手中飞了出去,掉落在墙角。   顾以宁低头看了看小腹,殷红的血像墨水沾了宣纸似的,飞速染红了她的上衣。   她晕血,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昏,转瞬间嘴唇就白了。   喝多了酒,顾宥缦脑子却还镇定清醒,飞快从毛巾消毒柜里拿出了一条长浴巾,不由分说地裹紧了顾以宁的小腹。   多年扛摄影包的体力在这一刻发挥余地,她弯下腰,搂着顾以宁肩胛骨和膝弯,恐吓道:“不想死就自己上来!”   被她一通冷静操作打断了作妖的加载时间,顾以宁正迟疑下一步该怎么办,结果下一秒她就腾空而起,顾宥缦看似纤细的手臂绷出了一层结实的肌肉,吼道:“把浴巾按好了!”   生怕掉下去,顾以宁一只手勾住了她脖颈,诚惶诚恐地按住了伤口。   她从没想过,人生中第一次被这样紧张地公主抱,会是顾宥缦。   被她抱出洗手间时,顾以宁还听到她咬牙切齿地说:“顾以宁,你就是我家的智商洼地,碰见你是我这辈子倒血霉。”   长长的过道通向餐厅,顾宥缦抱着顾以宁一小跑出去,在众人惊愕目光中,她不再废话,直接道:“周惟深,开车,去医院。”   可能她自己都没发觉,在一众人里,她第一个觉得靠谱的人就是周惟深。   在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周惟深先起了身,他和顾宥缦对视了一眼,看到了她眼神里的紧迫,没有再多问,他转身便去了车库调车。   终于反应过来的两家人乱成了一锅粥。   顾宥缦不知道顾以宁这缺心眼的傻缺扎到了哪里,有没有伤到什么肾啊,脾啊,胰脏的,来不及多做判断,腹膜内出血分分钟能送她归西天。   在她抱着顾以宁跑出大宅时,周惟深的车开出来了,急哄哄乱糟糟跟着的一群人也一窝蜂涌了来。   隋梦莲跟疯了一样地拦着顾宥缦问:“我们以宁怎么了?你把我们以宁怎么了?”   没时间搭理她,顾宥缦吼道:“开门。”   顾立峰还算冷静,先跑上来拉开了车门。   周家人在后面跟着喊着:“管家,快快,安排车!”   最近的医院不到一公里,浩浩荡荡一群人跟着到了医院。   顾立峰抱起了女儿,一路往急诊里去。   顾宥缦提着的那颗心松了下来,落到了人群末尾,双手还在发颤,累的。   去停了车的周惟深走上来,见她神情发木,脱下了自己外套披在她身上,问她:“怎么回事?”   她平静阐述:“顾以宁撒疯,拿剪刀戳了自己一刀。”   显然这行为远超出正常人认知了,周惟深愣了愣,“啊?”了一声。   身上慢慢回温了,顾宥缦拉了拉外套,冷嘲道:“是不是觉得我们顾家人精神都不太正常?”   周惟深摇头,“你二姐酒品不太好。”   顾宥缦猛地一反应过来,“你是不是也喝酒了?”   “......嗯。”   顾宥缦撑住了太阳穴,感觉脑袋要炸了,“我脑子短路了,我怎么能叫你开车?!”   “这属于紧急避险,特殊情况,别太担心。”周惟深倒反过来安慰她。   顾宥缦后怕的不是这个,如果周惟深意识恍惚了一点,油门多踩了一脚,那就不止是一个人要进急诊那么点事了。   顾以宁作妖的计划没有行通,但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顾宥缦今天的一切都算是被毁了。   急诊室里,医生给顾以宁看过了伤,先清创,又止血,判断了一下伤口深度,见怪不怪地说了一句:“没事。”   伤口不宽,不到两厘米,也不深,就是伤了点肉出了点血。   因为顾以宁喝了酒,不能打麻药,医生连针都没给她缝,贴了个医用胶贴止血,交代了下忌口,便要他们走了。   隋梦莲心疼地扶着女儿走出去,如有所指地问她:“以宁,你告诉妈妈?怎么回事?刀为什么会捅进你肚子里?”   没想到两家人慌慌张张的,最后只是虚惊一场。   “行了,”顾立峰躁烦道,“她就是喝多了耍酒疯,别没完没了了!”   “顾立峰!我们以宁到底是不是你女儿?你心都偏到哪里去了?一把刀会无缘无故插进她肚子里吗?啊?!”   “以宁,以宁,你告诉妈妈,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她说着,目光直逼顾宥缦,显然已经认定了嫌疑人。   顾以宁酒慢慢醒了,环顾一圈,每个人脸上神色都微妙。父亲气得很,大步走在人群最前面,周家人对他家的家事不好置喙,只沉默看着他们,顾宥缦身上披着男人的西装外套,走在周惟深身侧,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寡淡。   沉默片刻,她道:“不是刀伤的,我自己不小心撞伤了。”   “顾以宁!”隋梦莲快气疯了。   安静的医院大厅里只听得见这母女吵嚷的声音。   知道隋梦莲想听什么,顾宥缦开了口,她微哂道:“莲姨,你又不在场,为什么这么笃定好像就是我伤了她?”   没等隋梦莲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顾以宁先挂不住脸,甩开她拉拽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外去了。   两母女没一个正常人。   顾宥缦只紧了紧外套,侧头对周惟深道:“我们回吧。”   闹了这么一出,顾立峰也没脸得很,和周春景寒暄了几句,说着改日登门道歉,匆匆地打车回去了。   过来是周惟深开的车,回去是坐总管开的车。   新婚第一晚,他们就近歇在了周家。   没再给顾宥缦安排别的房间,领了证的小夫妻,自然是住一间房的。   周惟深的房间在六楼,看得出他不常住,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私人物品,干净整洁得和客房没差。   顾宥缦本来就喝了不少酒,又闹这么一出,身累心更累,没再多参观他房间,问了下浴室的位置,便先行去洗漱了。   半个小时后,她穿着浴袍走出来,在浴室门口的矮柜上看到了放在那儿的干净衣物,房间里唯独不见周惟深身影。   她揉头发的手顿了顿,想着他可能去别的房间休息了也正常。   吹干头发,换上了他搁着的女士睡衣,关灯,躺上床。   眼睛合上了,脑子却很乱。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了,她就从没觉得自己安安宁宁的过过一年的好日子,每一年都有每一年的关隘。   她其实理想生活很简单,就想过最简单的生活,最好每天的日子都是一样的,不要有任何意外的发生。   她曾经说释然了。   其实这么说不完全准确,除了释然,更多的是麻木了。   别人面对意外,会因突如其来的插曲慌神,手足无措,而顾宥缦从小到大被隋梦莲和顾以宁母女俩坑骗、推出去挡锅的次数太多了,光靠回忆都数不尽。   以前会慌神,会语无伦次,会想拼命辩解。   现在无所谓了,什么误会都无所谓了。   只是还是会觉得精力疲乏,心力交瘁得很。   她将侧过身揽着薄被,紧闭着眼睛强行想要入睡。   明天天不亮她就要去赶飞机了。   想到能离开鹿海市,离开这个是非窝,她心里又稍稍地轻快了些许。   在半寐半醒,将睡未睡之际,她忽然听到了门口开门的声音。   周惟深回来了?   她心里惊了一下,撑起身往回看,看到穿着黑色睡衣的男人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   本以为她睡了,见她又起身,周惟深问:“怎么还没睡?”   “你......今晚要在这睡吗?”她后知后觉。   见她面上的惊愕不作假,周惟深疑惑:“不在这睡,我去哪?”   顾宥缦想起床跑路了。   二十五年,她和男人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拉拉小手,拥抱一下,连接吻都没有过,一上来就直接跳到睡觉了?   看懂了她的紧张,周惟深笑了,“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睡吧。”   毕竟是夫妻,总要躺一张床上的。   顾宥缦做了做心理建设,往床缘又挪了挪,给他腾出了一大片位置,随即躺下,将被子又往上拉了拉,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看得出她现在心情很不好,蔫哒哒的,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周惟深将手机放在了床头,又轻声问她:“要不要喝口温水?”   顾宥缦摇了摇头。   不再打扰她入眠,周惟深掀开了自己一侧的被子,也躺上了床。   身边的位置一陷。   顾宥缦闭着眼睛给自己做了很多洗脑工作,然而脑子越躺越清醒,耳朵里像装了雷达似的不由自主地翻译着隔壁的动静。   他上床了。   他起了下身。   他拉了拉被子。   感觉到身后有动静,顾宥缦猛地转过了身。黑暗中,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周惟深。   被她铜铃似的警惕目光盯着,周惟深哑然失笑。   他低声道:“不是要碰你,是想要你过来一点,小心晚上摔下去。”   “没关系,我睡觉老实,摔不下去。”   她警惕道。   她已经躺在床的很边缘了,稍一翻身一定会掉。   周惟深恫吓道:“你不到中间来,我过去了。”   两人对峙片刻,顾宥缦挪了挪身体,往他那边稍微靠近了一点。   中间仍然隔着比楚河汉界还宽的距离,能摆下一张麻将桌了。   安静了一会儿,周惟深问:“宥缦,她有没有伤到你?”   “没有。我睡了。”她说。   听到她呼吸渐渐平缓,周惟深轻轻侧过身,侧躺着凝视着她平和的侧颜。   她就像一只蚌,风平浪静时才会悄悄张开壳,露出内里柔软的肉,稍起波澜,她就会立刻关起自己的壳,用冷硬的神情来伪装刀枪不入。   偶尔流露出的孩子气是她最赤诚的一面,可她大多数时候都成熟得过头,冷静又理性,差异大得像两个人。   他想。   她该受过多少委屈与指摘,才从小孩心性变得像今天这样镇静从容? 第十七章   第二天, 室内还是一片昏暗,不知是天还没亮还是窗帘遮光性太好,卧室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顾宥缦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摸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时间。   离闹钟响正好还有五分钟。   她关了闹钟, 将床头台灯打开调亮了一点光线, 侧身看了一眼睡在旁边的男人。   他睡颜静谧,英俊的眉眼闭着, 不知在梦里梦到了什么,唇线拉得很紧,下颌线都透着冷酷的锋利。   昨晚俩人睡得相安无事, 今早醒来中间还隔着一条手臂展开那么宽的距离。   这会儿就是顾宥缦一贯对男人本性都带有偏见, 也发自心底地承认对方称得上是一个绅士了。   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又将被角放下, 赤脚踩在地上,弯腰拾起拖鞋, 抱着自己昨晚换下的衣服走到了外面的小客厅。   没开大灯, 借着朦胧的天光她换上衣服和鞋, 将拖鞋放到墙角一侧, 动作很轻很慢地拉开门把手, 走了出去。   时间尚早,却已能听到佣人们“沙沙”地打扫声。   她从楼上坐电梯下楼, 碰上了洒扫的佣人。   看到她这么早就起了, 佣人也不免惊讶,打招呼道:“少奶奶起得真早, 您早上想吃什么?”   顾宥缦被“少奶奶”的称呼弄出了一声鸡皮疙瘩,压着声音道:“不用这么客气, 叫我小顾就好。”   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还不到六点。她道:“我要去赶飞机就不在这吃了, 你们吃吧。”   时间紧迫,她八点的飞机,行李在工作室,现在还要从周宅到工作室拿行李,然后直奔机场。   周惟深是在七点半醒的,一转头看身边,小床头灯还亮着一点光,床侧已经不见人影了。   跟合法妻子躺在一张床上,晚上又喝了一点酒,说脑子里完全没有点什么心猿意马是不可能的。   昨晚他躺了许久才真正入睡,睡得难免沉了些。   想着她可能刚起来了,周惟深捏了捏鼻梁,从床头拿了一副半框眼镜戴上,又按开了自动窗帘。   卫生间的门合着,他以为她在里面,站着叩了叩门,道:“宥缦?”   里面没有回应。   他拧开了门,发现门内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再回头看,房间里昨晚她换下来的衣服也不见踪影了,周惟深意识到了什么,走去床头拿起手机看消息,发现也并没有她的信息。   应该还在家,可能去楼下了?   周惟深揉了揉太阳穴,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上一套休闲装,走下了楼。   总管看到了他,微微欠了欠身,“大少爷,早餐已经好了。”   “看到我妻子了吗?”他问。   总管有些意外,“少奶奶一大早就走了,说要赶飞机,没和您说吗?”   周惟深脚步一定,“赶飞机,几点的?”   总管反应迅速,“我这就去查航班。”   她竟然真的一声不吭就走了。   一大早,一股郁气就抵在了周惟深胸口。   他沉着脸进了餐厅。   佣人们从没这么如有实质地感觉到大少爷生气了,大气不敢出,把早餐端上桌,匆匆退出了餐厅。   没一会儿,总管拿着平板走过来了,道:“大少爷,少奶奶是坐的八点的航班飞肯尼亚,这趟航班已经停止值机了。”   “订最近的航班。”   “您是要去……?”   周惟深侧头看他一眼,声音低沉,脸色风雨欲来,“肯尼亚。”   总管赶快看看航程表,“最近一趟是今晚九点,到达时间是明天下午,我给您订了。”   “嗯,还有,以后别叫她少奶奶,叫小顾或者顾女士。”   总管躬身道:“早上有佣人也和我说了这件事,好,我再交代下去。”   木苒芬今天特意起得比以往稍稍要晚了半个小时,想着年轻人新婚第一天,难免要晚起一些才能来见她,又善解人意地遣佣人去问问小夫妻起了没有,谁知传回的消息是,大少爷在收拾行李,少奶奶已经走了。   一口早茶含在嘴里,喝不下,吐不出,好不容易咽下了,木苒芬将茶盖重重一放,忍怒道:“把惟深给我叫过来!”   顾宥缦在登机前犹豫过要不要发条消息给周惟深,想到之前已经打过招呼,和周惟深说过她要去肯尼亚出差的事了,再者时间尚早,怕他还没醒,索性决定等飞机落地了再告知他。   上飞机前她就将手机关机了,其他行李都托运,身上只背着一台机身、一个压缩颈枕和笔记本。   常人每次出远门都要惴惴很久,顾宥缦却已经习惯了空中航旅的生活,甚至常觉得只有在飞机上与地面失联的那一段时间才是最轻松的。   八点一十,飞机徐徐升空,朝着南半球飞去。   这次拍摄是团队合作,主要是给国内一家进口花卉的公司拍宣传片和宣传图,顾宥缦负责宣传图和宣传片的指导。   她比预计时间早一天出发,团队安排有地陪接待,她倒是不太担心安全。   这次她的直接雇主不是花卉公司,而是宣传团队,相当于外包。对方开给她的价格是20万,抛掉成本,到手大概能有15万左右。   请她一个外包都能开这么高的价,可见团队这一条片子总报价至少有七位数。   一家公司的盈利空间肯定比个人单打独斗更大。顾宥缦也不是没想过成立自己的公司。   专业花卉摄影这块是新兴市场需求,粥多僧少,她现在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倒不怕没生意,但要成立公司,不是去工商局、税务局报个到,拿个营业执照就行了的,公司的支出成本,人员的培训都费时费力,而且业务也务必要走更商业化的路向,想到这些,顾宥缦就头疼。   每一个干技术的最后咬牙开公司,一定都是经过一番极其复杂的挣扎才能下定了决心。   顾宥缦还没被逼到这份上,心里还是想着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抵达肯尼亚机场时已经是晚上。   地陪是个精壮的汉子,操着一口带点方言的普通话,替顾宥缦接过了行李箱,要来拎她摄影包时,她拒绝了,自己背着七八斤的包,拎着七八公斤的镜头包,朝着机场外而去。   地陪将她行李放进后备箱,道:“顾小姐,你晚上还没吃饭吧,要不我们先去吃点什么?”   “你推荐,离酒店近的,别太贵就行。”   上了地陪的商务车,她将包放在身侧,一打开手机,嗡嗡声立刻响了起来。   她先将一些工作上的消息都回复了,接着拉到了周惟深的微信聊天框里。   他问:[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没叫醒我?]   [一路平安]   [到机场了吗?]   [落地了吗?]   [和朋友一起吗?]   [住在哪家酒店?]   她一次性回了他;[五点多醒的,太早了就没吵你。落地了,有地陪接,还没到酒店]   消息刚发过去没多久,那边的视频电话就打过来了。   “滴嘟滴嘟”的声音响起,地陪从后视镜里往后看了一眼,顾宥缦掩着话筒解释一句:“我丈夫视频。”   地陪打开了车里的灯,方便她开视频。   顾宥缦接通了通话,调整了下角度照着自己。视频那边也出现了周惟深的脸,看不出背景,他正支着膝盖俯视着镜头。   顾宥缦调整了下视角,照了照车外道:“我已经到肯尼亚机场了,刚出来。”   “你一个人?”周惟深问。   顾宥缦举着手机照了照司机,“没有,还有地陪。”   画面里司机一闪而过,周惟深紧紧地皱起了眉头,“男的?”   “嗯。”   她一个女孩去非洲那么远的地方,独身一个人,地陪还是异性。   周惟深直起了身,举起手机道:“还没吃晚饭吧?你把你酒店位置发给我,我在那边认识几个朋友,我让他们带你去尝尝当地特色,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联系他们。”   顾宥缦最怕和这种七拐八拐的朋友打交道了,她拒绝道:“不用了,我这边有地陪就够了,也不早了,就不打扰你朋友了。”   “宥缦,”他加重了语气,“听话。”   她不退步,“真不用,放心,我也不是第一天出来了,安全问题我自己会注意。”   “你把实时定位发给我,不要让我担心。”感觉自己语气太硬了,他又放轻了声音补充,“好吗?”   查岗一般的穷追不舍让顾宥缦心生出些不舒服,她“嗯”一声,草草挂了电话,顿了顿,还是发了个定位和酒店位置给周惟深。   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夫妻,对方想知道她的行程并不是什么越界行为,只是她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说走就走,忽然到一个地方还要给另一个人报备,多少有点不太适应。   国内机场,保镖弯腰提醒剑眉紧锁的雇主,“周先生,头等舱可以登机了。”   第二天上午,顾宥缦和拍摄团队在酒店碰面,等他们稍作修整后,下午便出发去这边最大的玫瑰园。   下午三点,一台九座商务车将他们拉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奈瓦沙湖玫瑰园。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有着一片巨大的玫瑰参观园,透明的玻璃房内种着大片大片奶紫色的玫瑰,这是肯尼亚最著名的花卉之一,缦塔玫瑰。   玫瑰的纯然芳香引人流连忘返,让一行人连连惊叹。   玫瑰园的负责人用不太流利的英文和摄制团队讲述着他们这里的花卉历史和产业。   顾宥缦插话问:“请问你们和中国的花卉生意来往多久了?”   “事实上,我们是从2018年才开始与中国部分地区的鲜花贸易的。”   正说着,顾宥缦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发现是周惟深的电话,正在工作的她将电话按了静音,没有接,结果一分钟后,电话又追来了。   负责人善意笑笑,道:“没关系,你先接电话。”   顾宥缦抱歉地点点头,拿着手机去了一旁。   “喂,我在工作,什么事?”她压低了声音。   对面稍停,也直切主题地问: “你现在在哪?”   “在外面工作,怎么了?”   周惟深叹气,“今天的定位你还没有发给我。”   “好,我待会发给你,我这会儿在忙,先不说了。”   电话挂了,顾宥缦还是觉得怪怪的。   结婚的人都这样吗,每天都要发条定位报备行踪……?   顾宥缦还是耐着性子发了个定位给周惟深,才又回了刚刚的位置继续听讲解。   五月的肯尼亚是雨季,难得撞上不下雨的好日子,当地气温还偏凉爽,大家决定赶赶工,这几天内抓紧把任务完成了。   顾宥缦任务比团队轻松一点,她只打算在肯尼亚待两天半,后天她就要飞澳洲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棉麻的衬衫和高腰牛仔热裤,衬衫里是一件纯黑的吊带背心,背挎着摄影机,高挑又干练。   聊着聊着,负责人忽地问她:“顾女士,你结婚了吗?”   这样的问题顾宥缦不是第一回听到了,以往只能打太极,而今天她能直接而肯定地回答对方:“是的,我结婚了。”   负责人难掩失落,“真的吗?你看起来还很年轻。”   “真的,刚刚领证。”她微笑。   “噢,能有你这么优秀的妻子,你丈夫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了。”   顾宥缦只笑,“希望他也这么想。”   聊了没两句,负责人的电话也响了,他看了一眼,当即道:“对不起,我现在要去接一位重要客人,你们可以开始拍摄了。”   团队里的人忙活了起来,架机器的,摆反光板的,调无人机的。   顾宥缦将镜头包拎到花架旁,半蹲在地上将24-70F2.8镜头和机身组装了起来。   团队的小助理跑过来,和顾宥缦道:“顾老师,我们准备今天抢黄昏的景,现在您可以先拍。”   “好。”   顾宥缦本来也没打算跟他们抢景。   见她装好镜头了,助理又问:“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帮我看一下包吧,谢谢啊。”   顾宥缦拎着摄影机走进了花田里,先调了调焦距,拍了张远景找找感觉。   花田蔓延数十公里,一望无际的旷野上,风一吹拂,所有的鲜花都朝向一侧折腰。   她伫立在花的原野中,凌落的碎发被风吹得招摇,花瓣亲昵地在她光洁又笔直的小腿上辗转轻抚,棉麻衬衫透光,显出一截细瘦的腰。   她专心致志。   那一刻,眩目天光下,万顷的花田也成了她的陪衬。   一辆越野车是何时停在旷野中的,鲜有人看到,负责人先下了车,接着穿着黑西装的保镖也从副驾驶下来,小步跑到另一侧拉开了车门。   只穿着单薄衬衫的黑发男人解开了袖扣,缓步走出越野车。   保镖并拢手指,抬臂示意方位,“周先生,顾女士在那儿。”   “嗯。”   他没有上去打扰她的拍摄,只是走到了车前,斜靠着车前盖。   呼啸的风将一切的精心装持都吹得凌乱,他索性抬抬下颚,又扯松了领带和领口扣子。   十七个小时的航班,三个小时的长途,跨越二十个小时距离,从北半球到南半球,在一片淡紫的玫瑰花卉原野上,他再一次找到了她。   她是一只无拘无束的氢气球,稍一松手就会立刻朝着远方飞去。   他不想拘束她的自由,却又生怕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破碎、坠落。   如从前很多很多次那般,他执意将她定格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   写实主义已跌倒在她的抽象派。   最蹩脚的肉眼画家,费力而愚笨地追逐最飘缈的缪斯。   我的玫瑰,我的缪斯,我的宥缦,我的妻子。   他说,宝贝,回头看我一眼吧。 第十八章   旷野中的风总是一阵起, 一阵落。   土壤中细微的尘沙颗粒被带起,裹进了顾宥缦眼睛里。角膜一阵刺痛,她闭着眼睛侧了下头, 用手指揉了揉眼睑。   好一会儿, 她睁开眼,发觉视线范围内多了一辆陌生的越野车。   眼前雾雾的, 看见的车前身影却奇异熟悉。   幻觉?   隔着一道远远的陡坡,终于清晰的视野看全了来人。   周……惟深?   这可是肯尼亚,不是世界之窗!疯了吧!   顾宥缦难以置信地举起镜头, 调整焦距, 对准了靠在车前的男人,取景框定格, 又一次确认,不是她的错觉。   镜头内, 他的碎发被风吹得随意慵懒。   她在原地呆立了许久, 好一会儿, 她放下相机, 跨过花道长垄, 顺着下坡惯性,跑向了他。   为什么要用跑的?   脑子里闪过这么一句疑问, 随即又被她抛之脑后。   气息不平, 她微微喘息着,停到了和他一步之遥的地方。   “你......你怎么到这来了?”她震惊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看得出他累得很, 眼皮子微耷着,声音很轻地道:“宥缦, 新婚第一天你就跑出来工作,我很好奇什么工作这么刻不容缓?”   刻不容缓的不是工作, 而是她对“家庭”这一范畴内的人的避之不及和逃离。   她抿了抿唇,强作平淡,“我不是之前就和你说过吗,我这两天要飞肯尼亚的。”   周惟深想和她说,你走之前为什么不给我留个言,但想想,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抱怨翻旧账也没意义了。   他换了个说法:“你走得那么急,让我很担心。”   “抱歉,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没有和人报备的习惯,而且我起得太早了,当时你还在睡......”   见他眉头高挑,顾宥缦越说底气越不足,自知理亏。如果不是周惟深面对面跑到她面前来找她算账,她一准又是冷暴力那套,不回短信,不回电话,弄烦了就把电话卡卸了。   可人精准定位找到她跟前来了,她就没招了。   周惟深朝她伸出了手,顾宥缦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放在了他手里。   他将她拉到身前,声音低哑困倦:“我不想听理由,我只想听你告诉我,以后不会不告而别了。”   我都不用和我爹说,为什么我去哪还要提前和你报备?   顾宥缦心里腹诽,可她理亏犯怂,老老实实道:“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他以指腹摸了摸她下颚,满意夸奖:“嗯,这才是乖宝宝。”   恶不恶心啊......   她牢骚着,耳根子却嫣红嫣红的。   看出了她的无措,他轻轻拍了拍她后脑勺,“去工作吧,我等你。”   顾宥缦蒙头蒙脑地往回走了几步,忽觉不对,扭头道:“我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弄完,你不用等我。”   他没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看着她。   无声胜有声。   顾宥缦:“......那你随意。”   她拍完已经是晚上了,团队也准备收工了。   她的甲方爸爸提前看了一下她出的样片,意外道:“顾老师,您现在风格和以前不一样了啊。”   “是吗?”   对方道:“您以前的风格比较现代,现在风格变古典了,成图越来越浪漫了。”   Alika花店给缦塔玫瑰标注的花语是:梦始之地,温柔的臻爱。   面对这遍野柔雾紫色的玫瑰,就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要流露出片刻温情。   她觉得是贴合的,但毕竟是商业作品,顾客不认同那都白搭,她道:“你要是觉得这风格不行,我明天再来拍一组。”   “没事没事,这就很好了,比我想的还好。”   他将储存卡从读卡器中取出,还给了她。   顾宥缦接过卡道:“明天我把成图发给你们,如果可以那就这么定下了,还有细节要求的话,我明天再来补一组。”   “好的,辛苦了顾老师。”   “不辛苦,应该的。”   顾宥缦蹲在地上收拾了一下包,正准备起身,包就被拎了一下。她下意识拽住包,拒绝道:“谢谢,不用……”   一抬头,却发现是周惟深。   另一位摄影师看见是个陌生人,和顾宥缦还很熟稔的样子,疑惑问:“这位是?”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丈夫。”知道他的出现很奇怪,顾宥缦找了个借口,“他来出差,正好过来看看我。”   摄影师好奇问:“你先生也是干我们这行的吗?”   “不是,他从商。”顾宥缦稍作解释。   “噢噢,明白了。你好你好。”   对方先伸了手,周惟深稍一握,淡淡道:“你好。”   园地负责人听不懂中文,满脑袋雾水地看着他们。   周惟深的出现已经是杀她措手不及,顾宥缦没有高调对着身边所有人“秀丈夫”的癖好,简单做个介绍,拉着周惟深逃似的匆忙回了酒店。   她窘得无地自容,某人却拎着她的摄影包闲庭信步,高调昭示他的存在。   回酒店后,顾宥缦第一件事就是洗脸。尘土遍野,用一次性面巾擦脸的时候甚至搓下来了一层灰。   进洗手间前她交代周惟深将她摄影包放电视柜上。说完就没动静了,她以为他出去了,结果一走出洗手间,发现他将什么绅士和礼仪都丢去了爪哇国,散漫地躺靠在了她的床上。   顾宥缦脚步硬生生顿了半拍才走出去。   “你怎么躺这了?”她不解问。   周惟深说:“飞机上没睡好,困。”   “你晚上不吃东西了?”   他掩唇打个哈欠,“嗯,我补个觉。”   “你......没订酒店啊?”   周惟深看着她反问:“你想赶我走?”   鸠占鹊巢还这么理直气壮吗?   顾宥缦无语片刻,指着浴室道:“要睡也行,先去洗澡。”   “困了。”   他长腿一搭,眼睛一闭,摆明了不动。   看到他没脱的皮鞋和沾了灰的裤脚搭在床边,顾宥缦额头青筋开始跳了,还是勉强好脾气劝说:“困也先洗完澡再睡。”   他慢慢摇头,“洗完就没睡意了。”   “不困了就出去吃饭,吃完饭就困了。”她语气扬了起来,真有些生气了。   “老婆,通融通融,让我先睡半个小时。”他低声道。   别说叫老婆,叫祖宗也没用!   他怎么这么不讲究!   顾宥缦忍无可忍,“周惟深,立刻马上,离开我的床!”   他睁开一只眼,伸出胳膊,“不想动,老婆,拉我一把。”   顾宥缦拽住他胳膊,刚想把他拔起来,周惟深却胳膊往回一收,将她拉回了床上。   她惊呼一声,倒向了床,在要以面抢地的时候,他一把接住了她。   她的下巴嗑在他肩膀上,感觉牙关一疼。   “你干什么?”   她又窘迫又生气,好险胳膊撑着床,没有全然压在他身上。   他耍赖的技术登峰造极,揽着顾宥缦的肩膀温声道:“老婆,我太困了,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嗓音低低哑哑,听着是困得不行了。   可他偏偏碰上了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顾宥缦克制着兵荒马乱的心跳,努力抬起头拉开距离,用平静如一潭死水的声音警告他:“周惟深,婚前你绅士装得很好,不是现在这样死皮赖脸的,你再不起来,我就连人带行李给你一块扔出去了。”   “人前说‘这是我丈夫’,人后就要把你丈夫连人带行李一块扔出去,我也才发现你还有这样两幅面孔。”他睁开了眼,慵懒的声音说。   比不要脸,顾宥缦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他三言两语,她就感觉自己脖颈处的脉搏都在狂跳,四肢像被上了锁,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   他放在她后背上的胳膊上移,宽大的手掌抚住了她的后脖颈,暧昧而温柔地捏了捏。   她像被点了穴,撑着的胳膊既放不下又抬不起,只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难掩惊惶失措地看着他。   按在她后脖颈处的掌心轻轻用力,几乎不费什么劲地将她按下来,她如猫一般瞪圆的眼睛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近。   而后,他抬了抬下巴,他的唇,吻在了她的唇侧。   像被当头一棒,顾宥缦眼冒金星,僵楞成了木乃伊。   见她没有抗拒,他的唇辗转倾轧上了她粉润的唇。   她的唇很软,呼吸声急促。   他探出舌尖,舔了舔她的唇。   见她呆呆的不知反应,他低低笑了一声,说:“张嘴。”   张、张嘴?   感觉到男人强硬的舌头探进了她的口腔,顾宥缦断裂的神经终于拿回了自己的反应,她没忍住用牙咬了他一下。   男人吃痛,不仅没有松开她,胳膊一用力,将她彻底按在了身前。   “唔!”   她想要挣扎,他的膝盖压着她的腿,手指紧扣住了她细瘦的手腕,低头堵上了她气恼想要骂人的嘴。   一场战役拉开帷幕,他的强势长驱直入,她顽强抵抗而后节节败退。   她咬他的唇,他也毫不纵容地咬回去。   呼吸被剥夺,眼前一片混乱,她发觉自己完全不是男人的对手,也发觉自己完全被男人控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在轻微的窒息中,她抵抗推拒的手停了动作,主动环上了他的后脖颈,推拒的软舌也开始主动附和他的动作。   感觉到她的力不从心了,他放缓了吻,从强势变得温柔,安抚她的慌乱和紧张。   最后,顾宥缦气息不匀地别开了头,他也终于没有再纠缠不舍地跟上来。   顾宥缦血已经倒涌上脑子了,她推了推他的身体,沙哑而又委屈道:“去洗澡。”   胜负已分,他终于捡回了绅士,吻了吻她的眉眼,“我是你丈夫,不要总把我推那么远,我会生气的,好吗?”   顾宥缦又闭了闭眼睛,眼睫微颤,颤颤巍巍地应了一声,“好。”   “乖,我去洗澡了。”   他揉了揉她的长发,撑起身离开了床。   听见他找衣服,接着进浴室的声音,顾宥缦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将如同堵在嗓子眼的心脏咽回去。   想起刚才的事,顾宥缦羞愤难平,走到入口处,将房间内的热水器的阀门关了。   她深呼吸几口气,压制情绪,保持平静,从行李里拿出一个压缩水壶和一包泡面,接上转换器,烧了一壶热水。   在外面烧开的水汩汩沸腾的时候,浴室里的男人“嘶”了一声,无奈问:“老婆,怎么没热水了?”   顾宥缦将热水倒进泡面碗里,回答道:“不知道呀,可能酒店热水用完了吧。”   里边没声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里面穿衣服的声音,顾宥缦又走到了入口处将热水阀打开了。   周惟深换上了睡衣,洗了下手,水龙头一拧,沸腾的热水又奔流了出来,他狐疑:“怎么又有热水了?”   “不知道啊,可能又来热水了吧。”   她回答。   周惟深从浴室里走出来,一推门就打了个喷嚏,头一撞,脑门都疼了。   他道:“老婆,你住的这酒店不行,我们换一家吧。”   “是吗?我觉得挺好的,要实在不行,你自己走吧。”   瞧,她多善解人意。   闻到一股浓郁呛鼻的味道,周惟深皱了皱眉:“你在吃什么?”   “泡面。”   “泡面?”周惟深走到了她身边,看到了一碗红彤彤的汤,“你就吃这个?”   他头发上的水都滴她手背上了,顾宥缦推了推他,“去吹头发。”   “不健康,我带你出去吃。”   “你想去自己去。”   “宥缦!”   他眉头紧皱,对她的饮食习惯颇不赞同。   她往上指了指,“我吃不来他们这边的口味,你想吃楼上有餐厅。”   她都不肯去,他还去什么。   周惟深退了一步,问她:“没有我的份?”   “我待会给你留口汤。”   行,结完婚沦落到喝老婆面汤了。   他无奈笑了笑,还是道:“宥缦,泡面吃两口就算了,你不想出去,我叫人送中餐来。”   大少爷当然不可能跟着她吃泡面,顾宥缦无所谓他吃什么,“随你。”   他吹完头发,她泡面也吃得差不多了。   周惟深没忘再说一声,“给我留一口。”   行,给少爷尝鲜。   顾宥缦便给他留了一口面。   周惟深也不讲究,就着她吃过的筷子就吃了起来,连面带汤一块喝了。   顾宥缦一哽,“你真吃啊?”   “我还能嫌弃你?”他喝完了最后一口汤,道,“挺好吃的,但没营养,以后别总吃这种东西了。”   “有得吃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的。”   顾宥缦又道:“你不是要点中餐吗,我吃饱了,你点你自己的就行。”   “我灌了一肚子汤,也饱了。”   他将她筷子和碗收拾了,“老婆,这要洗吗?”   “不用,一次性的,扔垃圾桶。”   顾宥缦也收拾了衣服,道:“我也要去洗澡了,你自便。”   周惟深拉住了她,“换家酒店吧,这里热水不好,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   “没事。”她面不改色。   “不行。”   他替她做了决定,将她手上的衣服都扔回了柜子上。   顾宥缦终于有些破功了,忍俊不禁摊牌道:“热水没坏,刚刚是我把热水阀门关了。”   他眯起了眼睛,“你使坏?”   “是你先欺负我。”   她瞪着他。   “那叫欺负吗?”他坐在椅子上,将她按在了自己大腿上,双手一圈,将她桎梏在怀中。   顾宥缦警铃大作,“你又想干嘛?”   “让你看看什么叫欺负。”   他冰凉的手指钻过她的衣摆,沿着她光滑的脊背向上摩挲。   顾宥缦拽住了他的手臂,“周惟深,别闹!”   周惟深捏了捏她下巴,“是不是忘了,欠我什么?”   蒸腾热气烧红了她的脸,她压着他的胳膊,眼尾都泛红,问:“什么?”   “你说你不想办婚礼,好,我尊重你,可你戒指也没有给我一个,新婚初夜,你说你累了,想睡觉,我也尊重你,可你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跑了,把我一个人晾在家里,你说你都欠我些什么?”   “......戒指。”   “还有呢?”   “没了。”   “你要赖账,我就自己来讨了。”   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柔软处打转,下陷,顾宥缦无措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无助道:“周惟深,别闹......”   他修长的手指落在她身前,慢条斯理解开了拉链,“乖,叫老公。” 第十九章   顾宥缦在九号下午飞墨尔本。   周惟深也跟着改了航班, 原定的十号航班从国内飞阿德莱德,现在九号从肯尼亚飞墨尔本,再从墨尔本转阿德莱德。   他工作很忙, 电话几乎每个小时都有。   顾宥缦窝在沙发里修图的时候, 周惟深将唯一的工作区让给她,去了浴室打电话。   其实他在房间里也没关系, 她不觉得有被打扰到,但对他这样细微妥帖的绅士照顾又很受用。   笔记本电脑旁摆着一盒水果,是他刚刚给她切好的。少爷显然没干过这样精细的活, 还给食指切了一刀, 血“刺啦”一下就出来了。   想到他手上的伤口,顾宥缦又抬头看了看浴室。   他正用英语和电话那边交流, 语气沉稳练达,丝毫没有在和她胡闹时那无所不用其极的赖皮幼稚样。   他和她想的、婚前认识的模样, 不太一样。   更真实了, 不再是披着谦谦君子皮囊, 看不穿本真的雾影了。   想到他的伤口, 顾宥缦拉下了披在身上的毯子, 走到浴室门口推门往里看了一眼。   周惟深背靠着洗手台,只穿着一条睡裤, 腰身劲瘦, 腹肌紧密,流畅的线条沿着若隐若无的胯骨向下蔓延。   见顾宥缦在门口探头, 他拿开了手机,轻声问:“要上洗手间吗?”   她摇头, 举了举毯子道:“你不冷吗?要不要披着点?”   “没事,我打完这个电话。”他温声道。   顾宥缦点点头, 缩回了头,又回了沙发处办公。   没几分钟,周惟深出来了,他将手机放在她电脑旁,随意道:“老婆,帮我充个电,我收拾东西,你差不多了我们就去机场。”   顾宥缦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秒,又匆匆移开,“嗯”了一声。   他拿出了一件黑色衬衫和西装裤。   感觉他就在旁边换衣服,顾宥缦余光都不敢乱瞥了,闷声道:“你不能去浴室换吗?”   他动作一顿,哂笑道:“我身上你哪里没看过?”   顾宥缦不说话了,哽了好一会儿,她小声嘟囔:“臭不要脸。”   周惟深将衣服都收拾了,两个行李箱拉到了门边,又问顾宥缦:“老婆,你处理完了吗?要赶飞机了。”   顾宥缦按了保存,导出格式,“好了,我收拾一下包。”   她将电脑关机,塞进电脑包,又将数据线拔了,看了一眼他的手机电量,这一看,她就定住了。   她举起他手机问:“你手机屏保怎么是这个?”   他戴上手表,抬了抬眉道:“怎么了?”   “这是康别顿大学旁的花店。”   “嗯。”   “这是你拍的吗?”她问。   “嗯。”   “这家花店店主是一位老夫妇,他们大女儿家以前是我的homestay,我给他们工作过,他们人很好,还给我发了工资。”   手机屏幕熄了,顾宥缦又按开,指着花店角落里的小装饰,道:“你看到过这个鲜花泰迪熊吗?这是我挂在那里的,他们后来也一直没有拿走吗?”   “嗯。”   顾宥缦看看他屏保又看看他,对他的淡定很不解,“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   “我说过,我们早就见过了。”   顾宥缦自认为自己还没到老年痴呆连以前见过的人都想不起来的地步,她别了下嘴,“鬼扯,谁信你。”   他只宽然一笑,“不信就不信吧。收拾好了吗,我们出门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穿个外套。”   “穿我这件。”周惟深将西装外套递给了她。   “你衣服太大了。”   这么说着,顾宥缦还是接过了他手上的衣服,伸手穿上了身。   袖子太长了,她挽了一卷。   黑色西装外套下是一件白色的吊带背心,她胸型圆润饱满,腰肢纤细,牛仔裤收腰,腿又直又长。   习惯性的,她将摄影包往身上背。   周惟深伸手道:“包给我。”   顾宥缦将摄影包递给了他,又交代一句:“很重的,不要给我摔了。”   周惟深拎了拎她那几十斤的背包,想到她这么纤细的身板背着这么重的大包,还要拉个这么大的行李箱满世界跑,他感慨道:“这么重,真是女超人。”   “摄影机不重,行李箱也不重,重的是被困在一个地方,寸步难移。”   “怎么听着像跟我话里有话?”   顾宥缦看他一眼。   周惟深笑了:“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说,我支持你工作,也不会把你困在哪,对我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她对世界上所有人的信任都有限,但是对他,她觉得,他应该还算靠得住,也应该还算......信守承诺吧?   周惟深拉开房门,将两个行李箱带出去,保镖已经在门外等了。   将行李箱交给随身保镖,周惟深一边肩膀背着她的大摄影包,另一只手紧紧牵着她的手指,俩人一同上了车。   从肯尼亚飞墨尔本的航班上,顾宥缦将眼罩和枕头一戴就开始睡觉。周惟深看了一会儿书,见她睡着了便调暗了灯光。   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在抱她,顾宥缦咕哝了一声,睡梦里听到了周惟深低低沉沉的声音,他说:“宝贝,还远呢,继续睡吧。”   意识到是他,她那些许不安的意识像找到了着落,飘飘忽忽地落下了地。   到达墨尔本时是上午七点半。   不仅机票周惟深给她订了,酒店他也给她订了,没定自己的,他下午两点要从墨尔本飞阿德莱德。   顾宥缦说了不用他送了,但他还是把她送到了酒店。   酒店靠近卡尔顿花园,这里即将举办南半球最大的花园花卉展览。   顾宥缦和他介绍了一下这次花展的意义,还有国内园艺师和花卉师现在在国际上的处境。   他倒是听得认真,不时说说自己的看法。   俩人正正经经地到了酒店,房间门一关,他就欺身吻了上来。   飞了二十多个小时,只用漱口水简单漱了口,顾宥缦感觉自己毛毛躁躁的,不好意思和他接吻,别开头道:“别闹。”   他的呼吸有些喘,“你在这边呆多久?我在阿德莱德呆四天,然后回法国。”   “我只待三天就回国。”   他的手臂圈上了她的腰身,问她:“回国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这边工作结束了,当然就回国了。”   “不急着回国的话,等我一天。”   他的呼吸打在她脸颊上,顾宥缦眼神漂移,“等你干嘛,我们又不同路。”   “带你逛逛墨尔本。我下个月调出两天回国,在家等我。”   他握着她的手指放在了自己腰后,“抱着我。”   “你下午不是要赶飞机吗?”她快要招架不住了。   他的掌心探入她身上的他的西装下,拉开了她收束在牛仔裤里的吊带下摆,“还有几个小时,够了。”   双目对视间,她还是城门失守,启唇接受了他的吻。   房卡还没有插进取电器,只有墨尔本的晨光照进屋内,将家具都拖拽出一条短短的影子。   他攀住她的大腿,将她一举抱起,微抬着下巴与她接吻。   毫不掩饰他的欲望,颇具侵略性和占有欲。   灿烂的阳光落在紧密勾连的洁白躯体上。   他的吻从她身后落在她下颚上,哑声道:“不戴?”   “嗯......”   她的呼吸不匀,娇娇软软。   他的手掌掐着她的下颌,牙齿叼着她脖颈后的软肉,只有呼吸声急促低沉地哼了一声。   一切都复归平静,他将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揉着她的后脑勺。   “累了吗?”他吻了吻她额头。   “嗯。”   脑子清醒得很,但身上没有一点力气。   “清理一下吗?”   她呼吸还不平缓,“等一会儿。”   他的手指落在了她小腹上,轻轻给她揉了揉胀痛的小肚子。   “今年下半年我尽量多腾出一些时间回国陪你。”他哑声道。   她闭了闭眼睛,将额头抵在他颈窝处,“不用,你正常工作,有什么事我会提前和你说。”   他轻轻捏了她小肚子一下,“我该夸你善解人意,还是说你小没良心?”   “随你。”   “想骂你,”他轻轻哑哑地说,“又不舍得。”   她累得四肢和散了架一样,还拨冗回了他一个“嗯”。   句句有回应,句句没着落。   周惟深想了想,又叮嘱她:“你现在是有丈夫的人了,离那些花言巧语的白人男远一点,知道吗?”   顾宥缦笑了,“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他将她按在怀里,懒懒道:“男人是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吗,那种图谋不轨的,不许搭理。”   “嗯。”   “有人要加你联系方式,你就把我手机号给他们。”   顾宥缦笑得有点喘不过气了,“神经病。”   “饿了吗?”他问。   不说还好,一说肚子就咕咕叫起来了,顾宥缦说:“饿了,不想起。”   “叫Room service,你想吃什么?”   “米饭,大白米饭。”   “好,我叫中餐。”   顾宥缦从浴室洗完澡出来,餐厅已经布置好了。   说是中餐,其实看起来还是白人饭。   一大碗米饭倒扣在餐盘上,几片绿叶子,半只白切鸡。   摆盘很米其林,一看就又贵又一般。   周惟深的是鸡蛋培根和土耳其烤肉。   餐桌靠落地窗,侧目就能看见对面的高楼大厦和楼下的人来人往。   顾宥缦吃了几口米饭就吃不下去了,支着下颚味同嚼蜡地吃着。   周惟深看出了她的郁闷,“怎么?不好吃?”   她吐槽:“我在国外就没吃过几次好吃的中餐,早知道还不如吃个牛排。”   他将自己的餐盘推了过来,“你吃我这份。”   顾宥缦从他盘子上戳了一块肉尝了一下,发觉好像是比她的白人饭般中餐要好吃一些,她点了点头。   周惟深便将她的餐盘拿到了自己那边,又道:“现在来不及带你去吃美食了,晚上你找家评分高的餐厅出去吃。”   她嘴里嚼着肉,垂着眼睛看着餐盘,只敷衍地点了点头。   “不能吃泡面,好好吃饭,听到没有?”   她继续敷衍点头。   将她剩的饭吃了,又接了个商务电话,接着他马不停蹄就又要去机场了。   顾宥缦将他送到了酒店楼下门口,保镖已经安排了商务车来接。   “不用送了,记得等我一天。”周惟深摸了摸她头发。   顾宥缦只是看着他,平静抿唇,然后道:“嗯,一路平安。”   想到要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周惟深口中和挤了片柠檬似的又涩又酸,他张开手臂紧紧抱了抱她,又吻吻她耳廓,“我落地了发视频给你。”   “好。”   他上了车,关上了车门。   她朝他挥了挥手,见车开动了,便转身回酒店了。   走进大堂后,她才放缓了脚步,手插进西装外套的兜里,突然摸到了一张硬质卡片,她拿出来一看,是一张联邦银行的卡。   手机一振,是周惟深发来的密码。   她回身匆匆往外看,透过洁净的大玻璃,入目所及都是外国人,陌生的车从酒店外飞驰而过。   此时正值下午,阳光正好,陌生感是她习以为常的安全区。   可她忽觉心口酸胀,惘然若失。 第二十章   卡尔顿花园占地近二十六公顷。巨大规模的展览会吸引了众多国家专业人士和嗅见商机的商人参展。   顾宥缦的电话从上午开始响个不停, 她的行程被透露,许多未曾联系的参展单位找上了门。   她在巴黎办过个人摄影展,作品上过《Melancolia》, 被业内誉为“最年轻的花卉摄影师”, 手上还有海内外许多影像平台的资源,名号响亮, 不少人都铆足了工夫想带着作品挤入她的镜头下。   回不了那么多人,又不能得罪各位日后的财神爷,她一概回复, 这次展览的所有作品她都会记录, 争得许可后回国制作电子观展手册。   卡尔顿花园已经由各式各样的鲜花所倾盖,最大的艺术作品是一个高逾两层楼的花车。   许多人都被这巨大的艺术创作吸引了目光, 找着不同角度拍摄。   顾宥缦也不免落俗,拍了几张, 转身正要走, 忽然撞上了一个人的肩膀, 她立刻回头道:“Sorry.”   “Never mind.”对方一顿, 忽地惊讶道, “Yuman?”   “Yes,you are......”   顾宥缦打量了对方好几眼, 有些不确定地道:“Elsa?”   “是我!”   对方立即用法语回答到。   顾宥缦惊奇地打量了她许多眼, 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叫错了名字了。   在她记忆里Elsa是一个总穿着简单的格子衬衫,脸上有些雀斑的小姑娘, 但是此时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却画着十分浓艳的烟熏妆,手臂和脖颈上画满了“海娜”纹样。   而顾宥缦之所以能喊出她的名字, 是因为她的脖颈处戴着一个特别的十字架的项链,十字架中间是一朵百合花。   顾宥缦和Elsa小组合作过, 每次开始会议之前,Elsa都会捧住她的十字架项链,神神秘秘地祈祷一番。   久而久之,顾宥缦已经记不住Elsa长什么样了,却很难忘记她脖颈上的这一根项链。   见她认出了自己,Elsa也十分兴奋,她高兴道:“自从你回国以后我们就没有见过了。”   “是的,”顾宥缦客气寒暄,“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对了,这次我的团队也参加了花卉园艺展,你要来看看我们的作品吗?”   “好啊,等我忙……”   她只是礼貌应一声,却被Elsa不由分说地热情地拉到了她的作品前。   她的作品也和从前的保守风格大相径庭了,运用了大量彩叶芋和西番莲还有黑色马蹄莲,带有浓烈的地域风情,有着一种粗犷和诡谲的格调。   顾宥缦看完后直接道:“这看起来不像你以前的风格。”   “哈哈哈,这一切都要归因于我的爱人,他是一个Rapper,我爱死他的音乐了,他的野性‘解放’了我的思想和身体。”   对嘻哈和说唱这样的流行音乐顾宥缦一向是品味不够欣赏不来的,她客气笑笑道:“看来你找到灵魂伴侣了。”   “当然,”Elsa反问她,“你也结婚了吗?”   对方问得这么直接,让顾宥缦也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的?”   Elsa夸张地笑道:“因为我看到你的戒指了。”   顾宥缦手上还戴着周惟深向她求婚时套上的戒指。他们并没有办结婚仪式,原本就只是扯个证应付家里,因此对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她都不怎么在意,没想到这一个小物件也会被人注意到。   “是的,我结婚了。”她直率道。   Elsa大笑:“我就知道,当年我就看得出来他很爱你,你们中国人真的很长情。”   当年?   顾宥缦想起了一个早已分道扬镳的人。   她知道Elsa误会了,但萍水相逢,不必再刻意解释,因此只笑笑道:“Elsa,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就先离开了。”   “OK,”Elsa说,“我现在就住在卡尔顿花园附近,晚上有时间出来和我们喝一杯啊。”   “可以的,有缘再会。”顾宥缦摆了摆手,拎着摄影机走了。   她将这只当成一个小插曲,不曾想日后会引发一场怎样的小地震。   这次展览的行程并不繁忙,花园里来来往往的人分散,三天的时间足够她好好记录展览的作品,之后回国为各类宣传稿供图以及制作电子观展手册了。   鲜活的花卉供给了她生命的活力,再度从花园中出来,顾宥缦全然放松地走在大街上,瞥见了一家售卖钻石珠宝的店。   想到周惟深说她欠他一个戒指的话,顾宥缦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店内。   穿着黑色套装的白人导购小姐姐走过来,询问:“请问女士你想看看什么?”   她问:“请问有男士戒指吗?”   “有的,您需要哪种款式?”   导购将她带到了戒指区域。   白光灯打在一排一排的戒指上,耀眼夺目。顾宥缦看了一下,觉得黄金的戒指太过俗气,银质的又有些过于廉价,看了看去,又都挺素的。   想了想,她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台面上,问:“有没有和我这颗戒指相似的男款?”   导购被她手上的大钻石闪了闪眼,“男戒这样的款式比较少呢,您要不要看看这款带碎钻的男戒?”   顾宥缦拿起导购给她的戒指端详片刻,摇了摇头。   “这些款式您都不喜欢的话,我们还有线上可以选购定制的款式,您可以看看。”导购拿来了一个平板,打开了款式的样图放在了顾宥缦面前。   顾宥缦刷过了一张又一张的男戒图片,都差了点感觉,直到她再往下一划,划到了一副对戒。   女士钻戒上的克拉当然不如她手上的这一枚,但男士戒指的设计却很有特点,在一圈硬质的戒指中间有一条蜿蜒金线,这条金线用极简的线条拉出了一朵玫瑰的图样。   她问导购:“请问这款戒指有货吗?”   导购说:“这是我们设计师特别设计的周年联名款,目前是没有现货的,价格也比较高,您是喜欢这款吗?”   “是的,这款多少钱?”她问。   导购将商品的价格放大给她看了一下,如果是人民币的话也不能算很高,但是由澳币再换算成人民币就......   目前她的全部身家加起来也买不起这一副对戒。   “我再考虑一下吧。”   现实比人强。   导购小姐姐只笑笑,“您还可以看看其他款式。”   顾宥缦又看了许多图,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之前的那一对更合她的心意。   “请问那对戒指预订的话,是需要付全款还是可以先付定金呢?”   “这枚戒指我们的工期比较长,需要一个月,您可以先付三分之一的定金,到货后您再支付剩下的货款。”   “好的,我了解了。”   她还是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这个戒指男戒不能单卖吗?”   小姐姐微笑摇了摇头,“这是套戒,是不拆开卖的。”   顾宥缦手上有周惟深给她的卡,应该怎么也不至于买不下一对戒指。   可刷他的卡给他买戒指,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太道德。   “我考虑一下再来,可以吗?”   “好的,您到时候还可以带上您先生一块过来,或者记一下他的手指尺寸。”   导购小姐姐这么一说,顾宥缦才想起来,她还不知道周惟深应该戴哪个型号的戒指。   她抬头道:“谢谢啊。”   “不客气。”   预定的三天参展时间结束,顾宥缦还是在墨尔本多留了一天。   比她想的还要早,当天下午,周惟深便回了墨尔本。   她当时正从珠宝店回到酒店,收拾了一下行李,准备明后天就离开墨尔本回国。   酒店房门被叩了叩,她想着是不是客房服务,拉开门一看,先声夺人的是一捧蓝色系鲜花,缦塔、鸢尾和粉玫瑰交织成一束,而后,她看见了周惟深。   他没再穿他那些西装,今天穿的是一件颇年轻的休闲服,像刚打完高尔夫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她惊讶:“你怎么就来了?”   他没有先回答,而是松开拉着行李箱的手,将她揽入怀中,嵌入式地紧紧拥抱了一下,舟车劳顿,他声音难掩疲惫:“工作谈完了,一步都没停,买了机票就来了。”   顾宥缦手指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开心又有些微窘,“你也不先和我说一声。”   周惟深低声笑,“提前说了,那还有惊喜吗?”   她轻轻揽了揽他的腰,“进来说吧。”   周惟深拎着行李箱进了她的房间,将花束递给她,问:“这几天工作怎么样,顺利吗?”   顾宥缦接过他手中的花束,看了看位置,放在了餐桌上,“挺顺利的,今年的花展规模比往年都大,国内也出现了很多的新人,很好的势头。”   他点点头,再关心问:“晚饭吃了吗?”   “还没有,我打算过一会儿去吃。”   “你这几天都吃的什么?”周惟深怀疑她又吃了些垃圾食品。   看懂了他的关心,顾宥缦故意道:“也没什么,就是吃了两顿肯德基还有一顿下午茶。”   “肯德基?”   “你没吃过吗?就是一个全球连锁的快餐。”   周惟深被她气笑了,“宥缦,我让你出去好好吃饭,你就吃了肯德基?”   她摊手,“对啊,你不是说找口碑好的么,全球连锁,有口皆碑。”   时间尚早,周惟深原本想先洗个澡,换身衣服的,处理一些公务再出门,听她这么一说,现在只有一件事,他拽住了她手臂,另一只手掌捏住她后脖颈,抓猫崽子似的不容她拒绝道:“出来吃饭。”   因为这几天花展的缘故,卡尔顿花园附近的人流量直线上升,他们来之时还人流稀少的大街上已经是摩肩接踵。   好在他随行安排有车,俩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   约莫半个小时路程后,车停在了一家热闹非凡的中餐厅外。   周惟深道:“你不是想吃中餐吗,我问过一些朋友,说墨尔本这家餐厅口味不错。”   吃了几天汉堡和炸鸡,嘴都吃上火了,今天他就是说吃白人饭都行,顾宥缦没有意见,“那就尝尝,我都可以。”   她以为他是一时兴起决定来这,和周惟深走进了中餐厅后,一个亚洲面孔的小哥迎上来问:“您好,今天人比较多,请问有预约吗? ”   “我姓周。”周惟深道。   小哥立刻道:“周先生,您预定的包厢在楼上,我带你们上楼。”   这家店饱受好评不是没有缘由的,一道锅包肉,黄豆炖蹄髈,糯米排骨和脆黄喉,完全拿下了顾宥缦的胃。   她扎起了长发,埋头苦干,吃到最后已经吃撑了,一抬头发现周惟深正看着她。   她不明所以,“你看我干什么?”   他忍了忍笑意,“你像小猪一样。”   顾宥缦无语片刻,夹了一块蹄髈放他碗里,“周先生,比喻不是这么用的,正吃着呢。”   周惟深动了筷子,调侃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听懂了内涵,顾宥缦想揍他了。   说他中文不好,他偶尔又能冒出几句“损词”,说他中文好,那一爪子中文给她都看乐了。   就和选择性失聪一样,这人中文水平也选择性时高时低。   周惟深鲜少吃中餐,或许是口味不同,又或许是饮食习惯的原因,他不大吃重油重盐的食物,日常三餐已经有了固定公式:蔬菜水果加鸡胸肉或牛肉,再放一两片芝士或者火腿片。   这样的饮食健康没有负担,今天这一顿在他眼里全是高热量的碳水炸弹,他吃了一两口便放下了筷子。   顾宥缦吃完了一大碗饭才停筷,他问:“吃饱了吗?”   “吃饱了。”   “我去埋单。”他起身道。   顾宥缦躺在座椅上扣起手指伸了一个懒腰,丝丝凉风吹着,入目皆是中国元素,难得感觉到惬意。   周惟深买完单回来了,问她:“再坐会儿还是现在走?”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吧。”   到了楼下,接的车也开过来了,她今晚却不想再坐车。   她问周惟深:“走走吗?”   他无有不可,“好。”   五月,是墨尔本的秋天。   天色早早黑了,寒风略有些萧瑟,道旁落满了树叶,高大阴翳的树木垂下一洒的枝条。   城市灯火阑珊,街面上有人遛狗,有人遛娃,还有年轻的学生们嬉笑着或踩着滑板冲刺而过。   她挽着周惟深的手臂,没有刻意地找话题,只是散漫地走在大街上,私心里却觉得已足够温馨。   她从未感觉过和另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相互倚靠的感觉。   陌生,而又温暖。   不知不觉间,她那紧锁的心门已敞开了一条大缝,她觉得他们这样如同前世相逢的契合应当不是她的自作多情。   她挑开了话题,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发现了吗?”   他反问:“发现什么?”   “我其实不是个相信缘分的人。”   他侧头看向了她,微微点头,“我知道。”   静了片刻,她目视前方,轻声说:“周先生,我好像是有点相信缘分了。” 第二十一章   成年人的婚恋关系就像三明治中间的火腿片, 夹在众多的旁物之间,挤不下太多难舍难分、你侬我侬。   她和周惟深在墨尔本闲玩了半天,接着二人便各自奔赴机场。   她回国, 他去法国。   出发前的上午, 他们在附近的商圈逛了一圈,还看了一部纯“生肉”的海外院线电影。   说实话, 有点无聊。   顾宥缦一个接一个的哈欠没有停过,只记得困得磕头的时候,周惟深轻轻抚过她的头, 揽在了他的肩膀上。   在遇到他之前, 顾宥缦对谈情说爱这件事很抵触,她受不了越界的肢体接触, 受不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爱称,受不了两个人变成了两人三足运动员, 做什么都要黏在一块, 可遇到他之后, 此前的条条框框俨然成了一张作废的纸。   她唾弃自己的双标, 却又清醒地陷入其中。   人都是有“爱”与“被爱”需求的, 坦诚说“爱”这并不可耻,可她心里仍然高竖着一块警示牌, 背面是过往的惨痛教训, 正面是迷雾般不知结果的未来。   她成了中间迈不开步的不倒翁,既不想后退又不敢向前。   他比她坦诚得多, 毫不掩饰他的欲望与偏爱。   在某些时刻,她喃喃问他, 是不是只是想找个人合理解决需求。   他气急了,狠狠撞上来, 哑声道:“顾宥缦,你当我周惟深是什么人?夜店里的鸭?”   昏昏沉沉,颠三倒四。   她被他的报复激到说不出话,伸手胡乱攀住他臂膀,哭哭啼啼说了声“我知道了……”   至于上一个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   她信了他的潜台词。   尽管在她看来“被爱”的理由并不充分。   她是晚上的航班,而周惟深是下午的航班。   彼时她正被他哄着午睡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有人亲了亲她的脸颊,在她耳畔低声道:“宝贝,我走了。”   她不记得自己在睡梦中有没有回应他,总之等她醒来时,酒店房间里一如他未曾来过时那样空寂,只有摆满沙发的购物袋和桌面上那一束有些许发蔫的鲜花昭示着他曾经的存在。   窗帘没有拉死,从她的角度能看到窗外的一线天空。   看到天色尚蓝时,她有一瞬希望他才走了没多久。   她将手机打开,看了眼时间。   已经是下午五点,他的飞机四点半起飞。   消息里有他的一条留言,他说:老婆,我登机了。   时间是四十多分钟前。   她坐起身,身上那焐热的体温随着被角的下滑而一点点失去,她骤然明白了那天早上她不告而别周惟深为何会那么生气,甚至杀来肯尼亚找她“算账”。   如果不是理智拉扯,她现在也很想飞去法国揍他一顿。   午休前他还说会在出发前叫醒她,可他显然食言了,可能是不忍打扰她的好梦,又可能是为了报复她那天的不告而别,总之,他都让她感受到了他那天清晨独自醒来时的如鲠在喉。   睡前的温馨时刻还历历在目,转眼就只剩孤零零一个人了。   顾宥缦不停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她一向都独来独往,没可能几天的时间就变得这么敏感脆弱了。   带着点儿赌气的成分,她没回周惟深最后发给她的那条消息。   将长发扎起,她也整理起了行李。   今早和周惟深去商场,买了不少礼物。   给大姐的,外甥女的,杜成霜的,赵小研的......   每次她出国,小外甥女都会一天五条消息地轰炸她,缠着让她发些风景照片,最近这几天却安静得诡异。   顾宥缦将给她买的Jellycat的玩偶拍给了她,问她:[可可,喜欢吗?]   唐歆可回得很快,语气却比从前更生硬了些,她说:[谢谢小姨,我已经长大了,不玩玩偶了。]   顾宥缦后知后觉,小外甥女今年就小学毕业马上升初中了,的确是个小大人了。   她对小孩的印象却还总停留在她上幼儿园,背着可爱的小鸭子书包冲进她怀里,奶嗲嗲叫她“小姨”时的模样。   有些尴尬地讪讪,顾宥缦问:[那可可现在喜欢什么呀?]   [不劳小姨破费了]   [我要去上辅导班了,先不说了,小姨再见]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成了脆生生的小少女了,孩子气好像也一并消退了,顾宥缦手指停在键盘上,怅然若失片刻,也只能回一句:[好,那你好好上课]   在收拾完行李,准备出发前最后一次上洗手间,她明白了莫名其妙的感伤从何而来。   生理期来了。   她的生理期不完全准,偶尔提前偶尔推后,和她不健康的生活习惯有很大关系,偶尔工作压力大的时候,生理期便直接罢工,拖一两个月才来也是常事了。   都说最好的避孕是备孕,这话还真不假。   她对生孩子这件事并不排斥,有乖巧懂事的外甥女珠玉在前,她总觉得小孩子都是软萌萌奶乎乎的。   想到一个缩小版的自己抱着大腿奶嗲嗲叫“妈妈”,她的心就已经化了。   她和周惟深在一起的这几天都没有刻意避孕,怀着顺其自然的心理准备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结果生理期却如期而至。   捂着有些酸痛的小肚子走出卫生间时,顾宥缦心里一个轻飘飘的念头飘了过去。   周惟深精.子质量没问题吧......   从墨尔本回国,时差不大,但一周内飞三个国家显然也不是件好受的事,再加上生理期的突袭,一回到国内顾宥缦就病趴下了。   周惟深给她的房子还在装修,她现在住的还是杜成霜的小公寓。   不比她这颗地里黄的小白菜,杜成霜是父母掌中娇。这套公寓是她大学毕业时候父母送的,杜成霜嫌一梯六户人太多,隔音不好,房子又小,毕业第三年又薅了薅家里羊毛,加上攒的一点钱,买了套一梯两户的小两居搬了出去。   顾宥缦回国后,杜成霜便慷慨解囊,让她搬这来尽管住。   亲兄弟明算账,她还是按着市场价每季给杜成霜打房租。   杜成霜到的时候,顾宥缦正将自己裹得像即将下油锅的天妇罗一样,只露出洁白的双足踩在被子外。   门是指纹锁,杜成霜来得悄无声息,伸手挠了挠她脚底板,顾宥缦吓得掀被而起,魂都飞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她惊魂未定,声音沙哑。   “刚进来,差点被你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绊倒,你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蔫了?”   “痛经。”   她缓过神来,捂着肚子一下又冷汗涔涔。   杜成霜蹲下身看了看她床头吃过药,“你布洛芬也吃了啊,怎么还疼得这么严重?”   她蔫蔫地回答:“可能还有点着凉了。”   没见过她这么要死不活的样子,杜成霜捋了捋她被汗浸湿的额发,担心问:“要不要去医院?”   顾宥缦摇头,“还没到那地步,能忍。”   “倔牛。”   杜成霜戳了戳她额头。   见顾宥缦又滑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有气无力的眼睛。杜成霜只好先将她喝过药的水杯,空了的药盒还有没扔的外卖盒都收拾了。   收拾着,她又来了气,毒舌欲望一触即发,拎着垃圾桶愤懑道:“你不是结婚了吗,你不是说他算是个绅士吗,你这病得下不了床了,你家绅士人呢?”   顾宥缦转了下身,躺平看向天花板,捂着小腹虚弱道:“他在法国。”   “是啊,你病得要死要活,他跟你隔着十万八千里纸醉金迷,我就不明白这个婚结得有什么意思!”   顾宥缦觉得周惟深这锅背得多少有点冤,她小声道:“我也没和他说。”   “是啊,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杜成霜冷笑一声,“因为你清楚得很,告诉他也没用。”   自古以来的两大仇敌。   婆婆和媳妇,闺蜜和老公。   现在给男人说话显然不明智。   她那老公这会儿的确有和没有一样,和她相隔千里之外,连嘘寒问暖都派不上用场,而她的闺蜜却能下厨给她熬小米粥。   顾宥缦披了一条毯子下楼,坐在沙发上看杜成霜给她炖了粥又蒸红薯。   “霜儿。”   她鼻子红彤彤地喊。   “别叫魂。这灶火怎么开来着?”   “我没开过,你用电磁炉吧。”   杜成霜自嘲,“我竟然指望你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告诉我怎么开火。”   这么说着,她还是把蒸笼移到了电磁炉上。   顾宥缦又气若游丝地叫了一声,“霜儿。”   “忙着呢,别夜猫子叫魂。”   嘴上毒辣得很,却还是擦了擦手,走到了她面前,凶巴巴问她:“干嘛?”   顾宥缦伸出手臂,抱住了她的腰,哼哼唧唧道:“难受。”   “你就是活该,和你说多少回了,用个APP记录经期,经期之前少吃乱七八糟的,说说吧,你这回又都吃些什么了?”   “炸鸡,冰可乐,麦旋风冰淇淋......”声音越说越小。   越是经期将近,她越想吃这些垃圾食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杜成霜摸着她“狗头”,由衷感慨,“疼真不白挨,你这叫罪有应得。”   她小声嘟囔:“我也吃饭了,他攮着我去吃了中餐。”   “周惟深?他不是在法国吗?”   “前几天他也在澳洲出差。”   杜成霜凶相毕现,胳膊肘卡住了她脖颈,“你怎么不跟我说?”   顾宥缦咳一声,“你最近不是在忙新店开业的事吗。”   一听就不对,杜成霜逼问:“死丫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顾宥缦本来有些迟疑,但想到以后她要是怀孕了,杜成霜才知道,恐怕要气得把她攮树上。   她老老实实道:“还做了。”   杜成霜没反应过来,“做什么?”   “买可乐。”   ......   安静了近三十秒。   杜成霜攮起她衣领问她:“你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自愿。”   杜成霜长松一口气,给她拍拍衣领,“行,我家白菜会拱猪了,二十五年没白混。”   她转而又问:“安全措施做了吧?”   “......没有。”   “我靠,他不做?”   “我。你知道的,我挺喜欢小孩的。”   杜成霜登时气笑了,“牛,真牛,就一个星期,正常人还在找对象,你直接从单身到已婚备孕了。”   顾宥缦不敢吭声了。   杜成霜咆哮道:“顾宥缦,给你个火箭你是不是下一秒就打算登陆太空了?”   顾宥缦撅起下嘴唇,可怜兮兮地抬头看向杜成霜。   杜成霜简直想用马桶撅子把她脑子里进的水撅出来,她掐着她脖颈,愤怒摇晃道:“小贱人,我不是男人,少给我使狐媚子这套。你真以为结婚就是扯个证,上个床怀个孕就完成任务了?你等着吧,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等着你摔坑里,以后抱着孩子来跟我哭!”   差点被掐死,顾宥缦咳了又咳,有气无力地摸了摸肚子,煞有介事说:“宝宝,你小妈好凶。”   “神经病。”杜成霜简直想把她掐起来抖搂抖搂水,狠戳了她额头一下,“豪门都是虎狼窝,你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看以后谁能给你当武松。” 第二十二章   半碗小米粥下肚, 胃暖了,痛经却没有好丁点。   杜成霜去了楼下扔垃圾。   周惟深视频打过来的时候,顾宥缦正抱着一个抱枕, 嘴唇惨白, 脸上没有丁点的血色,蜷缩得如同虾米。   她本来是想按拒绝, 却按下了接通键。视频那边一闪,她匆忙抓了抓头发,挡住了冒冷汗的脸 。   没有看见她的面容, 周惟深略有些疑惑:“老婆, 在睡觉?”   顾宥缦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慢吞吞回答:“嗯, 刚刚睡醒,怎么了?”   周惟深的视角只能看到她放大的侧颜和凌乱的发丝, 他看了看时间, 放轻了声音道:“吵醒你了吧?”   “没有, 我也刚醒。”   见她语气正常, 周惟深便也没有再多想, 只说:“香榭路的房子布置好了,我安排了管家给你搬家。”   “现在?”   顾宥缦一愣, 她原本以为至少得有一两个月的时间, 可这软装进场的速度显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了。   眼睑发酸,周惟深摘下了防蓝光眼镜随手放在书桌上, 捏了捏鼻梁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不是......”   见他神色疲惫, 她蹙了蹙眉,“你怎么这么累?”   “出差, 这几天一直在飞机上。你回国了吧?”   “嗯,我都已经到家两天了。”   周惟深靠向椅背,眼里是藏不住的红血丝,却还温声嘱咐她:“回国了就休息两天,身体是第一位,劳逸结合。”   他这句叮嘱不大有信服力。同样是空中飞人,她工作好歹能自行调整时间,而他的行程简直一年有三百天住在飞机上。   温情脉脉的词眼她都知道,顾宥缦也想说点让他保重身体的话,可就是觉得腻歪说不出口,最后只干巴巴叮嘱一句:“好,你也是。”   说到这,回归正题,她想说不用叫人来搬,她自己会搬过去,门锁又响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是杜成霜扔完垃圾回来了。   看到顾宥缦还抱着抱枕躺在沙发上,她换下鞋问:“还没好点?”   周惟深只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随意的坐姿又正了正,问:“有人来了?”   顾宥缦抬起手朝杜成霜摆了摆,接着又回答周惟深:“对,我朋友来了。”   “和谁打电话呢?”杜成霜也听见了男人的说话声。   顾宥缦低了低手机,撑起身向杜成霜做口型:周惟深。   “嚯,你那便宜......还记着给你打电话呢,我以为他就在你以后收尸的时候过来瞧一眼呢。”   当着人面,杜成霜还是把“便宜老公”四个字咽回去两个,只是语气依旧不减阴阳怪气。   一个闺蜜,一个丈夫,谁也不好得罪,顾宥缦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婆婆和儿媳矛盾中间的那个夹心饼干。   她坐起身,竖起两根手指,求饶地立在沙发椅背上向杜成霜拜了拜求她先放过,接着又对视频那边不明状况的周惟深道:“我朋友来找我了,先不和你说了,拜拜。”   她手机一拿起来,背景一晃而过,周惟深才看清她似乎是睡在沙发上,刚想开口问,视频下一秒就被掐断了。   他张开的唇又合上,从鼻息里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   手一落,手机放在了书桌台上,他胳膊肘撑着书桌,捏了捏胀痛发木的太阳穴。   办公室门被叩了两下,他按下开关,助理利落推开门道:“BOSS,艾维尔特那边的代理人过来了,你看是现在开始会议还是再推迟半个小时?”   他收敛好疲惫的情绪,神情恢复一贯的冷静理性,道:“让他们稍候片刻,在一号会议室等我。”   “好的,BOSS。”   -   电话掐了,杜成霜那些还想阴阳下去的话都没能派上用场,她进了厨房冲了冲手,将不爽的情绪对向了好友,扬声抱怨道:“怎么,说他几句你还心疼了?”   顾宥缦撑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温言软语道:“是怕你会被气到,他中文不好,你那些拐弯抹角的寒碜话他听不懂。”   杜成霜走出厨房,接过她递来的温水抿了一口,勉强熄了熄火,话题回到正事上,“你家的酒厂怎么样了?”   “没问,不过有了周家这座大靠山,以我爸投机钻营的能耐,想来之后的事也用不着我操心了。”她倚靠着沙发扶手哂笑了笑,笑容苍白,不见血色。   从她脸上,杜成霜看不出快活,只觉得山都压在她身上,偏偏她还装得云淡风轻。   杜成霜点了点她,“贱骨头,心里把家里看得比什么都重,可在别人眼里都把你当个自私鬼,嘴巴不会说,做了再多没用。”   她摇了摇头,对杜成霜的话不尽赞同,“自私是什么不好的词吗?自私就自私,多好。”   “可你是自私吗?开除学籍的事你顶锅,去了英国你妈没养过你一天,病了靠你给她挣医药费,你爸装病你就屁颠屁颠回国,什么前途光明都不要了,现在说酒厂要黄,你麻溜就把自己卖了,你就纯一圣母玛利亚,巴黎圣母院就是因为你离开了法国才倒的!”   多坎坷的人生经历,举步维艰,却被她说得谐趣横生,顾宥缦止不住地笑,笑得肚子抽疼,她一摊手:“谢您高看,我可没圣人那情操和本事。”   杜成霜掷地有声地送她两个字:“傻逼!”   顾宥缦踢她一脚,“滚,我要是傻,你能跟我交朋友?”   “高中时候,一汪黑莲花里就你这白莲花刺眼夺目,从来都是我坑人,没被人坑过,我跟你做朋友纯粹是觉得你傻缺好玩。”   顾宥缦由衷感慨,“你这嘴比我可贱多了。”   杜成霜正要喷回去,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过来,还是鹿海市的。   她比了个休战手势,接通了电话:“喂,您好,请问哪位?”   那边一个温润的中年男人的声音道:“顾女士,我是马启瑞。”   马启瑞?   顾宥缦想起来了,周家的管家就姓马。   想到周惟深说已经安排了管家来给她搬家,她身形一凛。   杜成霜疑惑问她:“谁啊?这么紧张。”   顾宥缦比了一个噤声,示意自己先打完这个电话。   她清了清嗓子,“马先生,我住的地方离北辰府不远,我可以自己搬过去。”   然而那边却已经不容她拒绝,无奈道:“顾女士,我已经到您楼下了。”   “楼下?——”   想到杜成霜刚刚上来,顾宥缦立刻捂住话筒问她:“霜,你刚刚在楼下有看到什么人吗?”   “人?”杜成霜想了想道:“人倒没有,也不知道是谁要搬家,楼下停了辆好大的货车。”   车还真到了?   顾宥缦表情顿时一言难尽。   她无语了半响,也只好先和管家道:“实在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顾女士,你现在住在哪一户,我们马上过来。”   怎么也不提前说个时间......   顾宥缦满脑袋官司,郁闷道:“可我现在东西都还没有收拾。”   “没关系,”管家彬彬有礼,“我已经安排了专业的团队来为您打包,很快就能解决。”   “这样,你先稍等一下,我马上回电话给你,好吗?”   知道她可能要收拾收拾,管家看了看表道:“好的顾女士,我们不着急。”   挂了电话,杜成霜见她一脸呆愣,问她:“怎么了?”   “你刚刚不是在楼下看见那个搬家的大团队了吗,”她神情一言难尽,“应该是来替我搬家的。”   “你要搬家?”杜成霜拔起了声音,拍了她肩膀一巴掌,“你怎么没和我说过?什么时候打算搬家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搬家了。”她抓了抓鸡窝似的头发,头都大了。   可能是信息不对称,管家以为周惟深和她说了,周惟深以为管家提前和她说了,结果就是俩人都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这会儿搬家团队都到楼下了,她也不好意思让人打道回府,只好先简略和杜成霜诉说了一下事情经过。   听到顾宥缦说周惟深给她安排了一套北辰府的房子做婚房的时候,杜成霜下巴都惊掉了。   她颤颤巍巍问:“北辰府,那里房价是三十万一平吧?”   “我没关注过。”   顾宥缦也是一愣。   因为以她现在的经济水平,想在鹿海市买一套房子就是痴人说梦,所以她也从来没怎么关注过房产市场。   杜成霜就不一样了,她手上已经有了好几套房,对鹿海市各个地段房价了如指掌。   顾宥缦还在犹豫:“你说我要不要搬?”   “搬!当然搬!豪门都嫁了,什么魑魅魍魉先别管,豪门太太的福咱们就先享了,住一个月就是赚五六万,为什么不搬!”   顾宥缦看了看无处下脚的客厅,一言难尽,“太突然了,我现在这里也太乱了。”   “叫你搬去豪宅还嫌突然啊?这小公寓我都住得憋屈死了,一梯六户啊,挤个电梯都要等半天,北辰府那可是一梯一户的大平层,你犹豫什么呢?”   “我也不是说不搬了……”   见杜成霜痛心疾首,顾宥缦立刻说:“那我打电话叫他们上来了。”   “赶紧叫,我帮你一块搬。”   她打了电话给楼下管家,道:“我在十五楼,你们直接上来就好。”   “顾小姐,您有什么需要打包的大家具,比如衣柜,电视机这些吗?”   顾宥缦是纯拎包入住,连被子被套都是杜成霜买的新的,她自己除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和几件衣服,几乎没有什么太多的东西。   环顾四周一圈后,她道:“什么大的都没有,你们直接上来吧。”   “好的。”管家应下。   见她挂了电话,杜成霜反倒紧张起来,压低声音问:“上来了?”   顾宥缦艰难直起身道:“嗯,他们马上来,我收拾一下。”   压了压她肩膀,杜成霜松开了膀子,调侃道:“得,太太您坐着,我帮你把门口收拾收拾,以免人家觉得你这豪门儿媳怎么这么不讲究。”   顾宥缦有些窘迫,辩解道:“是这两天不舒服,所以没有收拾。”   她是有点洁癖的,垃圾不过夜,工作室收拾得整整齐齐,连书柜里的一些奖牌,证书,都是按顺序码着摆放,但最近实在是有心无力,连卧室垃圾桶都没倒了。   杜成霜翻白眼,直白说:“知道,你个死洁癖能够邋遢到这个地步,可见你这几天是有够难受了,也别在这蜗居了,能享福就多享一天,说不定哪天就得享不到了。”   享福?恐怕只有一堆搬家后的烂摊子收拾。   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安排,顾宥缦讨厌得很,但也没法回绝,只能力所能及地将茶几上的碗勺收拾了一下,又将剥下的红薯皮丢进了垃圾桶里。   小腹还是坠疼坠疼的。   看她脸色发白,杜成霜于心不忍:“你和我说一下,哪些地方要怎么收拾,我待会帮你盯着他们,你就坐在沙发上别起来了。”   “其他东西都无所谓,我的摄影包我自己拿。”   房子对顾宥缦而言就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她没有在房子里搞锻炼,玩游戏,开趴体的爱好,也没有宠物,房子里干干净净的,除了她那可以拎包带走的几件东西,的确也没有其他什么了。   搬家人员很快上了门,带队的竟然就是马启瑞。   杜成霜拉开了门,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放下按门铃的手,先开口问:“请问这里是顾女士的住处吗?”   “是,你们是?”杜成霜上下打量着。   “我们是上门来搬家的。”   “知道了,进来吧。”杜成霜拉开了门,将一众人迎进了家里。   看见衣柜上摆着的各种袋子,接着又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顾宥缦,管家先微微欠身,道:“顾女士,我们来帮您搬家了。”   顾宥缦撑着沙发略微起身,还是头重脚轻,紧了紧手指,“不好意思啊,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就没下楼去接您。”   “您这是怎么了?”管家关切地问。   顾宥缦笑笑:“就是生理期痛,没什么。”   管家又关切地问候了几句,见她确实不是病得特别严重之后才放下心来。   一群人闯入了家里,开始轰轰烈烈地收拾起了东西,有杜成霜为她盯着,顾宥缦便只和老管家在沙发处说话。   管家接过她递来的茶杯,宛如随口一提地告诉她:“顾女士,您前几天走得太早了,周太太知道您不在家后有些生气,训斥了周少爷一顿。”   见她微怔,浑不知情,管家道:“少爷没有和您说吗?”   “没有……” 第二十三章   有一整个搬家团队的人帮着归纳整理, 比她想得方便太多,从小公寓搬家到新房归置,没让她怎么动身, 一个下午的时间就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了。   将管家送出门, 杜成霜感慨道:“我可算开世面了,管家, 豪车,豪宅,专业验房团队, 你知道吗, 之前中介带我看房子,这边房子光是看房就要验资一千万。”   顾宥缦又要死不活地侧躺在了沙发上, 有气无力道:“那干脆你别走了,在这住几天。”   杜成霜在房子里走走看看, 不时弯腰研究一下屋里的高级设备, 还是有些意兴阑珊道:“我才不, 万一你那便宜老公突然回来了, 多尴尬啊。”   想到周惟深之前说的话, 顾宥缦撑起身道:“不会,他要到下个月才能抽出时间回来。”   “一个月交一次公粮啊?”   顾宥缦服了她这张嘴了, 这么尴尬的话题继续不下去, 她索性耍赖道:“我不管,难道你忍心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疼死在这空荡荡房子里?”   杜成霜走进了厨房, 看见厨房里设备齐全,还分中厨和西厨, 顿生出几分心喜,转了话口道:“我就勉强待几天, 可不是给你面子,是给这房子面子。”   给谁面子都行,顾宥缦在宽大的沙发上放松摊开了身体,拖长了音应道:“好——”   杜成霜打开了冰箱,发现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她问:“缦缦,你这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啊,待会吃什么?你晚上去不去超市?”   她的冰箱一向空,除了水果最多放点酸奶。   顾宥缦选择了最快捷的方式,“晚上吃外卖吧。”   “别啊,待会我叫超市送菜上门。”   正唠着,门响了。   顾宥缦以为是去而复返的管家,正要穿鞋下沙发,听着听着又不太对劲。似乎,不是正门在响?   杜成霜也听见声音了,纳闷走出来,“怎么不开门?”   “你听,不是大门的声音。”   杜成霜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循声望过去,“里面房间传来的,是不是有贼?”   被她说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顾宥缦抱了抱发凉的手臂,“不能吧?”   杜成霜一抬下巴,“怕不怕?过去瞧瞧。”   敲门声还在有节奏地响着。   叩三下,停一下,再叩三下,听着和某社交软件古早提示音一样。   杜成霜环顾周遭找防身武器,从厨房拎了一根擀面杖,带着顾宥缦穿过房间之间联通的长廊,走向长廊尽头的一扇门,又将顾宥缦往身后撇了撇,低声说:“我开门了啊。”   顾宥缦凝重地点了点头。   她脚抵住门,门把手一点一点压下,拉开一道缝隙,探头向外一看,和门外一位妇女对上了目光,两人面面相觑片刻。   “是顾女士吗?”阿姨先问。   杜成霜打量一圈,见她模样无害,仍然警惕,问她:“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马先生请来做家庭保姆的。”阿姨亮了亮工作证明。   杜成霜缩回了头,和顾宥缦大眼瞪小眼,结巴了一下,“说是保,保姆。”   顾宥缦也听到了女人的话,探头确认:“是马启瑞,马先生请你来的吗?”   “是的,是的。”阿姨连连点头。   顾宥缦拍拍杜成霜肩膀:“没事了,让她进来吧。”   杜成霜松开了抵门的脚,拉开门,不解问:“你怎么走的这边门?”   “这边是员工通道,我们做保姆的,还有保洁和维修师傅都是要走这边的。”阿姨自带了一双拖鞋,在门口换了鞋,又麻利地将几个袋子都拎进了门。   杜成霜凑上去看了看,“您这拎的什么,要不要帮忙?”   “不用不用,你们俩位去歇着就好,这边我来收拾。”她合上了门,问,“请问厨房在哪?”   “那边。”杜成霜指了指。   等保姆进了厨房,杜成霜才松一口气,胳膊搭在顾宥缦肩膀上,挤眉弄眼道:“现在有保姆伺候了,是不是用不着我了?”   “不行,你不是不知道,让我和陌生人待一间房能尴尬死,行行好,别走。”她又抱住了杜成霜的胳膊。   杜成霜拎着擀面杖敲了敲墙,得意哼笑,“你就这点出息。”   围观了一下保姆忙进忙出,发现人家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俩个碍事的人就回了客厅沙发打坐。   杜成霜吃着保姆洗的水果,问她:“刚刚没听清楚,那个什么管家说你婆婆怎么了?”   顾宥缦摆手拒绝了她递来的苹果,“上个星期我不是领了证在周家住了一晚吗,第二天早上八点多的航班,所以五点多就起来赶飞机,没和她打个招呼就走了,她有些生气。”   差点呛到,杜成霜咳了几声,竖大拇指,“得,真够有你的,结婚第一天就把婆婆得罪了,别人假结婚还要做点面子工夫呢,你是一点都不装啊。”   顾宥缦也正郁闷着呢,照理说就搬个小家的事,用不着劳驾周家的老总管,照着管家走之前的话,她明白了,其实这趟来就是敲打她的意思,想要她回去一趟,低头和婆婆认个错。   可——为什么呀?   她正襟危坐,问杜成霜:“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为什么我出门前还要和婆婆先打个招呼?在西方,结婚之后,子女和父母就是独立的两个家庭了,我从没见过谁结婚后第一天是要先去和男方家长打照面的。”   “我的大小姐,我们这是亚洲,不是欧美大陆,你和你那便宜老公裸婚也好闪婚也好,那是你们俩之间的事,可你要是不把你婆婆当一回事,那就要被戳着脊梁骨说不孝了,你就等着以后的日子被搅和得天翻地覆吧。”   道理顾宥缦都懂,但就是不想那么去做。   她和周惟深才认识多久,和他妈妈更是没见过几面。如果是长辈生病了,需要照顾,那是她现在该尽的责任,可她婆婆健健康康的,身体看着比她还硬朗,为什么就得让她去做小伏低哄她高兴?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周惟深也不见得在他父母面前鞍前马后伺候着呀,怎么儿媳就得比他们儿子还低一头?   顾宥缦嘟囔:“我连我亲妈都没怎么联系过,为什么要赶着去哄一个陌生人高兴?”   “我发现你这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宁可闹大了挨批也不愿意先低头自罚三杯。”   她是真的搞不懂,“我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得,我不管了,那些个被人吹着捧着的老爷太太碰上你这么个儿媳也够他们吃一壶了,我支持你去整治豪门的封建风气。”   杜成霜给她高竖了两根大拇指。   听说豪门磋磨儿媳的手段能够写出一本书了,反正她本来也没觉得她这一根轴筋的闺蜜能和她那豪门老公相敬如宾多久,能撑过一年都算是久了,都是要散的,与其憋憋屈屈被人搓扁揉圆,还不如一开始就先发疯输出立上一个不好欺负的人设。   顾宥缦烦死这些人情世故了,哀叹一声躺平在了沙发上。   她和杜成霜在大房子里宅了一个星期,发现豪宅之所以被称之为豪,就是有贵族般的尊享待遇。   物业管家二十四小时待命,所有快递外卖都有管家送上门,小区自带天台泳池和餐厅,走停车场地下通道就能直达会员超市。   从前靠吃外卖和速食续命的顾宥缦,这几天吃着保姆做的各种各样的补汤补品,也多少养回些元气了。   托她的福,杜成霜这几天都蹭蹭涨了两斤肉了。   白天工作室,到点了就有保姆专门送饭上门,晚上回家吃完饭歇会儿就能洗洗睡了。   一向毒舌的杜成霜都腻腻歪歪和她感慨:“宝贝儿,你那便宜老公要是一直不回来就好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她这话说完的当天晚上就应验了。   两个女人吃饱喝饱,关了灯躺在沙发上盖着一条毯子看恐怖电影,正看到变态杀人狂拿着一把电锯要锯门了,都屏息噤声,“哒”一声忽然大门敞开,伴随着一股凉风随之而来。   顾宥缦还没反应过来,杜成霜先“嗷”一嗓子蹿了起来。   男人站在门口,听见陌生的声音,脸色微沉,按开了门口的灯。   大厅一亮,两个女人一致扭头看向了门口。   杜成霜两股战战,压着嗓子问:“我靠,是人是鬼啊?”   顾宥缦反应了过来,掀开毯子坐起身道:“惟深?”   他将行李箱拉到一旁,关上了门,嗓音低哑地应了一声,又道:“你朋友在?”   比起她俩的惊慌失措,他看来异常镇静,还能如常低头换鞋。   认出了人,杜成霜心生出一种仿佛被正宫捉奸在床的尴尬,她下了沙发穿上了拖鞋,低声和顾宥缦道:“他回来了,我先走了。”   “别啊,都这么晚了。”顾宥缦拉住了她手腕。   杜成霜摆脱她拽着她手腕的手,“老天,放过我吧,我可不想在你家尴尬得抠出四室一厅。”   知道杜成霜对周惟深很抵触,顾宥缦也不好再强拉着她,她下了沙发道:“那我送你下去。”   “别,电梯就直接到停车场了,不用送了。”   杜成霜回了客卧匆匆穿上大衣,走到门口,甚至没多打量周惟深几眼,只略一抬下巴表示招呼,接着便从鞋柜里拿出了靴子坐在换鞋凳上穿上。   男人穿着一件挺括的黑色大衣,简洁干净的针织衫,深灰色西装裤微有了些褶皱,他身形极高,杜成霜需要抬头才能对视着和他打个礼貌的招呼。   他光是站在那,杜成霜就感觉头皮发麻了,尽管他神情温和,可杜成霜低头系鞋带都感觉男人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身后。   顾宥缦在她身后步步紧跟,将她送到了电梯口。   杜成霜用手肘杵了她两下,“回去吧,你老公都快用眼神把我冻死了。”   “别胡思乱想,他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你知道什么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赶紧回吧。”杜成霜又推了推她。   见电梯快到了,顾宥缦退回门口,稍稍摆了摆手道:“霜儿,你开车慢点,注意安全,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   “行,我走了。”她进了电梯。   直到这时候,周惟深才走出来,站在顾宥缦身后,温和礼貌道:“这几天谢谢你陪着缦缦,欢迎下次再来我家玩。”   ——缦缦   ——我家   “啊......”杜成霜嘴角抽了抽,“好的。”   她笑容僵硬,另一只手飞快按着关梯键。   电梯门徐徐合上了。   顾宥缦也关上了门,回头仰着下巴看周惟深,意外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没和我说一声。”   “在湾区参加活动,临时行程,刚刚打了电话给你,你没接。”   “啊,对,我手机下午在卧室充电。”   她说着就想去卧室找手机。   周惟深将她逮回了怀里,圈住了她的腰,低声道:“乖,别走,让我充个电。”   保姆听见了外面的声音,正打算出来招呼,就透过门口栅栏屏风看见了抱在一起的男女主人。   她笑了笑,默默退回了房间。   顾宥缦看见了保姆退回去的身影,脸颊发烫,小声问:“充,充什么电?”   他俯身,从她背后紧紧抱着她,下巴搁在了她肩上。   顾宥缦闻到了他身上风尘仆仆的味道,很难准确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他这一路回来定然很匆忙。   她侧开了头,脸颊发红,轻声道:“辛苦了,去洗漱一下早点休息吧。”   他哼笑一声,“没有别的话要说?”   “什么话?”   他揽过了她的腰,让她和自己面对面,在她疑惑的眼神中,他低头抿了抿她的唇。   顾宥缦一惊,“别闹,保姆在呢。”   “没事,她不会出来。”   他将她推在了屏风处,宽大的手掌抚着她的后脑勺,深色晦暗的眼眸凝视她几秒,再度吻了上来。   他的吻像掠夺,启开她的嘴唇,强硬的舌头长驱直入,她仓皇想逃,却又只能被迫接受。   渐渐地,她尝出了淡淡的甜味,带着他滚烫的唇齿体温。   “唔......”   她试图推他的胸口,被他扼住了双手。   “你干什么?”她哑声问。   他揽着她的腰道:“说想我。”   她涨红了脸,扭头。   他捏过她的下巴,霸道不讲理,“说想我。”   “快点,说想我。”   在他面前,她屡屡落败,“......想你。”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哑而沉,“乖。”   揽在她腰间的手下放,一把将她搂起,像抱小孩的姿势,强硬地抱起她吻。   她在拒绝和接受之间再次落败,撑着他的肩膀,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声音破碎地呜咽道:“周惟深,去卧室......” 第二十四章   卧室门合上了, 顾宥缦搂着他脖颈,无措的双腿夹着他的腰,游离的目光却不敢看他的炽热的眼神, 她难为情道:“你不累吗?”   他有意逗她, “就算累,也不能在老婆面前说累。”   “累就去洗澡休息吧。”   她抓了抓他发尾。   他环着她腿弯的手渐渐上移, “一起?”   经不住他的逗弄,顾宥缦敏感地直起了身,娇俏恼怒的眼神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不要, 我不舒服着呢。”   “真不要?”他宽大的手掌兜住了她的臀后软肉。   顾宥缦只觉得他这人越来越恶劣了,羞怒地推了推他的胸口道:“我今天不想, 周惟深,放我下来!”   “嗯?不想什么?”   他低低沉沉地笑了起来, “知道你身体不舒服, 最近肚子还疼吗?”   周惟深弯腰将她放在了床上。   他又这样!   绝对不是她误会了, 是这个人就是斯文败类!   顾宥缦不按他引.诱的台词来了, 控制着声音平静道:“有阿姨照顾, 好多了。”   周惟深捏着她下颚看了看,“是不错, 长肉了。”   “才没有。”她简直想咬他一口。   他亲昵地用拇指摸了摸她白皙的脸颊, “乖,你先睡, 我去洗澡,回来给你按按肚子。”   顾宥缦将被子往身上一盖, 表示了拒绝。   浴室传来唰唰的水声,顾宥缦团在柔软的被子里, 侧头看着浴室透出的光。   光芒刺刺的,她觉得应当是睡不着的。   可是在那嘈杂的水声中,睡意却渐渐地笼了上来,她低低地掩唇打了个哈欠,想着眯一会儿,可这一合眼,就睡过去了。   周惟深从浴室出来,看见的便是她酣睡的侧颜。   他擦头发的手顿了顿,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脸颊。手指有些微凉,冰得她咕哝一声往被子下又缩了缩。   看了眼手机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   周惟深关了灯,走去浴室将吹风机拿出来,悄声走出了卧室。   保姆关了客厅的电影和灯,只留着踢脚线处的一圈小节能灯以便深夜主人家临时出来走动。   这不过是他第二次来这套房子,却意外地觉得很是温馨。   房子比他们上次来时的空荡荡要好了许多,如今已被填满了,也多了不少的生活痕迹。   阳台上摆着盆栽,沙发旁的边几上摆着一瓶插好的花,室内有着淡淡的鲜花馨香和晚餐的美食气味。   每每回国,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客人,这还是头一次,他真切地觉得回家了。   他将吹风机插上电,坐在沙发处吹了吹头发。   保姆听见声音,走出来问:“周先生,您晚上需要吃点什么吗?”   他关了吹风机,回道:“不用了,你休息吧。”   “好的,您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保姆回了房间里。   顾宥缦睡得正迷糊,忽地感觉身边进了一个凉飕飕的身影,她勉强睁了睁眼睛,困倦道:“惟深?”   “嗯。”他低低应一声。   确认了人,她转过身去,伸出手臂抱住了另一侧被角。   他揽了揽她的腰,“跑那么远干什么?”   她眼皮子打架,“睡觉啊。”   “近一点。”他又将她抱了过来。   顾宥缦顺从地翻到他怀里,躺了没一会儿便觉得他胳膊膈得慌,将他手臂推开了些,螃蟹似地往旁边横挪了挪,又抱住了被角。   见她不乐意过来,他便只得追上去,捏了捏她鼻头。   她是有点起床气的,被闹烦了,拍开了他的手,睁开美杏眼恼怒地瞪了他一眼,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真可爱。”他声音沉沉地笑。   感觉他的手又探到了她衣服下摆里,顾宥缦真想咬他一口。   好在他只是用捂热的掌腹给她揉了揉小腹。   她的手也落在了小腹上,按住了他的手,迷糊道:“不疼了,不用按了。”   “对不起,是我回来晚了。”   他轻声道歉。   她摇了摇头,不再和他抗争,就这么侧躺着,将就着被他搂在怀里的姿势睡了过去。   大概是睡得熟,第二天一大早她就醒了。   被窝里是暖烘烘的,她感觉到了搂在她腰上的坚实手臂。   头一次醒来,身上舒爽而又疲懒,她不想动,也不想去看手机。   直到感觉身体有点麻了,她掀开了一点被子,探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一眼。   才六点多。   她放下手机,手又缩回了被子里。   腰上的手臂动了动,男人清晨沙哑的声音道:“醒了?”   “嗯,我把你弄醒了吗?”她问。   他没说话,只是将她又往怀里搂了搂。   完全被嵌入了他的怀抱后,顾宥缦忽然感觉后腰处不对劲。   她愣了愣,反应过来,脸上唰地一片燥红。   “周惟深!”她低低地咬着牙叫他。   “嗯。”   “你别挨着我!”   “不要。”他低低哑哑地一口拒绝。   “不要脸。”   她气得想反手锤他。   他将她的手腕也扼在了手下,甚至恶趣味地挤了她一下。   顾宥缦气笑了,“你都不累的吗?”   他没说话了,只是下巴顶在她肩膀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一示弱,她的底线就一降再降。   顾宥缦被他圈在身后的手指挣了挣,没有收回去,慢慢向身后摸了摸。   周惟深一下都清醒了,恨恨地咬了她耳垂一下,“别招我。”   “我生理期结束了。”她小声说。   之后的发展便很自然了。   她抱着他的手掌捂在脸上,牙齿咬住了他的虎口,将不能自控的声音都堵在了口中。   食髓知味。   她眼角沁出了泪水。   想到他妈妈的事,她松开了一点牙齿,声音细碎地道:“你妈妈......是不是生我气了?”   “嗯?”他嗓音哑而沉。   她换了口气,低喘着艰难说:“上次管家来,和我说了,他想要我去和你妈妈道个歉。”   “不用道歉,也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顾宥缦本来就不打算就这件事道歉,但她也不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她问他:“我想过几天给你家里人送一份见面礼,送什么好?”   “海云喜欢珠宝和国画,我母亲喜欢刺绣品,我父亲送什么都可以,不着急,有时间你去拍卖行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刷我的卡。”   破碎的呜咽低低哼出了声,她无暇再回应他的话,张开贝齿又衔住了他的手掌。   他的拇指勾了勾她的软舌,带出了拉丝的唾液,摩挲着她的软唇。   床头的水瓶摇摇晃晃地从边缘倒下,深深坠落在地,淌出温热的水,流入柔软的地毯。   时间尚早,困意再度席卷上来,她推了推他,想要他撤出去。   “起来吗?”他问。   她摇头,“困。”   他没有丝毫的退让之意,像一匹领地感极强的狼,占据着他攻打下的绿洲中心。   就像放在她唇间的拇指,他说:“乖,就这么含一会儿。”   -   上一次去拍卖会还是在很小的时候,不记得拍卖会上都有些什么珍贵藏品,只记得每一桌放的茶点都很好吃。   托她的福,杜成霜有生之年也来了一次拍卖会涨世面。   参观完富丽堂皇的拍卖中心,她坐回了她们的位置上,端起桌面上的点心尝了一口,问顾宥缦:“你中彩票了?这种百万起步的拍卖会也敢来参加了。”   “刷他的卡给他家里人买东西,不是我的钱。”   顾宥缦也捻了一块点心送进口中。   这儿依然是幼时来过的拍卖厅,可点心却好像比童年尝过的口味甜了不止一星半点,有点反胃,她眉头皱了皱。   杜成霜咽下甜品,怂恿道:“既然是借花献佛,他周大少爷的卡总不限额吧?干脆全拍一遍,豪掷千金一回!”   顾宥缦好笑,“拍卖次数有限,被误会恶意抬价可是要被请出去的。”   “有钱人的规矩可真多。”   杜成霜“啧”一声。   坐在他们前面的一位先生或许是听到了她们的交流,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她们,对上了杜成霜墨镜下的冷脸,目光掠过顾宥缦的时候他脸上多了一抹笑容,没有说什么,只是斯文儒雅地朝她们点了下头。   能出席拍卖会的都是鹿海市非富即贵的人物,俩人也微一颔首以做招呼,神情淡淡。   已近夏初,顾宥缦穿的是一件剪裁简单的桑蚕丝连衣裙,衣服是量身定制的版型,即便坐下也不显褶皱。   极简到不带任何修饰的衣服和简单扎起的低马尾,在她身上却衬出了一身贵气。   杜成霜还是一贯女老板的气派穿搭,一身黑的上衣下裙,头发盘起,墨镜在室内也不曾摘,随性倚靠着座椅,黑色短靴鞋头尖锐,浑身上下都透着锐气,写满了“老娘不好惹”。   俩人不说话,摆着一张冷脸时,有着如出一辙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峻气场。   这样的活动通常都是熟人场,活动开始前会留出长长的时间给宾客们社交。   其他人不知道她俩什么来历,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招呼,只偶尔投来几个打量的眼神。   拍卖会开始了,会场重回静谧。   在拍卖师的引导下,一个又一个牌子举起。   眼看一件又一件琳琅满目的刺绣作品被以高价买走,那一个个报价听得杜成霜眼睛都快红滴血了,她在顾宥缦身边用冰冷的唇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句:“这群天杀的资本家真他妈赚钱赚疯了。”   顾宥缦忍了一下笑。   前面那位男士再度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眉宇带笑。   没管别人怎么看,杜成霜墨镜下的目光看了姐妹一眼,催促:“你怎么还不拍,再不拍就一件都没了。”   “我等压轴的那件。”顾宥缦低声道。   压轴的是一件仿古画的双面绣作品,起拍价就高达两百万。   以十万为最小单位,一笔数一笔数地往上加。   报价到三百二十万时,场内陆陆续续有人放下了牌子。   拍卖师喊道:“三百二十万,一次!”   “三百二十万,两次!”   顾宥缦举起了牌子,终于出声:“三百五十万。”   “好,这位顾小姐出价三百五十万,还有更高的吗?”   见无人应答,拍卖师再喊:“三百五十万,一次!”   坐在她们前面的那位先生,和她们一样整场拍卖会都没举过几次牌,突然拿起了手牌,磁性的嗓音不急不缓道:“三百八十万。”   “好!这位何先生出价三百八十万!”   顾宥缦再举牌子,声音淡而平:“四百万。”   “四百万!还有更高的吗?”到了这个价位,拍卖师脖颈青筋都绷了起来。   “四百五十万。”前面那位又出声了。   杜成霜不爽地用中指扒拉下了墨镜,瞧了男人一眼,低骂道:“靠,这大叔是和你杠上了?”   四百五十万,溢价已经有点太高了。   顾宥缦犹豫片刻,决定压低报价空间,举牌道:“四百六十万。”   “好!四百六十万!”   拍卖师眼巴巴看着她们前面那位何先生,希望他再喊一回报价。   只是这次,他只微微笑笑,不再举牌。   “四百六十万一次!”   “四百六十万两次!”   “四百六十万三次!”   小锤敲桌,“成交!”   杜成霜抱了抱头,“四百六十万!够买一套房了!”   顾宥缦见她崩溃状,好笑,“不是你说的吗,我这就是借花献佛。”   杜成霜颤颤巍巍指着她:“你最好指望你老公卡里有四百六十万,不然咱俩恐怕要进局子一趟了。”   拍卖会结束,所有人都起身,冲着她们这边鼓了鼓掌。   她们前面那位先生也转过了身,鼓完掌后微笑道:“Congratulation!”   有工作人员下来接待她们去对接后续事宜,顾宥缦起身冲男人微笑了一下。   杜成霜也站起身,想到这顿下午茶值四百六十万,她也顾不上什么形象,将剩下的两块甜点,一块塞自己嘴里,一块塞到了顾宥缦嘴边。   顾宥缦接下了她递来的甜品,慢条斯理抿了一口,眉头一皱,又一次被甜到齁了嗓子。   她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跟着工作人员往后台走去。   一直到了走廊处,那一股汹涌的反胃再也压制不住了,她冲杜成霜一摆手,三步冲到垃圾桶旁,抱着垃圾桶就呕了几声。   胃部好像被锤了一圈,胃里的食物也只感觉一阵倒流往上涌,眼泪都激了出来。   杜成霜率先反应过来,飞快拍了拍她的后背,担忧问:“你这是怎么了?” 第二十五章   胃部翻江倒海的不适, 宛如被压紧的弹簧猛烈反弹,刚刚吃下去的甜品又吐了出来。   工作人员匆忙去给她拿纸巾和水,但更先递来的是一张湛蓝色的手帕。   手帕质地柔软, 带着金线钩织的金边和淡淡的古龙水香气。   “还好吗?”   温润的男声问。   对陌生人, 顾宥缦存着戒备,她掩唇摇了下头, 摆手以示拒绝。   何宓便又将帕子递给了杜成霜,示意让她递过去。   没那么多顾虑,杜成霜接过手帕, 匆匆道一声:“谢了。”   “不客气。”男人说。   “擦擦吗?”   杜成霜将手帕塞进了顾宥缦手中。   她刚想捂捂鼻子, 手帕一沾鼻尖,那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变得浓郁, 如生化武器般冲进她的鼻腔,她手一撇开, 趴着垃圾桶又干呕了好一阵。   工作人员端了杯温水和一包纸巾回来了, 见几人都围着顾宥缦, 不知该从哪边进来。   “给我吧。”   何宓看到了, 从他手中拿过水杯, 俯身递到了顾宥缦的面前,低声道:“喝口水。”   抬头看了一眼男人, 见就是拍卖会坐在她们前面的那位先生, 顾宥缦虽有疑惑,但也没再冷冰冰将人拒绝。   “谢谢。”她勉强应一声, 接过了水杯,含在口中先用温热的水漱了漱口, 又抿了两口,那股强烈的反胃才被压下去了一些。   杜成霜看了一下过道, 注意到有一处临时休息区,她扶起顾宥缦道:“走,我们去那边坐会儿。”   何宓缓步跟上她们脚步,问杜成霜:“她这是生病了?”   “不知道啊,突然就吐了。”杜成霜也纳闷呢。   顾宥缦好多了,坐下缓了一口气道:“没事,应该就是刚刚那块甜品吃得有点腻了。”   “腻吐了?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甜食的,怎么现在还反胃了。”   “可能是,年纪大了吧。”顾宥缦笑笑。   杜成霜吐槽:“大姐,二十五就叫年纪大了,那奔四十的岂不是要入土了。”   何宓:“......”   他神情微妙。   见男人一直站在旁边,杜成霜抬头道:“谢谢了啊,我们这没事了。”   男人单手插兜,西装笔挺,疏朗的眉宇注视着她们,他说:“还记得吗?刚刚在拍卖会上我们坐得很近。”   “对,”杜成霜顿了顿,回忆了一下拍卖师对他的称呼,“你姓何?”   “是,何必的何,单名一个宓,甄宓的宓。”   他仍然微笑。   甄宓的宓?   这名字倒有意思。   以为他还不走是因为那条手帕,杜成霜道:“何先生,你的手帕是什么品牌的,给你弄脏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过几天送条新的给你。”   何宓道,“一块帕子而已,不重要。”他又说,“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加个联系方式?”   对陌生人的示好,顾宥缦一向警惕,她紧了紧杜成霜的手,让她小心对方别有所图。   明白她的暗示,杜成霜却不是她这样独来独往潜心于作品的艺术家,她也是商人,虽然生意不大,但也很懂得人脉的重要性。   她极轻声在顾宥缦耳边说:“没事,我加上他。”   她从兜里拿出了手机,落落大方道:“何先生,我先扫你。”   两人扫上了微信。何宓说:“顾小姐拍下的那幅刺绣图,不知道我能否近距离欣赏一下?”   她还没付款,自然也不算她的东西,顾宥缦看向等在一旁的工作人员,问:“绣品现在能看吗?”   “当然可以的,顾女士。”工作人员回答。   三人和工作人员一同去了守卫严密的保险库再验了一遍她拍下的刺绣画。   这是顶级的苏绣绣法,分明是山水画,却浮光掠影,细节处栩栩如生,厘毫毕现。   何宓此时倒真有几分扼腕了,叹息道:“可惜这么上乘的藏品,与我无缘了,不知道以后还能否欣赏一二。”   意识到他潜台词,顾宥缦眉头微皱,杜成霜先开口,似笑非笑道:“那就不巧了,这绣品是打算送她公婆的,也不好带你去她公婆家欣赏,趁现在还有时间,何先生还是再多看一会儿吧。”   “顾小姐已婚了?”他看起来颇为诧异。   顾宥缦淡笑点头,“嗯。”   “这位杜小姐也结婚了吗?”何宓微一抬手。   “我不婚。”   杜成霜抱起了手臂,脸上带着笑。   不婚?   有意思。   了解了想知道的问题,便点到即止,何宓看了看表道:“时间不早了,非常感谢两位女士慷慨让何某能一睹佳品风采,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   “好,您请便。”顾宥缦颔首道。   等人走了,顾宥缦便和拍卖方坐下来正式签了合同付了款。   杜成霜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刷卡,就那么一划,四百六十万没了。   四百六十万,   四百六十万!   拍卖方安排了专门的车送她们回去,走出拍卖会的时候杜成霜都还在吐槽:“能不能来个有钱人无缘无故给我四百六十万,把我挂墙上去也行啊。”   “那也太廉价了,你得值四百六十亿。”顾宥缦捧场说。   杜成霜都笑了,“行,我等你发财,给我四百六十亿。”   到了门口,来接的专车也到了。   顾宥缦道:“我先送你。”   顾宥缦要将画送去周家,杜成霜和她不顺路,加上这车上还有个惹人眼红的“四百六十万”。杜成霜道:“我自己打车回去吧,不和你一块走了。”   “那......”   “行了,你赶紧带着你这糟蹋钱的玩意儿走吧,再在我面前晃一会我三好市民的道德底线就岌岌可危了。”   顾宥缦笑了,“好,那我先走了。”   目送她上了车,杜成霜挥了挥手。   车开走了,她也准备打车了,就在这时候,微信转账叮了一声,她点开看,发现是顾宥缦给她转了四百六十块打车的钱。   有四百六也不错。   她麻溜回了一个“谢谢老板”。   顾宥缦道:四百六十亿的定金。   杜成霜看着乐了半天。   顾宥缦乘坐着宾利专车一路回到了周家。   周家大宅宽阔,而且颇为隐私,在地图上都搜索不到周家大宅的定位,司机在附近绕了一大圈才找到她说的大宅后门。   她到家之前先和管家马先生打了个招呼,她到达门外的时候,管家也迎接了出来。   管家道:“小顾,今天知道你要来,大太太还特意吩咐厨房备几瓶好酒。”   知道他有意缓和她和婆婆之间的关系,顾宥缦理解地微微笑笑。   她道:“我就是一时心血来潮过来了,不用多招待。”   “招待两个字可就生分,您现在是回家。”   管家将她迎进了宅子了。   那幅包装严实的刺绣画用了两个人才抬进大门。   无论来多少次,顾宥缦都还是会对周家的奢侈程度叹为观止。   沿路茂盛的名贵花木,讲究的园林置景,一进到大宅里,凉意便徐徐而来。   大厅高而宽阔,管家将她带至休息区,周家的几个女人正坐在一处喝下午茶。   她一眼便看到了她的婆婆,木苒芬。   木苒芬年纪不轻了,但状态依然十分的年轻,一身水绿色长裙,皮肤保养得细腻精致,端着茶杯的纤细手指不见丝毫瘢痕,坐在一群小姑娘中也不显得违和。   看到顾宥缦来了,先打招呼的是周庄怡,她起身道:“大嫂好。”   周明嘉却没有动,她吹了吹茶水,余光瞥向大伯母的脸色,见木苒芬神色淡漠,没有往顾宥缦身上多投一个眼神,她也就明白了大伯母对这个儿媳的态度。   只是该有的态度还是得有,她放下茶盏,还是朝着顾宥缦稍稍点了一下下巴,道:“大嫂。”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别说这里还不止三个女人。   感觉出了冷待,顾宥缦也不尴尬。   她又不和这群人过日子,也没必要上赶着讨谁的喜欢,只是出于人情世故来露个脸,意思到了就行。   “大家都在啊。”   她一句话和所有人打了招呼。别人脸越冷,顾宥缦倒越自在,总而言之就三个字,“无所谓”。   她笑着,让佣人将画放在了这一圈女人面前。   “这是今天在拍卖会上看见了一幅绣品,听说海云和阿姨喜欢国画和刺绣,便带了回来。”   木苒芬听出她的示好之意,勉强放了放架子,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管家打开了外包裹,里面的绣品显了出来,在层层灯光照耀下,裱好的绣画更显得秀丽浓郁了。   木苒芬多看了几眼,倒是觉得这礼很合她心意了,只是架子不好掉太快,不冷不淡地稍微点了点头,“嗯,是挺好的。”   周明嘉搭了腔,好像刻意为顾宥缦说话似的道:“呀,看着就是份重礼,大嫂是特意给大伯母买的吗?”   话语不轻不重,坑却埋得严实。   顾宥缦唇微掀,哂道:“妹妹说笑,一家人,谈什么重礼不重礼。”   谁都知道婆媳难处,木苒芬和海云也是一样,她要说送婆婆,就得罪了老太太,说送老太太就得罪了婆婆。收藏品不是市场大白菜,能在市场按斤卖,这碗水不可能端平,她模糊了重点,把太极推了回去。   觉出了一些针锋相对,周庄怡打圆场道:“我之前看过这个拍卖会的介绍,本来想去的,又犯懒了,早知道大嫂要去,我也该去长长见识的。”   顾宥缦说:“以后总有机会的。”   知道她家世一般,可再看到她这样的平静和泰然,周庄怡敏感的内心也不自觉地生出了几分真实的羡慕。   对这个儿媳,木苒芬仍有些微词,为了表示自己的态度,她懒懒起身道:“我有些困了,你们随意。”   说完,没有多看顾宥缦,她便自顾自地走了。   周明嘉跟着大伯母的步伐,朝顾宥缦稍一示意,也走了。   只有周庄怡还坐在原地,她一贯没什么存在感,也没人管她,她小声道:“大嫂,如果你也困了,可以去我大哥的房间休息的。”   “好的,谢谢。”   所有人都走了,她也正好懒得装腔作势,点了点头便往楼上走。   看着三个人的背影,周庄怡叹了口气。   谁都不是好惹的,她还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吧。   没去周惟深的房间,顾宥缦又上到了和周惟深第一次见面时,他带她来的露台。   把手一压,门就开了。   温热的风徐徐吹来,天天愈发炎热,顶楼的盆栽也都有些打蔫了。   比起和人相处,她还是更喜欢植物。   莫名其妙的,想到这儿也是周惟深独自常待的地方,浮躁的心绪便也静了下来。   她拎起水壶接了壶水,洒在泥土上。植物浇透了,她便从旁边的小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准备坐两个小时就走。   书一打开,她长睫微颤,只见扉页上有几个法语字洋洋洒洒写着。   纪初恋。 第二十六章   她微怔片刻, 合上了书页。   硬壳书页上标着《COSMOS》,宇宙。   她原以为是一本科普类书籍,却不想会窥见他过往感情经历的一角。   复杂的心绪被强压下心头, 她勾勾嘴角, 笑了一下。   杜成霜吐槽她是木头桩子理工女,她倒觉得男人没情趣起来才是真的不解风情。   也难怪这段“初恋”有始无终, 谁会将一本科普书用来纪念初恋?   真是乏味又无趣。   她哂笑起身,将书放回了书架上,按照它原本的躺姿, 夹在两本书之间, 斜斜地放好。   手指再度掠过排排书籍,最后停留在最下方, 一本尚未拆封的书籍。   《Hiroshima mon amour》,广岛之恋。   她隐有听闻过这本书的盛誉, 但尚未一睹全貌, 对书的内容也知之甚少。   就像它不曾打开的塑封膜一般, 她想, 或许这该是一段纯洁的爱情故事。   可她运气实在不好, 选择题也总做不对。   这是一本无关于忠诚,是一个在混沌环境下, 只关于性和欲望的书籍。   “他的目光惊醒了她。他们四目相对, 彼此都强烈渴望得到对方”。   各有家庭的男女在战争的阴霾下以情人的身份短暂彼此拥有,可谁也不曾想过为谁停留。   她身心有些惫懒, 看得囫囵吞枣,一目十行。   看完后, 像嗓子眼卡了一根羽毛,不扎人, 不疼痛,却又瘙痒得令人难以忽视它的存在。   这是一段露水姻缘,是一个将要遗忘的故事,是一个注定要走向悲剧的故事。   但凡是人,就会有一些过去,这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像他从不过问她的从前一样,她也不该对他的过往经历产生不必要的好奇。   毕竟他们的结合不是因为爱,只是婚姻的联盟。   知道太多,于生活无益。   一切都会走向遗忘,巨大的创伤,刻骨铭心的爱情,都会因时间而变得无足轻重。   她无师自通明白了什么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困倦凭空升起,她轻呼一口气,合了合眼睛,将书盖在脸上,倚靠着椅背稍作休憩。   日光暖烘烘照在身上,将人化作太阳底下的一床棉被,曝晒着,烘烤着。鬓角淌出了丝丝细汗,她却陷入一个长长的梦境。   梦中,她攀爬在一片山岩绝壁上,步步维艰,一头羚羊鸣叫着,三两步追上了她。她心生恐惧,使出全身力气奋力向上爬去。   炎热,焦灼,汗如雨下。   终于,她拽住了崖壁边缘的钢钉,抬起一条腿搭上了悬崖。   就在此刻,山麓起了风,草木飒飒作响。   她尚未爬上崖顶,先撞上了一双清澈好奇的小兽眼睛。一头羚羊,正在悬崖边俯视着她。   手中钢钉松动,身下一空,她惊吼一声,骤然摔下悬崖。   “啪”一声响,盖在脸上的书籍掉落在地上,她惊惶睁眼,只见一片日光明媚,绿意盎然。   身后“咚咚”两声敲门声,她扭身回头看,身着蓝制服的女佣道:“顾女士,吃饭了。”   这一觉让她睡得恍惚,她直起身问:“几点了?”   “六点半了,顾女士。”   她缓了缓神,将掉落的书拾起来,拍了拍灰尘,放回了书架上,道:“好,我就来。”   —   周家吃饭的餐厅有三个房间,一楼的餐厅主要用作家庭宴会,二楼餐厅多是日常用餐,三楼的餐厅是西厨和吃下午茶的地方。   这是下楼时女佣向她介绍的。   电梯里,她撑住扶杆,状若随意地问:“你们家大少爷,以前带过什么女孩子回来吗?”   能进周家做佣人的,都是国外家政大学毕业的优等生,怎么能听不出主人家一点潜台词,但保守起见,女佣没有将话说死,“少奶奶,我在周家工作三年,没有见过大少爷带什么女生回来。”   顾宥缦弯唇笑笑,“是吗?就随便聊聊,你不要顾虑太多。”   女佣看看她神情,补充:“但是据我所知,大少爷让家里人都知道的交往对象,只有少奶奶您。”   她失笑。   她和周惟深算什么交往对象呢?不过各取所需的结盟而已。   自从上次周惟深从港区回来了一趟之后,他们有近半个月没有联系了。   他全球飞,和国内又有时差,一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微信上说两句话,发现两个人回消息总要错开三四个小时后,连消息也停在了他最后回她前几天说要去参加拍卖会的一句:好,只要你喜欢就好。   谁都没有再开启下一个话题。   二楼餐厅,比飘扬的美食先传出来的是游戏“Biu Biu Biu”的声响。   顾宥缦走进餐厅,先看到的就是一家人围坐在一块和和睦睦的场景。   一个可推拉的架子上摆着一个液晶屏幕连接steam游戏,海云坐在轮椅上操控游戏机,周晏川盘腿坐在地毯上,男人都歪着脑袋在一旁观战。她的婆婆还有二叔母坐在一块聊着什么,周庄怡和周明嘉则各自玩着手机。   看见顾宥缦来了,管家快步上前来,热络而又不失尊重道:“马上就开饭了,您饿了吧?”   “还好。”她轻声说。   随着管家的声音,其他人也注意到她来了,海云将手上握着的游戏机递给了周晏川,抬头对她道:“小缦来了。”   海云坐轮椅不是腿伤了,更像是老顽童的顽劣,家人出于对长辈的尊重,不好多置喙,只能训训周晏川这头号的叛逆青年。   顾宥缦上前几步,道:“下午就来了,不知道您是不是在小睡,就没去打扰您。”   “哎呀,小事情,上次家宴就说了,在我们家不要讲这些规矩,家里没那么大规矩的。”   有海云在,周家的家庭氛围的确比她想的要轻松一些。   只不过表面一片和睦,背地里还是暗流涌动,装腔作势的人在哪都不会少。   周晏川关了游戏,同顾宥缦打了个招呼,“大嫂好。”   他又对奶奶抱怨道:“海云,你总这样,我下次不带你玩了。”   周家最没规矩的,恐怕就是周晏川了。周春景挥了一巴掌在他脑袋上,“没大没小。”   “海云,你管管你儿子,他又打我头!!”周晏川捂头大喊。   海云从轮椅上倾身,抬手往自己大儿子腿上不轻不重挥了一巴掌,貌似责怪,“晏川不聪明就是被你打傻了。”   “谁不聪明!!”周晏川气得跳脚。   顾宥缦被逗得展颜一笑。   同海云打过了招呼,她又同公婆和二房太太道:“叔叔,阿姨,叔母。”   周春景笑着同她点了点头,木苒芬只是抬了抬眼皮子,瞥她一眼。秦婉秀倒是热情一些,笑道:“我下午和你叔公在外面,你叔公有局,脱不开身,听说你来了,我就先回来了。”   “早知道叔母回来了,我该先下来见你的。”她微笑道。   “客气。”秦婉秀指了指身旁的位置,朝她招了招手,“来,快过来坐。”   顺水推舟,顾宥缦走到了她身侧坐下。   木苒芬发现自己这个儿媳对叔母都比对她这个婆婆要亲近一些,心里又生起了一番别扭。   六点半,准时开餐。   周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海云先道:“小缦,你今天送来的绣画我很喜欢,让管家挂画廊去了,吃完饭,我带你去看看画。”   顾宥缦只弯眼笑,“家里人喜欢就好。”   “嗯,惟深最近在做什么啊?”海云又问。   听到这个问题,木苒芬和丈夫倒是一致看了过来。   顾宥缦回答:“他最近好像在忙几项合作还有子公司纳斯达克上市的事情。”   海云叹道:“他这孩子真是辛苦。缦缦,你最近又在忙什么呢?”   “我最近在做一个自媒体账号,刚起步。”   “自媒体我了解过的,那很好啊,你在哪个平台,我来关注关注你。”说着,她掏出了手机。   顾宥缦倒没想到她老人家这么时髦,自觉心理距离又拉近了些,她说:“在抖因和小红薯都有账号,就叫YUMAN。”   海云解开了手机锁,将手机递给大儿子,“来,帮我关注小缦。”   周春景哪会弄年轻人这些东西,把手机又递给了儿子,“你帮海云弄弄。”   海云指挥众人,“都关注了,支持支持小缦的工作。”   一时饭桌上没人动筷子,所有人都在划拉手机,连带着旁边佣人,一下涨了十几个关注。   顾宥缦低头看着手机,真切感受了一把社死,不由地后悔起自己的嘴快。   周晏川见她这才几百个粉丝,很嫌不够排面,道:“大嫂,我有几个群,我给你宣传宣传啊!”   顾宥缦试图制止这场闹剧,“不用了,顺其自然就好。”   周晏川却自顾自道:“我已经发了,你等着涨粉吧。”   顾宥缦:“......”   见大家都关注得差不多了,海云才示意众人可以接着吃饭了,自己却又问:“你这做自媒体了,倒也方便,最近没有其他什么事了吧?”   “下个月会去一趟云市。”   海云点头,“那这个月就是有空了。”   她当即吩咐管家道,“小马,你看看惟深最近在哪里,给小缦订个头等舱,夫妻俩,总异地分居也不是事。”接着又和顾宥缦说,“小缦,你工作轻松一些,就多体谅惟深一些,也多跑跑,当蜜月旅行了。”   她这是硬话软说,不问当事人意愿,就已经先宣布了决定,甚至还堵死了顾宥缦想以工作为由的借口。   适才虚假的温暖烟消云散,顾宥缦放在口中的海参如鲠在喉,顿了许久她才抿下去。   她终于感受到那天父亲在周家寿宴上所说的周家现状了。   看似和蔼可亲没架子的老太太,却使惯了软硬兼施,三言两语做出决定,周家所有人都只有听从她摆布的份。   她太……把人都想得理所当然地好了。   总是记吃不记打。   她实在厌恶被人安排,厌恶被摆布,厌恶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海参下肚,带着一点料酒和本身的咸腥味,顾宥缦张口本想找理由推拒,可一股反胃又倒涌上来。   刚下肚的海参又回到了嗓子眼,顾宥缦低头捂了捂唇,想把这股恶心感咽下去,可下一秒,一股更强烈的倒流涌上来。   她顾不上打招呼,起身捂着唇跑进了厨房,在清理厨房的佣人吃惊的目光中,趴在水池边“哇”地一下将刚刚吃下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餐厅里,人人扭头往厨房看。   周晏川先问:“嫂子这是怎么了?”   有过经验的秦婉秀和木苒芬打了个眼色。木苒芬接收到了信号,立刻又看向了丈夫,难掩意外和惊喜:“你瞧,我上次说什么来着!”   男人哪有那么好记性,周春景对妻子的哑谜大惑不解,“你说什么了?”   海云站起了身,面色不霁:“都嘀咕什么呢!还不快去看看!”   顾宥缦被扶到了一旁坐下,在心思各异的眼神中,她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她也拿不定主意,只道:“我这个月生理期来过了。”   刚刚待她还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木苒芬,突然变得如积雪初融般温言温语,主动轻拍着她后背道:“好囡囡,别管这些,我叫了医生来给你看看。”   在一家人嘘寒问暖的关心中,顾宥缦扫过一张张窃喜的面容,不知为何,忽觉身上发凉。   她应该是病了,为什么,人人脸上都挂着这么开心的表情? 第二十七章   周家请来的医生是位老中医, 穿着一件白大褂,背着一大白药箱子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稀疏的头发还在风中招摇。   周家人簇拥着顾宥缦坐到了沙发上, 她伸出手腕给老中医号了把脉。   医生微皱着眉头, 沉吟不语。   木苒芬先忍不住了,问:“何医生, 她这是怎么了啊?”   老中医没回答她,只是对顾宥缦道:“你舌头伸出来,我看看舌苔。”   顾宥缦便又张嘴给他看了一下舌头。   医生有判断了, 再详细追问:“最近是不是吃了很多补品啊?”   她想了想, “对,前段时间我生理期痛, 家里的阿姨炖了一些补汤。”   “以前饮食习惯不太好吧?”   顾宥缦稍稍点头:“是不太规律。”   “嗯,那就是了, 身体虚不受补, 再加上你这肝郁, 胃气上逆, 就导致了恶心, 反胃,我给你开几个方子, 疏肝解郁, 日后也要注意,少吃冷饮寒食, 补品也要注意量,不能吃太多, 过量了适得其反。”   一听只是身体虚不受补,木苒芬大失所望, 又再三确认,“何大夫,她这不是怀上了?”   何岭道:“大太太,这有没有喜我还能摸不出吗?”   “那她这怀不上,是不是身体不好的原因啊?”   她脱口而出“怀不上”三个字,让顾宥缦心口都一堵,堵的不是“她怀不上”,而是,为什么这些人看着比她还着急?   何岭摇头说:“这两口子才成婚多久?哪有那么快的。”   “哎。”木苒芬脸上的喜色尽数褪了,往沙发上一靠,裹了裹披肩,语气平平道,“那您看着开个方子,给她抓几服药,当然,最要紧的是开些滋阴补阳的,把她这体质好好调理调理,现在年轻人,真是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了。”   “只要耐得住,调理三个月,这半年里也少吃些寒性的食物,经期紊乱,生理痛,也能一并调理好了。”   顾宥缦当然知道医生没错,调理身体也是为她好的,可她心里就是犯恶心和膈应,就好像被摁进了一片冰冷的寒潭之中,周围站满了人,可她只觉得双双目光都只有冷色的审视,没有一双眼睛带有温度,冷得她想抖。   见她脸色发白,医生问:“是不是胃里还难受啊?”   她按了按胃,“有点儿。”   “这样吧,你跟我去药堂一趟,我给你扎两针,你再把中药也拿了。”   她小声道:“必须扎针吃中药吗?”   对于中医,她很有心理阴影。小时候隔壁邻居一大爷,脑中风偏瘫,家里人常推着他出来晒太阳,他身上从头到脚密密麻麻扎满了针,和个刺猬似的。每到饭点隔壁就传来阵阵浓郁的中药味儿,她的房间就对着隔壁的抽油烟机口,有时候能把她熏吐了。   按她在外生活那么久的蒙古大夫自诊水平,发烧就吃消炎药和退烧药,肠胃不适就吃肠胃宁,痛经就吃布洛芬,拉肚子就吃蒙脱石散。至于中药,没病到绝症的地步,她是一贯敬而远之的。   可再在周家面对一群魑魅魍魉坐半个小时,她就要窒息身亡了。   在心思各异的目光中,她捂着小腹起身道:“好,我跟您去药堂。”   他回头对海云说:“海大小姐,您这孙媳妇我领走了啊。”   海云点头,“多劳跑这一趟,你替她仔细看看,我就不送了。”   “应该的。顾女士,跟我走吧。”何岭和顾宥缦道。   顾宥缦跟着何岭上了司机的车。   车从后门开出去,围着周宅转了一大圈,转到了前院,又开了一小段街道,不到十五分钟,车停在了一栋小楼前。   小楼门口挂着大大的牌匾:方济药堂。下有一行:创始于清光绪二年(1876)   三扇黑木大门敞着,入目就是药房,几个穿着白大褂的药师正在给等药的客人抓药,柜台上摆着几个铝桶,写着:免费提供凉茶。   另一面的墙上则贴着一张:免费测血压。   药师们见何岭回来了,纷纷喊道:“师叔。”   “哎,你们忙吧。”   何岭见顾宥缦打量着药房,他指了指后门道:“顾女士,这边来吧。”   干药材的味道还好,一掀开门帘,一股浓郁的煎药味道传来,一闻到这股杂糅的中药味,她的胃又开始翻恶心,她冲何岭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出去吐一下。   何岭说:“没事,你先进来,扎两针就止住了。”   他说扎两针,还真就只两针,一针扎在小臂上,一针扎在虎口。   顾宥缦都不敢看,眉头紧皱,脸拧成了苦瓜,撇开脸闭紧了眼。   先是一阵些微的刺痛感,接着被扎的地方又有了些肿胀感,手臂发木。她回头看了一眼,两根针都扎上了,比她想的痛感要好一点,但她还是胳膊僵在桌台上,一动不敢动。   何岭道:“我给你开一服药,调肝胃气血,别的补药就都不用吃了,七剂,每天两次,一天就煎一剂,知道你们年轻人不爱吃中药,我再给你开半个月的中成药。”   在医生开药方的时候,顾宥缦又看了看他的坐诊室,墙上挂满了锦旗,有些挂不下的甚至塞到了玻璃柜里。   方济药堂。   顾宥缦想起来鹿海市赫赫有名的“方济药业”,她问:“请问你们和方济药业是一家吗?”   “对,我们这是老堂口了。”   她还奇怪周家这么大一个家业,怎么还要去家外请中医,这会儿明白了,周家紧邻着方济老药堂,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宫廷御医家族,上百年的老中医口碑,现成的“妙手回春”。   何岭将药方递给她,“你拿着这个方子,去外面找人抓药就好。”   看到白单子上长长的药名,顾宥缦胃都疼了。她叹口气,道:“何医生,在哪缴费,我先付款吧。”   “不用,算周家的,你药吃完了再来抓,最好是要吃三个月的。”   能把他开的这些药吃了,顾宥缦都觉得自己成长了,更别说吃三个月的药,她愁眉苦脸,臊眉耷眼地点了点头。   见她要走,何岭抬头又说了一句:“顾女士,中医把脉也只能摸到一个月左右的身孕,胎份太小也是把不出来的,你要是不放心啊,可以自己回去测测试孕纸。”   顾宥缦血色一下冲大脑了,大窘,道:“我信您医术。”   拎着一大袋子药回到家,她将药递给了保姆,说了一下医生的医嘱。保姆自责得不行,觉得是自己用劲过猛才导致了她的恶心反胃。   顾宥缦又是好一顿安抚,好不容易将保姆送回了房间,她坐在沙发上长长地松一口气,她摸着肚子喃喃道:“还好不是怀孕了。”   她侧身倒在了沙发上,只觉得精疲力尽。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一股浓烈的中药味熏醒的。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的房间,回到每天早上都在中药味中醒来的日子。   她洗漱了一下,走出卧室,保姆听到她的声音,喊道:“太太,你先吃早饭,过半个小时就可以吃中药了。”   光是闻着味,她都又要吐了,顾宥缦慢吞吞道:“我先喝药再吃早餐吧。”   “也好,那您稍等啊。”   一碗黑黝黝的液体端到了她面前,液面上还漂浮着白色气泡和中药屑,在保姆炯炯目光下,她硬着头皮抿了一口,又苦又烫,只一小口,她眼泪就出来。   “是不是太烫了?那放会儿吧!”保姆赶紧道。   顾宥缦扶着额头看了看手机,先看到的就是一条航班信息通知。   明天早上十点,从含鸫机场飞纽约。   她错愕一愣,这显然不是她自己买的机票。   她又点开航班信息,看到了订票时间是昨晚。   一股郁火扑上心头。   她不介意出国,不介意航班时间久,也不介意路程远,但千里迢迢做的事情一定要是她想做的,而不是被人随意决定安排的。   看了几分钟,她径直点了退票。   通知上重新显示,航空公司正在审核退票中。   又过了没多久,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是马管家。   仿佛被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周家的眼皮底下。   顾宥缦恶心坏了,但又顾及长辈面子,敢怒不敢言,只能找个充分的理由做借口,她最近没有去美国的行程,所以也没有办签证,去不了。   挂了电话,她端起那碗中药,汩汩地喝下了肚。   保姆被她吓着了,连忙道:“太太您慢点,小心烫。”   顾宥缦喝下了小半碗,咽喉发堵,胃部一阵剧烈倒涌,她猛地冲向了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哇哇”地吐了出来。   最后那碗中药,她装保温杯里带去了工作室,喝了两口,实难下咽,全数倒进了下水池。   她吃什么吐什么,吃药不管用,饭也吃不下,保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束手无策,只能打了电话先给周先生汇报情况。   周惟深当时正在会上,看到手机来电,先按了静音,发现是家里保姆的电话后,叮嘱秘书先做记录,他起身去了会议室外接电话。   电话响了,顾宥缦看了一眼来电人,是周惟深。   手指在绿色小点上停了好一会儿,最终是按了静音,将手机反盖在桌面上。   她不该冲他发脾气的,可是近来一团糟,让她觉得生活在一点点失控。   她讨厌这种失控。   可反观他,似乎没有丝毫的影响,他的工作和生活都依然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只有她的生活和工作变得乱七八糟。   心理上有了不平衡,就会生出怨言。   她不想把自己变得像个怨妇一样斤斤计较、喋喋不休抱怨个没完,最好是不要联系,就当他不存在。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周惟深会又突然回来了。   他的西装外套规整挂在衣架上,衣领下的领带却没有解开,躺靠着床头,拖鞋还在脚上,就那么沉沉睡着了。   站在卧室门口看了他许久,顾宥缦先是震惊得呆住,心生无限埋怨,而后那满腹的牢骚又都化作了说不尽的委屈。   她蹑步走近,正要拧开床头灯,却先看见了摆在床头柜上的小礼盒。   里面是两块腕表,一块女士的,一块男士的,她无心去看品牌,合上盒盖,拧开灯,蹲在床边看了看他。   昏黄灯光映照着他俊朗的面容,睫毛的阴影下是淡淡发青的疲劳眼圈,他也瘦了,脸上骨骼轮廓更清晰了,指间还攥着工作用的手机。   她替他拿开手机,充上电,“叮”一声突兀脆响。她怕惊醒他,扭头看了他一眼,发现即使这样,他也没有醒。   缓慢替他解开领带,又脱了鞋袜,他终于被惊醒了,睁开眼朦朦胧胧看到了个影子,他道:“老婆?”   “嗯。”她动作微顿,先应了他一声。   周惟深捏了捏鼻梁,撑着床准备起身,“我去洗澡。”   “不洗了,睡吧。”她说。   他困得有些糊涂了,还是存在几分理智道:“刚回来,我身上脏。”   她那委屈,又润物细无声地化为了心疼,她按了按他肩膀,鼻音瓮声发堵,“我不嫌你,睡吧。”   他向她伸出了手,等着她过去。   顾宥缦也没再洗漱,只脱了外套,拉住他的手指躺上了床。   温暖的被子盖在他们身上,她蜷缩在他怀里,头抵住了他的下巴。   他用下巴拱了拱她的软发,分明还没醒过劲,低声呓语着:“乖乖,最近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他一声“乖乖”,她忽地落了泪。   她明白了他为何两次匆匆赶回来,又匆匆离开。   摇了摇头,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允许他再说话。   只是头往下低了低,钻进他胸口处,抵着他温热的胸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束一束地落。 第二十八章   睡了一两个小时, 感觉怀里的人踩空似的惊了一下,他也被惊醒了一回。   神智渐渐回笼,他看见了团在他怀里的人。她低着头, 只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发顶, 怕她憋着,他将她往上揽了揽。   发丝凌乱布在她脸颊上, 他伸手替她挑开长发,却意外摸到了一手的湿润。   怔愣片刻,他又往下摸了摸, 发现床单上也是一片的湿润。   她哭了。   那潮湿的眼泪后知后觉地浸入了他的心口, 泡得他心脏发皱。   想问她是怎么了,可她睡得不安, 脸蛋委屈巴巴的皱着,他咽下那满腹的疑问, 转身从床头扯了几张纸, 替她轻缓地擦了擦脸颊和发丝上的咸湿眼泪, 低头吻了吻她额头。   清晨, 一股浓涩中药味直冲鼻子, 他皱了皱眉头,身上的衬衫让他发觉两人都没有换衣服, 昨晚将就着睡了一晚上, 却难得是他近来睡过最沉的一觉了。   枕着她的手臂有些发麻,他想看工作消息, 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头,将胳膊从她脖颈处抽出来, 侧身拿过了一旁的手机。   手机一拉起,还连着一根充电线, 显然是她昨晚替他充上的。他用手背贴了贴她睡得发红的脸颊,轻轻掀开被子下了床,又替她掖好被子,轻声走出了房间。   门一开,苦涩中药味指引他走向厨房。   保姆正在厨灶旁搬着小马扎坐着,戴着耳机刷着小视频盯着煎药,余光瞥见门口来了个影子,吓一跳,急急忙忙收起手机,起身道:“先生。”   天然气灶上正放着一黑瓦罐,丝丝地冒着热气,他问:“这是在熬药?”   “对,这药得用文火煨着,还得熬会儿。”   这味道冲得周惟深都想屏息,他是没有喝过中药的,问:“这药她喝得下?”   “是喝了就吐,不过喝得下喝不下的,多喝两口总有用的。”   周惟深点点头,提醒了一句:“小心燃气。”   保姆有些讪讪,“好的好的。”   他回国了,但工作进程还是得推进,走出厨房,拿着手机去了阳台打电话。   手机铃声九点响,顾宥缦昏昏沉沉睁开眼,关了手机,往旁边一摸,发觉旁边的被窝已经冷了,身边人应该起了有一会了。   她惊惶仓促看向床尾,一个纯黑的商务差旅包摆在柜子上,他的外套仍挂在衣架上,她那颗提起的心又囫囵落下。   她揉着发疼的脑袋下床走进洗漱间看了看镜子。   镜子的自己长发乱糟糟的,两眼发红发肿,衣服也没换,一觉醒来浑身腰酸背痛。   她拉开衣摆闻了闻自己身上,总觉得一股馊味儿,索性脱下衣服放水洗了个澡。   周惟深回到房间里,就听到了浴室穿出的水声。   他叩了叩门,温声道:“老婆?”   “嗯?”   她正在洗头,关了水扬声立即应了一声。   他道:“没事,你洗。”   他看了看凌乱的卧室,出去交代了一下阿姨,今天换一下四件套。   洗过澡,她湿漉漉的头发只用一根黑发绳扎了个低马尾,裹着一身浴袍走出来,发现卧室里东西都收拾得干净整齐,床上用品也都换了。   房间外,周惟深还在阳台上打电话,阿姨则在洗衣房将刚换下的四件套塞进洗衣机内。   她一走出房间闻到那股中药味,嘴角就撇成了两道弧线。   听见她走出来的声音,周惟深回身看向她,又和电话那边简单交代了几句,挂了电话。   顾宥缦走到了他身后,看见他还穿着昨晚发皱的衬衫,她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说:“下午到的,你什么时间来睡的?”   她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他长臂揽过她肩膀,自然而然地捏了捏她的后脖颈,道:“先吹头发。”   他将她带向浴室,轻车熟路拿出吹风机。   顾宥缦说:“没事,我自己来。”   她正要接过吹风机,他却不由分说将她圈在镜子前,单手解开了她的发尾黑绳。   插头接上电,他按开了吹风热风,抓了抓她头发。   大抵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难免有些生疏,呼呼的热风吹在她发根处,她躲了躲,回头看了他一眼,抱怨道:“烫。”   “对不起。”   他这样道歉,唇角却扬起了一点笑容,调低了温度,温热的风吹在她发梢处,溅起的水滴和乱飞的头发让她闭了闭眼睛。   见她任由被他吹得乱七八糟,有点郁闷却又什么都没说,周惟深眼里笑容更深了,又调小了风力,从她发尾吹起。   她从镜子里看见了他高大的身影和专注的眼神,忍不住侧了侧头回身看他正脸。   他移开了风筒口,低声询问她:“怎么了?”   微垂的下巴离她挤近,她心跳漏了一拍,匆匆想移开目光。他却看破她心思似的,伸手捏了捏她下巴,往上一抬,低头在她唇上抿了一下。   唇上的柔软一触即逝,她看见了他晦暗的眼眸。   心口紧得要命,她的睫毛颤得不行,还强作镇静地问他:“你干嘛呀?”   他不做解释,只是看着她笑。   她漂亮的眼睛羞恼地瞪了他一眼,别扭地转身只留一个后脑勺给他看。   头发渐渐地干了,直到完全摸不到水渍了,他才收起了吹风机。   顾宥缦摸了摸完全干了的头发,还是小声道:“吹得这么干,很伤发质的。”   周惟深说:“那就再换一个吹风机。”   瞧这话,总之都是吹风机的问题,不是他的问题。   做领导的都一个样,特会甩锅和推卸责任。   她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了。   他将她头发梳顺,握了握她冰凉的手道:“出来喝药吧。”   她长长叹气。   一碗黝黑的药已经端上桌了,待他们吹干头发,正好药也放凉了许多,让她想以药太烫了为理由再拖延一时半刻都不行。   她愁眉苦脸地看着这碗苦药,迟迟没有端起来。   见她由衷排斥,周惟深疑惑问:“这么苦?”   她把药碗推到了他面前,“你尝一口。”   周惟深还真接过碗喝了一口,那味道不能用一个单纯的“苦”字来形容,口感复杂,醇厚中又带着几分清爽,像是单宁极高的赤霞珠混合某些虫类发酵的味道,他那剑眉紧紧地拧了起来,问保姆:“不能加点糖吗?”   这又不是喝咖啡,还能加几块方糖。   保姆坚持立场,“先生,中药是不能加糖的,加糖就没有那么好的药效了。”   他没有“良药苦口”这样的观念,对顾宥缦道:“喝一口吧,剩下的就算了。”   她小声嘟囔着:“我一口也不想喝。”   “既然喝不下中药,那就不喝了,今天我们去医院开西药。”   保姆:“......”   原想先生回来能劝一劝,结果倒好,俩人都还和小孩子一样,只由着性子去。   听到中药还没吃完,又要吃西药,顾宥缦脸都拉成黄瓜色了,她丧气道:“算了,先把中药喝了吧。”   左也抗拒,右也抗拒,还是不得不端起了那碗苦得像加了黄连的中药放到了嘴边,可一闻到那股中药材的味道,她的口中就开始疯狂分泌酸涩唾液,熟悉的作呕前兆先涌了上来。   她没忍住,又呕了一下。   他眼疾手快,伸手捏住了她鼻子,“这样好点吗?我小时候就这样喝药的。”   顾宥缦笑了,“你小时候怎么也这么娇气。”   他幽幽道:“哪个小孩会喜欢喝药?”   这倒也是,至少她还没见过爱喝药的小孩。   在他捏着鼻子的帮助下,顾宥缦将一碗药都送到了嘴边,一鼓作气咽了下去。   一碗药都见了底了,他拿下了碗,道:“好了,可以了。”   捏鼻子是挺有用,药还没尝着什么味就已经流向了肚子里。   保姆难得见她真将一碗药都喝了下去,欢天喜地和周惟深道:“先生,还是您有办法!”   顾宥缦现在不能多想喝了药的事,她拿过一旁的早餐餐盘,拿起了一块三明治送进了嘴里,想用面包香的味道来减轻口中的苦味。   三明治囫囵咀嚼了几口,咽下肚。   她张口正想说:“这样会不会......”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那熟悉的倒胃感如同退潮后又忽涌而至的海啸,她一把捂住嘴,猛地跑向了厨房,甚至都没能跑到水池边,趴在垃圾桶旁就把刚刚喝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   她撑着垃圾桶,简直两眼都发黑。   保姆惊呼一声,忙跑过去给她递纸,团团转道:“怎么还是吐了?”   周惟深蹲在一旁,替她拉住了垃圾桶,又拍了拍她的后背。   一股说不出来的带着浓重药味和胃酸味的中药水被吐了出来,顾宥缦自己闻了这个味道都想吐。她推了推周惟深,想要他走开,他却岿然不动,甚至还替她捋了捋耳侧落下的发丝:“没事,吐吧。”   这简直是她人生中最难看的画面,呕吐物,涕泪糊了满脸,她一边吐一边呛咳,他目睹一切,还能接过保姆递来的温水守在她身边。   顾宥缦从来没有这么难堪过,这样难堪还不止被一个人看到了。   她的朋友,周家人,甚至周惟深……   杜成霜都常说她“死要面子活受罪”,眼泪都说不清到底是被呛出来的,还是因为心理难受而哭出来的了。   直到她完全没什么可吐的了,他用纸巾给她擦了擦嘴,并将水喂到了她的嘴边。   顾宥缦别开头,声音发颤道:“你不要看我。”   “没事。”   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将水放到了一旁,半搂半抱地将她带回了客厅。   他同保姆嘱咐道:“王姐,以后药就不用煎了,她喝不下,再吐几回倒是把胃弄坏了,家里的花也换换,把空气净化器打开,散散房子里的中药味,她闻不得这个味道。”   保姆连声应下了,先去厨房将她吐过的垃圾袋都收拾了。   周惟深哄着她又喝了几口水,水一下肚,她又想吐了,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想手掌伸到了她下巴前,兜住了她吐出来的苦水,又一把拿过了旁边的敞口花瓶,递到了她面前给她吐。   感觉肺都快呕出来了,再次吐无可吐她才缓和下来。   周惟深抽了几张纸擦了擦手,手心攥着脏污的纸团,只用胳膊揽着她。   顾宥缦实在受不了那股味了,推了推他,哑声道:“去洗手。”   他喊了一声,“王姐,还有垃圾桶吗?”   看到阿姨又拿了垃圾桶来,他才起身去厨房洗了手,擦干手后,他回了沙发处,将蜷缩在沙发上的小姑娘抱进了怀里。   她眼尾全是泪水,战栗地抱紧了胳膊。   他将她抱在膝盖上,一遍遍低头吻她额头。   阿姨有些手足无措,问:“先生,我这......”   周惟深抬头看向她:“这几天辛苦你了,你回房间休息吧,我来守着她。”   保姆应一声,又收拾了垃圾,从后门员工通道拎出去,将空间让给小夫妻。   直到感觉家里又安静下来了,她才闭着眼睛,声音轻而颤地道:“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是,你只是生病了。”   他的手掌包裹着她温热发烫的脸颊,反复摩挲,上次回来她还长了一点肉,这才小半个月,她下巴都尖了。   静了静,他低声哄道:“乖乖,我们再去医院看看好不好?不想喝药我们就打针,我陪着你。”   她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服下摆,眼泪止不住地流。   他抚着她的发尾,用纸巾轻拭着她的眼泪,从眼尾一直到耳窝。   折腾好几天,她还是进了医院打吊水。   再折磨下去,她小半条命都快交代了。   她沉沉地躺靠在医院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床薄毯,难受得紧闭着眼睛,耳朵里却不自觉捕捉着周惟深打电话的声音。   他就站在输液大厅旁的安全通道口,侧侧身便能看到她。   她睁开眼,往那边看了看,周惟深挥手向她摆了摆,示意他在,又将鼻子往上一戳,做了一个猪鼻子的丑脸,她眼泪还没干,扑哧一下就笑了。   他放下手,言谈中冷静安排着他离开后团队所有后续工作,嘴角又朝她扬了扬。   她斜靠着躺椅,下巴温柔含着毯子一角,注视着他挺拔有力的身姿,就像一片飘摇的落叶,寻不到落脚点的蒲公英,轻轻飘飘地落在踏实的泥土上,心下茫茫然踩不着地的那处,忽而落下了。   那绝望而难堪的情绪,被他的稳定的精神力拽了起来,她第一次在悲观主义下落的悬崖中,拽住了一根坚实的树木。 第二十九章   为了不耽误下个月工作, 整个五月底她都老老实实在医院度过,积极配合治疗,打针吃药, 好好的白皙手背都快扎成筛子了。   六月芒种将至时, 她的症状总算好转,只是原本基数就低的体重一落再落。周惟深在国内陪了她许久, 每天线上办公,面对面盯着她吃饭吃药。   白天他是衣冠楚楚,晚上他是禽兽不如, 过了十来天大荤大肉的日子, 顾宥缦遭不住了。   病好点,她就开始想往外跑, 觉得被他和阿姨管得浑身不自在,答应了会保重身体好好吃饭, 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才将他赶回纽约工作。   他一走, 她当天立刻买机票飞云市。   去云市的这一趟, 杜成霜是和她一起的。   飞机穿过明澈如洗的天空, 在暖阳照耀下抵达云市机场。   落地广播响起,顾宥缦拿下了盖在脸上的蓝色渔夫帽, 抬起眼皮子看向窗外, 飞机正在停泊,风景飞速倒退。   日光正盛, 杜成霜喋喋不休地和她说她衣服穿太多了,劝她脱下外套, 以免中暑。   她穿着一件羊绒的呢子大衣,愈发衬得皮肤雪白, 低帽檐的渔夫帽往头上一戴,只露出一截高挺的鼻梁和红棕色的唇,眼皮子还耷拉着,左耳进右耳出,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空姐推开了舱门,乘客们纷纷拿下行李准备下机,重实的摄影包搁置在行李架上,杜成霜打算先拿下来。   见她是女孩,一位男乘客热络道:“是那个包吗?我帮你拿。”   他踮脚拉住包带往外一拽,包纹丝不动,他有些尴尬,左看右看了一会儿,说:“应该是卡住了。”   顾宥缦穿着双带跟的短靴,解开安全带一起身,比一米七出头的男士还高半个额头,她声音困倦沙哑道:“谢谢,我自己来。”   她抬手将摄影包从架子上稳稳拉下来,胳膊一抬,不费什么劲就背在了单肩上。   男人抬头看着她,嘴角抽了抽。   云市的平均身高就不高,她和杜成霜两人走下飞机,夹在人群里,如鹤立鸡群。   风一吹,顾宥缦侧头咳了两声。   杜成霜侧目看她,意有所指:“我发现你自从结婚之后,身体是越来越虚了,年轻也悠着点,别纵欲过度了。”   顾宥缦凉凉送她一个词,“滚蛋。”   她“啧啧”八卦说:“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没听你吐槽过你那老公,看来他某些方面应该挺行的。”   顾宥缦淡漠的神色没变,瞥她一眼,声音清浅而温凉:“你是不是单身太久憋疯了,满肚子男盗女娼。”   杜成霜幽怨,“你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我都空窗多久了,你也不想着给我介绍介绍帅哥。”   她一顿,当真了,仔细想了想身边有没有合适人选,又问杜成霜:“你想要什么样的?”   “长得帅,个高,干净,有正当职业,别太有钱,有钱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顾宥缦回忆了一遍认识的异性,还真对号上一个,“上回我去肯尼亚合作的一个带队甲方长得还不错,一米八多吧,人也挺好说话的,你想认识吗?”   “长什么样,有照片吗?”   顾宥缦侧目看她:“你先说说这次是打算半年还是三个月?”   杜成霜给了她一个飞吻,“七天。”   “渣女。”她感叹。   杜成霜笑着弯了弯眼睛,“瞧你这夸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对朋友的婚恋交友观,她不多置喙,认真谈也好,玩也好,都是成年人的双向选择,后果自负,旁人没有质疑的立场。   在行李提取大厅,顾宥缦插兜站着静静等待自己行李箱出来,杜成霜挽着她胳膊,每转过一个行李箱她都要嘴一句:“嚯,这箱子都快塞炸了吧。谁家小孩用这么小的箱子。这有个土豪,箱子都是日默瓦联名款......”   那日默瓦联名款的箱子和小箱子同时被一个人拎了出去。顾宥缦和杜成霜同步往旁边看了一眼,是个穿蓝衬衫和黑西裤的男士,恰巧还是在飞机上试图给顾宥缦拎摄影包的那位。   见她俩都看了来,男人含蓄礼貌笑了下,指了指外面示意自己先走了。   她俩行李也出来了,顾宥缦箱子稍大一点,得费点劲搬下来。听说云市气温只有十几度,她近来体寒得很,多带了两件大衣。   俩人拉着行李箱并肩走出机场,身影高挑又时尚靓丽,牛仔裤包裹下笔直的长腿让人频频侧目。   机场停车场,一群快车司机正在招揽生意,一见有两个看着就是肥羊的年轻女孩,如鬣狗遇着猎物般群扑而上。   杜成霜怕被坑,执意要打网约车,正在她们被快车司机缠得烦不胜烦的时候,一辆黑色商务车缓缓开到了她们身前。   副驾驶座的车窗摇下来,竟然还是刚刚那位男子,他道:“两位美女是要去哪,我们老板说送你们。”   顾宥缦最讨厌这样轻佻的搭讪方式,眉头皱了皱。杜成霜玩味笑道:“老板?就怕我们上得了车,下不了车了。”   后排的车窗落了下来,露出一个成熟男人的侧颜,他身着酒红衬衫和黑西外套,无框眼镜柔光微闪,他转过脸温声道:“杜小姐,顾小姐,又见面了。”   顾宥缦稍稍想了想,“何......”   “何宓,何先生,好巧啊,你也来这边出差?”杜成霜先高兴而又熟稔地打上了招呼。   “是很巧,你们要去哪,我让司机送你们。”   “不用了,我们......”   顾宥缦拒绝的话还没说完,杜成霜攀着她胳膊道:“行啊,正好我们对这边也不熟,有个司机带路多好,我们要去迈舵酒店。”   何宓眼睛微弯,“正巧,我也住那。”   他朝着前排微抬下巴,吩咐道:“小胡,给两位女士抬一下行李。”   司机和助理同时下车,帮她们将行李送上了后备箱。   杜成霜语气一谄媚,顾宥缦就知道她又要开始套近乎了。她这人说俗点是掉钱眼的钱串子,说高级点是先天的生意人,创业初期就敢带着项目策划书一家一家投资机构拉赞助。   她有句“名言”,二十岁除了半斤尊严和半斤脸皮以外一无所有,想赚钱就得不要脸,忽悠到了投资算赚,忽悠不到也不亏。   一上车,她就打开了话匣子,自来熟地和何宓唠上了,先感谢了他上次递手帕的绅士行为,又套上了一个还人情的幌子,接着便问何宓今晚有没有时间,她和宥缦一起请他吃个饭。   顾宥缦默默伸手掐了她手臂肉一下让她适可而止,杜成霜呲牙咧嘴。   “在这遇上也是缘分,请也该是我请你们,哪有让女士买单的。”何宓见她神情怪异,疑惑问,“不舒服吗?”   “空调开得有点冷哈。”   她“嘶嘶”揉了揉被拧疼的肉肉。   何宓又吩咐司机,“空调关了吧。”   顾宥缦一见杜成霜那狗腿子的样子就来气,胸口又替她发堵,说不出一句话。   车停在迈舵酒店门口,助理替她们将行李箱又搬下来。   杜成霜和何宓唠了一路,她健谈起来就没有接不住的话题,言笑晏晏,分寸恰到好处。一直到电梯到达,她们住的是中间商务房,何宓住的是顶楼总裁套间,这才告别。   走出了电梯,一路缄默的顾宥缦这才忍不住开口吐槽:“你不是一向讲究不死缠烂打,点到为止的吗,今天变狗腿子了?”   “我的大小姐,他是何宓,你查查百度百科,他是方济药业的执行总裁,董事,这几年有什么比搞医药还赚的?只要他给牵牵线,别说各家基金,光是跟着他打听点行业风向,投投资我都能躺平赚麻了!”   “钱串子。”顾宥缦无奈道。   “张张嘴套近乎的事儿,唾手可得的人脉不要是傻子。”杜成霜走得很飒,言辞振振,“但凡想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些什么,大小姐你视金钱如粪土,因为你从来没有过真穷的日子,如果你也经历过一家三口吃咸菜拌馒头,住工地大棚讨工资,被人泼红油漆的日子,你就知道钱有多重要了。”   杜成霜家境不算差,但是也切切实实过过苦日子的,所以她这人身上有一股韧劲,像遒劲的君子兰,不过她常常自我调侃,以铜钱草自称。   到了酒店房间里,将行李安置好,俩人各奔此行目的地。   顾宥缦这次来云市是出席一场摄影大赛,她不是选手,是评委,连酒店房间也是赛方安排的。杜成霜正想给花店换供货商了,正好蹭她公费报销的酒店多住几天,在云市物色新合作商。   她的花店价格高,顾客不多,主要服务对象就是富人阶层,对鲜花品质尤其重视。店虽小,但她亲力亲为,短短三年就赚回了前期投入成本。   下午主办方安排了饭宴招待远道而来的评委们,顾宥缦不可能和杜成霜一块去还何宓的“人情”。   杜成霜倒是直接地说她去不去都没事,反正是她要和何宓套近乎。   能做到企业高层的都是人精,顾宥缦怕她吃亏,提醒她悠着点,别把自己忽悠进去了。   夜已深,走进订好的餐厅时,她和顾宥缦道:“放心,我栽不到老男人身上。”   那时,顾宥缦没有意识到她这“栽不到”到底是什么意思。   餐厅衣冠镜内照出的彩灯闪闪夺目,杜成霜拿出口红,对镜将唇又描得更红些。   渐渐地,眼前这些五彩缤纷的彩灯聚集重组,并成记忆中方剂药业的灯牌,越发闪耀,闪耀到近乎刺眼。   十二年前,方剂药业的曾执行董事,现董事长,高高在上地乘坐着一辆豪车,从车窗内甩出几打钞票打在她父亲头顶上,不耐烦地让她父亲拿钱滚蛋。   她永远记得父亲点头哈腰穿着不合身西装捡工钱,却被保镖推搡到路边时的落魄狼狈样。   有钱可真了不得。   能踩着层层脊梁骨把玩底层人尊严。   他们不在乎谁家老人病得要死了,谁家孩子交不起学费了,只在意自己的豪车有没有被刮花,皮鞋有没有沾上尘土。   她做不成,也不想做屠龙少年,她就要做恶龙。   男人最喜欢什么呢。   直白放浪而又纯洁。   想象着好友的样子,她抿出一个淡漠浅淡的笑,确认自己状态完美,她踩着细高跟,一步三摇地走进了餐厅内。   饭宴上,觥筹交错,顾宥缦只低头吃自己的饭。   这次大赛的主办方,德徕集团项目负责人丰皓忠一来就瞧上了号称“最年轻花卉摄影师”的顾小姐。   漂亮且目中无人,实在勾人。   搞艺术的多少都有点清高,但再清高的人也经不住钱砸。   他自信满满地端着两杯红酒踱步而来,缓声道:“顾小姐,久闻大名,介意深入认识一下吗?” 第三十章   她握筷子的手一顿, 偏头看向他。   三十多岁的男人,方脸,个头不高, 看着就很虚的中年发福, 领导的款倒是拿得很是劲儿。   面对甲方,她还是留着几分客气, 点头道:“你好。”   “顾小姐能喝一杯吗?”丰皓忠将酒往前递了递。   行走在外,应酬交际总难免。顾宥缦接过酒杯,礼貌同对方碰了一下, 微抿了一口。深红酒液斜倾, 只沾湿了她的唇瓣,分毫未曾入口。   见她给面子, 丰皓忠更是高兴,单手插兜, 中气十足地道:“顾小姐前不久的墨尔本之行, 为《花艺》一刊拍摄的封面和专栏篇目实在高级, 还有《花的姿态摄影艺术》一文, 我让手底下的摄影师们都好好拜读研究了, 我可是顾小姐的粉丝,只可惜一直没能有机会和你合作。”   合作?   顾宥缦不和第一印象不好的人合作, 她委婉道:“实在不好意思, 我今年的工作排满了,如果有机会, 希望以后我们还能合作。”   “哈哈哈,顾小姐这可就有点不给面子了, 这才六月呢,顾小姐如果这两个月没时间, 我们下下个月再谈也好啊。”   顾宥缦端着酒杯指了指坐在身边的同行,道:“在这里我资历最浅,哪能占前辈们便宜。”   见她主动把机会供出来,有人立即起身端着酒水迎上来,“丰经理,您怎么还亲自来了,该我们来给您敬酒才对。”   “是啊,丰经理,吃完饭我们再组个局,一块去唱歌吧!”   见了身边人谄媚的嘴脸,和中年男人虚荣的高尾巴,顾宥缦唇忍住了白眼的欲望,端起碗继续吃饭。   丰皓忠站在她身后,一边哈哈笑着应和着围上来拍马屁的人,一只手搭在了她的椅背上,手掌拍打着椅背,似有若无地往她后背上靠近。   顾宥缦直起身,拿起餐帕擦了擦嘴,椅子往后用力一推,只听“呃”一声低喝,她回头看,看见了丰皓忠一脸痛色,她捂着嘴惊讶道:“您怎么了,没事吧?”   见她神色惊惶失措,不像是故意的,丰皓忠忍了忍痛,若无其事摆手道:“没事。”   “真不好意思,我都忘了你站在后面,没撞到就好。”她一句话轻飘飘带过歉意,接着向众人点了点头,说了一声“我去一趟洗手间”迈步走出了包间。   她前脚刚走,丰皓忠后脚就跟了出来。   只可惜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步履不停地进了女洗手间。   这种商务宴请的餐厅,吃的都是个逼格,餐食摆设得精致无比,口味平平无奇。   今天吃的还是改良的地方特色菜,偏于重口,放了许多香辛料,薄荷折耳根香菜,口味也偏酸辣。   她是不太吃得惯酸辣口的食物的,进洗手间之后便捧了一口水漱了漱口,又撕了一包漱口水咕噜咕噜几下冲掉口中的折耳根味。   她倚靠着洗手台打了个电话给杜成霜,想问问她现在在哪。   手机铃声一直响到了语音提示“暂时无人接听”,想到她可能设置了静音,顾宥缦只好挂了电话,将手机放到了水池旁,又洗了洗手,准备走出洗手间。   一出门,她脚步就停住了。   丰皓忠正站在洗手间门口等她,见她终于出来,他笑道:“顾小姐,挺巧啊。”   顾宥缦只弯了下一边唇角,“是啊,”她指指男卫生间,“您应该是去那边吧?”   见她绕过他就要往前走,丰皓忠斜跨了一步,拦在她面前,“顾小姐,别走这么快啊,聊两句?”   这么厚脸皮,有点意思。   她搭起了手臂,双手抱胸,抬抬下颚道:“想聊什么,愿闻其详。”   丰浩忠目光扫过她全身,见她纯白大衣下紧身衣物凹凸有致,实在有料,越发心猿意马,他开口说:“顾小姐穿得这么漂亮,怎么好包也不背一个?我这人最喜欢给人买东西了,顾小姐想要什么,丰某都愿意双手捧上。”   还以为有什么高超的套近乎话术,结果就这么低级直白,浪费她人生宝贵的一分钟。顾宥缦失笑摇头。   “丰先生说笑,既然有这癖好,不如多做做慈善,积善行德,才能善有善报,好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千金难买美人笑,顾小姐能赏脸,区区一点小钱算什么?”   要脸的人,听完她的话就该明白意思,识趣地不再提,但不要脸的人就不一样了。   她放下手臂,提步欲走,丰皓忠一把攥住了她手腕,一时心魂荡漾。   那皮肤又凉又软,握在手里像滑润的豆腐,几口猫尿下肚,男人狗胆也涨了起来,忍不住地想一亲芳泽,他色眯眯道:“二十万够不够?”   顾宥缦手肘已经抬起来了,下一个动作就该是挥肘爆头了,一道男声却令她肢体彻底僵住。   “用不着二十万,两万就够了。”   男人阴沉的声音从另一侧的男洗手间传出来。   皮鞋缓步踩在光滑地砖上,发出沉闷的踏步声,下一秒,抬起的腿不遗余力地踹出,顾宥缦急收了一下手肘才免于被带飞出去。   一个一百多斤的男人,被径直踹飞出去近两米,捂着腰子躺在地上,连连哀嚎。   顾宥缦目睹那道背影一步步走过她,居高临下地站着,睨着男人,抬起的皮鞋慢条斯理踩了踩对方的脸,“丰经理,明天找人事领两万走人,还在公司看见你,就不止这一脚了。”   和丰皓忠哀嚎声一块戛然而止的还有顾宥缦漏拍的心跳。   她脸上刹那便失了血色,努力控制战栗的身体,扭头就想走,背对着她的人似乎能预判她的行动,语气不轻不重道:“缦缦,也不和我打个招呼?”   “你们……你们认识?”丰皓忠惊恐万状。   嫌他聒噪,他又踹了丰皓忠一脚,冷声道:“滚蛋。”   在看清他的那一刻,丰皓忠脸色就已经白了,他连滚带爬站起来,慌不择路地立刻跑走了。   男人身量极高,身形魁梧,顾宥缦瘦削的小胳膊小腿站在他面前就像一只羔羊,不具备任何反抗的余地。   她惨白的脸色,自然也落在了他眼里,他弓腰和她对视着,微笑道:“缦缦,问你呢,怎么见了老朋友,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想走?”   她的唇微微翕动,许久,才吐出他的名字,“……魏禹成。”   “嗯?”他拖长了鼻音反问。   心脏已经快跳到嗓子眼了,她哑声发颤地轻声喊:“大成。”   “缦缦真乖。”   他低头看她手腕,“刚刚被抓的是这只手吗?”他圈住了她的胳膊。   她条件反射地想抬肘反击,被他一把掰反了手腕,骨头“咔”一声响,冷汗霎时就冒出来了。   他不紧不慢地握住她胳膊肘,拉开她掌心一拉一推,错位的骨头便又接上了。   “缦缦,不要对我来这套,你的格斗还是我教的,怎么一点不长记性呢。”   她眼里含着疼出来的眼泪,忍住痛呼,勉力平静地问他:“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打个招呼而已,你这么怕,我还能吃了你吗?”他微微笑着,眼里却只有凉薄的寒意。   “招呼打过了,我能走了吧。”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扼着她的手腕,步步将她逼向墙面,直到她无处可退。他伸出胳膊撑在她脸侧,粗糙的拇指指腹轻刮着她的脸颊,“听说你结婚了?”   她攥紧了手指,身体在不自觉地发抖,眼神却像一只莽撞的小兽般毫不示弱地盯着他,她回答:“是。”   他笑了,宽大的手掌捏住了她的脸颊,低声问她:“你对他有感情吗?”   充盈眼眶的眼泪已经蓄满,不受她控制地从眼角滚下,划过她仓惶的神色,落在他虎口上。   他的食指关节轻轻揩了揩她泪湿的鼻翼,柔声逗弄她:“怎么几年不见,一看见我还哭了?”   知道他是个神经病,她声音极尽冷淡,不给他留任何遐想的余地:“魏禹成,少自作多情,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是啊,我等了你那么多年,舍不得碰你一根手指头,你扭头就嫁给别人……缦缦,我对你的诚意还不够吗?”   “当初是你提的赌,愿赌服输,魏禹成,别让我瞧不起你。”   她抬着下颚,怒视着他。   魏禹成笑了,他抚过她的长发,唇贴在她耳侧,哑声道:“你知道我后来最后悔的是什么吗?后悔装正人君子,没操.你,我是真怕忍不住把你操.死……”   一计响亮的耳光抽在了他脸上,“啪”一声巨响,他眼前也怔忪发白了几秒。   她呼吸急促,极致的愤怒与屈辱让她说出的话也在发颤,“魏禹成,你永远不懂什么是尊重,我从前讨厌你,现在是,以后也是。”   她用力推开了他,大步走出了狭长过道。   他回过神,舌尖抵了抵脸颊肉,又伸手摸了摸刺痛的脸颊。她手上的戒指划破了他的脸,带出了丝丝血痕。他舔了舔指腹的血渍,转过身,盯着她大步离开的背影,目光沉沉。   顾宥缦回到酒店时,杜成霜还没有回来。   她垂坐在床尾,四肢还在轻微发抖,她裹紧了衣服,又一次拨通了好友的电话。   这次,电话终于接通了。   接电话的却是一个男声,她很快反应过来,“何先生?”   “嗯,是我,她喝多了,我把她带到酒店门口了。”   顾宥缦立刻站起身道:“好,我下来接她。”   “不用,我们上来了。”   何宓挂了电话,将杜成霜的手机塞进包里,扶了扶她的肩膀,“杜小姐,我们到酒店了。”   她微微嘟着唇,脸颊贴着椅背,挤出一块肉肉的脸颊肉,满脸通红,闻言只是不开心地拱了拱头。   何宓没想到她酒量这么差,上一秒还在有说有笑,下一秒就神志不清地倒在了桌上。   助理问:“老板,要不我来?”   何宓将她的手包递出去,“你来开路。”   他先下车,回头揽住她后背,又抱起她腿弯,躬身将她抱出了车。   她慌乱地抓了抓,抓住了他的衣领。   助理第一次看老板被一个女人弄得这样衣冠不整,欲言又止。   电梯里,她不安地小幅度挣扎着,怕她摔下去,何宓抱她的手臂只能紧了又紧,最后她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位置,将头抵在了他肩膀上。   好似找到了安全感,她低声咕哝着,说:“爸爸。”   助理面红耳赤,眼观鼻鼻观心。   何宓被她脸颊的温度正烫得脖颈发热,眉头紧皱,听了她那一句糊涂呓语,眉宇一松,哑然失笑。 第三十一章   杜成霜的酒品, 顾宥缦是清楚的,她这个人喝的越多越“清醒”,说话做事都有条有理, 但是一到第二天, 所有记忆都会被一键删除,像是早已断片。   很难评价她的酒量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不省人事还是罕见的第一次。   电梯门开,男人身姿颀长,将女人抱在怀里, 杜成霜像一只懒猫般圈着男人的脖颈, 脸紧贴着他的下颚。   看到他俩暧昧的姿态,顾宥缦心生一阵莫名的狐疑, 不是对何宓,是对自己不着调的闺蜜。   她伸手道:“何先生, 谢谢你送成霜上来, 我带她回房间。”   见她要来接, 何宓略抬眉峰问:“你抱得动?”   烂醉的人抱是难以抱动的, 她估量了一下, 认真说:“扛得动。”   何宓失笑,“那倒不必了。”   他抱着杜成霜掂了掂, 说:“哪个房间, 你带个路。”   顾宥缦走到房间门前,刷开房卡, 推门将卡插进卡槽内,室内的灯光霎时大亮。   何宓先问:“我方便进吗?”   房间里没什么不能看的, 她只将门推到底,“没关系。”   “这是杜小姐的包。”何宓助理递过杜成霜的手包给她, 又很有眼力见地站在门口,将房门大敞。   何宓将杜成霜一路抱进了房间内,见有两张床,他问:“她是睡哪张床?”   顾宥缦指向里面那张。   何宓单膝跪床,借力将她放下,挽起袖口的衬衫后腰绷得很紧,拉出的弧线分明,又单手掀开被子,将杜成霜缓缓放在了被子里,小心地替她盖了点被。   他膝盖后撤,退下床,起身时顺手摘下了眼镜,抽出胸口手帕擦了擦镜片复又戴上,他道:“顾小姐,今晚多辛苦你了,有什么状况随时打我电话,对了,你有我电话吗?”   不想多磨叽,她拿出手机道:“我记你的号码。”   互留号码后,她目光看向门口,赶客的意味明显,“何先生,我就不送了。”   杜成霜翻了个身,脑袋对向门口。   何宓目光在侧头昏睡着的杜成霜身上一点,抿唇微微一笑,颔首退出了房间。   回顶楼的电梯上,助理止言又欲,点了点自己脖颈处,示意道:“老板,您这里……”   何宓看了看电梯镜面内自己脖颈处被印下的红印,他唇角微弯,微表情颇为耐人寻味,慢声问:“你觉得像喝多了吗?”   助理斟酌着,委婉说:“也可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他笑了。   俯瞰着透明玻璃外的城市夜景,他斜斜站着,眸光浅淡,“她说她父亲给我们方济药业建过大楼,这么直接的,有点意思。”   蓝颜祸水走了,顾宥缦再回头看杜成霜,她仍呼吸平匀地躺在被窝下,好似真的睡着了。   顾宥缦走近捏了捏她通红的脸颊,毫不怜惜道:“别装了,起来,把鞋脱了。”   见被拆穿,装不下去了,杜成霜睁开了一只眼睛问:“他走了?”   “这会儿都快到顶楼了。”   杜成霜一推被子,坐了起来,用手扇了扇脸颊道:“热死我了,快快快,给我瓶水。”   顾宥缦走去从电视柜上拿了瓶矿泉水扔给她,倚靠着柜子抻着长腿盘问:“今天这演的哪一出,刘伶醉酒?”   她先汩汩喝了两口水,又拧回了盖子,义正辞严说:“这叫蝴蝶梦试人心,看他是不是个正人君子。”   顾宥缦摇头,“他们这样的人都是风月场上的人精了,你这点小花招,他还能看不穿吗?”   “是吗?”杜成霜想了想,又躺倒在了床上,说,“如果他看穿了却没有说穿,不就是有戏。”   别的不说,羡慕她这份姜太公钓鱼的心态。   顾宥缦无语了片刻,问:“那你这孤独寂寞的单身狗,还需要我给你介绍吗?”   “要啊,为什么不要,男人如衣服,不多逛几家店,哪知道哪件最合身。”   顾宥缦二话没说,打开微信就把通讯录联系人推了过去,“先说好,你自己聊,我做不了参谋。”   “我的可怜缦缦,连正儿八经的恋爱都没谈过几段就先步入了婚姻的坟墓了,多凄惨啊。”杜成霜高举着手机,点击了添加好友。   惨吗?   顾宥缦抿唇,撑在柜面上的手腕还在钝钝发疼,提醒她今晚遇到的事并非她的幻觉。   她控制语气尽量若无其事,说:“成霜,我碰到魏禹成了。”   杜成霜飞快敲击键盘聊天的手指生生一顿,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她追问:“什么情况?他是特意来找你的,还是偶遇上的?”   她一时哑然,发觉自己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一见到他,她那理性就已消耗殆尽,勉强维持平静已经是在克服他给她造成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是他特意,还是无意?   顾宥缦还真没来得及去想这个问题。   在顾宥缦的记忆里,魏禹成是家境不错,至于他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她从来没有问过,不好奇,也不想打听。   这次大赛的主办方是德莱集团。看德莱集团项目经理对魏禹成诚惶诚恐的态度,恐怕他在德莱集团位置不低。   邀请她来做评委,是无心巧合,还是他在幕后的推波助澜?   想到这点,顾宥缦坐立难安,惊惶而又郁躁地站起了身。   迟迟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又见她竟然神色紧张失态,杜成霜后知后觉出了不对劲。   过去魏禹成追她,追得声势浩大,丝毫不藏着掖着,所有同学和老师都知道了这一桩事,堪称传奇,简直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校园女主角青春。   只可惜俩人潦草收场,不仅没了后续,好似还反目成仇了。   她并不知道他们在国外后来又发生了什么,留学回来后,从前沉默寡言还有些怯弱的顾宥缦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成熟而冷静,像是被植入了芯片,唯独多了一处逆鳞,那就是听不得“魏禹成”这三个字。   见她实在厌恶,杜成霜安抚道:“没事,你就当是个陌生人,你都结婚了,他不可能再缠着你没完没了。”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再次反扑,顾宥缦捏住了额头,过往那些记忆就又如同走马观花的灯一般浮现在她面前。   全是无助的,痛苦的,麻木的经历。   他就是一个有躁狂症的神经病,他想要的不是爱情,只是一个供他戏耍,不麻烦的,会反抗的玩偶,所有人却都以为,他爱她至深。   她和魏禹成一开始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是他偏偏要强挤进她的世界里来,欺凌她,欺骗她,恶心她。   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他曾一次又一次掐着她脖颈将她掼倒在地,反拧她的胳膊,亲昵地贴着她的耳朵说:“缦缦,好缦缦,哭什么,赢我了你就能走了。”   他是个精神分裂的神经病,喜怒不定,高兴时春风沐雨,阴郁时疾风骤雨。   她现在迫切需要,需要一针让她精神稳定的药剂,她咽下不适的心慌焦虑,尽量平静道:“成霜,我出去一会儿,你先休息。”   在安全通道口,她双腿发软,坐在了梯阶上。   打出的电话被接通的那一刻,她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用耳朵贴着声筒,听着电话里他温和的声音叫她:“老婆?”   “周惟深。”   她浑身微微发颤,她说:“你在哪?”   “缦缦,我在瑞士,你怎么了?”   他脚步一顿,语气转而凝重。   她抵着膝盖,克制战栗,轻声道:“没事,别担心,我只是有点想你了。”   电话那头传来松一口气的低笑声,“嗯,我也想你了,你最近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   话题变得轻松而日常,她那慌乱的心跳渐渐落实在地,她紧贴着话筒,倚靠着墙面,将自己紧紧地团成了一团,像有了一层透明的保护罩。   她明知道,把人生的光明寄托在任何人的身上都是不靠谱的,人这辈子,唯一能信任的人就只有自己,可她仍然重蹈覆辙。   她又一次,依赖上了另一个人。   在她最黑暗的那段人生阶段,她一度将魏禹成视为人生的救赎,将他当作浮木,却发觉自己不仅没能浮出水面,反而被深深地掼进了水里。   电话是什么时候挂断的,她不太记得了,只是看似如常地回了房间,洗完澡,吹干了头发,躺回了床上。   见她不再惊弓之鸟一样惊惶,杜成霜当她平复了情绪,调侃了她几句,见她合眼休息了,便也进了浴室洗漱。   酒店的空调呼呼吹着,带着淡淡的暖风笼罩在房间上,有些闷,能闻到浴室传来的淡淡沐浴露的气息。   她在用力去想和周惟深在一起的那些快乐的时光,可脑子里还是不可遏制地浮起魏禹成的名字。   到底是偶遇,还是魏禹成的处心积虑?他又带着什么圈套和阴谋想来靠近她?   群狼环伺,虎眈蛇觑。   每当她觉得自己已经爬出险崖,不会再落的时候,生活都会再重重给她一击,一次又一次,将她击为彻底的悲观主义,她以为已经麻木释然,可当旧事重现,她依然恐惧得无法自救。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出噩梦了,他又出现了。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或许是魏禹成今天给她造成的冲击太大,以至于她又梦到了曾经。   她不知道魏禹成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开始盯上她的,仅仅是因为一张脸,还是因为她身上所谓的“校花”称号激发了他的征服欲。   他的追求也不是正常人的行为,他是个先天就带着暴力因子的变态。   第一次单独见面,他就将她困在工具房内,将她的手反剪在身后,玩味地问她,要不要和他在一起,那时尽管疼痛和惊惶,她依然很有傲气地抵死不从,只用了三个字来评价他——“神经病”。   她的明确拒绝没有让他转移逗弄目标,反而激起了他的变态征服欲,他毫不遮掩他的“占有欲”,渐渐地,学校里的异性纷纷远离她,她被强制要求穿上他的校服外套证明“名花有主”,在食堂内也只能和他单独坐一桌,不能和别人搭一句话,如有反抗,便动辄以暴力胁迫。   所有人都默认他们是“情侣”,连老师都对此心照不宣,碍于他的家世和喜怒不定敢怒不敢言,直到后来那件事发生——   就像定时炸弹终于引爆,轰动之后所有“罪证”确凿,而他主动站出来陪绑。   起初,像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她是感激过他,虽然他是神经病,可在她深陷泥沼时,还有他这一个神经病愿意跳进泥沼里来陪她。   退学之后她远赴英国,在她最无助的那段日子,是魏禹成“收留”了她。   他给了她落脚地,在英国的寒冬里,他陪着她一次次找一个杳无音讯的人,拉着她走遍陌生街道,给过她一杯奶茶,一条暖脖围巾。   那个时候的她像只神经质的刺猬,对身边的一切都怀有敌意,他是唯一一个不介意她的“神经”,甚至孜孜不倦向她释放善意的人。   所以,她信任了他,换来了三个月的囚禁。 第三十二章   栾树叶橙红夹杂翠绿, 挨着红檐的庭廊,近要夏至,风一起, 仍吹得脸颊与脖颈冰凉。   不远处一大群人站在一块握手交流, 唯独她格格不入。   顾宥缦站在廊檐下,橙黄的暖光笼着, 黑色的长风衣也带上了金黄,金色的耳饰微光粼粼,引人注目, 却又没人上前来搭理她。   昨天丰经理和她一同出了饭宴门, 然后两人都没再回来。   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展馆的负责人没见过她, 向她指了指,问:“那位是?”   “也是我们的评审, 是德莱集团特定的人。”   给个眼神, 言外之意, 不用再多说。   “这都两点了, 他们德莱集团的丰经理怎么还没到?”   “到点了, 要不我们先进场?”   “算了,再等一会, 让他们集团的人去问问怎么回事。”   原定下午两点进场, 这会儿已经两点过五了。顾宥缦倚着廊柱靠着,打开航旅纵横看了看飞瑞士的机票, 有从首都直飞的,但是签证下来, 估计他已经离开瑞士了。   以前觉得只要结个婚领个证,之后便两地分居, 维持有名无实的婚姻关系,已经是再合心不过,如今一切都比她料想中的还要好,可她却越来越贪得无厌。   无论是身为丈夫还是身为一个家族的继承人,他都在能力范围内做到了最佳。他事业繁忙,明明可以敷衍了事,可她两次生病,他都放下手头事务千里迢迢赶回来陪她。   他给了她在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安全感和信任感,她不知道这份信任能维持多久,也不愿去想以后,有当下这一瞬间就足够了。   她想,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就好了,朝九晚五,一日三餐,做最普通的夫妻,过往的一切都无足轻重,只需要平平淡淡往前过就好。贪心至此,理智又回归,她哂笑,如果他不是周惟深,她也不是顾宥缦,他们之间根本不会有这段阴差阳错的婚姻。   事事总有懊悔和遗憾,从前懊悔识人不清,如今却遗憾他太好,仍不得圆满。   一辆迈巴赫停在了路边,踩着细高跟的秘书从副驾驶下车拉开门,身着黑灰呢子大衣的男人下了车。   一众人在看清来人后立刻迎了上去。   馆长喜不自胜,小步跑上前,迎接道:“魏总!您怎么亲自来了?”   像聋了,魏禹成微抬着下巴目光忽略所有人,在茂盛的栾树下看见了他想找的人。   从前很少看她穿黑色,几年不见,她模样未曾便,气质愈发成熟清冷了,一个人孤独地站着,不像被孤立,倒像孤立了所有人。   面对寒暄,秘书是他另一套口舌,代为回答道:“丰经理因身体原因已申请离职,赛事后续由我们魏总继续参与。”   “魏总年轻有为,能和魏总直接沟通那是再好不过了。”   馆长伸出手奉承地想同魏禹成握手。   锁定目标后,魏禹成略过闲杂人等,径直朝向顾宥缦而去。   被无视得彻底,馆长不免尴尬。   秘书习以为常地先伸手同对方握了一下,打圆场道:“魏总有心理洁癖,您见谅。”   “正常正常。人都齐了,那是现在入场?”馆长问。   老板腿一抬她就知道又有幺蛾子。   秘书看了一眼表,离两点半还差十分钟,“还是准点吧,这次魏总亲临,我去检查一下各个环节,确保没有闪失,安排在两点半入场。”   “好好,那就两点半。”   一道影子笼在了她手机上,顾宥缦关了手机抬头看了一眼,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惊吓到失语。   魏禹成又一次神出鬼没,不同于昨天的西装笔挺,今天他穿得随意,脸上还贴上了一块创口贴,好似在张扬地让所有人都注意他脸上的这道伤口,是他干得出的极其有病的行为。   他弯腰盯着她问:“在看机票?你想去哪?”   她颈喉微动,言语冷漠,“我去哪,和你有关系吗?”   对上她警惕厌恶的目光,魏禹成只扬了扬唇角,“缦缦,你还是和上学时一样,一点都没变。”   后背像被电打了一下,一种发毛的冷感从她后脊背一路蹿到了脖颈处。   眉头往下压了压,她盯着魏禹成,声音极轻地道:“魏禹成,工作场合,不要和我套近乎,我是因为签了合同才在这,你如果再没完没了,我立刻违约走人。”   说完,她抬腿绕过他,径直朝着人群之中走去。   被她毫不留情地撂了面子,魏禹成却好像爽到了,回身望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邪肆,毫不收敛。   秘书站在人群中正和所有人周旋着,忽然看到了一张隐隐有些熟悉的面孔走近,她错愕了一瞬,有些不太确定,先站直了身,礼貌道:“冯小姐?”   “嗯?”顾宥缦微皱眉头,“我们认识?”   她冷淡清凌的声音一出来,秘书就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连忙道:“不好意思,我认错了,您和我认识的一位熟人有些相像。”   既然是误会,顾宥缦没有再多探究,只简单道:“我姓顾,是这次活动的评审。”   “啊,您就是顾宥缦,顾小姐吧?”秘书主动伸手。   “是的。”顾宥缦同她轻握了一下。   秘书自我介绍道:“我姓叶,叶文,是魏总的秘书。”   听到“魏总”两个字,就像淋了一头扫兴的冷水,顾宥缦脸上神色一下淡了,她点了点头,抽回了手。   这次的摄影大赛由德莱集团主办,作品要求使用德莱集团旗下的品牌手机拍摄。赛事评审分为专业评审和大众评审两部分,第一轮在网上进行,选出一百件作品进入决赛,一等奖奖金是十万元现金,除了企业和展馆,承办单位还有云市文旅局,算是省级的大赛,因此参赛的除了社会人士还有大学生。   参赛作品展出于VO展览馆,从上至下共三层,六位专业评审与主办方、承办方相关负责人开始决赛圈的第一轮评选,不记名评分,得分最高的三幅作品还将作为品牌手机的宣传图在多渠道进行展示。   和众人一同走进展馆,德莱集团的品牌宣传负责人先将评分表交由各个评审记录,而后讲解员又和他们说明了这一百幅作品展览的分区和游览动线。   一眼望过去,作品中还夹杂着一些完全没有构图可言的随手拍摄,这样的作品被郑重其事地展出在展览馆中,简直是荒谬。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身后几台摄影机跟着他们,还加有一堆的负责人,评审们压下心头的荒诞,神情严肃地看过一幅幅作品进行打分。   毕竟有大集团和地方政府背书,原以为是圈里的新人秀,不想只是一次声势浩大的商业宣传活动。意识到被“诈骗”了,顾宥缦心情极其不好,交流欲望也降为零。她扫一眼作品,心里大致就有了评判,毕竟签了合同,捏着鼻子也得把戏演完,她放了点水,评分区间在85-90之间,都给的不高也不低。   德莱集团品宣的摄影师正跟着评审脚步跟拍着,肩膀忽地被拍了一下,他一回头,看见是神出鬼没的魏总,吓一大跳,连镜头都晃了晃,赶忙道:“魏总好。”   魏禹成手指点了点顾宥缦的背影,“你过去,多拍几张正脸,发给我。”   摄影师对领导的命令一头雾水,悻悻回答:“......好的,魏总。”   秘书忍下了吃惊。   这位顾小姐是他们魏总点名推荐的评审,叶文原本还疑惑这位顾小姐怎么会和魏总身边的那位说不出来的有几分相像,此刻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难道......这位才是正主?   感觉身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始终跟着她,顾宥缦不用回头都能猜到是谁,她恨不得一天之内就结束所有流程,今晚就直接返回鹿海市。   过去的“游戏规则”是他定的,他愿赌服输,现在他却钻规则的漏洞,将她骗到了他面前。和神经病讲不通道理,德莱集团总部不在鹿海,只要她回去了,就能远离魏禹成这个神经病了。   脱离团队,她一个人的脚步越来越快。其他评审恨不得在每幅作品前都站五分钟,假模假样地评论讨论一番再打出分数。按他们的速度,这一百幅拙劣的作品至少要两个下午才能看完。   她打分快,表情冷,透着一种不屑伪装的敷衍,品宣负责人发现魏总一直盯着她看,以为是对她的评审工作有什么不满,赶忙走过去,委婉提醒道:“顾老师,仔细看看再打分吧,这次比赛还是很重要的。”   打分快并不意味她的评判标准不严谨,那些人之所以走那么慢不过是为了多磨磨洋工,好似对得起这一份出场费而已。   话到了嘴边,她又咽下去,只“嗯”了一声。   她只是个出来赚钱的,没有和甲方过不去的道理。顾宥缦放下了评审表,握着手腕背在背后,走在了人群最后混了起来。   两个小时结束了,审完的作品还不到三十幅。顾宥缦对同行一本正经的摸鱼能力实在是叹为观止,这其中还不乏有业内大拿,半天下来效率奇低,面对一堆外行作品,却都还装得一副难以定夺,绞尽心力的样子,演技十分了得。   工作结束,所有评审表先暂时上交品牌方。不过四点多的时间,还安排了一顿茶歇。   展馆的天台咖啡厅,评审们和主办方们交流着今天的感想,大肆夸赞着摄影成品,违心说着现在手机摄影完全不输专业相机。   顾宥缦没有表演欲,食欲也寥寥,但她答应了周惟深会把肉涨回来,在自助区拿了两块小蛋糕和一杯奶茶,找了个有阳光的角落一个人吃。   对面位置坐下人时,她眉眼都没有抬一下,事不过三,被吓了两回,就是瞎子也有预判力了。   工作时候他的确没有来干扰她工作,只是像个红外摄像头一样一直跟着她。   因为不想看他,顾宥缦一个下午连头都没有回。   见她面无表情吃着蛋糕,魏禹成支着下颚缓缓说:“以前你不喜欢吃奶油,蛋糕都要吃原胚的,现在怎么变了?”   对面仿佛坐着空气,她将他无视了彻底。   她越无视他,他好像倒越来劲了,搭起腿,鞋尖微点,晃得桌子一摇一摇,滚烫的目光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块蛋糕下肚,她又端起了第二块。   他放下了腿,从桌上纸盒中抽了两张纸,俯身伸手便想为她擦嘴。   她用蛋糕一挡,黏腻的奶油脏了他的手背,一而再被拒绝,他神色转为阴郁,沉沉道:“缦缦,你是想给我舔干净吗?”   胸口急促起伏了几下,她将蛋糕盘往桌上一扔,不发一言便起身径直离开。   她突兀的离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室内为之一静。   有人终于忍不住阴阳怪气,“没有公主命,偏有公主病,真那么清高就别接商业活动,站着把钱赚了还甩脸子,不知道的以为她才是老板呢。”   秘书轻咳了一声,试图打断。她原想这句话应该传不到老板耳朵里,可下一秒,那一碟子蛋糕就被扣到了对方脑袋顶上,引得所有人一片惊呼。   魏禹成看了一眼秘书,凉薄道:“走。”   从毕业入行开始就是地狱难度的职场修炼,叶文已经习惯了收拾这种烂摊子,熟稔地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对方,“非常抱歉,您联系我,我这边一定给您解释和补偿。”   她踩着小高跟仍如履平地,飞快跑到老板前方按下电梯键。   他们到楼下时,女人已经坐上一辆出租车走了。   秘书问:“魏总,要追吗?”   他没有回答,直到那辆出租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他才扯了扯嘴角,似嘲讽又似自嘲:“不追。”   “那魏总,您晚上是去?”   “华府水榭。”   秘书收回之前对老板可能有一段爱而不得的纯洁爱情的所有唏嘘感慨,再次确信,她老板是垃圾中的战斗机,神经病院的VIP。   华府水榭宽敞豪宅中,大门紧锁。   女人腿上的跟踪器闪着点点红光。   她目光失神地看着男人的面孔,挣扎的手已经失力,放弃了抵抗,她喃喃说:“魏总,我不要钱了,放过我吧。”   男人难掩怒火,低吼道:“反抗啊,只要你赢了,你就能走了!”   记忆中的声音带着狠辣地响在他耳侧,尖锐玻璃的冷感曾抵着他的喉管,她的目光那样夺目而绚烂,她说:“魏禹成,我赢了,你说话算话。”   “下一次,我绝不留情。” 第三十三章   她摩挲着戒指, 看到后视镜中魏禹成被甩掉的身影越来越远。   曾经她觉得他是一片望不到底的深海,她失足坠入,被海藻缠住脚踝, 使出浑身解数才救自己于险境。   如今回头看, 他不过一肮脏水洼,是她过去渺小如蝼蚁, 才毫无反抗之力。   曾经选中她,无非是因为她是最好的玩偶,即便被禁锢也不会有任何麻烦, 就算彻底消失, 也无人发现,无人在意。   地下室的公寓没有困住她, 她已经走出很远,远到开始新的人生, 他却画地为牢困囿原地, 从愤怒中抽离, 她竟有几分想笑。   没有人的人生一帆风顺, 踏过坎坷, 是她成就了更勇敢的自己,她的人生也不会被“魏禹成”这三个字困住。   想通了, 头脑霎时清明。   她改了目的地, 让司机在就近的商圈停车。   微信上,周惟深发了一张照片给她, 是拍的腕表。   他买了一对可以调时区的世界时腕表,一人一只, 顾宥缦研究了一下,没研究明白就放到一边去了。   他的图片没头没尾, 顾宥缦还是明白了他的意图,他那边还不到中午十一点,而国内时间已经快到晚上了,他在幼稚地挑起话题。   隔了许久还没得到她的回复,他发了一个问号摸头的小黄表情。   这个人,在外人面前装得成熟稳重,在她这原形毕露,幼稚可爱鬼。   顾宥缦打了一段回复:国内已经天黑了,我准备回酒店……   想到什么,没发出去,她又全数删了,只用淡淡的口吻回复:在忙。   见她忙得没空搭理他,他发了一个被炸黑的小黑脸。   系统小表情透着一股直男的愚蠢感和暗戳戳的哀怨。   她现在开始怀疑,他回消息极其缓慢,经常发表情包,是不是因为不会用输入法打中文?   原以为是精英,没成想捡了个“文盲”。盯着那个衰表情,顾宥缦心里的不愉快一扫而空,忍不住笑了。   邮箱消息跳了一下,她点开,是周惟深助理发给她的行程表。   大致浏览了一下,他在瑞士待四天后会回法国,其间夹杂着部分短途出差和当天往返工作,半个月后会去雅加达。   确认他下一个行程地就在法国,顾宥缦打电话联系家里阿姨将她的护照和签证寄过来。   机票昂贵,她咬咬牙还是订了。   他为了她百忙之中尚且千里迢迢回国两次,她不忙了,也应该去看他一次的。   明明之前还觉得他国内国外来回跑太累了,可如今订起机票却又觉得不过十几个小时的航程,实在说不上困难。   她还是悲观,总觉得钱可以再赚,世上的缘分,却是见一面少一面。   在商场时她打电话问杜成霜忙完没有,来不来逛街,杜成霜支支吾吾的,和偷了什么一样,小声说还在忙,顾宥缦颤不管她了,管饱了自己肚子,又逛了一圈,买了几件夏季衣服和化妆品回酒店。   这几天杜成霜早出晚归,顾宥缦问她在忙什么,她只说过段时间告诉她,见她讳莫如深神神秘秘,顾宥缦也就不再追问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回到酒店,一走出电梯,会骤然看到两道热吻交缠的身影。   顾宥缦下意识一顿,转身就想离开,忽然意识到不对,他们站的分明是她的房间门口。   男人身形高大,遮住了女人。   有些尴尬地沉默,顾宥缦嘴角抽搐了两下,摸出房卡走过去,目不斜视道:“你们继续。”   她绕回了房间里,还带上了门。   杜成霜推开了何宓,扭开头呼吸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何宓伸手擦了擦她唇角溢出来的口红,低笑道:“被你朋友看见了,怎么办?”   “凉拌!”感觉到他放在她后腰上的手指暧昧辗转,她压着声音道,“何总,你自重。”   何宓拉住了她手腕,“真的不和我上去?”   “怎么,一个人不敢睡,要给你唱摇篮曲吗?”   “好啊。”   “滚蛋。”   杜成霜甩开了他的手,一抬下巴,示意他赶紧滚。   何宓低头指了指自己的唇,见他唇上沾了口红,杜成霜抬手用指腹敷衍替他擦了擦。   他却抓住了她的手腕,又低头在她唇上抿了一下。   杜成霜抬手砸了他肩膀一下,漂亮的眼睛凶悍地瞪着他。   “小花猫。”他笑着,直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杜成霜没再搭理他,转身刷卡回了房间。   顾宥缦站在门后墙边抱着手臂等着她。杜成霜一回来,她朝着门外抬了下下巴,“走了?”   “走了。”   顾宥缦斟酌片刻,犹豫道:“你们这发展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怎么也比某人参加个酒宴扭头就结婚了的慢。”杜成霜是随口回怼,她脱下了鞋,又换上了拖鞋。   顾宥缦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说:“你是为了气我吗?”   见她当真了,杜成霜抬腿轻踢了她一下,笑骂道:“想什么呢,当我学你发癫啊?我就是无聊了找个男人玩玩,情人都不算,就是朋友而已。”   顾宥缦不是很能理解这种“友谊”,费解问:“什么朋友能凑在一块亲啊?”   “不超过一个月的都叫有点感情纠纷的酒肉朋友。”她言之凿凿。   上学时候,杜成霜说她的理想就是集成十二星座的男友,顾宥缦觉得她这个理想已经将要实现了。   有钱人什么样的没见过,她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霜儿,你要小心玩火自焚。”   “焚个屁,回鹿海就桥归桥路归路了。”她将鞋踢到了一旁,问顾宥缦,“你晚上吃了吗?”   “吃了,我带了炸鸡回来,在桌上。”   杜成霜长长叹气,“你怎么又吃这玩意。”   “我的人生就剩这点碳水快乐了!”   维护了一句自己的炸鸡自由,顾宥缦进了卫生间洗漱,想起来又说了一声:“霜儿,我后天飞法国,不回鹿海了。”   “这么突然?”   不像某些人,找个男人和偷人似的,还对朋友遮遮掩掩,她没藏着掖着,直接道:“我去找周惟深。”   “真行,你们现在是如胶似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杜成霜啧啧。   顾宥缦绷着脸漱了漱口,看着镜子里自己闪闪发光的眼睛,忽地扑哧一下笑了。   听到她的笑声,杜成霜倒吸了口气,甚觉可怖,“缦缦,你真完了,你坠入爱河了。”   顾宥缦没反驳,只是含了一口水吐掉,幽幽道:“是啊,智者不入爱河,你可最好不要往河里跳。”   越是自诩清醒的人,缠绵悱恻起来越是烈火焚身。   第三天,杜成霜和何宓当着她面厮混到了一起,见她有了“新朋友”,顾宥缦不再担心她,一大早便起来收拾了行李去办退房。   昨天平静了一整天,以至于她已经要将魏禹成踢出她的世界了,可她没想到,他会在她离开的时候埋她一手。   退房时,前台拿着她身份证看了又看,道:“顾小姐是吗,您稍等一下。”   她走去一旁拍了拍同事的肩膀,不知道低声说了什么,她同事离开了前台,去了一旁打电话。   顾宥缦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了,她问前台:“怎么了,退不了房吗?”   前台微笑道:“不好意思,是我们的系统有点问题,马上就处理好了。”   顾宥缦脑内警铃作响,不动声色道:“身份证可以先还给我吗?”   迟疑了一下,怕打草惊蛇,前台将身份证还给了她,又再次叮嘱:“您稍等片刻。”   只是办个退房而已,有什么难以处理的?   顾宥缦接过身份证后便将拎着的一个小袋子放在了桌上,若无其事说:“我的车来了,司机在等,我先去放行李,你帮我看一下这个,可以吗?”   见她留了一个袋子在桌上,不觉得她是要跑,前台点头道:“好的,顾小姐,您快去快回。”   顾宥缦拉着箱子走出了酒店,她打的网约车已经到了,司机帮她将行李搬上后备箱,她直接开门上了后座,道:“师傅,去机场,赶时间您快点。”   听见车发动的声音,前台一抬头,惊愕发现停在酒店外的车连人带行李都走了。   她拿起放在前台的袋子打开一看,发现袋子里只有一杯喝过的豆浆和半个面包。   她立刻打了电话走出去,急匆匆道:“叶秘书,顾小姐刚刚提前坐车走了。”   “不是让你们拦一下的吗?”   “拦了,但是……没有拦住。”   一辆黑车正好停在了门口,叶文对坐在后座的老板低声道:“老板,顾小姐走了。”   魏禹成脸色发青,“什么时候走的?”   叶文又问前台,前台回答:“没走多远,就是前面那辆白色的车。”   “跟上!”魏禹成立即怒吼道。   顾宥缦是见过魏禹成的车的,她一回头就明白自己猜测半点没错。   她对司机道:“师傅,我的航班快赶不上了,能不能再开快一点?”   “这会儿是早高峰,有点堵啊。”   司机这样说着,还是踩下了油门。   见前车陡然加速,魏禹成也命令道:“快,追上前面那辆!”   顾宥缦回头只见他的车跟得越来越紧,甚至一个甩尾,直接开到了他们前面,顾宥缦心脏猛地一跳,她对司机道:“师傅,您开慢点,让前面那辆车先走。”   “超车飙车,赶着投胎啊!”   司机也有些路怒症,忍不住骂了起来。   他们有意让道,中间隔了一长道空,看他们开得慢悠悠的,赶早高峰的车自然见缝插针地火速插在了他们和魏禹成的车中间。   见白车逐渐被其他车遮掩,魏禹成道:“旁边那辆,撞了。”   司机傻了:“啊?”   他只有一个字:“撞!”   司机只能硬着头皮打了一下方向盘,朝着一辆准备加塞的车直直撞了上去。   随着他们这一撞,后面的所有车都停了。   网约车司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跟着停了车,莫名其妙道:“也不是路口,怎么堵车了。”   顾宥缦越紧张越得保持镇定,她冷静说:“师傅,钱我照付,但我这边赶得急,你让我先下去吧。”   知道她赶飞机,见旁边有个临时停车位,司机插了一道,开到了旁边,还不好意思道:“耽误你时间了,实在抱歉啊,你去那边拦出租车,让他走西山路,那条路应该不堵。”   顾宥缦道了谢,拿下自己的行李混入人群中就往另一条路去拦车。   从堵车到下车,不过一分钟。   魏禹成的秘书先下了车,她快步往后走,在混杂的人群中一眼看见了拉着行李箱的背影,顿了顿,却没有喊住她。   直到魏禹成上来了,怒火朝天地问她:“人呢?”   叶文镇定指了一下网约车,说:“应该还在车上。”   魏禹成三两步上去,却只看见一个司机,他敲了敲车窗,暴怒问:“你刚刚拉的人呢?!”   司机不明所以道:“已经下车了。”   魏禹成问:“往哪去的?”   司机指了一下顾宥缦离开的方向,“去那边打车了。”   半路截道都没截住,魏禹成追到了机场,找遍了整个安检口都没能找到顾宥缦,一查航班,根本没有她的乘客信息,意识到被耍,魏禹成气极反笑了。   她的确是青出于蓝了,不仅格斗学得好,连反侦察都学得很不错。   顾宥缦在出租车上就退了机票,打了一辆出租车去高铁站,抵达最近一个城市的机场后换了一个航空公司飞首都。   在飞机起飞往首都时,她那颗提起来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天幕下,城市都像蚁穴,更遑论人的渺小。瞧,她曾经那么恐惧的人,原来根本没有通天的手腕,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吓住的不过是惊弓之鸟。   她来法国的事没有和周惟深说,私底下联系了他的助理。   抵达法国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助理给她开了红灯,打过招呼,她在高挑靓丽的前台美女招待下直接进了周惟深的办公室。   十几个小时的奔波,她只吃了一份热狗和一杯热可可,现在还丝毫没觉得饿,此刻精力旺盛,看哪都觉得新奇。   前台给她送了一杯热咖啡来,告诉她BOSS现在在外面,六点左右会回来。   顾宥缦用流利的法语向对方道谢,表示自己不用招待。   助理并没有说她是谁,前台隐隐猜到应该是老板的家人,却没敢往妻子的身份上猜,一来亚洲人显小,看不出年龄,二来,实在没人敢想他们冷酷无情的撒旦老板,也能有妻子。   顾宥缦环顾办公室,对办公桌上的东西不感兴趣,看见了周惟深挂在衣架上的西装外套,她将外套拿了下来,把他衣服盖在了身上,躺在沙发上玩了一会儿手机。   周惟深今天回到公司,明显感觉到公司的气氛有一点儿微妙,透着一种八卦而又不敢八卦的欲盖弥彰气息。   前台如常微笑,助理如常和他汇报工作,周惟深推开了办公室门,一眼看到躺在他沙发上的女人。   他眼神微冷,眉头深拧了起来。   可随即,他就看到了放在沙发旁的偌大摄影包。   绷紧的肩膀变得松弛,他拿着文件夹的手放了下来,递给助理道:“你下班吧。”   顾宥缦在听到开门声音的时候就醒了,她故意将外套往头上拉了拉遮住脸,好奇周惟深的反应。   从衣服下,她看见了他步步走近的脚步,他没叫醒她,而是俯下身,单膝跪在沙发旁,轻轻地给她脱下了鞋。 第三十四章   怕惊醒她, 他的动作轻而慢。顾宥缦是想装到他发现的,可没忍住,破功笑了。   他抬起头, 无奈又宠溺地看着她。她掀开外套, 坐起身用手掌捧了捧他的脸,眉眼都笑得弯弯如朗月。   她的突然出现就像从天而降的圣诞礼物。   他从未收到过家人的圣诞节礼物, 以至于高兴到失语,盯着她看不厌地看。   胳膊仍搭在膝上,又意识到她的“顽劣”, 明朗的眼眸气凶凶地看着她。见他一直不说话, 顾宥缦侧坐着收回腿,揪着他西服领往回拉了拉, 问:“开个小玩笑,生气啦?”   他顺着她往回拉的力度起身, 缓缓倾身, 将她圈在了沙发中, 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从机场转大巴又转 Taxi , 半个小时前。”   他的膝盖顺着她的小腿往上, 抵在了两腿之间,手掌揉着她后脖颈说:“怎么不先和我说, 我好安排人去机场接你。”   “你是日理万机的大总裁, 我是无业游民,怎么好耽误你时间?”她戏谑着一摊手, 手臂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抓住她的手臂放在肩膀上,他鼻尖越贴越近, 声音也越来越低,“不要这样说, 你的工作比我的更有意义,我只是个庸俗的商人,你是个不凡的艺术家。”   “承蒙周总高抬……”   她的手指顺着他的颈侧肌肤下滑,扯开了他的领带,解开纽扣,掌心长驱直入,滑入了他的衬衫下。   他的呼吸转急,清楚这是在办公室,意志力还拉扯着,他低头吻了吻她额头,哑声道:“饿不饿?”   她闭眼接受了他这一吻,骨头都发酥了,下巴落在他肩膀上,衣服下的手指不安分地上下撩拨。   男人一丝不苟的衬衫被她攥皱了,胸肌被她捏了又捏,玩弄得像没脾气的泥人。   “饿,想吃老公的......”   后三个字气若游丝地吹进了周惟深的耳朵里。   他的胸肌在她手下抖了抖,下一秒,天旋地转,她被放倒在了沙发上。   并不狭窄的沙发要承受他们两个人的重量,不堪重负地被撞得往后挪了好几步。见他直起身脱下了西装外套,顾宥缦发现自己要引火烧身了,忙喊:“别别别,我开玩笑的!”   熨烫工整的银灰色西装外套被他随意拎在手里,一抬手腕丢到了书桌上,他拉出衬衫下摆,开始解衬衫纽扣。   天光还亮着,办公室的窗帘也没有拉,往外看去甚至还能看到下班的员工陆陆续续地在往外走。   视线在游离片刻后发觉这儿实在不是个“办事”的好场所,顾宥缦大惊失色,喊道:“我错了!我错了!”   他俯下身,手掌抬起她的后脑勺,低头抿了抿她的唇,玩味道:“再喊两声,就把人都喊过来了。”   她含糊着接受他的吻,声音破碎地试图挣扎道:“别闹别闹,我给你带了礼物,你先看看。”   “什么礼物?”他问。   顾宥缦往外蹭了蹭,差点摔出沙发,被他一把搂住了。   她狼狈爬起身,拉过大摄影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盒子。   硬质的奢侈品盒子一打开,里面是四条不同纹样和花色的领带,她拿出了一条,正儿八经道:“来,我给你戴上试试。”   周惟深坐回了沙发上,在她俯身给他拢上衬衫系领带的时候,他抬手掐住了她的手腕。   发觉了她只点火不管灭火的意图,他微微笑着说:“我已经有一条了,这条系在别的地方更好。”   她懵懵的,疑惑问:“什么地方?”   周惟深从领前扯下了她刚搭上的领带,攥着她手腕的手没有松,按着领带一边,一圈一圈地将深红色的领带系在了她手腕上,打了个结,掐出了一道精致的蝴蝶结。   顾宥缦挣了挣,窘恼道:“干什么啊。”   “别跑,再跑干你。”他威胁。   这“恐吓”很有效,她立刻老实了。   他掐着她腰按在了自己大腿上,仰着下巴看她,问:“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嗯。”她乖乖点头。   他摸了摸她的腰,手感仍瘦条条的,“还是没长肉。”   “我腿都粗了一圈了。”她拍了拍自己大腿。   周惟深落在她腰上的手指又向后摸去,量了量她大腿上的肉,指尖摩挲上滑,顾宥缦后腰一下软了,顿坐在了他膝上。   “周惟深……别……”   他又吻了吻她的脖颈,他的唇温热,鼻尖又有些发凉,贴在她脖颈处薄薄的肌肤上游离,他说:“我也很想你。”   只这一句话,她就跌了心防,隔着西裤和牛仔裤,与他软硬相贴。   第一次尝试坐在他身上,光天化日,窗外的坡道下就是人来人往,简直有伤风化,不堪入目。   额头抵着沙发,双手被扼住,不敢发出声响,只能紧紧咬住嘴唇,一片狼藉。   可他实在擅长“煽风点火”,受不了他的缓慢进势,她靠到在了沙发上,被扎住的手臂环成了一个圈,将他圈进自己怀里。   他的起伏带着滚烫的体温扑向她。   是陌生而熟悉的安全感,心稳稳沉沉落地,她声音又哑又颤,贴着他的耳根,说:“惟深,标记我,好吗?”   她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像一只溅水的蜻蜓,翅翼振着,尾部握抱勾连,任由他支配。   周惟深将她翻了个身,从桌上随手拿起了一只钢笔,牙齿叼着扯开了笔盖,他问她:“标记在哪?”   情话而已,此标记当然非彼标记。   为他的中文水平折服,顾宥缦闷声笑了好一会儿,她耸了耸肩膀说:“后背。”   他掀起了她的衣服衣摆,拇指摩挲着她的肩胛骨,低哑的声音问:“这里好吗?”   她闷闷的应了一声:“嗯。”   钢笔尖锐的触感划过她的上肩到中间一线,是一道弧线。每一笔都带着冰凉的温度,她在脑海中跟着他的运笔描绘图案,却想不出他画的究竟是什么,最后他收笔,笔重新扣进笔帽内,“哒”一声轻响。   她侧脸回头看他,问他:“你画了什么?”   他没回答,只是俯下身,在她单薄的后翼中间亲了一下。   沙发承载两个成年人实在困难,他将她又捞回了自己大腿上,坐下,又抬起。   她喘不过气,低低嘶气,勉强挣开了束缚手腕的领带,问他:“你的笔呢?”   “这儿。”他将笔交给她。   顾宥缦解开他膈得她后背发疼的腕表,抓着他手指抬起,用钢笔在他手腕上画了两道弧线。   他忽地用力顶了一下,撞得她闷哼了一声,气得她举起他手腕咬了一口,印下两排深深的牙印。   周惟深低低地笑,捏了捏她脸颊,说:“小狗。”   “别闹,等我画完。”她又强硬固定住他的手腕,在手腕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接着画上时针分针和秒针。   待她画完,周惟深回腕看了下时间,觉得很有意思,问她:“为什么是五点二十?”   钢笔滑入了沙发内侧,她趴在他身上,含糊不清地解释:“五点二十……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   他心尖尖都颤了颤,低头张唇便在她白嫩圆浑的皮肤上方咬了一口。   原来爱一个人,是真的爱到想将对方吃掉。   接纳他的一切进入她的身体内部,最隐晦与袒露的爱意通过结合的方式达成共鸣。   她将这辈子的疯狂都给了他。   达到制高点时,她脑子里只有一句   ——周惟深,不要辜负我。   疯狂过后,她累到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替她穿上了衣服,又用自己的外套裹上了她,打横抱起,将她抱出了办公室。   “你不怕被员工看见?”   顾宥缦懒洋洋地问他。   周惟深面不改色道:“下班了,而且我抱我老婆,要怕被谁看见?”   下班时间都过去许久了,公司里自然是没有人了,顾宥缦被他的理直气壮折服,掐了掐他的脸。   他的住处离公司并不远,都在偌大的庄园内。车开上路,柏油马路宽敞洁净,两侧都是栽种的大片葡萄藤架,风吹着,还能闻到熟透的葡萄味。   见她趴在窗边看风景,周惟深攥住了她的手指,问她:“缦缦,你这次来是为了出差,还是为了……”   他欲言又止。   顾宥缦回头看他,“还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他攥着她的手指,把玩着她手上的戒指。   他将自己的手和她的手放在一起,顾宥缦这才发现他的右手尾指上也戴了一枚戒指。   “嗯?”   她伸手点了点他的尾戒,眉头高挑。   “家族戒指。”他说着摘了下来,套在了她的中指上,恰恰好卡住。   戒指金光闪闪,戒面上有着一圈图腾。顾宥缦用拇指拨弄着戒指,玩笑道:“我还以为你初恋送的呢。”   “初恋?”他重述后扣紧了她的手指,威逼问她,“顾小姐,我的戒指呢?”   他一说,她想起来了。   这件事的确很久前他就提过了。她不想将就着随便买对戒指敷衍他。   在澳洲订购的那对戒指应当已经寄到家里了,她真诚回答:“在家里。”   周惟深气笑了,捏了一下她鼻头,“小骗子。”   想了想,她摘下了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戴上了他的尾指,戒指有些小,卡得很紧。   他把象征家族荣耀的戒指交给她,她也把自己唯一一次信赖的爱情交给了他。   司机在前方目不斜视。   她抬起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 第三十五章   车停在宽敞的露天私人停车场, 侧门对着一道长斜坡上有条灌木丛生的林荫小道。   周惟深先下车,走到她那一侧,替她拉开了车门。   有老板亲自为她开车门还不够, 她伸出手臂, 摆明了不想动腿。   读懂了她的意思,周惟深轻笑了一声, 弯身下来想抱她,她却又推开他手臂,骄纵道:“不要抱, 我要背。”   “好。”他复又蹲下身去, 拍了拍肩膀,“上来吧。”   顾宥缦趴了上去, 勾住他脖颈,问他:“现在觉不觉得我作了?”   “你愿意和我撒娇, 我很高兴。”他一步一步将她背上梯阶。   笑了一下, 她搂紧了他, 又问:“我重吗?”   捏了捏她身上的肉, 周惟深调侃道:“倒是想要你重一点, 这么瘦,我担心哪天风刮大了, 我得天上抓你去。”   “我最重的时候有一百二十斤呢!”   不常用“斤”这样的计量单位, 他疑惑问:“那是多少磅?”   顾宥缦小声哼哼着:“130多磅吧。”   他将她背上了长台阶,又拐向小道一侧, 尽头是一道黑色的庭院门。   他算了算体重指数,说:“那也不重, 以你的身高,140磅才是健康体重。”   “那得练肌肉线条, 太累人了。”   “正常运动就好,你是懒。”他不留情地拆穿她。   顾宥缦抬腿踹了他屁.股一下。   黑色院门推开,是一条通向大门的幽径,往下看,有一块偌大的网球场。   “你平常打网球吗?”顾宥缦问他。   “偶尔和朋友打打。”   “明天你陪我打一场。”   周惟深好笑,“为什么不是今天?”   明知故问,顾宥缦咬了他耳朵一口,如愿听到了他“嘶”了一口气。   他不轻不重地在她臀上裹了一巴掌,“调皮。”   往他背上又爬了爬,走了这么久都没看到有其他人,顾宥缦问:“你就一个人住吗?”   “也不是。”   “怎么,你还金屋藏娇了啊?”她眼睛觑着屋里。   周惟深被她逗得笑了,“好主意,就把你藏在这了。”   她没应声。   脸枕在他后背上,松树与棕榈树带点苦味的清香飘散入鼻,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松气息,与自然的味道是不一样的,他身上的味道更温热、鲜活。   顺着他的话往下想,她有一刻,也真想,真想,找个地方把他圈养起来,就这么朝暮到老,可要她长久地过一眼能看穿余生的日子,那太窒闷了。   她低低说:“我才不要。”   不同于周家的中式豪门风格,这栋French chateau是典型的欧式精英阶层风,最突出的特点是从进门开始就有简明的会议室既视感。一张矮茶几,五张单人沙发椅,再往里,又是长会议桌和一组靠窗沙发。   难怪周惟深说她选的香榭路那套房子已经是最小了,不说和周家比,但和这儿相论,她那五室一厅还没有这两间“会议室”客厅大。   厨房内,一位拉美裔的家政阿姨正在准备今日的晚餐,看见顾宥缦在探头探脑,她道:“Madame.”(夫人)   她摆摆手,“你忙,不用管我。”   在周惟深进卧室换衣服的间隙,她溜出卧室四处转了转,在他换好家居服下来后,她又走上了楼,想起来问他:“我的行李呢?”   “已经放在了卧室衣帽间。”他道,“缦缦,浴缸水放好了,洗完澡下来吃饭。”   她揉了揉腰往卧室走,散漫应一声,“好。”   他的衣帽间和他这个人一样简洁,衣服按照季节和颜色分门别类,收纳得毫无错漏。   顾宥缦打开自己行李箱,将自己的衣服也挂在了他的衣柜里。   浴室用品他都备好了,摆在浴缸边,浴袍也挂在了烘干架上。   顾宥缦脱了衣服准备进浴缸的时候,突然想起他今天在她后背上画下的图案。她走到镜子前侧身照了照,发现肩膀上被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翅膀。   洗完澡就没了,她拿起手机拍了几张。手指一顿,心生恶趣味,将几张照片发给了周惟深。   周惟深正在客厅沙发浏览邮件信息,看到了她发来的照片,以为是什么事,神色微凛,放下咖啡杯点开她发来的信息。   下一秒,他轻咳一声,不自然地往后靠了靠,掩着手机屏幕,确保仅供自己观看。   照片是对镜拍的。   镜子里,她裸着上身,洁白的手臂掩着丰满的胸脯,用手机拍了几张后背,黑色笔墨印在她光滑的肩胛骨上,宛如长出了单翼。   他喉结滚了滚,消息一弹,她的下一句话也来了,她说:挺好看。   她的直白让他哑然失语,又不得不承认,他很受用。   他笑着,保存下了图片。   原以为只是墨水,用毛巾擦擦就掉了,洗过澡顾宥缦站在镜前看了一下,发现那墨迹只是淡了,却还印在她的后背上,大概是难以洗掉了。   想到周惟深能将“标记”理解为用笔做记号,她就又想笑。   洗不掉算了。   她裹上浴袍,拉紧了腰绳,走出浴室。   浴室外,他正站在窗边打电话。   他不出差的时间里,一天里只分为三个部分,八个小时在工作,八个小时在打电话,还有八个小时能休息。   她撇嘴摇摇头,坐在床尾凳上低头用毛巾抓了抓头发上的水。   听到她走出来的声音,周惟深转回身,将手机放在床头,又戴上了蓝牙耳机继续沟通。   他走到她身前,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背。   她抬头疑惑看他,周惟深用口型道:我来。   她松开了手,将擦头发的活交给了他。   电话还没有挂,他在工作时的声线又冷又沉,应和着电话那头说的话,手上的动作又放得很轻,从她脖颈后沾湿的水珠开始擦起,拢住她的长发,轻轻揉搓着。   他手法不对,顾宥缦抬起头,抓住他的手捏了捏,小声道:“不要搓,很伤发质的,这样包几下。”   她示意是捏干头发,而不是把她头发揉成面团。   电话那边听到他这儿的说话声,迟疑问:“BOSS,我是不是妨碍你私人时间了?”   他回答:“半个小时后你再打电话给我。”   见他摘了蓝牙耳机,顾宥缦出声说:“不用管我,你去工作,今天时间早,我不吹头发,擦擦就好了。”   周惟深包着毛巾轻捏着她的发尾,“这已经是下班时间了,本就不该再工作。”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本该呢,都是人和事推着人走。   头发擦得差不多了,她收起他手中的毛巾,扔到了一旁,胳膊搭着他肩膀问他:“你为什么要在我背上画个翅膀?”   他修长的手指拨开她的衣领,落入那未曾褪色的翅膀上,声音低醇似蛊惑,“我曾一再遇见过一只蝴蝶,宇宙何其浩大,却安排我与她多次相见,我不曾想过要占有这只蝴蝶,可她就是那么机巧地落在了我的面前,她的触须敏锐,翅膀灵巧美丽,不该被豢养软禁,我希望她自由,却又怕她离我远去,你说复不复杂?”   她听明白了。   瞧,动情起来,中文不好的人都能说出这么诗意的话。她笑着凝视着他的眼睛道:“一只翅膀的蝴蝶飞不起来,但我不是蝴蝶,我也不会拍拍屁.股远走高飞。”   她就是她,不是蝴蝶,不是鲜花,不是身不由己的一切,她得是自由的,无可定义的,其次,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   晚餐是咖喱饭,中规中矩,比她想的也要好吃一点。   吃完饭,阿姨问她要不要喝葡萄糖或者橙汁。   她疑惑,喝橙汁能理解,葡萄糖是为什么?   阿姨回答她,周先生每天晚饭过后都会运动一段时间,通常会喝一杯葡萄糖水补充电解质。   顾宥缦去了他地下一层的健身房看了看,一眼看中了摆在庭院雨棚下的自行车。   周惟深去了楼上又换运动服。   她站在网球场掩着唇两侧朝楼上喊道:“周惟深!!”   楼上的窗被拉开,他正抬手将黑色T恤套在身上,“我在,怎么了?”   身材相当不错。   她没忍住吹了个流氓哨。见他神色略有些无奈又被她气笑,她回归正题,指了指院里的自行车说:“我们出去骑车吧!”   “好,你先上来换衣服。”   已是夏天,她原本也打算和他一样穿件T恤和长裤,可有种冷叫老公觉得你冷。周惟深非说晚上会降温,骑车又风大,逮着她又套了件他的卫衣保暖才放她出去。   卫衣太宽太大,下摆都遮到她臀部下方了,坐上自行车时她还在挽着袖子嘟嘟囔囔:“穿这么多,一点都不方便。”   不听她任性牢骚,他独断专行道:“待会觉得冷了,我们就回来。”   “不会冷!”   园丁将庭院门拉开,顾宥缦先蹬了一脚自行车,顺畅地骑了出去,她喊道:“我先走了,你慢慢骑吧!”   她的长发还没有干透,湿湿地耷在肩上,被风一吹,便又扬了起来,往后带来了一阵香波的芬芳。   他握着把手,躬身踩下踏板,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到了停车场上方的阶梯处,她放下腿捏住了刹车,回头问他:“这边要怎么下去啊?”   他抬抬下巴,“往前走。”   她都没问往前是哪,得到他的回答便踩上车一路往前冲。周惟深无奈喊道:“缦缦,前面是下坡,捏刹车。”   骑过小径,一个长长带拐弯的斜坡出现在她面前,她放慢了踩踏板的频率,控制着方向,“呜呼”一声,捏着刹车顺着斜坡飞快冲了下去。   被她的冲速惊了一跳,他紧随其后,见她快如疯兔,只能徒劳而无奈地喊着,“缦缦,注意安全!”   机械链条的响动和呼啸风声盖住了所有声音,她好久没有这样简单依靠运动的肾上腺素快乐过了。   从前就算骑车也总有顾虑,担心路上突然别过来的车,冒出来的路人,阻碍的红灯,而在这片庄园里,所有的道路都属于他们,完全可以“横行霸道”,更何况,身后一直有人在看着她。   风灌进她的领口里,又从下摆吹出,的确如周惟深所说的,晚上降温冷飕飕的,可她胸口热血沸腾,只觉舒朗爽快。   她大笑着回头看周惟深,男人打理精细的碎发已经被风吹成了大背头,露出整张俊朗隽逸的脸。   “周惟深,你是不是没吃饱,追不上我啊?”她贱兮兮挑衅了一句,“欻欻”地踩快了踏板。   她就像个孩子,勾着他陪她一块撒野,看出了她明晃晃抛出来的“饵”,他一贯稳重,在此刻却“如愿”中她的计,俯身加速,较劲地追上了她。   风一带,他的车从她旁边倏地过去了。   好久没这么激烈运动过了,比体力她完全比不过他,骑了不到五公里她就开始气喘吁吁,喊着:“慢点,慢点。”   他踩了脚刹车,一个漂移转回车头来看她。   那动作利落干净到她都愣了愣神。   “累了吧,停会儿喝口水。”   他将运动水壶递给她。   她双脚踩地,挪着车过去接过他的水壶喝了一口,甜滋滋的葡萄糖水的确挺能振奋精神,但她这会儿已经累得像跑了十公里的死狗一样四肢乏力了。   天色已近黑,橙黑的光笼在大片葡萄园上。   她侧头扯开衣领扇了扇捂出来的热气,看向道路两旁的葡萄垄,好奇问他:“这里的葡萄熟了吗?”   他回答:“还早,要等九月才成熟。”   “那我今天怎么一直闻到葡萄味了。”她狐疑。   周惟深指了指远处的库房,“那边有新鲜葡萄,你想吃吗?”   她摇头,“我就是想去地里看看葡萄架长什么样。”   “好。”她说完,他就下了车,从缓坡中选了条道,“这边不陡,就从这下去。”   顾宥缦眨眨眼,“车呢?总不能推下去吧。”   “放这儿,没人来的。”   他们谁都没有带手机,借着夜色摸下了垄道,他走在前探路,踩稳后伸手往回接她。   握住他的手,她小心翼翼地踩进了泥地里。   泥土干燥,覆满了草,踩着软绵绵的。   如士兵列阵般的葡萄架都很高,几乎长到了成年人头顶上,她好奇地弯腰抬起葡萄叶子观察,意外发现在藤枝上有了一粒极小的葡萄圆粒,她问周惟深,“你来看看,这能吃吗?”   “能,但很涩。”   她还真没尝过没熟的葡萄,捻下放进嘴里尝了一口,顿时面目扭曲。   她旺盛的好奇心实在像个孩子,周惟深没忍住笑了,“怎么这么贪吃,小猪啊?”   她锤了他一拳,被他一把包住了手,她又换了只手锤他,两只手都被裹住了,恼羞成怒,她使出了头槌,一头撞他胸口上。   周惟深圈住了她的双臂,将她按在怀里,沉沉地笑了。   月色如莹盘,虫鸣阵阵,广袤的葡萄园中,庄园的主人在他爱人耳侧吻了又吻。 第三十六章   在好友离开的第二天下午, 杜成霜原本就打算回鹿海市的,发生的一点小意外打乱了她的安排。   何宓生病了。   出于“朋友”之谊,她也不好将他一个人撂在酒店里, 便改了航班照顾了他一晚上。   也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回事, 明明自己就是药企的大老板,却怎么说都不愿意去医院。   杜成霜只好出去买了一根体温计和退烧药回来。   可能是烧得迷糊了, 晚上竟然抱着她说什么,成霜,如果我们能早点认识就好了。   她只哂笑了一下, 带着淡淡的嘲讽, 并没有多回答。   照顾人这件事她干来还不算生疏,从小她生病, 父母就会寸步不离地在她身边照顾着她。她守着他给他换退烧贴,又点了一份青菜粥, 一勺一勺地吹着喂给他吃了。   男人都总在女性身上找一种特质, 母性。   新娘, 新娘, 不就是新的娘吗?   她对一个男人的耐心也不过七天。   没玩腻的七天内, 她对“母子”的cosplay还挺乐在其中。   何宓也烧得有些萎靡了,晚上安安分分的, 只是搂着她腰睡着。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中药味, 她闻不惯那味道,背对着他, 不肯转过身去,他发烫的额头抵在她微凉的肩颈后, 只这么环着她,并没有做什么。   两天后, 他的烧退了。   她对一个男人的新鲜感也告罄。   上飞机前,何宓亲自送她到机场,又叮嘱她落地后报平安,她都笑着一一应下,进安检前还替他理了理领口,叮嘱他多喝热水,好好吃药。   上了飞机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拉黑。   她说过,玩玩而已。   不过是一段艳遇,回了鹿海市自然桥归桥路归路,哪怕之后在什么场合再遇见何宓,她也并不尴尬,因为她早想好了拉黑的理由。   微信跳出一条消息,有人道:杜小姐,你是今天回鹿海市吗?周末我们见一面?   又有鱼上钩了,她懒懒打下两个字:好啊。   头等舱内,她将座椅放平,放下遮光板,戴上耳机,开始休息。   回到鹿海不过两个小时的飞机航程,一下飞机,她便去了花店清点之前寄过来的样花。   这几天她去云市也不全是荒诞地玩了一场,主要是去几家花厂实地勘察了一下产品。她准备开通一个线上售花的小程序,之后便从几家花厂进货,也因此,她还要勘察一下租房的地方,选个址做冷鲜仓库。   一忙起来,自然也就没时间去想什么男男女女的事情了,更何况,她一贯只把男人当生活的调味品。   周末,她和之前顾宥缦介绍给她的那个男生见了一面,对方还是很有诚意的,专程从北方飞到鹿海市来和她见面。   她对男人的精神世界不感兴趣,掌了一下眼,觉得对方身材和样貌都还入她的眼,便接受了对方释放的进一步接触信号。   人非草木,她也承认,之前在云市那几天,何宓人不错,活也不错,她挺受用,要说一走就马上能把人忘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常言道,想要忘记一个男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找到一个新的男人替代,这句话半点问题都没有。   新男人叫陈谜微,名字她也挺喜欢的。   在这个快餐时代,她也一贯信奉的是快餐恋爱,她保持最长的一段时间恋爱,也不过是三个月,最短的,就像和何宓,不过一个星期。   当然,她自己是不承认那是恋爱的,并没有向对方允诺什么,甚至没有一个正经的开始,不过是王八看绿豆地开始一段性关系,她觉得与其把这种关系定义为“恋爱”,不如坦诚说就是找了一个短期的床伴而已。   所以结束这段关系,她也并没有什么负担。   和陈谜微见面之后,她又快速进入了下一段关系,不过陈谜微和何宓又不太一样,他工作地址在北方,为了见她,他愿意每个周末都返回南方。   一开始考虑到距离问题,杜成霜直接地说了,她是不可能去找他的,如果他觉得不方便,那就可以不用开始了。   男人就是贱的,倒贴着上去,他们觉得你廉价,当你觉得他们可有可无的时候,他们就会像一条犯贱的狗一样,巴巴地觍着脸上来求你的宠爱。   这也是为什么她说并不想考虑和一个男人一直在一起,因为男人实在是一种一眼就能看得穿的,无聊透顶的生物。偏偏她又是直女,不爱他们,却又想睡他们,实在可怕得很。   她没有想到,在她把何宓拉黑的一个星期之后,他会找到她的花店来。   好在她当天并不在花店,是赵小研告诉她说有一个姓“何”的男人来找她,她动动脚趾头一想就知道是谁。   她让赵小研不要说出她的位置,可是她更没有想到,何宓会又找到她住的地方。   第二天她就搬到了之前给好友住的小公寓里。   公寓租客多,人来人往,没什么门禁。   她一打开门,看见一个男人身影,不待看清,她便立刻要关门,门沿却被一把掰住。   他眼里是遍布的红血丝,就那样站在她门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哑声问她:“为什么?”   她提了下眉头,松开拉门的手,抱臂道:“何先生,我记得一开始我们就说得很清楚,一旦结束,不追问,不纠缠,不打扰。”   “我什么时候要和你结束了?”   她提了下唇,似乎很忍俊不禁,“那我宣布,结束了,这算正式告知了吧?”   他俯视着她,“为什么?”   “腻了,”她微抬着下巴,“这个理由够吗?”   “你在撒谎,你撒谎的时候就喜欢拔高了声音说话。”   她上一次撒谎,是在他问她要不要和他继续下去,她拔高了声音说:“我要考虑考虑。”   他垂着眼睛凝视着她,好似要从她脸上看出真实原因。   瞧,男人总是自以为他们很懂女人。   实际他们还没有一条宠物狗懂。   杜成霜倚靠着鞋柜,缓声道:“何先生,我和你的开始,纯粹是荷尔蒙作祟,糊里糊涂地开始,糊里糊涂地结束,不好吗?为什么要追问得这么清楚,是为了让我们都尴尬吗?”   他剑眉微动,问她:“所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心里有数呢。”杜成霜提起唇,皮笑肉不笑,“何先生,你还没和你妻子离婚,就在外面这么乱来,不好吧?”   “我就知道。”他推开了门,一米八几的男人像犯了错的孩子,想伸手够她,乞求她的原谅,“成霜,没和你说清楚是我不对,但我和前妻的确已经分开了,我们分居两年,四月提起离婚,只是还要走三个月的冷静期流程,我们的感情早已经结束了。”   他不这么说,大大方方承认他就是出轨,她都要敬他半分实诚,可敢做不敢当,拿“感情已经结束了”这种说辞来做幌子,就实在是恶心人了。   她躲开了他来拉她的手,笑着,句句玩味,字字诛心:“谢谢你啊,何总,让我大开眼界,知道了一个人卑鄙的底线,我招惹不起,您还是去找和您一路货色的吧。”   ——   法国,塞纳河畔,顾宥缦坐在太阳伞下,看着周惟深去了河边的小店,为她端来了一杯鸡尾酒。   这实在是一个安谧的下午。   这天是周末,不知道是真的没有工作,还是为她推了工作,总之周惟深有了时间陪着她在这儿晒太阳。   她戴着墨镜,躺在靠椅上,戴着耳机听着电话那头闺蜜和她吐槽着男人的劣根性。   接过周惟深递来的鸡尾酒,她抿了一口,感觉有点太甜了,皱了皱眉头,递到他嘴边,示意他喝一口。   周惟深抿了一点,入口就是甜味,没有醇香,只有寡淡的酒精味,他尝出是用的廉价白葡萄酒,摇摇头,将酒放在了桌上。   “我说这话可不是事后诸葛亮,之前就说了,要小心玩火自焚。”她道。   周惟深不明所以,挑了下眉头,“嗯?”   她指指耳机,示意在打电话。   杜成霜说:“我知道啊,所以我这不是和他完了吗。”   顾宥缦哂笑一声,“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玩他呢?他能记你很多年了。”   “那你可高估男人了,最多一个月,不,半个月,他立马就能找到下一个床伴。”杜成霜正在做美甲,吹了吹打磨下来的甲屑,对着光线看了看平整度,道,“不过能膈应他一个星期我也爽了,男人么,就是个消遣,对了,你还在法国啊?”   “嗯。”   “火坑你都跳完了,我就不劝你了。趁着蜜月期好好享受爱情吧,不过我还是提前提醒你,清醒一点,过了这段时间男人的本性就要慢慢暴露了。”   顾宥缦没反驳,只是笑笑,“嗯”一声。   电话挂了,她摘下耳机放回充电仓里。   见她结束了和闺蜜的通话,周惟深这才开口问:“你待会儿还想去哪里吗?”   她摇了摇头,“我就想这么坐一会儿。”   “那就在这坐一个下午。”他笑道。   他时薪百万,却肯为她无所事事地浪费一整天的时间。   她的目光从墨镜下看向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竟然会对一个人一直看也看不厌。   见她一直看着他,周惟深问她:“怎么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   不需要什么轰轰烈烈的海誓山盟,只是这么并肩坐着晒晒太阳,她就觉得爱情已经美好得不得了了。   在安静晒了许久的太阳之后,她开口道:“其实上个月你在纽约的时候,你家里人是想要我去找你的,我没去。”   他躺到了她身侧,“没关系,我知道你工作也很忙。”   顾宥缦摇了摇头,“不忙,我有空闲的,但我还是没有来找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航程那么久,坐飞机很累的。”他说。   顾宥缦仍是摇头,道:“如果是嫌累,我现在就不会在法国。惟深,我必须要和你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别人但凡想要我去做什么,我就越逆反,而且,和你结婚这事,其实也是因为我的叛逆。”   他这前半生,做什么事都求思虑周全,和她结婚,又何尝不是“叛逆”。   周惟深笑了,道:“那我应该感谢你的叛逆。”   他这个人,太好,太能体谅她,处处为她着想,好到她都怀疑这种感情保质期会是多久。   她的目光眺望向蔚蓝天空,又想到了那本被他写上“致初恋”的书,她张了张口,想问,又觉得自己吃这个飞醋实在是莫名其妙的,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周惟深问她:“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他是直接的人,她也是。   忸忸怩怩,胡思乱想实在不是她的行事风格,她索性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说:“你之前谈过几个女朋友?” 第三十七章   没料到她会突然开启这个话题, 周惟深颇为兴味地反问她:“你觉得我谈过多少个?”   她猜了个保守的数字,“一两个,还是有的吧。”   没有和她兜圈子, 他直截地道:“我接受过很多种教育, 去了很多个国家,来不及和身边人多认识就会离开, 并没有精力去恋爱。”   “那,你也有过喜欢的人吧。”   他看着她,眼眸里藏着笑意, “当然有。”   此前不过是猜测, 这一刻被彻底坐实,她原想豁达笑笑, 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的那么不在乎,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 噎得发慌, 她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 扭开头生硬道:“今天的天气还挺好。”   “嗯, 你来之前, 已经下了一个星期的小雨了。”   “你明天有什么别的安排吗?”她补充,“不用总陪着我, 你有事要忙的话可以去忙你的。”   周惟深想了想, 说:“明天下午有个舞会,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她弯了下嘴唇, 脸上笑意却不深,像开玩笑又很认真:“我不陪你去, 你会自己去,还是找别的女伴?”   “那就不去了。”怕她误会, 他解释道,“原本就不是很重要的舞会,只是因为你在这,我才想和你一起去。”   如果这算花言巧语,那她也不得不承认语言的魅力,她心里闷堵的那口气散了一些了。   阳光正盛,照得眼睛发疼,她眼睫微颤,低低地“嗯”了一声。   第二天的舞会,她挑选了一条宝石绿的吊带长裙,裙子后背部是镂空的,裙身闪闪发光,随着她的脚步挪移、胯身扭动微光粼粼,像蛇的鳞片。   她穿着裙子从二楼走下来时,等候在一楼大厅的周惟深久久没有说话。   她的皮肤白皙,绿色更衬得透净,化妆师将她眉眼处描得很浓,像一株娇艳的玫瑰。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每一下却都叩在他心上。   此刻,所有的时间与声音都万籁俱寂,他的目光中只有她的身影。   爱人如养花,他的小玫瑰,配得上用世上最好的养分照料,绽放最盛丽的娇艳与贵气。   见他良久没有说话,顾宥缦提着裙摆转了个身,疑惑问:“不好看吗?”   他泄出一口气,向她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圈在自己怀里,宽大的手掌裹上她光洁白皙的后背,在柔嫩的肌肤上摩挲许久,他才道:“好看,好看到我适才正在想应该用什么理由拒绝出席舞会。”   察觉了他隐晦的醋意,她好笑,坐在了他膝盖上,搂着他脖颈道:“那怎么办?我去换了?”   他将她紧搂在怀里,圈着她裸着的后背,她后背上还有他画下的翅膀痕迹,像消退的纹身。他想过要她换一条,想过让她加个外套,甚至想过将自己的西装外套给她披上,念头转过种种,他只说出一句:“你喜欢,那就穿这条。”   配合她的舞裙,他换了一身西装,领口打上了一条墨绿色的领带,领带还是她送的。   站在落地的镜子前,她替他打好温莎结,理了理领口,又回身看向镜子。他高挺,气质出尘,手插在口袋里,示意她挽上。   顾宥缦和他一同走出大门,上了加长的奢侈豪车。   这次舞会的地点在一家私人博物馆。顾宥缦还是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出席这样的西式舞会。   从前她为了攒钱,都是去做兼职服务生,唯一一次穿上礼服,在一舞后也像即将原形毕露的灰姑娘般仓促逃离,不曾真正感受过舞会到底是怎样一种氛围。   舞会门口的侍应上前来为他们拉开了车门。   周惟深先下车,而后回身向她递出手。   车前车后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顾宥缦深呼吸了一口气,将手指搭在了他手心上,缓缓走下车。   她那一身长裙实在吸睛,衬得比白人还白三分,模样娇艳如滴露。他们才一下车,还没来得及进入舞会正厅,抵达的其他宾客纷纷注目过来,华人面孔本就醒目,认识周惟深的宾客们熟络地迎来,热情同他们寒暄。   第一次见他带女伴出席舞会,所有人无一不好奇顾宥缦的身份,周惟深同人说话的第一句便是介绍她,他说:“这是我的爱人。”   说的不是官方的太太,妻子,而是法语中最简单直白的爱称——我的爱人。   心尖微颤,她握紧了他的手,面上依然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用有些生疏的法语同他的朋友打招呼。   好不容易先寒暄过一阵,进入了舞会正厅,顾宥缦就被大厅中间一座高大的水晶雕像晃了晃眼,她多看了几眼。周惟深在同生意伙伴交谈的间隙注意到了她的走神,侧头问她:“你喜欢这个吗?”   “嗯,哪个?”   他抬颚指向偌大的雕像,“尼莫西妮神像。”   她这才端详雕塑的面容,发觉确实是古希腊女神,她点点头,对艺术家技艺很是钦佩,“真好看,栩栩如生。”   “你喜欢的话,买回去。”   被他轻描淡写的豪横话语震惊了,顾宥缦喉头微哽,瞠目道:“这也能买?”   “这是私人博物馆,价格开到位,博物馆也能买下。”   资本主义世界就是唯钱论。   顾宥缦哭笑不得,“不要不要,买这么大个雕塑回去干什么?”   “可以在庄园里再造一处喷泉,你专业不是园林设计吗,愿意的话,可以由你来设计造景。”   顾宥缦将信将疑,“我来设计?”   “你想怎么设计都行。”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   自从毕业后,顾宥缦就很少接触园林设计专业上的本质工作了,她现在主职摄影,和园林会有交际点,但毕竟是全然不同的工作,以前的专业功底都快忘却了。   这才刚进场,周惟深就先替她物色好了一座水晶雕像。顾宥缦知道周家是豪门,但这一刻她才真正对周家,对周惟深的“豪”有了一点实感。   在应对交际一番后,周惟深带她在一处较为幽静的茶厅落座。   见她不动刀叉,周惟深问:“不吃点什么吗?”   上次在拍卖行吃一口甜点齁到吐的经历已经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顾宥缦摇头,“不吃,法国的甜点都太甜了。”   周惟深朝过路的侍应抬了下手,对方低头俯身询问他有什么需求,他侧头吩咐了几句便让对方先去忙。   不想吃甜品,但还能喝点茶,法式红茶她还是很喜欢的。   厅内有乐队演奏交响乐,来来往往的宾客们各自应酬交往,他们的桌上摆了请勿打扰的立牌,一时半会得以安宁,无人上前来打扰他们。   顾宥缦其实不喜欢这样太过热闹的地方,但好奇心旺盛,驱使她又想来一窥究竟。   刚开始还有些新奇的趣味,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遍,好奇心便消磨得差不多了,也渐渐地品出了所谓舞会的目的,跳舞是其次,终究还是为了给有钱人应酬交际用的。   她侧身和周惟深道:“怪不得你之前说不想来,第一次见见世面还挺有趣,在这里面待久了,真挺无聊的。”   他附耳从嘈杂的交响乐中听她的窃窃私语,被她直白的吐槽可爱到了,他嘴角噙上了笑容。   正在他俩交头接耳之际,一个手掌轻拍了下周惟深的肩膀,道:“Vinson?”   俩人顺着声音朝后看去,只见一位褐眼高鼻中年男子领着一位金发碧眼的太太站在他们身后。   “Jonas!”周惟深先起身,笑着同对方拥抱着轻碰了下肩膀。   男人道:“许久没有在这样的场合看见过你了,你最近都在哪儿忙碌呢?”   “旗下一家子公司要上市了,事务很多,最近在法国待得不久。”   “噢,原来如此。”稍作寒暄,男人将目光放在了顾宥缦身上,问,“这位是?”   “我的爱人,妻子。”周惟深笑着回答。   顾宥缦起身看向那位一直站在男人身侧温柔笑着的太太,迟疑片刻,她出声用法语问:“太太,我们见过吗?”   对方以英语回答她:“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看来我们很有缘,又见面了,Yuman小姐。”   她一出声,原本还不太确定的顾宥缦立刻便确定了。   “Oh my god.”她甚至顾不上周惟深,主动从茶座中走出去,同太太轻轻拥抱了一下,激动得语言系统都有些语无伦次,法语掺着英语道,“我,我真的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你,距离我们第一次在德国见面,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太太笑容更大了,她眨眨眼说:“真的吗?可是我从前就有预感我们还会再见面。”   见两个女人亲热地黏到了一起,被撒开手抛至一旁的两位丈夫只能无奈地相视一笑。   Jonas同周惟深用德语道:“上一次你说你有了喜欢的女人,Nora还同我打赌,说你们一定会有结果,我不相信,现在看来是我输了。”   周惟深沉沉笑道:“我们结婚的时候应该要发消息给你的。”   “是啊,你们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面对太太提出的同样问题,顾宥缦回答:“我们结婚的时间并不长,才两个月。”   “那看来Vinson摘下爱的果实的时间比我预料得要晚。”   见她揶揄,顾宥缦其实有些疑惑,忍不住问:“太太,为什么你好像早已经知道我和惟深在一起了?”   Nora笑得前俯后合,捂着唇低声说:“傻姑娘,你以为上一次在法兰克福同你跳舞的人是谁?”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是谁?”   Nora挤了挤眉眼,看向周惟深,道:“还是你们中国的那句古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   “您开玩笑的吧。”顾宥缦失笑道,“我记得的,那是一位德国的先生。”   周惟深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挑了挑眉头,眼神有些诘问地看向Nora。作为“丘比特”,Nora惊讶地捂住了唇,解释道:“亲爱的,我可从来没有说过那位先生是德国人,尽管他德语说得非常好,难道你没有发现,你的丈夫德语也说得很不错吗?”   宛如一颗陨石“砰”一下砸在了她头顶,把顾宥缦砸得有点晕头转向了,她连连道:“等等等等,你说,当初在法兰克福和我跳舞的那位先生就是惟深?”   “是啊,他是为了你才参加了那一场舞会,你要知道,当时我们许多人请他,他都不愿意来,后来好像是因为......”瞥见了周惟深警告的眼神,她轻咳一声,改口道,“好吧,我也不清楚具体的原因,总之他不仅出席了舞会,还带来了一条裙子,拜托我们转赠给你。”   所以,才有了那一次,她冒冒失失打湿了衣服,而一条舞裙从天而降的童话故事。   她曾以为那是一个美好的误会,却不曾想,有一个人,从许多年前就开始步步为营。   她转回身看向周惟深,他同Jonas正在交谈,好像能感知到她的目光,他亦回身,温和儒雅地朝她微微一笑。   那一刻,戴着面具的男人身影与他重叠。   亨利王子,原来早已找到了灰姑娘。 第三十八章   舞会正式开始, 第一首舞曲就是他们“初见”时跳的波尔卡,巧合得像被安排好的。   身边人纷纷起身,俩俩进入舞池。   周惟深俯身向她伸手, 笑着同她说出了她曾经向他搭讪时, 说的那句磕绊的德语:“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她将手搭在了他手心上,有些羞赧, 有些难为情,仍语气正式回答:“荣幸至极。”   他牵着她手将她带入舞场,带笑询问她:“现在会跳波尔卡了吗?”   “应该, 会吧。”她回答得有些犹豫。   那一次的波尔卡跳完, 她回去复盘了很久。尽管知道再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也不能接受自己会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只是距离那次复盘时间也过去很远了。   她看着其他女士的舞步,尽力回忆自己曾经在视频网站上一帧一帧扒的舞蹈动作。   提裙摆, 行礼。   牵手, 缓步后退, 旋转。   他惊讶于她的熟练, “跳一次就记住了, 你应该是个天生的舞蹈家。”   她随着他的脚步挪移,自我调侃道:“哪有什么天才, 不过是台上一分钟, 台下十年功。”   他握着她的腰,后撤一步, 带动她近身,“那看来是后天用了不少功了。”   她面带笑容, 挽起的法式盘发端庄秀丽,宝石绿的裙摆在水晶灯下更是熠熠发光。   周遭衣香鬓影, 人来人往,她的眼眸里只有一个他,笑意盈盈道:“我是自学,你呢,又是和谁学的舞步?”   贴近她耳侧,他说:“家庭教师。”   “是先生还是一位淑女?”她笑意不减。   他眼里笑意更大了,“自然是一位淑女。”   她踩着他的舞步,轻轻旋转了半圈,回过身来,说:“少年青春懵懂,偶遇佳人授舞,难免情窦初开,春心暗许了吧?”   第一次见她吃味,周惟深忍俊不禁,“年逾五十的德兰修女如果知道你在吃她的醋,她应该很高兴自己魅力不减。”   顾宥缦脸色微窘,“谁吃醋了?不要乱讲。”   “我吃醋了。”他搂紧她的腰。   她不解,“你醋什么?”   他只微笑着,却没有再说下去。   顾宥缦其实现在更好奇另外一件事,她顺着步调靠近他,盯着他的眼眸问:“周先生,Nora太太为什么说你是为了我才参加法兰克福的舞会?你什么时候开始认识我的?”   他拉着她的手轻拽,环紧了她的腰,问她:“你想跟我一起逃跑吗?”   “嗯?”她睁大了眼睛。   他松开环着她腰的手,握紧了她的手指,十指交扣,拉着她往舞池外走去,她还没来得及收回心神,错愕的目光定格在背影上。   逆着走向舞池的人群,渐渐地,他们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迈开脚步牵着裙摆跟着他跑了起来。   有认识周惟深的人,正想同他打招呼,他却拉着她快步跑了过去,皮鞋与高跟鞋踩在光滑地面上,发出鲜明的“哒、哒”声,跑过那座精致的水晶雕像,跑过奢华的舞会大门,跑过豪车如云的露天场,她忽地一踉跄,拽了周惟深一下。   “等等,等等,鞋跑掉啦。”顾宥缦趔趄了几下,哭笑不得。   银色亮面高跟鞋遗落在地,她回头正要去捡,骤然腾空,她急急抱上他脖颈,发觉周惟深一只手就将她抱了起来。他拎起了她的两只鞋,就这么抱着她大步往前走。   她直起身,第一次呼吸到一米九头顶的空气,从上往下看,有些恐高了,她坐在他小臂上,颤悠悠嗔道:“平常从这个视角往下看,你不恐高吗?”   被她的奇怪提问逗笑了,周惟深笑弯了眼。   离开舞会,他们精致而正式的穿着在随性的外国人中十分醒目,来来往往总有人打量他们一眼。   顾宥缦却永远记得那天的烈阳,她环着他脖颈低视着他,目光所及只有他脸上的阳光与笑弯的眼眸。   他总有些突如其来的幼稚,穿着礼服从舞会逃跑,这样的事情除了灰姑娘,恐怕只有他做得出来了。   但她,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挣脱礼法规则,随心所欲的这个周惟深。   在一片广袤的绿地公园,他将她放下。赤脚踩在自然草地上,不觉得扎脚,只觉得一片软绵。   “很舒服,你要不要试试?”她说。   周惟深踩掉鞋跟,将两双鞋并排放在了绿地旁的碎石地上,同她光脚踩在了草地上,又回过身来,弯腰向她伸出手。   “干嘛?”她将手放在了他掌心上,眉眼弯弯,“你还想接着跳?”   “华尔兹会吗?”   “会。”   不远处便是八角喷泉池,水声飒飒,没有音乐,只有风声与树叶的伴奏声。   他带她在大自然中举办了一场独属于他们的舞会。   她牵住他的手,跟随他的节奏左右换步,右转方步,没有礼法禁锢,只跟着感觉走,她近他退,她退他进,步调轻盈漫跃。   有时节奏快了,慢了,难免踩他一脚,周惟深戏谑道:“不是说会吗?”   她强词夺理,“是你节奏不对。”   他牵着她指尖转了一个圈,笑意满面,“行,是我的错。”   顺着力道,她投进他怀里,仰头凝视他眼睛,“周惟深,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她重复:“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企图的?”   “企图?还是企鹅?”   “喂,你不要装听不懂中文!”   扶着她后仰的腰前倾时,他顺势将她带倒在了草地上,她惊呼一声,盘好的秀发蹭散了,沾上了草籽,他那工整的领带也乱了,不再起身,他侧过身问她:“这个回答很重要吗?”   被他这么一反问,顾宥缦还真说不上反驳的理由了。   她瞪着他。   “缦缦,从前的种种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未来,我们的未来。”他攥紧了她的手指。   勉强被他说服,见他不想说,她暂且不再追问。   微风徐徐,她伸出手指描摹过他的五官轮廓,轻轻说:“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感觉了。”   “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感觉?”他问她。   她故作沉吟,回答:“得看是和谁谈,和严肃的人,肯定是严肃的恋爱,和幼稚的人,肯定是幼稚的恋爱,和疯子,肯定是疯子的恋爱。”   他摇头,伸手点了点她的唇,“反了,在爱情里,严肃的人会变成幼稚的疯子,而疯子,会变成谨小慎微的侦探。”   她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像陷进了他的那一汪深潭,久久不能自拔。   他缓缓靠近,在她以为他要吻她唇而闭上了眼睛时,他吻了吻她的垂下的眼皮。他说:“你的眼睛真好看。”   她伸出手臂,将他搂紧了怀里,也埋头进了他的怀里。   她忽然觉得做个悲观主义者也是一件幸福的事,世上的太多事都会和想象的恰如其反,当将一件事想象得极近糟糕时,才会兀然发觉,也不尽如此坏。   夜幕降临,霓虹初上。他们牵着手走回了家。   家里的阿姨见了他们穿着精致地出去,却凌乱潦草满身草籽灰尘地回来,震惊得变成了只会絮絮叨叨、喋喋不休说“Dieu!Mon dieu!”(老天爷!真是的!)的复读机。   在阿姨的数落声中,俩人逃上了楼。   站在换衣间里,顾宥缦忍俊不禁,“我们是不是吓到她了?”   “她在这工作了十年了,从没见过我这样。”周惟深说。   笑了一天,顾宥缦腮帮子都快疼了,她勾着他脖颈道:“她肯定觉得我把她家少爷带坏了。”   “不尽然,也许会觉得我本性暴露,把你带坏了。”他伸手替她拉下了她够不着的衣服拉链,抬膝轻轻蹭着她瘦腰,问她,“洗澡吗?我是说一起。”   她将后拉链交给他,指尖停留在自己肩上,勾掉了肩链,宝石绿长裙从她身上掉落,他抬腿踢开她的裙摆,打横将她抱进了浴室。   直到天色完全沉寂,一楼的灯也灭了,他将她抱出了浴室。   她眼尾发红,睡颜静谧。   他坐在床上,将她的头侧偏在自己腿上,用毛巾包住她的秀发,照着她以前教的,一点一点地将她的长发包干,接着拿过吹风机,用最低档的热风缓慢而耐心地给她吹着发尾。   她其实没有睡着,只是累得很,不想抬眼皮,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温柔照顾,享受着享受着,睡意越来越重,什么时候睡沉的,她竟也完全不知道了。   完完全全地疯了一天,第二天天一亮,他又裹上了西装,变回了那个矜贵绅士的周氏总裁。   恍惚中,顾宥缦感觉到他起了,但是她还没睡醒,身上疲累得很,只想着再睡一会儿,一觉再睁眼,竟然直接睡到了十一点。   这次来法国,她居然完全没有倒时差就适应了。   幽魂似的飘起来,走下楼。楼下阿姨见她终于醒了,又给她做了一顿中饭。   怕麻烦人家,顾宥缦叮嘱她做最简单的东西就行。   万万没想到,她会端上来一盘西式大饺子。   三文鱼意式饺子,配一杯红酒。   红酒很香醇,她一闻就闻出来是勃艮第金丘的浓郁过桶风,至于饺子,她也不好当着人家扫兴,只能硬着头皮吃。   三文鱼是生的,布在饺子上,她用刀叉切开饺子,尝了一口,微微睁大了眼睛。   阿姨有些紧张地问:“好吃吗?”   她点点头,自己也很意外,“很好吃。”   饺子里放了芝士、土豆泥和迷迭香,应该还有一点黑松露,她以前也尝过法国饺子,那股诡异咸腥的浓奶味难吃到她吐都不知道该往哪吐,这一次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五脉,连饺子上的生三文鱼都变得好吃了。   她解决完了一盘饺子,正想着下午出去哪里散散步,外面又是一阵响动。   听见重型车声,她好奇地走出门去看,只见一辆巨大的货车停在了停车场,家里的司机和庄园园丁正在指挥货车司机停车。   她站在楼梯上不明所以地旁观,看见从货车车厢里倒下来一个巨大的木钉箱子,立起来足足有三四个人那么高。   园丁匆匆忙忙跑回来想要去拿工具,顾宥缦拦下他,疑惑问:“请问这是什么?”   园丁道:“先生交代过的,这是夫人您选中的雕像,今天运过来了。”   顾宥缦:“......”   不过随口一提,她都忘了这回事了。   面对这偌大一个庞然大物,她也头疼,拿不定主意放在哪,纯水晶的,怕磕碰弄坏了,她让先运到目之所及的网球场里。   工人将箱子拆了,用拖车运到院子下,她站在雕像前,仰着头,和身处网球场的巨大的古希腊女神像面面相觑。 第三十九章   在法国待了四天, 周惟深要去出差了,她也调整好了心情准备重新出发。   既然来了欧洲,她的下一趟行程决定先去英国。   英国是一个, 让她难忘, 也轻易不敢再去的国家。   她这次来英国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探望她的亲生母亲, 向倩兰,另一个是去看看从前照顾她的homestay,威廉夫妇。   几年前, 向倩兰女士已经在国外二次再婚。   第一次再婚, 是为了拿绿卡,对方因为她的治疗费用昂贵而离开。第二次再婚, 是为了生活稳定,她和一位了解她情况并愿意承担治疗费用的亚裔英籍男子在一起了。   她的生活有了保障, 自那之后, 顾宥缦便很少再和她相见。   这一次见面, 她提前打了招呼, 向倩兰将她现在所住位置发给了她。   具体地方有些偏僻, 没有公共交通,打车也要坐一个小时才能到达。   的士车停在一栋独栋洋房外, 付了昂贵的车费, 顾宥缦根据房门上的号码对照了一下向倩兰发给她的地址。确认无误后,她在门外轻做深呼吸, 按下了门铃。   不算久等,几分钟后, 门开了。   门里站在一个穿着格纹V领毛衣,皮肤有些黝黄的中年妇女。有些陌生, 顾宥缦定了定,才喊出那一句:“妈。”   向倩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她戴着黑色墨镜,一件简单白色卫衣,外搭一件黑色小西装,下身是条黑色短裤和马丁靴,背上还背着她那走哪带哪的摄影包。   见向倩兰没开口,她以为是没认出她,摘下了墨镜,又喊了一声,“妈。”   女人别开头,看向屋内,声音微颤道:“进来吧。”   “要换鞋吗?”她问。   “不用,直接进吧。”   走进屋内,顾宥缦四顾了一下家具布置,很英式的简洁装修,一张咖色皮质沙发,搭着一块红格的毯子,黑色茶几,靠墙的壁炉,一览无余。   她放下摄影包,在沙发上坐下,先客套问:“其他人不在家吗?”   向倩兰用透明玻璃杯倒了一杯凉白开给她,语气有些冷淡,“不在,他去上班了,孩子们去上学了。”   “谢谢。”顾宥缦接过水杯,握在手中,轻轻旋转,又抿了一口水。   她知道她现在的丈夫有两个孩子,却不知道她现在还有没有再生养自己的孩子,短暂寂然,她抬头语气随意问:“你现在有小孩了吗?”   “没有。”她在茶几对面的靠椅上坐下,口吻依然冷淡。   已经习惯了她冷冰冰的态度,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真正再面对她那张熟悉有陌生的面孔时,顾宥缦仍然只有无所适从的哽咽无语。   她目光瞥向窗外,从撒进的日光中找回了一点温度,问:“他们通常什么时候回来?”   “还有两个小时。”她的回答像逐客令。   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不想再被从前打扰也很正常。   “好,那我长话短说。”顾宥缦放下水杯,开门见山说,“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结婚了。”   向倩兰嘴唇掀了掀,少顷,她问:“是以前那个男孩?”   知道她说的是谁,顾宥缦没有多解释,只是微微摇头。   “我不认识?”   “嗯。”   “待你好吗?”   “待我很好。”   向倩兰点了点头,她撑着椅垫站起身,好像要去找件什么,臀部才起来,又坐了下去。   找不到话题,沉默无言,顾宥缦俯身支着手肘把玩了会儿杯子,才想到再问:“你现在过得好吗?”   “还活着就是挺好的。”她说。   明白她的意思,顾宥缦点头,“你气色看着比以前好多了。”   向倩兰摸了摸脸,她才不到五十岁,可那双手却臃肿,布满了干裂的陈旧伤痕。   顾宥缦垂下了眼睫,轻声说:“妈,你还会回国吗?”   怕误会是逼迫她回去,顾宥缦又补充,“姐姐很想你,可可,就是她女儿,你的外孙女,也很想见你。”   似乎觉得她说的话很好笑,向倩兰笑了一下,笑不进眼底,她往后靠了靠,说:“要是真想我,这英国她们也能来,不至于二十多年不和我联系。我知道你的意思,宥缦,过好自己的日子,对别人的依靠少一点,指望也少一点,趁年轻,多挣钱,老了才不至于到我这下场。”   顾宥缦扭头看向窗外,别开了眼,她强压着嘴角,可是眼眶还是酸胀,湿润模糊了半个视野,眼泪从眼角落了出来,她匆匆抬指擦了一下。   向倩兰继续道:“你说你结婚了,这是喜事,我该祝福你,但我是过来人,不管你愿不愿意听,还是要和你说一句难听话,对‘丈夫’这个角色,别抱太多期待。”   顾宥缦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垂着眼点了点头。   知道年轻人听老人的话总是很难听进去的,向倩兰只一哂。   本该最亲密的母女,如今坐在一起却只有相顾无言,短坐片刻后,顾宥缦便自觉起身告辞。   向倩兰将她送到了门口,说:“你要好好吃饭,我就不留你吃饭了。”   她扯了扯嘴角无所谓地笑了下,“没关系,我也还要去和朋友见面。”   向倩兰点点头,在她转身后,便关上了门。   顾宥缦戴上了墨镜,拎着摄影包大步往前走,只是墨镜下,泪水模糊了眼睛,一道快而急的泪珠淌至了下颚,她擦了擦下巴,头也不回地沿着公路大步往前走。   她换过几次号码,以前homestay的联系方式已经没有了,但她还记得那家花店的位置。   回到市区,她坐地铁便只往康别顿大学而去。   曾经她觉得这儿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城市,极其生疏的世界,可如今再回到这儿,却觉得处处熟悉,她甚至能回忆起自己曾在这座城市里像个无头苍蝇那样找不着南北的画面。   回忆起那些时刻,便不免再想起魏禹成。   她戴着口罩,靠着地铁的金属椅背,抱臂看着对面窗口穿梭而过的黑暗与倒影。   两道身影在玻璃中忽明忽灭。   破旧的英国地铁,连老鼠都能上来做乘客,她曾战战兢兢靠在地铁角落里,魏禹成像一堵墙一样站在她面前,将一些怪异的、不怀好意的目光都挡在她身前。   如果他是一个纯粹的坏种,她也能纯粹地恨他、忘掉他。   可他也曾在英格兰的冬天,将她背过大雪,站在地铁缝隙处,为她挡住冷冽的寒风。   玻璃中的两道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最后停下,镜面中只有她清晰的面容。   康别顿大学站到了。   下了地铁,她顺着记忆的路线,轻车熟路地走出地铁口,朝着过去那家花店的位置走去。   这儿像停滞了发展,许多年过去了,破旧的街道,老式的交通显示灯,路边的每一棵树都没有任何变化。   这条路,她和魏禹成一起走过太多次。   每一处画面,都带着她不想回忆,却又蜂拥而至的过去。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走过两个红绿灯路口,再左转,直走,花店近在眼前。   她那么迫切想要来看一眼,可真走到了门口,却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   花店外,连橱窗玻璃位置都没有换,只是她曾经挂在角落里的泰迪熊已经不见了。   提起一口气,她走上阶梯,伸手推开了花店门。   门口风铃叮铃铃作响,她推着玻璃门走入内。   柜台后的中年男人抬头看向了她,用带着方言腔的英式英语道:“Can i help you?”   顾宥缦环顾花店,发现格局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她抿着笑容道:“你好,我是来找威廉夫妇的。”   “威廉夫妇?”   她往下指了指,“这儿的老板。”   “Oh,这很抱歉,这家店已经转让了,他们已经不在这了。”   顾宥缦脸色错愕,“是什么时候转让的?”   “我想想,大概,六、七年前吧。”   六、七年前?那岂不是她走了没多久,这家店就转让了?   她难掩失落,还是礼貌和他点了下头,“谢谢,打扰你了。”   他耸肩,“没关系,你还需要什么吗?”   她原本的行程计划已经被打破,剩下的时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道:“给我一束康乃馨和百合的花束吧。”   半个多小时后,她捧着一捧鲜花,走出了花店。   她站在路边看了很久,还是难以接受。   明明店面和以前还一模一样,连店名都没有改,人怎么会不在了?她宁可走到这儿发现一切都面目全非,再也找不到过去的丁点痕迹,时过境迁,也好过物是人非。   最后一点留恋也消失了,她知道,她再不会故地重游了。   抱着鲜花走过红绿灯,她在对面的小吃店点了一个汉堡和一份热薯条,将鲜花放在一侧,坐在街道上的黑色长椅上放空了一会儿。   在国外已经耽搁快一个星期,有些工作能往后推推,有些事也必须回去处理了。留给她伤春感秋的时间不多,她几件心事已经了却,尽管只是水中捞月,徒添伤悲,也该回国了。   想着之后的安排,她打开包装,咬了一口汉堡。   天空中有海鸥啼鸣,她仰头向上看,想到“去码头整点薯条”这个梗,她倒出了薯条,朝着天上挥了挥。   天高地广,自然没有海鸥理她。   她笑着摇了摇头,将薯条放在了一侧,继续吃汉堡。   在她汉堡吃完,准备要走的时候,一只巨大的鸟停在了她的椅背后,黑溜溜的眼珠和她对视着。   它那眼神太过理直气壮,她试探着拿起薯条,放了一根在它嘴前,它低头叼住,抬头吞下,连吃了五根后,大概是有些饱了,顺着栏杆走了两步,它振翅飞走了。   因为这点小插曲,顾宥缦阴郁的心情稍稍放晴。她拿起手机拍了张薯条,又拍了张振翅高飞的海鸥,准备发给周惟深。   镜头一扫,扫过马路对面的花店,她蓦地一怔。   她对准花店,将画面放大,恍然发觉,这个视角分明就是周惟深手机屏保的照片。   已知花店许多年前就转让了,可他拍下的却是那家老花店的模样。   他曾说过,“我们早就见过了”,是她一叶障目,执拗不愿相信,也不想承认。   那个“见过”,真的是在她最不堪、最不想回忆的岁月。   她放下手机,僵硬捏在掌心里,后知后觉地,她明白了周惟深那天舞会说的“我吃醋了”和“以前的种种都不重要了”是什么意思。   周惟深,见过魏禹成。   甚至,知道她和魏禹成,“在一起过”。 第四十章   震惊过后, 心里说不上来是慌乱还是庆幸。   慌乱于连她自己都不想再提起的过去,却早已被他知晓。   庆幸于或许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从不提起, 也从不追问她的感情经历。   她知道这之间有误会, 应该要解释,可她要如何和他解释她与魏禹成的关系?如何提起被囚禁那三个月?   她要掀开结痂的伤口将血肉露给他看, 就为了证明她的清白和坦诚吗?   不,她宁可不“清白”,不“坦诚”。   他已经决定装不知情, 那她又何必上赶着反复提起这根刺, 不如糊涂一点,就这么算了。   她离开英国, 用的是“逃离”的方式。   八月中旬,是外甥女唐歆可的生日。   小升初考试结束, 小姑娘迈入了小大人的行列, 青春期也如期而至。   顾宥缦最近收到顾静姝发来的消息, 说的最多的就是女儿的叛逆, 说她学会了阳奉阴违, 顶嘴,摔东西, 不允许妈妈进她房间, 总之种种小事都能上升成大矛盾,给顾宥缦都看头疼了。   生日宴那天, 周惟深远在海外,无暇出席, 顾宥缦带着他表示的心意登门。   她来得有些晚,已是下午。   来给她开门的是唐则桉, 她先礼貌叫了声“姐夫”。   看得出今天是他女儿生日,他很高兴,乐呵呵道:“三妹来了,刚刚你姐还说你呢。”   顾宥缦闻言朝屋内笑问:“姐,你又说我什么呢?”   顾静姝还没说话,唐歆可先冒出了个头来,欢天喜地喊道:“小姨!”   “可可,生日快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她提起相机包晃了晃。   唐歆可“哇”一声,跑了过来,开心问:“是相机吗?”   “对,你去玩玩看。”她将黑色的相机包挂在外甥女肩膀上,眨了下一只眼,“你小姨父给你买的。”   唐歆可嘴甜地又隔空吆喝了一嗓子:“谢谢小姨父!”   “妹夫也来了啊?”顾静姝走了出来。   顾宥缦进了客厅,放下包道:“没有,他现在在巴塞罗那呢。”   客厅里还坐着几个唐歆可的小同学,起身也喊道:“小姨好。”   面对孩子,顾宥缦不自觉夹起了声音,温柔拍了拍她们脑袋道:“哎,不用客气,都坐吧。”   “你们看,我小姨送了我相机!”唐歆可打开相机包,高兴地喊了起来。   毕竟还是小孩,有点好东西忍不住就马上拿出来炫耀,一溜小土豆都满怀好奇地跟着她去研究相机了。   看那相机专业,顾静姝问:“这不便宜吧?”   “没事,周惟深买的,我就是出了个心意。”   “那你要替我们好好谢谢他,说不定以后我们可可也会当个大摄影师了呢!”顾静姝笑着挽起她了手臂,道,“走,我们姐妹俩去房间里说话。”   顾宥缦屁.股还没挨着沙发呢,就被架进了房间,哭笑不得。   没看见其他人来,她问:“爸他们呢?”   “爸今天去厂里巡视了,说晚上过来,还有,顾以宁今天可是说会带季明轩过来的。”   “季明轩?”她疑惑。   顾静姝拍了她一下,“顾以宁那个未婚夫,季家季公子。”   “我没见过他。”她道。   顾静姝低声同她八卦:“这俩年初就订了婚,原本是说好八月份办婚礼的,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季家人现在都没点表示!我看这桩婚事怕是悬了。”   不清楚内情,对别人家的事也不多感兴趣,顾宥缦只笑笑不接话。   关了卧室门,顾静姝将话讲回了她身上,问她:“你和周家那位领证也有三个多月了,你们俩就这么一直异地分居着啊?”   外人的确并不知晓他们之间的相处如何,看到的只有他们夫妻两个从第一天开始异地分居,名存实亡。   顾宥缦解释:“他工作忙,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那你说你这婚结的……”顾静姝愁得皱起了眉头,微怒道,“你说你这和守寡有什么区别?”   看出了她是真心心疼,顾宥缦好笑道:“这算什么守寡?只是不经常,偶尔还是会见面的,不天天待在一块才有新鲜感,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那就是一盆花也看腻了。”   权当她自我宽慰,顾静姝还是觉得她受了莫大的委屈。   她坐直了身子问她:“你在周家,你公公婆婆有为难过你吗?”   “我住在外面,不常去那边,还好。”   除了领证那天和送礼那天登了门,她就再也没有去过周家了。   周家人心眼比筛子还多,表面一团和气,背地里各有各的龃龉。好在豪门大族都要面子,就是心里编排她,对她不满,也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讲。她索性乐得装糊涂,不满就不满,她又不看他们脸色过日子。   “有钱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过你公公婆婆面子上待你过得去,那也还好。”说到这,她又叹口气,“这就是高嫁的不好,在别人家万一被欺负了,娘家也帮不了什么。”   “姐,二十一世纪了,不是封建社会,我又不是小孩子,被欺负了还不能反抗啊?”她弯唇笑笑,“况且,就算所谓娘家护得住,也不一定会护。”   顾静姝嫁的就是门当户对的唐家,可这么多年,从结婚开始,顾立峰就没给她撑过腰,她也从没回家喊过委屈。   好不好全在人心,不在身份、地位。   心善的人家,有钱没钱都会待儿媳好,心坏的人家,有钱没钱都会摆谱给儿媳脸色看,而不想管的娘家,就算嫁的是流浪汉,也不会过问一句,说不定还要讲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   关起门来聊了几句婚姻上的事,顾静姝又说回了女儿。   她道:“缦缦,我最近觉得可可的叛逆期到了,以前她很乖,从不这样的,你是她小姨,你说的话她听,晚上你帮我跟她好好聊聊,问问她,是不是对妈妈有什么意见了。”   见她这焦虑症又犯了,顾宥缦安抚她:“就是小姑娘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你们好好沟通总能解决矛盾的,别这么焦虑。”   “单单是长大,那也就算了,可我听说,可可现在还有喜欢的同学了?你说这怎么得了!”   “那你问过可可吗?”   “我傻呀!我当然知道不能问,前几天我还和她爸说起这件事,他倒是想问,被我拦着了。”   “没问就好,青春期了,有点自己的小心事很正常,本来没什么,你们咄咄逼人一问,反倒把孩子弄逆反了。”   “所以啊,现在是进退维谷,不提不行,提了也不行。你说这做父母怎么难,我这当了十几年的妈妈了,还是觉得孩子太难养了。”她愁得都要哭了。   照顾宥缦看,她这种心态就是养儿焦虑症,孩子有孩子的世界,又不是父母的附属品,处处提心,处处辖制,反倒逼得孩子喘不过气,只想逃离父母。   她纾解道:“放宽心吧,着急也解决不了问题,倒不如先放着,说不定哪天顺其自然也就聊开了。”   “缦缦,我发现还是得出去多见见大世界。”顾静姝说。   不知道她怎么又到这个话题上了,顾宥缦“啊?”了一声。   顾静姝瞧着她,感慨道:“从前你在家里,总是默不作声的,什么事都憋在自己心里,自从打国外回来,你性格就大不一样了,走了那么多个国家,看了那么多种风景,人也开朗了,豁达了,看着你现在洒脱的样子,我都后悔自己结婚结早了!”   “你也还年轻啊,出去旅旅游散散心,什么时候都不晚。”   “唉,我现在哪走得动?家里家外一堆事,就算出去了,好比上次和孩子爸带孩子去普吉岛,一路上行李,护照,签证,酒店,都是我管,还要管着一家子吃喝拉撒,别说旅游散心,比待在家里还糟心,我真是怕了!”   光是听她焦虑发愁的碎碎念,顾宥缦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了,好在房间外的声音打断了牢骚,是唐则桉来敲了敲门,他提醒说:“二妹和二妹夫来了。”   顾静姝那八卦的眼神一下亮了,低声道:“顾以宁还真带季明轩来了?走,咱们出去看看。”   顾以宁办订婚礼的时候,顾宥缦也还在国外,没有参加,自然也没见过季明轩。   男人个头不是很高,但也称得上是相貌堂堂,他客气地同顾静姝和唐则桉打过招呼,又看向顾宥缦,两两相看都是面生。   顾静姝主动介绍:“这就是我们三妹,宥缦,你们还没见过吧?”   “对对对。”他主动和顾宥缦打招呼道,“你好,我是季明轩,以宁的未婚夫,听说你是大摄影家,下次我和以宁的婚礼你可要给我们多拍几张照片啊!”   他是有几分自来熟在身上的,顾宥缦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有哑然。   顾以宁正在换鞋,闻言冲季明轩没好气道:“她是拍东西的,不是拍人的,怎么,咱们连个摄影师都请不起了?”   她这话说得冲,一时大家都有些尴尬。   季明轩反倒打起了圆场:“以宁开玩笑呢,哈哈哈。”   莫名感觉他们还挺登对,一个小心眼和一个粗大条。   顾宥缦嘴角抽了抽,不太好笑地笑了一下。   进了家门,季明轩将他们备的礼物又送给了小寿星,是台新的苹果平板。   唐歆可相当有奶便是娘,父母还在客套说“礼太贵重”,她高喊起:“谢谢二姨和二姨父!”把所有人都逗笑了。   一家子坐在客厅沙发上开始寒暄唠嗑。   唐则桉和季明轩聊到了一起去,顾静姝在旁边不时插一句话。   这种其乐融融的场面顾宥缦一向是不参与的,她端着一小碗蜜饯靠在沙发角落里看电视。   电视看得正起劲,一只手摊到了她面前。   她侧头看去,是顾以宁伸出的手,以为她要吃蜜饯,她拿了粒放她手上,顾以宁又晃了晃手心:“我要遥控器。”   顾宥缦面无表情吐出核,回答她:“遥控器不在我这。”   从小到大,只要一开电视,顾以宁就跟她争遥控器。现在都二十多岁了,还来找她要遥控器,她长得像遥控器吗?   或许只是为了没事找事地跟她先搭上一句话,顾以宁收回了手,打量着问她:“你家那位怎么没跟你来?”   她回答:“因为我和他都是独立行走的动物。”   顾以宁哼笑道:“恐怕是人家根本不想跟你来吧?”   脑干缺失的重症患者,顾宥缦懒得搭理她。   “怎么不说话了,被我说中了?有些人看着嫁了个好老公,其实独守空房,结完婚连老公面都没见过了吧?”   顾宥缦被她矫揉造作的声音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偏偏左右坐了人,她还出不去,有几分无语地直言道:“顾以宁,说话能好好说,别夹吗,你是不是太久没和我见面,不犯贱你皮痒啊?”   “哟?恼羞成怒了,骂人了?”   今天是外甥女生日,她不想和顾以宁这个神经婆闹得难看,抿出个微笑同她讲道理:“首先,我是陈述事实不是骂你,其次,顾以宁,你当着你大嫂的面编排你大哥,是不是不太好?” 第四十一章   “你!”顾以宁咬牙切齿道, “你真把自己当周家大少奶奶了?我告诉你,大太太已经对你很不满了,你就等着有一天被扫地出门吧!”   “哦。”顾宥缦将蜜饯碗往她面前递递, “帮我放一下, 谢谢。”   正吵着呢,顾以宁很没好气, “你自己没手吗?”   “我看你管那么宽,手应该伸得挺长的。”   她轻描淡写一句话,把顾以宁气了个倒仰。如果能实质化, 愤怒的小火苗这会儿已经能从顾以宁头发顶上喷出来了。   客厅都静下来了, 所有人都看着她俩。   毕竟有季明轩这个外人在,家丑不可外扬。顾静姝开口笑着圆场道:“她们姐妹俩还和小时候一样, 从小就这么拌嘴吵吵闹闹过来的。”   她和顾以宁并不是从小就互看不顺眼,非得压对方一头, 甚至在很小很小的时候, 作为家里同龄的姐妹, 她们同吃同住一同上学, 关系是很融洽的。   顾宥缦从前想不明白, 她和顾以宁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利益冲突,为什么越长大, 离得越远, 矛盾和冲突反而酝酿得越深?   后来明白了,原因不在她, 也不在顾以宁,是有小人心里有鬼, 见不得顾家太平。   她和顾以宁这个单细胞的草履虫生物没什么好说的,起身正要借口去卫生间离场, 门铃又响了。   她顺路去开了门,门一开,两家老人都聚在了门外。   老人一来,家里更热闹了。   顾静姝忙喊道:“爸,爸爸,妈,阿姨,你们都来了。”   娘家父母和亲家公婆同时登门,顾宥缦光是听她那谨小慎微生怕端不平水的称谓都头疼。   顾立峰朝顾静姝点点头,目光又看向顾宥缦,沉声问她:“最近在忙什么?”   “工作。”   “忙?忙得家也不用回了。”   顾宥缦嘴角轻扯,笑容很浅,“您说哪个家,我家,周家,还是您家?”   见她又轴起来了,顾静姝拉了拉她,嘴上笑盈盈道:“爸,你们怎么还都带这么多东西来?宥缦,来,帮忙拎一下去客厅。”   其他人也都迎上来对四位长辈嘘寒问暖,顾宥缦将东西往沙发上一放,脱身去了外甥女的房间。   她将门拧开,看见一众小朋友都正聚集在房间里,闻声瞧向了她。   “我能进来吗?”她先问。   唐歆可立刻招手道:“小姨,快来,你这个相机我们不会弄。”   她也跟着在一群小朋友里席地坐下了,接过相机讲解着说:“这里是开关,长按开机,这边是充电口......”   她觉得很简单的东西,小朋友们都很给面子地发出一声声“哇”声,情绪回报给得很高。   跟孩子打交道实在比跟外面那群人打交道要轻松得多。教会了小朋友傻瓜式拍照,顾宥缦抱着外甥女,一起比了个耶,让别的小孩帮忙拍了几张照片。   有小孩说:“小姨,你好漂亮啊。”   一天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顾宥缦乐开了怀,摸了摸小姑娘脑袋道:“谢谢,你也很可爱。”   “小姨小姨,你有孩子了吗?”有小朋友问。   她回答:“我啊,我还没有呢。”   “那你想生男孩还是女孩啊?”   “男孩我也喜欢,女孩我也喜欢,只要是乖宝宝,我都喜欢。”她声音放得很软,说着说着自己都被自己夹笑了。   唐歆可玩着相机,窝在她怀里问她:“小姨,那你有了孩子,你还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我家可可最乖了。”她捏了捏外甥女脸颊。   小朋友指着唐歆可卧室飘窗上的一堆娃娃说:“可可说这些娃娃都是你给她买的,她都不让我们玩,要是我也有这么好的小姨就好了。”   唐歆可抗议,“我没有不让你们玩,我是让你们不要玩坏了!”   看着一群小姑娘为了几个娃娃到底能不能玩叽里呱啦地争了起来,顾宥缦快被逗死了,笑得乐不可支。   她们争得面红耳赤,她却在旁边乐得前俯后仰。唐歆可恼怒道:“小姨,你不帮我,还笑!”   她气得来挠她痒痒,一群小孩都围了过来,顾宥缦被“围殴”得倒在了床上,她认输喊了停战,顺手搂住了两个宝贝,又问她们:“你们觉得现在当孩子开不开心啊?”   “不开心!!”小孩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她有些惊讶,问她们:“为什么呀?”   听到的回答七嘴八舌:   “我们要上学,还要考试,考不好回家就要挨骂,一点都不开心。”   “我爸爸妈妈只会让我不停上课外班,我一放学又要去上课,烦死了!”   “我爸爸说要带我出去玩,但他根本说话不算数!”   “我弟弟会和我抢东西,我爸爸妈妈只会偏向弟弟,还骂我!”   ......   她安静倾听着,不知道为什么,竟突然会有些想掉眼泪。   见外甥女一直没说话,她又问她:“可可,那你有没有不开心的事?”   唐歆可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紧接着,她却又问她,“小姨,做大人开不开心呀?”   顾宥缦想了想,装作乐观地回答她:“开心呀,等你长成大人,你就可以赚钱去买你想吃的想玩的,可以有自己的小房子,没人管你几点钟起床,几点钟睡觉,也没有人会让你们去上课外班,是不是很开心啊?”   唐歆可躺在她怀里,圈着她肚子,小声嘀咕说:“可是小姨,明明你和妈妈,还有爸爸,爷爷奶奶,你们这些大人,都经常不开心。”   童言无忌,顾宥缦却听了鼻子都有些发酸了,她声音轻轻地说:“人生嘛,那么长,肯定有开心的事,也有不开心的事的。”   其他小朋友想了想,说:“那我还是觉得做大人更开心。”   她笑,“那你们这些宝贝们,都要健健康康长大,长大了,就获得自由了。”   唐歆可埋在她怀里,安静了许久,她声音有些微微发颤地说:“小姨,我不想去国际学校。”   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这样趴在她怀里哭,顾宥缦心都要碎了,她挽了挽她的头发,柔声道:“好,那就不去,小姨去帮你说。”   她许下了承诺,晚上晚饭过后,吃完蛋糕,她拉着顾静姝在阳台上聊了半个多小时。   同样一件事情在家长和孩子眼里,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唐歆可眼里,她不想去国际学校,是父母却非要她去。在顾静姝这,说法又变成了,明明一开始听说去上国际学校,可可是很开心的,这才不到半个月,她就又变卦了。   顾静姝颇有微词,牢骚着说,做父母的,哪能听孩子这么风一出雨一出,今天要这样,明天要那样,学都不用上了。   顾宥缦又将心比心地和姐姐聊了大半个晚上,终于,顾静姝松口,答应和丈夫再商量商量孩子上学的事情。   走出阳台,顾宥缦朝外甥女比了个OK,心情阴了大半晚上的小姑娘终于放晴了,带着大大的笑容扑进了她怀里。   从大姐家回家的路上,顾宥缦自己的心情都明媚了许多,就好像也抱了一把儿时的自己。   车窗开下,她想吹吹风,可风一吹,她忽觉腹部隐隐作痛,她揉了揉肚子,将车窗又关了上去。   回到家后,家里阿姨先来问她:“太太,您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不用管我,你去休息吧。”   “哎,好,我帮您把衣服熨好就去休息了。”   不知道是不是晚上蛋糕吃多了,她总觉得肚子不太舒服,又不像是肠胃不适。   她进了卫生间一看,发现底裤上有点点的血渍。   生理期来了?   她最近也到处跑,都没去算自己生理期相隔了多久了,隐约记得好像是很长时间没来了,她没再多想,换了条裤子,垫了一块卫生巾,将内裤搓洗一下后,便又去了厨房泡一杯红糖水喝。   之前很长时间,她一吃甜的就反胃,中医说是肝郁,胃气不好,最近可能调理过来了,又能吃甜口的东西了。   今天在大姐家吃的蜜饯也还挺好吃的,她这会儿又想了起来,想想明天没什么事,她发了条消息问杜成霜:明天去逛街吗?   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以往杜成霜想叫她去逛街,五次里有三次是喊不动的。   杜成霜当即就应下了,还“唰唰唰”地发了一堆小红薯帖子,什么“鹿海市必打卡餐厅”,“强推!!这家寺庙一定要来打卡,超灵”,“神仙店铺!!这家小众服装店一定要来逛”。   顾宥缦:“.....”   哪里人多,她往哪里冲。这就是她害怕和杜成霜逛街的原因。   第二天一大早,杜成霜就来了。   楼下物业管家电话打到了家里,保姆接了,又来敲她的门,说杜小姐已经在楼下等她了。   顾宥缦迷迷瞪瞪爬起来,看了眼手机,还不到八点,杜成霜从七点开始就在微信轰炸她。   “我起床了”   “你起了没?”   “我化妆了”   “我化完了准备出门了”   “???”   “你最好别告诉我你还没醒(炸.弹)”   ......   顾宥缦有气无力地回了条语音:“好,我起了,你先上来,我得换衣服。”   有了她许可,物业管家这才将杜成霜放上了楼。   这人风风火火,像只火烈鸟一样扑腾进家里,她一来,清晨也不静谧了,连朝阳都变得毒辣了。   顾宥缦进了卫生间。杜成霜在她衣帽间翻箱倒柜,道:“你这衣帽间的衣服终于多了,你家那位看着是还大方,把你这大柜子都塞满了,这么多包,以后倒卖都够赚了。”   顾宥缦从卫生间里传出一声:“你喜欢就拎走。”   “姐姐我不收嗟来之食。今天去爬山,衣服我给你找出来了,穿运动服啊!”   卫生间马桶抽水响了一阵,顾宥缦洗了洗手,擦干走出来,揉着小肚子和杜成霜道:“霜儿,我好像又病了。”   杜成霜:“?”   以前三五年她都没今年半年病得多,杜成霜震惊地问:“你又怎么了?拉肚子了?”   “不是,我昨天晚上来大姨妈了,出了一点血,但是今天早上起来,我卫生巾上是干净的,生理期好像又紊乱了。”   杜成霜一听就明白了,她笃定道:“你肯定是又气血不足了,我就跟你说要好好听医嘱,该吃什么药就吃什么药,你看你这打吊水打好了,但好一阵坏一阵的,就是这西医治标不治本!”   “那,再去医院看看?”   杜成霜拍板道:“要我说,还是去看中医,人家说得还是挺有道理的,你把你那什么气血肝郁调理好了,身体就都好了,你再拖下去真拖成病秧子了!”   “病秧子”这三个字杀伤力太大,顾宥缦被劝出了点决心:“那今天下午去?”   “行,就下午,走吧,换衣服先爬山去。” 第四十二章   缘化寺在鹤山上, 从九点开始爬山,爬到近十一点才终于抵达寺门口。   在杜成霜带她来之前,顾宥缦从不知道鹿海市还有个什么缘化寺。   杜成霜一路和她讲解, 说这寺庙特别灵, 譬如有来求事业的,回去不到一个星期就擢升了;有来求财的, 刚下山进彩票店就刮中了五百元;还有求姻缘的,回去就被暗恋对象告白了。   当然,这还不是这家寺庙一开始火的原因, 最初是有人在这家庙里看见了一个帅得人神共愤的和尚, 还特别会看面相。   说着,她还翻出了小红薯帖子, 将那僧人照片给她看。   看得出是偷拍的照片,男人身着一身黑袍, 侧目看向廊檐, 五官立体深邃, 身姿松弛不刻意挺拔, 人淡如竹, 称得上一句谦谦君子。   “这也太......”   一听她这话口就觉得她要扫兴,杜成霜不忿一锤她肩膀道:“怎么?长这样你都觉得一般啊?”   “太‘蟀’了吧。”顾宥缦慢悠悠将话补充完。   杜成霜变脸比变天还快, 嘻嘻哈哈又揽起她肩膀道:“和天底下帅哥集邮是我的夙愿, 所以,我觉得这位师父不会拒绝我一个小女子的恳切请求。”   顾宥缦:“......佛门净地。”   “我一心向佛, 丹心可鉴啊!”   顾宥缦受不了她了,埋头直往庙里去。   工作日, 庙里的游客不多,梵音阵阵, 檀香袅袅绕鼻。   入内先排队购票,随赠三支香。   握着香进了庙里,顾宥缦顺着指示找到了燃香处,将香放在焚火上点燃,跟着寥寥几位游客在鼎炉前也恭恭顺顺地拜三拜,插上香。   有句古话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以前她是不信这些的,但是不知道是年龄上来了还是怎么一回事,好像现在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起了一种敬畏之心了。   以前周惟深问她信不信缘,她说不信,可如今却兜兜转转发生的种种,让她想要不信都难了。   进庙的香点上了,杜成霜又带着她往大罗宝殿去,她道:“从那个正殿后门进去,有一株古树,能挂红布祈福。”   “你来过了?”顾宥缦问她。   杜成霜斜横她一眼,“当然是做过功课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出去走到哪算哪,迟早哪天丢了都不知道。”   顾宥缦好笑,“那实在让你失望了,我在国外待了这么多年,还没丢过一次。”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要小心一语成谶。”杜成霜恐吓她。   进了宝殿,自然也是和要众人一块叩拜菩萨。   等蒲垫空出来的间隙,杜成霜问她:“你有什么想许的愿吗?”   她摇摇头,又问杜成霜:“你有吗?”   “当然有,我得求——”话到一半,她截住了话音,哼声道,“不能说,说出来不灵了。”   她不说顾宥缦也知道,必然是发财暴富。   前面的人拜完了,轮到她们了,杜成霜替她想了一个,“你待会就求身体健康吧。”   顾宥缦点了点头。   她矮身拜于佛前,原是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求的了,可是闭上眼睛的一刻,脑子里突然又多了许多的祈愿。   “一愿,我与家人身体康遂。”   “二愿,事业有成光明璀璨。”   “三愿......”   三愿什么呢?她凝神细想一瞬,遵从了此刻的本心。   “三愿我与惟深恩爱长久,婚姻美满,共育稚子。”   她俯身,虔诚叩了三拜。   睁眼起身时发现杜成霜已早早站在一侧了。   见她终于拜完,杜成霜戏谑道:“刚刚还说没什么想要许愿的,这是许了多少个愿,拜了这么久?”   她面色微臊,抿唇道:“说了就不灵了。”   “不说就不说吧,走,去后面看看。”   绕过偌大的金身像,杜成霜带她绕到了后殿庭院。   庭院中有一株魁梧的松柏,枝叶繁茂,挂满了祈福红布条。   杜成霜领着她进了后殿,买了一块红条子,等着僧人给她们写上祝福语。   在僧人的小桌旁摊着一个簿子,上面写着能写的样字,什么学业有成、金榜题名、吉祥如意、事业有成......   杜成霜先挤上前,僧人问她:“你要写什么?”   她大咧咧道:“就写发财暴富。”   显然对方已经见多识广,连脸色都不变,提笔用方正的小楷给她写下了这四个字。   轮到顾宥缦,僧人问她:“你想许什么?”   她道:“就许心想事成吧。”   僧人点点头,也提笔为她写下祝福。   杜成霜不是见外的人,凑上去又和另外一个小沙弥套近乎,问他:“你们庙里是不是有个特别帅的和......师父?”   “你是说我们观空师兄吧。”   “对对对。”反正不管对不对,帅就行。   她又问:“你们这个观空师兄在哪里啊?”   小沙弥诚实道:“师兄在荷花池的连廊上誊写经文。”   “谢谢啊,谢谢。”   顾宥缦刚拿到写到祈福布,就被杜成霜拽着胳膊拉出了殿里。她道:“我问到了,那个帅哥就在荷花池,咱们去那边找他。”   顾宥缦微哽,“没聋,我也听到了,而且其他人也听到了。”   只见已经有小姑娘麻溜地朝着殿外面遛去了。   顾宥缦走到树下,踮脚挂红布。杜成霜这会儿系上红布,又老老实实地合掌默念许愿了一遍,接着才飞快拉着顾宥缦就往外跑去。   顾宥缦跟着她一路小跑,哭笑不得,“你知道荷花池在哪吗?”   “管他的,反正顺着那群小姑娘肯定没错。”   以前杜成霜好像还没这么花痴,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听到有帅哥,简直如饥似渴,如狼似虎。   顾宥缦被她拉着拽着,一路只能迈开了步子跟着她大步竞走。   荷花池在侧殿旁边,隔着一条长长的道,众人便看见了背对着池水,正提笔用毛笔在墙面上撰写着文字的僧人。   几个小姑娘来的时候还兴冲冲的,这会儿见到真人了,又不好意思起来了,你推推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好意思先上前去打扰人家。   杜成霜是个脸皮贼拉厚的,全然没有小姑娘“近乡情怯”的腼腆,如同豺狼虎豹见了猎物,顾宥缦还想说“要不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人家了”,话音还没出口,杜成霜先大步走了过去,还同她道:“站着干嘛,快来啊!”   她只能拔腿跟上。   红木搭成的庭廊,墙面上画满了具有佛学教育意味的图画,大抵是刚画上不久,还有一股淡淡的墨水油漆味。   不知道怎么回事,闻到这股味道,顾宥缦心生不适,胸口闷堵闷堵的,还有点点反胃。   那僧人自然也听见了她们一群小姑娘在后面嘟嘟囔囔、嘀嘀咕咕的声音,眼看她们脚步声越来越近,先落下笔,笔尖朝着自己,两掌相合,向她们微微俯身行了一僧礼。   他这么客气,倒是把虎视眈眈冲上来的杜成霜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她也囫囵合掌拜了一下,接着抬头道:“那什么,你真帅。”   那僧人脸上浮起了笑意,不躲也不闪,坦坦荡荡收了这一句夸奖,回道:“谢谢。”   顾宥缦是全然过来充数的,但对方温敛的态度也着实很引人好感,她颔首礼貌笑了笑。   杜成霜又开始了套近乎,她道:“那个,你是叫观空法师是吧?”   “是的。”他点头。   “我能不能和你合照啊?”杜成霜直球出击。   她这么直接,倒是把人家弄得有些不知该如何拒绝了。他唇张了张,大概原本是想要拒绝了,可杜成霜又合掌可怜巴巴地请求着看着他,观空法师轻叹了口气,点头道:“好。”   杜成霜将手机拿给了顾宥缦,“快快快,给我和师父拍一张。”   往后退了几步,顾宥缦微微倾下身,说:“你稍微站远一点,离人家那么近干什么?”   杜成霜朝她呲了呲牙,还是不情不愿地往外站出来了一些。   顾宥缦按下了快门,给他们多拍了几张,以免杜成霜不满意她拍出来的照片。   对她的拍照技术杜成霜还是很信任的,都没检查,又指挥道:“来来来,你站这里来,我给你也拍一张。”   她可没有和帅哥“集邮”的爱好,刚想拒绝,就见人家法师已经端正站好等她过去了,也不好把人晾在那里,她上前去,同人点了点头,隔着一段距离拍了一张合照。   照片拍好了,她正准备离开,那观空法师忽地出声:“这位女施主,近日还是不要太多走动,安心歇着为好。”   顾宥缦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直到杜成霜也看向了她。   顾宥缦指了指自己:“我啊?”   观空法师点了点头,神情认真:“你现在身子还不稳,多动不好,等到身子稳了,那时候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什么身子还不稳?说她腿脚不好啊?   她有些糊涂,只当是什么佛偈祝福,她点点头道:“好的,谢谢你啊。”   见对方还在耐心等待着她们离开,顾宥缦拉了拉杜成霜小声道:“你拍照也拍完了,可以走了吧?”   对方实在态度太好了,杜成霜这么孟浪的人都收敛了脾气,好声好气地同人道别,接着和顾宥缦走了出去。   走出连廊,她问:“他刚刚说什么身子不稳,什么意思?”   顾宥缦也是一头雾水,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也没听懂。” 第四十三章   从山上下来, 顾宥缦又跟杜成霜按她做的攻略去了山下一家大众点评高分的私房菜餐厅。   对于这种风很大的“小众”餐厅,顾宥缦一向是敬谢不敏的。迄今为止,她唯一觉得称得上不负盛誉的餐厅只有肯德基和麦当劳。   现在国内的餐厅都是自助扫码点餐, 也没有店员招待客人, 大家都自觉找位置坐下,动作如出一辙地开始扫码。   顾宥缦吐槽:“科技太发达, 总觉得现在走在哪都少了点人情味了。”   “你想去有烟火气的啊?那早说啊,周末咱们去吃农家乐。”   “再说吧,不一定有时间。”顾宥缦就是随口一说, 她对吃饭没什么太大要求。   杜成霜桌下踢了她一脚, “我不管,你把周末时间给我空出来。”   她好笑, “干嘛啊,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吗?”   “我带个人给你认识。”杜成霜说。   “嗯?什么人?”   “陈谜微。”   有点耳熟, 她疑惑:“谁啊?”   杜成霜正喝茶, 差点没呛着, 指着她道:“大姐, 你给我拉的郎, 你说你不记得他是谁了?”   “啊……啊?”   她想起来了,瞠目结舌, “你俩真走到一块了?”   “他人还行吧, 新鲜感还有点,再过个把月可能就腻了。”   “那, 那个何,何什么呢?”   杜成霜一摆手, 不欲多言,“那都是哪辈子老黄历了, 哎,你点菜没?”   “我点个开胃的蜜饯。”   “开什么胃啊,酸了吧唧的。”杜成霜牙酸。   都说人越躲什么,越来什么。   下午,杜成霜陪顾宥缦去了方济药堂的老堂口。   知道是方济药业旗下的老药堂,杜成霜心里犯了点嘀咕,又想着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总不可能刚巧遇上何宓吧?   今天是工作日,又是下午,但是堂口里的人多得仍能用人头攒动来形容。   店门外摆了一行的黑色板凳给等看诊的患者歇腿,前面还排了十多个人。   等得无聊,杜成霜打起了游戏,顾宥缦拽了拽她袖子,杜成霜第一反应甩开她手朝游戏喊道:“别别别弄我,射手,射手你干什么,啊!!”   她的手机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从中握住,杜成霜抬头看了眼,然后,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多大人了,还玩游戏?”他说。   见杜成霜愣得忘了反应,顾宥缦先出声道:“何先生。”   像是突然冒出来没收学生手机的班主任,何宓毫不费力地将杜成霜手机收走,按了熄屏键,手往后一背,又朝顾宥缦微笑颔首道:“是哪里不舒服吗?”   “之前在这边药堂开过几服药,这回再来诊一下脉。”顾宥缦说。   “那别在这坐着了,跟我来吧。”他道。   杜成霜终于反应过来了,她倏地起身喊道:“何宓,你抢我手机干什么?”   好像听不见她的声音,何宓拿着她手机径直向老堂里去了。   隐隐约约闻出了瓜皮的味道,顾宥缦问:“你过不过去?”   “光天化日,还有明抢的。”   杜成霜拉着她胳膊气势汹汹往里推道:“你帮我去把手机要回来。”   顾宥缦:“......”   看出了她的怂,顾宥缦失语笑了。   何宓带她们进了老堂口后院,又从后院进了一间药材房,中药味扑鼻而来。   有位老人正坐在石磨后推拉着碾子。何宓高声道:“爷爷,我带了两个朋友来,你能给她们看看吗?”   老人抬首看向他,又拿起挂在胸前的眼镜戴上,拖长了音,“啊——”了一声。   何宓蹲下身,撑着膝盖,又耐心喊了一遍:“爷爷,外堂忙着,你帮我两个朋友把个脉,行不行?”   “好啊,人呢?”   在药室的茶桌前,何宓拉过来条竹凳,朝她俩道:“你们坐这来。”   他又顺手将杜成霜的手机往自己后兜一揣,扶着老人坐到了主位上。   老人面前,杜成霜收敛了对何宓的兴师问罪,指指顾宥缦说:“您帮她看看就行,我没病,她体虚。”   老人点点头,从药柜上拿下一条蓝色的软布垫在桌上,坐下后道:“来,手伸过来。”   顾宥缦拉起袖子,将胳膊放在了布上。   老人先看了看她脸色,又问:“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啊?”   她答道:“最近生理期出血异常少,经常犯困,以前虽然晚睡晚起,可现在睡得早也总是起得晚,感觉浑身乏力。”   老人手搭着她的脉,望着外头,凝神静思。   杜成霜往后退了一步,看到了被何宓夺去的手机。   她恨恨想,等她拿到了手机,她立马就走。   她伸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掐住手机一角,正要往外拽,稍微一动,被何宓逮了个正着,他按着她手腕,似笑非笑道:“干什么,耍流氓?”   被他这招贼喊捉贼不要脸到了,也不跟他绕弯子,杜成霜瞪着他,直接道:“把我手机还我。”   何宓没还手机,也没松手,他说:“别闹,看病呢。”   老医师松开了手指,看向顾宥缦说:“怀了有两个月了吧?”   “啊?”她一愣。   “啊——?”   后面这声是杜成霜侧头从何宓身后发出来的。   老人诧异道:“你还不知道?你这身孕最少两个月了。”   “身孕?我怀孕了?”   顾宥缦摸着腹部,满脸难以置信。   “看来是还不知道了,”老人叹气,“也难怪,你这脉象弱,这孩子恐怕没少被折腾,你说有出血,出血量大吗?”   顾宥缦紧张起来,她目光匆匆去找杜成霜。知道她慌了,杜成霜往前两步,握住了她胳膊。   顾宥缦勉强定了定心,回忆了一下,说:“也不大,大概就平常指头流血那么几点。”   “今天还有流血吗?”   “有一点点褐色的血迹。”   “那事儿不大,但还是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我们这堂口只开药,你去华三医院挂产科何寰的号,详细做个检查。”   “那,我现在就去?”顾宥缦迟缓问。   老人收回手点点头:“去吧,走慢点,你这胎象可经不住再折腾了。”   杜成霜紧张地攀着顾宥缦的肩膀问老医师:“我今天还带她去爬山了,会不会出事啊?”   “那倒也没有,不过近日啊,多躺,多坐,少动,过个一个月,胎稳了,就能多走走了。”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顾宥缦和杜成霜不约而同想起来今天在庙里那位“观空大师”说的话,两人相视一怔。   拜别了老中医,杜成霜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出门槛,嘴上一直在碎碎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至于,”顾宥缦哭笑不得,“我今天走了一天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比前几天一直呆着还精神一些了。”   “别,你要是有个什么事,我怕你家那位来找我拼命。”   走到前堂,顾宥缦撞上了从前给她把过脉的那位医师,她扬声道:“何医生?”   “哎,顾女士,您这是身体不舒服?”   “我......怀孕了。”   何岭立刻捧起手来喜庆作揖,同她笑道:“恭喜恭喜啊,这可是大喜事,看来过不久我就能上周家去讨杯喜酒喝了。”   何宓同爷爷说了几句话,又走了出来,见何岭正同她们俩人熟络说着话,他意外道:“三哥,你们都认识?”   何岭道:“这位就是我之前说的周家那长房长媳。”   何宓先是惊讶,而后又失笑了,“原来你就是周惟深的太太,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忽略“长房长媳”这棺材板底下掏出来的封建称谓,顾宥缦惊讶道:“你和惟深认识?”   “他常年在国外,我和他算不上私交甚笃,但我们两家是世交,我比他又年长几岁,偶尔见几回,也能喝喝酒叙叙旧。”   这都能撞上熟人,顾宥缦都要感慨鹿海市这圈子之小了。   何宓又问:“他现在还在国外吧?”   “是的。”她点头。   “我和周惟深以兄弟相称,那你就是我弟妹,正好我今日有空,就代他跑这个腿,陪你去医院可好?”他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杜成霜拉了拉顾宥缦,全身连五官都在拒绝。   顾宥缦笑道:“谢谢何先生,不过我有朋友在,就不耽误何先生时间了。”   “华三医院很大,产科恐怕排号也要等很久,你要是愿意,我来请专家给你会诊。”   顾宥缦还有些踌躇,杜成霜改了态度,一口应了下来,“好!”   跟在何宓身后走出去时,顾宥缦小声问杜成霜:“你不是不想和他搅和在一块了吗?”   “现在你是第一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她哼一声。   华三医院也是方济药业旗下的三甲医院,里面许多赫赫有名的专家预约常年爆满,抢号都抢不到,据说黄牛手上的号比患者手里的号还要多,甚至还有被哄抬到几千一张号的天价。   得了方便,顾宥缦的产检做得很快。   亲眼看到B超图里,腹部有一个小小的白色影子在一扭一扭地动,她自己都觉得新奇了起来。   此前从老中医口中听到自己怀孕,她总有几分不太真实,可此刻真真切切地看到、听到医生和她说着她肚子里宝宝胎心胎芽的状况,顾宥缦竟忍不住喜极而泣,声音都霎时有些哽咽了。   拿到化验报告后,杜成霜举着那张黑黢黢的图瞧了又瞧,神奇道:“这里就是一个孩子啊?”   “嗯,现在还很小,只有胎心胎芽呢。”   杜成霜将化验单捂在怀里,震惊问:“那我岂不是要做干妈了?”   顾宥缦笑着点了点头。   “完了完了,我以后得给你带孩子了。”   她装模作样抱怨一番,又拿起那张化验单子难以释手地看了又看。   不知道周惟深那边时间是几点,此刻是在休息还是在开会,她犹豫了片刻,没有打电话给他,只是将拿到手的超声检查报告发给了周惟深。   吉隆坡,会议室,周惟深刚结束一场商务谈判,和团队正在复盘谈判内容,手机消息震了一下,他拿起手机扫一眼,猛地懵住了。   “BOSS?BOSS?”助理连声喊了他两次,他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看向众人。   他缓缓放下手机,按下所有情绪不表,道:“继续说。”   复盘会议半个小时后结束。   助理正要和他说已经安排了车去德拉尔酒店,却看见BOSS步伐匆匆地走去了公司外的露台上。   他手插在兜里,看似平静地握着手机拨了电话回国,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时手指颤得有多快。   电话那边的声音通了,传出了对面温软的声音,她说:“喂,老公。”   他喉结动了几下,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没有听到他这边的声音,顾宥缦疑惑道:“惟深,你在听吗?”   “我在听。”他终于将话说出了口,后面的话便很流畅了,他温声说,“老婆,我今晚就回国,你乖乖在家等我,好不好?”   “没事,你不用回来,我这边都很好,对了,你记得何宓吗?”   “记得,你是在他们家医院做检查吗?”   他看到了化验单上的医院抬头。   “嗯,我今天去了方济药堂,正好碰见了何宓,他说他和你是朋友,还请了专家给我会诊,改天我们请人家吃顿饭吧。”   或许是怀孕的缘故,她的声音比平常更柔和娇气了,咬字轻轻的,周惟心口像被填了棉花一般的软,他想笑着应好的,却猝不及防地落下了一滴泪来。   他眺望着天际一线,只觉天地广阔,而他身后一片温柔,他用沙哑的,也更轻更柔的声音回答她:“好,我们请所有的朋友吃饭。”   得知怀孕的第一天,还算风平浪静,就是家里阿姨得知了这个消息,激动得都快跳起来了,简直比自己儿媳妇怀孕了还高兴,又是鼓掌又是抱她肩膀,加上有杜成霜这个捧哏王在,家里热闹得不行。   何宓在将她送到家里后便走了,临走前,他想同杜成霜说两句,谁知杜成霜蹿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地跑进了物业大厅里。   顾宥缦今天受了他的人情,也不好对人再拒之千里之外,好声好气说今天家里太乱了,就不请他上去喝口茶了,等下次惟深回来了,她和惟深请他吃饭。   好在对方也不是那种死缠烂打无理取闹的人,礼貌表示了理解,又交代她要好好休息,最后才说了一句:“你帮我转告成霜,我和她只有几句话要说,让她听我说完,不要再躲着我了。”   “好。”她应下,目送他驱车离开。   进了大厅,看见蹿得比兔子还快的杜成霜,顾宥缦抬手就敲了她一下,“你瞧你欠的风流债。”   “你就甭搭理他,他们那种人,根本不值得浪费感情。”   顾宥缦挑眉问:“哪种人?”   “他离过婚,总之就是,很复杂......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别的什么缺点还能酌情考虑,结过婚那可万万不可。顾宥缦想了想,道:“你现在不是和那个陈什么在一起了吗,你不如跟何宓说开,襄王有意神女无心,这样他也没必要再纠缠了。”   “你当我没说过啊?我都很直接地说了,我跟他不是一路货色,可男人就是越得不到的,越魂牵梦萦,他根本不是对我念念不忘,是对被我甩了这件事耿耿于怀。”   杜成霜又冷笑说:“你知道我现在看见他鞍前马后,用热脸贴我的冷屁.股样子心里有什么感受吗?”   “什么感受?”顾宥缦问。   “爽!”杜成霜把“我就是小人得志”这行字毫不遮掩地写在了自己脸上。   对她这样游戏人间,宛如打怪升级的感情态度不置可否,顾宥缦无言笑笑。   对于怀孕,顾宥缦是没有什么经验的,她唯一一个亲眼目睹怀孕过程的就是她大姐。   她大姐怀可可的时候,孕期并不算很难受,奇怪的是她姐夫反而又头晕又吐的。她大姐怀胎八个月还能健步如飞,倒是她姐夫十个月暴瘦了近二十斤。   现在姐夫对可可十分宠溺,从小到大都是抱在怀里扛在肩上的,她大姐调侃说生可可要了唐则桉半条命,除了不是从他肚子里出来的,什么罪他都遭了,可不就得当心肝肉一样疼。   话虽这样说,可顾宥缦是见过她姐姐肚子上的伤口的,孩子太大,剖腹产出来,那疤痕在肚脐下四寸,比一个巴掌还长。长长的麻醉针打进脊椎,刀子一层层将肚皮剖开。人人都说唐则桉多么多么难受,好像她姐姐身上刮下的那层肉就不是肉了。   想到这些,顾宥缦躺在床上,辗转难安。   医生说她腹内胎儿发育偏小两周,但位置很好,让她好好躺着吃好喝好养胎。   睡前阿姨帮她将药都分类了一下,还碎碎念着背了一遍,要记得以后提醒她吃哪些药。   维生素、孕酮、叶酸、补铁、补钙、补血、保胎......   杂七杂八加起来有近十种。   她是想将怀孕的消息告诉姐姐的,想着想着,她又烦不胜烦地用枕头捂住了脑袋。   虽说是要顺其自然,但她和周惟深一直两地相隔,没有好好商量过关于要孩子的事情,也没有正儿八经地准备备孕,之前那么久都没有怀上,她以为最少也要半年,结果就这么突然中奖了。   那什么缘化寺,也太灵了吧,她前脚许完愿刚走出殿,后脚就被告知怀孕了,就是怀个哪吒也没那么快啊。   她现在工作计划都被打乱了。   马上就要到秋天了,往年九月份到十一月份期间,她都会去一趟广疆待两三个月,沿路跟科研团队追踪拍摄祖国最盛丽的野生花卉,甚至今年团队都提前预定好了,难道要就这么推了吗?   她又翻了个身,夹住了被角。   在她愁得脑门疼的时候,她听见外头开门的声音了,还有阿姨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她猛地坐了起来,起猛了,小腹一阵抽疼。   捂了捂肚子,她走下床,借着台灯的光拉开了卧室门。   门一开,外面的声音更清晰了。阿姨正在喜笑颜开地说:“我一准就想到您今天一定会回来,给您和太太熬了一罐红豆小米燕窝粥。”   “她睡了吗?”他低声问。   “今天杜小姐来陪了太太,刚刚才走,太太这会儿进的房间,今天一定是睡不着的。”她接过周惟深脱下的外套,笑道,“太太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念叨着您呢。”   他换了拖鞋正要向卧房走去,正撞上走出来的顾宥缦。   她长发逶迤在肩上,身着一身奶白色的睡衣,一个月不见,她那白净的小脸更柔和温婉了,素净不施粉黛的一张脸,鼻翼两侧微微有些泛红,又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憔悴。   周惟深一言不发,走过来就先一把抱起了她。   顾宥缦还正想着怎么同他打招呼,突然就被他扛了起来,这会儿撑着他肩膀哭笑不得,“别闹别闹,顶到我肚子了。”   他将她抱进了卧室,放在床上,撑在她身前看着她。   “干嘛,傻掉了啊?”她打趣道。   “真的怀了?”他又问。   顾宥缦白了他一眼,“假的,怀了个泰迪熊。”   周惟深忽地倒在了她身侧,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满手满脚地抱住,他沉沉呼吸许久,开口一遍遍地说:“我们有孩子了,我要当爸爸了。”   被他挤在怀里,搂得毫无间隙,听他又喊又叫的,她笑得肚子疼。   顾宥缦原本还觉得自己幼稚,恐难适应作为“妈妈”的角色,这会儿发觉自己比这个幼稚的男人可成熟太多了。   “周惟深,你压着我肚子了,你是傻子吗?”她挣扎地锤了他肩膀两下。   他念念不舍地松开了手臂,小心翼翼地看向她肚子,“疼吗?”   顾宥缦摸了摸肚子,又将手贴在他小腹上,道:“转移给你,你来生。”   他捧了捧肚子,配合道:“老婆,你来听,是不是踢我了?”   顾宥缦真受不了他了,抓了个枕头按他脸上,“都怪你,憋死你算了。”   他抓开了枕头,隔在她肚子中间,渐渐冷静了下来,他问她,“老婆,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第四十四章   顾宥缦有些震惊地看着周惟深, 她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抬手,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一下,“傻姑娘, 想什么呢, 你想要,我们就好好地留下这个孩子。”   她说:“那如果我不想要呢?”   他没有开口,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读懂了他的意思,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在抿唇片刻后, 她笑了, “我当然要,你知道吗, 我今天和成霜去了一家寺庙,我说, 让我和惟深有个孩子吧, 然后, ”她轻轻摸了摸肚子, “宝宝就来了。”   他有许多的话, 最后到了嘴边却都无言了。周惟深伸手握住她的后脖颈,靠近她的额头, 轻轻地吻了又吻。   “你会是个好爸爸吗?”她问。   “我会做个, ”他顿了片刻,说, “跟你打好配合的爸爸。”   顾宥缦忍俊不禁,摸着肚子道:“宝宝还在肚子里呢, 你就要跟我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了吗?”   他凑上来想亲她, 顾宥缦推了推他脸颊,摸到了短短的胡茬,“飞了多久回来的啊?”   “六个小时。”   “那你公司那边呢?”   说起这个,周惟深伸手揽过她的肩膀道:“老婆,上市的事情九月份就忙完了,后天我飞一趟纽约,呆一个星期就回来陪你。”   “别啊,我这边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事,而且九月份......”   见她话音顿下,周惟深问:“九月份怎么?”   “九月份我可能要去一趟广疆。”   “广疆?西北?”   “嗯。”她点点头。   周惟深撑起了身,问:“是要自己去还是和其他人一起?”   “和国家科研队还有一个摄制组,也有医疗队的。”   周惟深轻锤了两下额头,忖量顷刻,诚恳道:“老婆,我要说我放心是假的,但我也知道你决定了要去,不会因为我说什么就改变主意,我只有一个请求,你带上我安排的人一起去。”   “你安排的人?”顾宥缦疑惑。   “车队,医疗队还有助理。”   顾宥缦啼笑皆非,“我是去工作的,不是去旅行的,带那么多人是要度假吗?”   “你不用担心别人怎么看,你跟哪个团队,有负责人联系方式吗?”   “有,你想做什么?”   “你们这次活动的全部费用,包括科研,我来赞助,你把负责人联系方式推给我。”   杜成霜有句话说得很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更何况这是给国家项目拉支持。   顾宥缦摸起手机,正想联系对方,一看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二点了,她道:“已经这么晚了,明天再说吧。”   她又蹭了蹭他下颚上短短胡须,戳着他下巴道:“去洗个澡,来睡觉了。”   浴室的暖光亮起,透过磨砂玻璃能看见他沐浴的身影。顾宥缦摸了摸小腹,还只有两个月,并不显怀,可想着里面有一个她和惟深的孩子,她便像是沁进了蜜里一般甜蜜。   困意渐渐席卷上来,恍惚中,她看见有个小姑娘爬上床来,约莫三四岁大,乖乖巧巧地坐在床位翘着小脚。   惟深拿着毛巾从卧室外走进来,他蹲下身,给小姑娘擦了擦脚丫,向她比了个噤声的姿势,道:“我们不要打扰妈妈睡觉。”   那画面太生动,情景也合理,让她一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梦里还是现实。   忽地,梦境又一转,她梦见小姑娘一个人在广场上拍打着小皮球,皮球呼噜噜地滚了出去。小姑娘着急地跑过去捡,上了马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歘的”驶了过来,她急得奋力想喊,可怎么都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小轿车开了过去。   “啊——”   她拼命地迈开腿想去追,脚下兀然一空,周惟深一把紧搂住了她,急促道:“老婆,怎么了?”   她颤抖着眼皮睁开了眼,黑暗中,她看见了男人的眼眸,他眼里满是担忧的神色,忧心忡忡地凝视着她。   “宝宝,我们的宝宝……”她喃喃说着,一滴热泪倏忽从眼尾淌了下来。   周惟深也被她吓了一大跳,他坐起身按开床头灯,又掀起被子摸了摸她身下,确定没有摸到什么血迹后,他安抚地轻摸着她的小腹,轻声道:“没事,宝宝在肚子里呢,你瞧,它现在还小小的呢。”   那纷杂而又错乱的梦境此时才缓缓退去,顾宥缦找回了现实,她贴着他的手背,望着他的眼睛,确认道:“宝宝在肚子里?”   “嗯,宝贝,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他抽出手,替她捋了捋汗湿的鬓发,又俯身靠近,轻轻吹了吹她额头,道,“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她想哭的,现在又想笑了。   顾宥缦埋进了他怀里,喃喃说:“我做梦梦见我们孩子在马路上玩小皮球,一辆车开了过来,我想叫她,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我想追她,可怎么都迈不开腿,我好着急,好害怕。”   “宝贝,只是一个梦,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正说明我们的宝宝现在很好很健康,它正安安全全地待在妈妈的肚子里呢。”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小肚子。   梦都是相反的。   凭着这一句话,她闭上眼睛,缓了缓神。   周惟深拿起搁置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看了眼时间,此时已是早上六点。见她浑噩地再眯了过去,他将一条小臂给她抱着,没有抽走,又用左手拿起了手机。   想了想,他在手机上打下:怀孕做梦梦到孩子出车祸   搜索引擎告诉他,这说明孕妇近日心情不佳,有些焦虑。   他又轻轻放回手机,躺回被子下,将她搂进了自己怀里。   他吻了吻她额头,又吻了吻鼻梁,最后落在她些许发白的嘴唇上,尝到了咸湿的味道,是她于噩梦中惊醒仓皇落下的眼泪。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他及时赶回来了。如果他没有回来,她因为这样的噩梦惊醒时,是否会因为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而害怕得不敢再睡,想要寻找孩子?   他又摸了摸她肚子,已经能感觉到他们的这个小家伙,以后一定是一个捣蛋鬼。   才两个月大就吓唬妈妈,等以后两岁了,十二岁了,不得上房揭瓦去?   想到这,他放弃了从前想要做一个温和亲善的父亲的想法。   如果它是个皮猴子,以后折腾妈妈,他一定拎着它小腿狠狠揍它屁股两下。   他的宝贝媳妇,他疼都还来不及。   顾宥缦醒来时,天光已经亮了,窗帘拉开了中间一点,透射进了一段阳光,床头的灯也开着,是故她睁眼时眼前就是亮的,但那亮度又柔和,不至于刺眼。   醒来第一件事,她伸手摸了摸肚子。   她是侧躺着睡的,想到医生说孩子胎位要正,她又转正身躺了一会儿。   周惟深已经不在床上了,她倒不担心他是突然走了,他的外套还挂在衣架上,大约是去书房工作了。   醒了神,她坐了起来。之前没有得知怀孕时,好像也没有特别大的反应,此时却觉得稍微一动腰,小腹也发酸了。   她一起来便想去找周惟深,走出卧室,吓一大跳。   只见客厅沙发上坐满了人,茶几上摆着水果和点心,没有人动。唐歆可在阳台上坐着一个小木马在摇,看见了她,她喊出了一声:“小姨!”   随着她这一声,客厅里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了,像是一幅沉默的油画突然被点活了,大家都站了起来。   先走上来的是海云,周庄怡扶着她,她走到顾宥缦面前,先看了看她脸色,点了点头道:“血色好,这孩子也不会差。”   “海.....海云。”她又看向其他人,惊得有点想转身往卧室里逃去,“怎么大家都来了?”   “昨天晚上就知道你怀孕的事了,是想着昨晚就来看你的,怕打扰你休息,这才拖到了今天才来,来,快,坐这来。”   这殷勤热切得都让她不敢信是她那阴阳怪气的婆婆了。   如果不是周惟深正坐在横厅吧台处从电脑后抬头来看她,她简直要以为自己穿进了什么恐怖故事现场。   她姐姐顾静姝也走来了,搂着她后背低笑道:“你可是真是嫁了个好老公了,你没醒,你老公板着一张脸坐在那,谁都不敢说话。”   “几点了?”她刚刚没看时间,此时一头雾水。   顾静姝道:“都十一点了,老太太和你婆婆比我们到的还早,九点就在这坐着了。”   什么是社死,这就是社死。   顾宥缦瞪眼看向周惟深,用眼神逼问他为什么不叫醒她。   周惟深开口却说:“缦缦现在是要静养的时候,以后家里人还是少过来吧。”   他这话说得直接,毫不给长辈面子。   海云玩笑道:“瞧瞧这孩子,有了媳妇真要忘了娘了。”   木苒芬原本听儿子那话是很不爽的,又听了海云这话,她转而顺着她儿子的话说:“这还不到三个月,是最危险的时候,确实应该静养,家里这么多人吵吵闹闹的,我们以后都少来。”   出于礼貌,顾宥缦还是说一句:“没关系,大家想来,和我说一声就好。”   将她带到沙发处坐下,木苒芬理所应当道:“这可是我们周家第一个大曾孙子,当然得好好看着它长大了。”   实在受不了这种“众星捧月”的场面,顾宥缦回头将求救的目光看向了周惟深。   接收到了信号,他划了划手机消息,道:“我在餐厅订了包厢,今天中午去那边吃饭,家里就不做了,我老婆刚醒,要换件衣服,你们先去点菜,我晚一步带她过来。”   听出了他赶客的意思,这胳膊肘快拐到外太空了,木苒芬鼻子差点气歪,咬牙嗔一声,“我们这话还没说两句呢。宥缦,你最近身子可好?”   没等顾宥缦回答,周惟深合上了电脑,起身道:“十一点了,她早上还没吃,也饿了,你们先行去点菜,我们慢两步,去了就能吃了,母亲,体谅体谅。”   “惟深长大了,真是会疼媳妇了。”海云这话似笑非笑,褒贬不明,她才刚坐下,又撑着周庄怡的手率先起身,道,“走啊,都走吧,我这大孙子都放话了,去餐厅等他们夫妻俩。”   场面有些尴尬,大家一时不知道该走不该走。   唐歆可先往外走了去,故意拔高了声音喊道:“妈妈,我饿了,我想吃饭了。”   有了孩子给的这台阶,大人也就顺坡下驴了。   “走吧走吧,孩子都饿了,有什么话,待会去边吃边说。”这是秦婉秀在打圆场。   将一群人送了出去,顾宥缦那口哽到嗓子眼的气才慢慢悠悠落下。见众人进了电梯,她回身掐了周惟深一把,恼怒着,“你怎么这样啊,以后让我怎么跟你妈妈还有奶奶相处?”   “人一闲下来,就喜欢没事找事,我母亲和海云斗了很多年,皆因为我父亲从中和稀泥,”周惟深合上了门,道,“以后这种场面话,场面事,你不想做,那就不用做,如果有人说你不对,你就说,你和我都是受西方教育的,做不来这一套。”   顾宥缦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第四十五章   认识周惟深之后, 她才知道被偏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像无论地震与海啸,永远有一块坚实的屋檐为她抵挡住所有的风雨。   不管他们以后会走到哪里,至少在当下, 她笃信他是良人。   周惟深在卧室等着她, 透过衣帽间的门,她能听见他用英语和下属沟通的声音, 适才突然的惊吓轻而易举被他抚平。   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能量,似乎即算真的海啸来临,他也依然能镇定和沉着。稳定的情绪感染了她, 让她觉得一会儿的家宴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原本空旷的衣帽间内, 已被她的衣服挂得满满当当,连周惟深自己的衣服也只占了不到五分之一的位置。   衣服太多挑花眼, 她纠结了许久,放弃了那些繁复庄重的衣服, 换了一套上身舒适的棉柔灰色连衣裙和一件蓝灰色针织外套。   听见她走出来的声音, 他侧头去看, 余光扫过的瞬间, 清晰感受到自己胸口悸动了几下。   她适合这样浅色系的衣服, 轻灵又温柔,眉眼笑意吟吟, 像一朵悄然绽放的温柔玫瑰。   不待她先问, 周惟深先拿开了工作电话,真切同她道:“很好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拉了拉裙摆, 又抓了抓长发,用一根皮筋随意扎上, 拽了下他衣角,低声道:“走吗?”   他回了电话那边几句, 又自然应她,“好。”   在同她说话时与对电话那边说话时,他的语气像是两个人。   工作时他态度严肃凛然,到了她面前,他那层对外建起的冷酷又成了无尽的温柔。   想靠近他,挨着他,顾宥缦刚想挽他胳膊,周惟深察觉了她的依赖,先伸手搂住了她肩膀,亲密地将她拥在臂弯内。   今天是家宴,他换下一身笔挺的商务西装,只身着一件休闲衬衫,解开了两粒扣子,露出分明的锁骨,袖口扎起,结实有力的小臂护着她往外走。   这样的他,一点都不像那个在商务场合冷酷,公事公办的大总裁,而是一个热恋中的男人,一个护妻的丈夫。   同他出门,顾宥缦也从他的对话中听出了一鳞半爪的工作内容。   大概是下属来找他咨询意见,在商议货物的报价和订单量,又谈到了下单时间和合作时长。顾宥缦安静听着,发现他计算速度很快,考量利润率和折合平均成本这些随着报价波动的数字几乎不用太多思考便脱口而出。   以前她总觉得所谓高管就是“高高在上,什么都不管”,所谓总裁就是“总在裁人”,但稍稍了解周惟深的工作之后,她才感觉出一个集团决策人的重担,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连轴转,除了要签合同,做拍板决策,对销售和运营他也了熟于心,一个人至少在做三四个人要做的事。   在他终于挂了电话后,顾宥缦轻叹道:“你的工作量太大了,横跨几个洲的业务,你既要管行政,又要处理公司财务和运营的事情,你又不是机器人,总这么连轴转,铁人也扛不住的。”   没有轻描淡写地同她说“忙完这阵就好了”,斟酌片刻后,周惟深提起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话题,他说:“六年前,我祖父突然离世,虽然有遗嘱,但还没来得及立接班人,三年前,时任CFO的叔祖也因心肌梗塞在飞行途中去世,我姑姑原本是能接手管任集团的不二人选,但因为内部斗争,她辞去了COO一职。”   他姑姑,是说周冬蝉吗?   她记得外人都在猜测周冬蝉和周惟深最后谁会接管周家,竟然鲜少有人知道周冬蝉已经离开了集团。   有些惊讶,他说的这些应当是隐晦的家族秘辛,顾宥缦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地说给她听。   “那现在海外事务只有你一个人在打理了?”她说。   他握着她肩膀,娓娓道来:“我二十岁那年,在康别顿大学进修MBA,课程上了不到一半,赶鸭子上架回法国接手总公司事务,我那时年纪轻,履历也轻,公司上下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桩桩件件都要亲力亲为,摸透水稳定人心,时至今日,又发现时代发展太快,过去老旧的那一套管理和合作模式跟不上市场了,我推动分公司上市,重新组立团队,就是为了一步步将集团内部老旧的心老血管系统迭代,稳定集团的发展,这些事没有一件能够假手于人。”   二十岁。   她二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她记得是在法国上学,欧洲旅行,浪费过大把的时间去看风光,曾在威尼斯的海滨长椅上一坐能坐一个下午,海风吹拂,掀起的海浪拍打上堤岸,淹没她的脚踝,那时有些青春疼痛的无病呻吟,但很自由,也很快乐。   而他的二十岁,在地动山摇的集团内踽踽独行,在本该自由的青春里,他早早背负上家族责任,裹上笔挺的西装,系上一丝不苟的领带,用冷厉来做面具,把真实的自己捂得密不透风。   他生于海外,长于海外,他的家人也都待他客气有余,亲近不足,好像他一生来就是为了成为一个生性冷硬的合格继承人。   可他也曾是一个孩子,一个会把保姆说的“呼噜呼噜毛,吓不着”记到长大的孩子,一个渴望有人疼爱,有人关心的孩子。   说完这些,他环着她肩膀的手指紧了紧,轻声道:“缦缦,我前半生对得起家族,只怕会亏欠你。”   他怎么会亏欠她?   再没有比他待她更好的人了。   顾宥缦红了眼眶,电梯内,她转身将头埋进了他怀里,闷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已经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老公。”   “这评价可太高了,还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周惟深沉沉笑着,手掌揉了揉她的后脑勺。   “惟深。”   她搂住了他的腰。   “嗯?”   她说:“等你有时间了,我们去度假吧。”   “好。”他应下,又问她,“你想去哪里?”   她摇头:“我听你的,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她的工作就是和风景打交道,想去的地方几乎都去过了,欧洲,非洲,南美,异域风光尽收眼底,有些地方甚至去到腻了,但她想和他出去旅行,哪里都可以,目的不再是为了工作,她就想和他过二人世界,让他松松紧绷的神经,好好休息一阵子。   她的身段柔软,胸脯紧贴着他的身体,呼吸温热,额头埋在他锁骨处,烫得他心口发热。   爱的人无需缰绳,爱自会将人牵引。   曾经他看她,隔着不远不近而又如同万重山的距离。   他见过她对待鲜花与草叶时的温柔细腻,那些品相不好的鲜花,她也精心包装,用铁桶装着放在店门外,贴上一张“1便士自取”的告示;他见过她曾踩着高梯爬上房顶去打扫积雪,雪落了她一头,她毫不在意地拍拍积雪,继续工作,专注认真得可爱;她曾和另一个人赌气,两个人一个走在前,一个走在后,那人非要来抓她,她气极,用头往对方怀里一撞,到了晚上,两人又会并肩往回走去。   她自由,洒脱,又有着自己的内敛和娇嗔。   见多了西方人,在欧洲人界限分明的群体里长大,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中国女孩是这样的。   他像个冰天雪地站在玻璃橱窗外窥探壁炉燃火的人,隔着一道马路的距离,看着她和男友朝来暮往。   他心知这个中国姑娘的温柔与娇嗔都与他无关,他的礼仪与教养也让他决做不出瓜田李下的事。   可当她突然离开,再没出现在那家花店。   他开始懊悔,懊悔自己的假正经,懊悔自己那自视甚高的虚伪。   直到得知她去了德国,他那一贯的理性消退全无,他处心积虑换得一舞。   近了怕她反感,远了怕再没有机会同她这样靠近。   直到一舞结束,她毫不犹豫地松手离开,他明白了,他是困在笼中的兽,而她是自由的风。   彼时能再见已是圆满,他本不该再苛求许多。   直到,缘分天定。   那一顿家宴吃得中规中矩,有周惟深在,周家人也不好再多为难顾宥缦。木苒芬有几句阴阳怪气的挖酸,才一开口,便先被周惟深挡了回去。   现下周家人都看明白了,原本以为俩人连结婚都仓促,不过是场面夫妻,可显然周惟深动了真心了,护妻得很,谁也不能说顾宥缦一句不好。   看在她腹中孩子的份上,木苒芬勉强先咽下了这口气。   她不快地想,以后时间还长,她儿子也总有不在国内的时候,天底下就没有婆婆看儿媳脸色的事情。   三天后,周惟深去了纽约。   顾宥缦也以静心养胎为由关门谢客,有了周惟深给她兜着,对于周家人的邀约她一概婉拒。   就这么养了半个多月,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她面色红润了,连小腹也稍稍隆起了些许。   九月中旬去广疆,原本她是犹豫的。   那儿地广人稀,一上车便是两三个小时的路程,颠簸坎坷,她还在孕早期,本不该长途劳累,可是已经应下了工作,一旦爽约,日后再和对方合作也大概率不可能了。   从回国到现在,她创业也不是一帆风顺,也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接不到任何工作,自我怀疑到内耗,好不容易在业内有了点名气和立足地了,怀个孕,沉寂一年半载再复出,那个时候业内谁还记得她。   难道她就要从此回归家庭,做个带孩子的全职主妇?   想了许多,考量了种种,她还是做出了决定,这趟广疆她一定要去,不仅广疆要去,已经接下的其他工作在孕期也要照常进行。   如果她为了孩子而放弃了事业,未来某一天,一旦有了悔意,她一定会怪罪于孩子。   无关理性,是人性。   可孩子也不是主动愿意来到这个世上的,为什么还没出生就要先背负上对父母的亏欠?   如果不想要孩子,那就不该不避孕,现在孩子已经进了肚子,才开始后悔没考虑清楚,实在不是一个成熟成年人所为,况且,对这个孩子的到来她原本就是欣喜的。   没再询问其他人意见,她自己拿定了主意,工作和孩子她都要。   带着三个月的孕肚,她踏上了去往广疆的列车。   当然,也不是冒冒失失地只身前往,现在情况特殊,周惟深给她找的助理,她也欣然接受了,一个生活助理,一个工作助理,还有两个以朋友名义跟她出行的随身保镖。   相隔远洋,千万重山,她在去往广疆途中,他在纽约高楼之上。   她出发时,他说:“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我会支持你,也会为你保驾护航。” 第四十六章   四个小时高铁, 抵达银市,顾宥缦先去火车站和大部队汇合。   这次项目的总负责人是中央台新媒体频道的监制,叫姜舒缇, 约莫三十出头, 短发利落。他们一行是坐飞机来,比顾宥缦先到。   一见到顾宥缦, 她便热情迎上来道:“顾老师,总算见真人了,我们当一年网友了, 这还是第一次线下见面, 你比视频里还漂亮啊。”   “谢谢。”顾宥缦张开怀抱接受了对方一拥,笑道,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线下见面了,你在海影学院做的那场讲座, 我去听过。”   “真的啊?那是一年多以前了吧, 可惜了那个时候咱们还不认识。”寒暄了几句, 姜舒缇又低头看她肚子, “你现在这几个月了?”   “还早, 三个月多一点点。”   “那你也太拼了,哎哟, 我都替你提着心呢。”   顾宥缦坦然道:“放心, 我既然出来了,责任自负, 不会拖大家后腿。”   被她说穿,姜舒缇笑一声, 打太极道:“是责任的事吗?我是担心你身体,亏得你家那位也敢放你出来。”   “他也是心提到嗓子眼了, 只是知道关不住我,你看,给我安排那么多人盯梢呢。”她侧身往后一指,意在说明自己这边也带了几个人。   顺着她的目光往后一看,有四个人全副武装,严正以待地拿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站在她身后等着她。   看来用不上他们特别照顾,姜舒缇稍松心,又柔声道:“我怀孕的时候下楼梯都小心翼翼,连气都不敢生,你还敢来广疆,胆子也太大了。”   “我是两个月了才发现怀上了,总不能把接下的工作都推了。”她摊手。   姜舒缇说:“哎呀,你跟我讲,我肯定能理解的嘛。”   顾宥缦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理解是理解,但你说我要是临阵撂挑子了,你们以后还敢找女摄影师合作吗?”   工作就是工作,职场很现实,没那么多人来讲通融和理解。姜舒缇打哈哈地同她一笑,两人心照不宣。   “对了,我还得好好谢谢你家那位,我们这项目原本是在招商的,现在也不用插广告了,经费比之前批的还充裕,医疗队也解决了。”   原来带资进组是这种感觉,顾宥缦笑笑,想起来,拿起手机道:“你提醒我了,我跟他说一下,已经跟大家汇合了。”   她用手机拍了个小视频,环了一圈,照到了二十来个人,她摆了摆手道:“我到银市了,和团队汇合了,马上坐火车进疆了。”   姜舒缇从她旁边露了个脸,诙谐抱拳说:“感谢金主慷慨赞助,你老婆交给我们,尽管放心。”   见她提起金主,其他人也附和地此起彼伏喊起:“感谢金主爸爸!”   顾宥缦原本以为国企媒体平台出来的,加上有科研队,大家应当都挺严肃正经的,没想到一帮年轻人,丝毫没有架子,个比个的逗比。   她笑着将视频发给了周惟深,还友情提示了一句:公共场合记得调低音量。   没一会儿,周惟深回了一句语音。   男人声音低沉磁性,温和道:“大家客气,我老婆就麻烦大家多多照顾一些。”   两个月的拍摄,几百万的赞助,还不植入广告,只加个片尾鸣谢单位,别说照顾他老婆,连他一块来度假大家都双手双脚支持。   有了钱,待遇也升级了。   他们从银市进疆,原本的硬座全部升级成了商务座,一节车厢都是他们的人。   制片就坐在顾宥缦旁边,将这次拍摄的脚本定稿又给她看了一下。   随着新媒体短视频的兴起,拍摄时间短,成本小,上线快的短视频纪录片更快发展起来。央视今年出了“山河四季”这个短视频栏目,春、夏两期反响很不错,这次的主题是“秋天的广疆生命盛景”,他们的行程从低海拔到高海拔,从荒漠、草原到冰川,拍摄的都是最富有代表性的植物。   顾宥缦已经进疆两次了,加上这一次那就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跟当地导游小团,第二次是找了个司机自驾游,这是第三次。   不比其他城市散文诗般的日新月异,广疆的发展更像一首史诗,荒漠冰川,亘古万年,在这片广袤浩渺的土地上,城市化的进展缓慢而又坚实,繁复的文字图案,民族特色的建筑,交构成独特而又轻易不会再变化的广疆特色风格。   广疆是秋意最为浓重的地方,随着海拔的升高,列车驶出城市,开进山脉之中,入目所及不再是绿意盎然,浓重的秋黄覆盖山林,从漆黑的隧道出来,迎面而来的便是崎岖的公路,山形如刀削斧凿般诡谲壮丽。   顾宥缦忽觉这一趟来得太对了,再没有比这样豪放的风景,壮阔的自然,豁达的心境更适合做胎教的了。   刚进疆的前两天还是非常轻松的,大家有说有笑,吃吃喝喝,没多久便融为一体,混熟了。   可从市区转到县城再转到村落,动辄三四个小时的转场路程,团队里说话的声音就越来越小。   颠簸的戈壁路,五辆越野车前后驱行,顿得车身都咯吱作响,有人遭不住这罪,一下车就“哇哇”吐了。   顾宥缦来过广疆几次,对路途颠簸也有了预料,她坐垫很厚,是能减震的蜂窝枕,她还另抱了一个抱枕护肚子,除了后来上高原时吸了几口氧,她竟然比好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还活蹦乱跳。   本以为身体状况比她想得好太多,能四平八稳地结束这趟工作路程,可在咯拉斯拍摄时,她“遭殃”了。   有当地人好心牵着马来给他们骑,大家不管会不会都跃跃欲试地上马,她是孕妇,只能站远一点围观。   后来上车时,一群人身上都浮着一股浓郁的马骚味,那股夹杂草料、臭味、腥臊味的气息弥漫整个车厢,顾宥缦先是开车窗通风,风沙大了后,窗只能合上了,她强撑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拿了个塑料袋接着,“哇”一下将涌到喉咙管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马骚味和呕吐物的味道夹杂在一起,复杂混合,没吐的也受不住了。   原定去下一个目的地的行程只能调整到明天。   他们在最近的一个村子就地落脚,一下车,呕吐声此起彼伏,简直堪比上刑。   队里有中医,拿着针灸先给自己扎了两针,又给每人扎了两针,才勉强止了这股“晕车之风”。   美国,纽约。   当地时间上午十点。   周惟深手掌撑着额角,勉力按了按。   助理收了签好字的合同,道:“BOSS,下午和Charles的会面需要取消吗?”   “照常进行。”   “但是您......”   面对他不容置喙的目光,助理将后续的话咽回去。   酒店门重新合上,周惟深撑着桌面的手一紧,俯身干呕了几声。   什么也没能吐出来,去了医院也检查不出问题,只能归因于水土不服。   他拧开矿泉水含了一口漱了漱,又吐进垃圾桶里。   他疲累靠倒在椅背处,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十点,国内也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想到她可能还没休息,他先发了条消息问:宝贝,睡了吗?   顾宥缦趴在床头,正吐得昏天黑地,听到了手机“叮”一声,她摸过床头手机,看了眼消息,是周惟深。   她勉强直起身,抽了两张纸擦了擦嘴,打字回道:还没有。   下一秒,那边的视频电话就过来了。   顾宥缦吓一跳,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她调整了光线,靠着床头接通了电话。视频两头,一明一暗,两个人都如出一辙地“葛优躺”,顾宥缦“噗嗤”一下笑了,她问他:“你今天不用工作吗?”   “忙得差不多了,下周一开盘,十月我会休个短假。”   顾宥缦瞪圆了眼睛,“你十月就休假啊?”   “嗯,不好吗?”   “十月我还在广疆呢,我本来想陪你出去玩的,这怎么办?”她皱起了眉头。   周惟深早有打算,他道:“我还没有去过广疆,过几天我来找你。”   “不好找,”顾宥缦吐槽道,“我现在的这个位置没有直达的航班和火车,开车都开了几天几夜,而且大后天我们就要去塔尔沙漠了。”   盯着她撅着下巴认真思考的可爱模样看了一会儿,周惟深心都融化了,他不甚在意这些麻烦,“不用担心。有定位就能找到。”   顾宥缦弯了下唇,调侃他:“你是哆啦A梦,有任意门吗?”   “哆啦A梦?”   “你连哆啦A梦都不知道啊?就是一个蓝色的机器猫,卡通动漫。”顾宥缦比划出一个圆形。   机器猫?   周惟深摇了摇头。   顾宥缦不由同情,“你童年连机器猫都没有,那你小时候都看什么啊?”   他思考片刻,回答道:“ Tom and Jerry,Disney,Digmon。”   猫和老鼠,迪士尼,宝可梦……   那和她童年也差不多嘛,说到猫和老鼠,她又想起最近网购的东西,她颇有兴致地分享道:“我最近看到有一块地毯,就是汤姆猫被压扁在楼梯上那个,特别可爱,我买了一块放家里,还有那个卡通系列的杯子,我觉得小朋友一定喜欢……”   看她手舞足蹈的模样,周惟深心口一片暖意,笑着附和她。   直到说得有些累了,她掩唇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   周惟深温声说:“困了吗?睡觉吧。”   顾宥缦缩进了被子里,将手机放在枕头缝隙中间,和镜头那边的周惟深面面相觑。   看着她躺下了,他又柔声道:“乖,闭眼睛。”   她捂着被子又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睫,可怜又可爱地往被子下缩了缩。   眯了没一会儿,她脑子里混混沌沌又想着周惟深说要来找她的话,一下又清醒了,她睁开眼睛,看见他正闭眼合目捏着鼻梁。   看他怪累的,她闷声道:“惟深。”   听见她的说话声,他又放下了手,复又看向她,“嗯?”   “你好不容易有休假的时间,别来找我了,好好休息,我这边条件特别简陋,大家都折腾得够呛了,你别来吃这个苦了。”   他说:“跟你在一起,怎么能算吃苦?”   顾宥缦抿唇笑了,“油嘴滑舌。”   “你今天身体怎么样,有不舒服吗?”   他每天都问这个问题。   顾宥缦摇了摇头,为了不让他担心,她故作如常道:“我可好了,没有晕车,也没有什么不舒服,我们今天住在一个小村庄里,白天还能听到赶羊的声音,空气很好,风景也好,其实还是很舒服的。”   她温柔笑着,眉眼弯弯。   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屏幕上她的面容,“那就好。”   “你呢?”她也问他。   周惟深道:“我也很好,不要挂记我。”   怎么可能不挂念呢,每当想他的时候,她就摸摸肚子,想到他的一部分血脉也在她的身体里,她那思念便稍有宽慰。   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因为共育的生命而成为最亲密的家人。   她伸手往下轻轻抚了抚肚子,现在躺着小腹微隆起的幅度更明显了,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她并不害怕,因为有孩子在陪伴着她。   “惟深。”她轻轻软软地叫他的名字,对上他询问的目光,她很小声地说,“爸爸辛苦了,我和宝宝都很想你。”   爸爸?   对她这个称谓,周惟深先是无奈又宠溺地笑,他摘下了眼镜,却用手背碰了眼尾,掩掉那突如其来的一滴眼泪。   她只看到他的笑容,开心地抬上下颚,对着镜头轻轻“么”了一下,她说:“我睡觉了,晚安。”   他那边的镜头也拉近,隔空吻了吻她额头,声音低缓磁哑,“嗯,宝贝晚安,我看着你睡。”   明明吻没有实质,她仍脸色泛了红。   夜色静谧,虫鸣幽幽。   她一只手拉着被子,一只手摸着肚子,在他温柔注视的目光中,缓缓坠入了一片柔和绵软的梦境。 第四十七章   十月中旬, 出发到广疆的第三十天。   在进塔尔沙漠前,队伍里五台车,换了三台四驱房车和两台全地形越野车。沙漠行车颠簸, 房车重, 容易陷沙,两台越野车得轮番拉车。   越往沙漠地带走昼夜温差越大, 南方的秋装已经没了用场了,夜间温度骤降到零下摄氏度,所有人都换上了厚实的羽绒服。   虽然有当地人带路, 但说不准什么时候遇上极端天气无法顺利抵达下一个落脚地, 车里备了帐篷、睡袋、几十箱水和干粮,够小半个月的物资了。   最近这些天顾宥缦格外嗜睡, 睡得快,醒得慢。习惯了听车轮压过黄沙的沙沙声, 骤然没了白噪音, 还惊醒了。顾宥缦迷迷瞪瞪睁开眼, 拉起帘子往外一看, 发现有车陷在了沙里。   日落将至, 索性全员原地休息,司机们正协商着怎么拖车, 其他人已经扎起天幕燃起了篝火。   秋日的黄染满天际,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橙黄的落日之上是深抑的靛蓝, 慢慢的,蓝又被厚重的紫覆盖。   沙漠一望无垠, 干燥无云,夜里散热极快, 空气渐渐冷却,一呼吸便能带出大量白气染雾玻璃。   她戴上毛线帽,穿上羽绒服和冲锋衣外套,裹上围巾走下车。   车门一开,一股凉飕飕的风卷着沙尘就扑面而来,她将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口鼻。   保镖和生活助理围了上来,将毯子裹在她肩上,又将保温杯递了过来。   满头都是沙子,她摆了摆手拒绝:“谢谢,我暂时不喝水。”   烤好的羊肉散发烤焦油脂的浓郁香气,有人朝她喊道:“顾老师,起得正好,来吃纯天然BBQ了啊!”   风吹得天幕振响,她拉过折叠椅子,笑着接下了羊肉串。   她回头问助理和保镖,“你们吃吗?”   “您先吃,我们待会吃。”助理说。   顾宥缦将长签伸了伸,“我还没吃,你尝尝。”   见她善意分享,助理弯下腰伸手从签子上拨下一块肉,摘下口罩尝了一口,点头道:“嗯,好吃。”   每人分一块,剩半串,顾宥缦吃了几口肉就吃不下了,实打实的羊肉,不常吃的总会觉得有点儿腥臊味,她怕吃多了又要吐,拿保温杯喝了两口水,放下签子只弯腰躬身烤了烤火。   沙漠里没有网络信号,GPS倒是还能用。   她拿出手机看了看定位仪,她的位置倒是还显示,就是刷新不了,另一个点则始终还停在沙漠外沿。   抬头上看,天上有嗡嗡声,是有人在放无人机。   当地植物园的专家兼他们这一趟行程的导游,正操着一口“羊肉串味”的普通话吆喝着要司机们先吃了东西再拉车。   顾宥缦回头问旁边人:“那车陷多久了,怎么还没出来?”   “一个多小时了吧,导游都喊着不能骑刀锋,那二了吧唧的开上去就陷住了。”   她其实不太明白他们说的“骑刀锋”的意思,看那车陷的位置,大概是开上沙丘尖那一线?   专家叫不动那群犟种司机,扭头回来先顾饱自己肚子。   顾宥缦腾了腾椅子,给他让出位置,又问他:“苏老师,我们到哈塔绿洲还有多远?”   男人比了下手势,粗着嗓子道:“四个小时。”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一个月已经坐车快给她坐懵了,她竟然觉得四个小时也不算远了。   周惟深几天前已经抵达广疆,但自从进入沙漠之后,顾宥缦就和他失联了。   夜色降临,随着冬日的侵袭,广疆的天也黑得更早了。九月刚到时,天黑时间还在晚上八点左右,现在才六点多,帐篷上和房车外就得挂上吊灯照明了。   入了夜,没手机玩,外边又冷,大伙就一块上车聊天打牌玩狼人杀。   玩几个小时,八点多,顾宥缦有点困了。见她打哈欠,盯着她把保健品吃了,助理也催促她去休息。她慢吞吞先进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一下,接着拉上隔帘,上床睡觉。   这天气太冷,没人再睡帐篷,车里沙发座椅平铺都是床,一辆房车里挤挤能睡七八个人,也不分什么男女,大家找个地倒头就睡,在沙漠里还有24小时热水的洗漱间、马桶和床,已经是顶级的享受了,别的也就不讲究了。   助理给她装了两个热水袋,水是每天循环用的,没有暖气,晚上勉强能暖暖手脚。   十点多,她睡得正沉了,隐隐听到车外有行车的声音。   她恍惚想着是半夜要出发了吗,又听见那车声停了。   对年轻人来说这个时间点还太早了,有的是人还没睡。   听见外面有几台车开过来的声音,都纷纷看了出去,有人举起手电筒朝外照了照,只见一辆越野车开道,后面跟着一辆小型越野房车。   车停在他们营地旁边,先从越野车上下来了一个中年男人,接着后一台车的门也开了,一个身量很高,穿着黑色冲锋衣,肩宽腿长的男人下了车。   在一片漆黑的沙漠中,他从明暗交界处走来,司机小跑着跑到了最近的一台房车门口敲门。   有人“卧槽”了一声,感慨道:“这是两台车穿沙子到这来了吗?技高人胆大啊。”   他们五台车都战战兢兢,生怕陷沙子里,这两台车开这么远,半路陷一台都够呛。   他们团队的导游下了车交涉,没一会儿,他们制片和总策划也下车了,顶着寒风和吃沙子的危险和男人握手交谈。   看制片那狗腿的样子,有人趴窗口瞅着,嘀咕说:“看着来头不小啊。”   过了会儿,制片带着人径直朝他们这台车来了。   车门开了,男人径直上了车。   一进车里,周惟深就闻到了一股复杂的异味。一辆车挤太多人,天冷又不好开窗,泡面味和燃油味还有一股发闷的淡淡霉味混合,待久了可能没感觉,一开车门还真能被冲一跟头。   制片跟在他后边也上了车,和众人介绍道:“这是我们这次纪录片的赞助商老板,周先生,大家欢迎一下。”   赞助商追到沙漠来了?这是什么样的职业精神?   大家伙儿还是很给面子的集体起立鼓了鼓掌。   周惟深环顾人群,没有看到想找的人,压了下手腕,他礼貌道:“谢谢大家欢迎,宥缦是在这辆车上吗?”   “顾老师已经睡了,在后边。”有人往后指了指。   睡了?   见有人想叫,周惟深竖起手指比了个噤声,朝后走去。   他慢慢拉开了一侧帘子,先看到一件羽绒服压在被子上,被窝鼓起一个大包,接着看见她大半张脸都在被子下,被子不厚,大概是有些冷,她蜷缩着手脚,戴着耳塞,眉头微皱着。   这么小的一张床,伸直腿都有些勉强,外头还闹哄哄的,她一个本该好好休息的孕妇在这舟车劳顿,连睡觉都是凑合,可她一路只和他说什么都好,半句难受都不曾说起。   他心里刺疼得像被针扎了一下。   周惟深伸手摸了摸她被子下面,里边倒还是热的,他稍稍松口气。   微凉的手指刮了刮她脸颊,他低声叫道:“缦缦。”   她是睡熟了,不是睡死了。   本来外面闹哄哄的她就有点儿半睡半醒的,脸被摸了一下,她霎时就惊醒了,猛地睁开了眼睛,却对视上了一双熟悉的眸子。   窗帘里的灯和车内尾灯都关了,他背着光,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和眉眼。   顾宥缦惊愣地看着他,一时以为自己身处梦中。   见她醒了,周惟深心疼地摸了摸她额头,“老婆,我们换台车睡。”   人醒了,脑子还是混沌的,她如坠梦中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刚到。乖,听话,起来把衣服穿上。”他拿起了她盖在被子上的外套,展开衣服,示意她伸手来穿。   为了省油,晚上车里都是不开空调的,被窝实在冷,她连里面的羊绒衫都没有脱,就这么将就睡着。   分不清到底是梦里还是现实,她仍是顺从地听他的,从被子里坐起,伸手让他替她穿上了外套。   见她还懵懵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周惟深忍不住笑了一下,弯腰给她拉上拉链。   他蹲下身去,又道:“来,把鞋穿上。”   顾宥缦伸出脚,看着他蹲在她身下给她拢上鞋子,系上鞋带。   突然冒出一个大老板,老板还是直冲着媳妇来的,伏小做低穿衣穿鞋,这可是接近无人区的沙漠,不是高楼大厦的市中心。其他人都看傻了,不敢发一言地坐在房车中部看着他俩。   周惟深扶了她一下,又替她拿了一些随身物品,接着对众人道:“你们换来这睡吧,我带她去另一台车。”   助理忙将围巾和毯子递上,有眼力见地说:“那周先生,我们就不跟过去了。”   “嗯,”周惟深接过围巾将老婆脖颈和脑袋裹严实了,道,“你们都休息吧。”   “好,那你们慢点走,小心台阶。”有人给他们照了照手电筒。   顾宥缦和周惟深上了另一台车后都还懵头懵脑的,没缓过神似的。   车上暖气没有关,一上车就是暖烘烘的,比那冷被窝不知道舒服多少。   周惟深让她先在沙发上坐,又弯腰进后床将被子和枕头铺了一下,拉下了车窗卷帘,接着道:“老婆,过来睡。”   外边冷风一吹,车里暖气又一烤,渐渐让她神智回笼了。顾宥缦起身走到周惟深面前捧了捧他的脸,摸到了体温,感受到了实感,她如梦初醒道:“这不是做梦啊?”   “傻老婆。”周惟深被她逗乐了,伸手将她紧紧抱进了怀里,摸着她后背和后脑勺道,“现在感觉到了,是你老公吗?”   明明这些天也没受什么罪,更没受什么委屈,但是真真切切看到周惟深出现在她面前,她还是流眼泪了,不是难过的泪水,是幸福的、感动的泪水。   原来真的有人能做到言出必行,真的有一个人不管她去到哪里都会千里迢迢地来到她身边。   听到她闷声哭了,周惟深一颗心都被揉皱了。   他低头吻了吻她头顶,哄着她道:“我来晚了,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我,我开心,”她双手搂着他脖颈,踮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两口,声音发颤,盯着他的目光看也看不够,她认真说,“我很好,我就是很想你。”   顾宥缦都从未想过,这样带着直白爱意的话语有天能够从她的口中脱口而出。   他低头,终于跨过数万公里的距离,将这个吻落在了她脸颊上。喟叹一声,只觉得这一路长途奔袭在此刻都值得了。   顾宥缦重重抱住了他,像个黏人的树袋熊藏进他怀里。她摸着他的衣服,声音带着鼻音闷闷道:“你怎么就穿这么一点衣服,这边可冷了。”   “没事,马上睡觉了,”他还记得刚刚是把她从被窝里扒拉了出来,哄着说,“老婆,我们进被子里说好不好?”   顾宥缦点点头,这才松开了怀抱。   她一流泪,眼眶和鼻头就红了,委屈巴巴的,像个小雪人。   周惟深伸手从桌面上抽了几张纸给她擦眼泪和鼻涕,又掀开被子给她脱了外套,哄着她先上床休息。   小腹已经有些显怀了,她坐在床沿,护着肚子,弯下腰去脱鞋。   周惟深看到了,又蹲下身,曲下一条腿来给她将鞋带松了。   他抬头看她小腹,问:“宝宝是不是会动了?”   顾宥缦摸着孕肚摇摇头,“才四个多月,还小呢。”   “还不闹你就好,这小家伙以后一定是个调皮鬼。”周惟深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才没有,我们宝宝乖着呢。”她瞪他一眼。   被凶了一句,周惟深哑然。   好么,还没出来呢,这小家伙就能挑拨离间了。   将她哄上床先睡了,他又进小浴室简单盥洗了一下,擦干手后脱衣服上了床。   他这边床位宽敞,近两米,带了几床厚被子,下边垫得厚厚的,上面盖了一床七八斤的棉被,还有暖气,简直比在家里睡觉还舒服。   “老婆,我给你带了睡衣,把羊绒衫脱了吧,睡觉穿着不舒服。”他替她拉起了衣服下摆。   顾宥缦本来也带了睡衣的,但舟车劳顿已经讲究不了那么多了,能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亮半夜不冷醒都算是奢侈了。   换上柔软的睡衣,车里亮灯都关了,只开了一盏小小的昏黄的小夜灯。   他抱住她小腹和胸口,将她拉进了怀里。男人滚热的体温温暖了被窝,她原本是朝着里侧背对着他睡的,过了会儿又转了个身,面对着他。   “最近辛苦吧?”他问她。   顾宥缦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累会有点儿,但每天都很充实。”   因为每天都有目标,永远有着前进的方向,心里是踏实的,比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养胎,心里不知道要舒畅多少。   “你能开心就好。”   他低着头同她注视着。   看着看着,眼神勾出了缠绵,滚烫情愫悄然升起,呼吸暧昧交缠,他先低头轻柔地吻了吻她的唇,克制地想后撤时,她主动抱住他脖颈,迎起下颚又吻了上来。   他的胳膊和手掌揽在她背后,裹得很紧。   距离上次见面已有一个多月,丁点火星都如干柴烈火相逢,烧起熊熊大火,谁也不甘落入下风。   他的吻带着强势和占有,撬开她的牙关,舌头滑入她口中,他的手掌将她的头往前抵,像要把她吞吃入腹。   她被他吻得全身发麻,力不从心,软得像一滩水。感觉到她呼吸急促,他又放慢了吻,留出缝隙供她呼吸。   她的手指钻入他衣服下摆,抚摸着他腹部肌肉。   察觉出她做坏的心思,他扣住了她手腕,分开唇哑声道:“宝贝,不行。”   顾宥缦满腹牢骚,扎进了他怀里,委屈咕哝道:“吃不到还不让我摸两把吗?”   他哪敌得过她的撒娇攻势,只能放手任她摸。   她那纤纤玉指和猫儿挠似的在他身上游离,没五分钟,他就受不住了,再度扼上了她的手腕,这次加重了语气,沉声道:“真的不行。”   “我又没想干什么,为什么不行?”她还理直气壮上了。   周惟深将她两只手都扼到了身前,双腿夹着她做坏的小腿,隐忍良久,长叹口气道:“我不行了。”   他坐起了身,灰头土脸说:“我去浴室。”   目送他进了浴室,顾宥缦躺正了身,摸了摸隆起的小腹,先是生气,气着气着又笑了。   这才四个月呢,后边四五个月可怎么过啊……   怀孕不容易,光能看吃不到肉抓心挠肺的难受,小家伙把他们可折磨死了。 第四十八章   第二天一早, 顾宥缦先是感觉床在摇,接着便听到了呼啸的大风声。   她发懵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 她往身上摸了摸, 摸到了周惟深的胳膊,他也醒了, 嗓音低哑道:“怎么了宝贝?”   被窝里暖烘烘的,这是这一个月里,她头一回醒来不是手脚发冷的。   “是车开了吗?”她轻声问。   周惟深将她往怀里又按了按, 声音倦怠沙哑道:“沙尘暴。”   沙尘……沙尘暴?   顾宥缦惊得睁大了眼, 她坐起身推开车窗帘子,从狭小的车窗往外看去, 只见一片混沌昏黑,如同厚重帷幔遮盖了天地, 看不出任何风沙, 只有那沙石击打在车面上和狂啸的风声, 车身如陷浪涛般的摇晃证实了沙尘暴的存在。   “你快来看。”多难得一见, 她招呼周惟深。   车身颠簸, 她要拽住窗沿才不会被掀翻。周惟深起身揽住她腰,抬眼皮子往外看一眼, 低低道:“还早, 再睡会儿吧。”   顾宥缦都感觉车顶棚要被掀翻了,见他还能安心睡觉, 她疑惑道:“你不害怕吗?”   周惟深掀起被子盖在俩人身上,搂着她腰下巴磕在她肩膀上, 惫怠地说:“沙尘暴而已,一个多小时就散了。”   沙尘暴而已?瞧他这稀松平常的语气。   “你遇见过吗?”她问。   “嗯, 在沙特出差的时候,春末经常会有沙尘暴。”   他还真司空见惯了。   见他心放得那么宽,顾宥缦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她可还没见过这样的盛况,裹紧了被子,新奇地盯着窗外一片漆黑,天地混沌,如同末世灾难片,又像是5D体验的电影,车里一片温暖祥和,以至于车外的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她摸了摸肚子,觉得他们宝宝也真是见过大世面的宝宝了。   两个多小时后,近九点钟,沙雾散去,陆陆续续有人下车了。   车顶上都提前铺上了防沙布,将布一掀,又扬起了一片沙尘。   简单洗漱了一下,待外面收拾得差不多了,顾宥缦也换上羽绒服出门去拿东西。   助理过来问她要不要将摄影包和行李放到周先生的车上,她点了头。   稍作修整,清理了车面和轮毂里的沙尘,车队重新上路。   车里,顾宥缦先吃了孕期要吃的保健品,又吃了早午餐。   资源有限,吃得也简单,一碗核桃红枣米糊,半个水煮蛋,一份羊肉汤。   她吃得也不多,米糊只吃了几口,羊肉也只吃了两三块,汤倒是喝了小半碗。   周惟深跟着她吃同样的早餐,又将她吃不下的食物解决了,又哄着她吃了一杯酸奶,多吃了些坚果和水果。   在行进四个半小时之后,车队终于找到了这一程的目的地,蓝月泉。   导游先下车去同村民交流。制片通过车内广播通知摄制组都去三号车开会。   周惟深送她到三号车边,顾宥缦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回车上去。   车上,座椅已经拉成了圆桌会议的模样,几个摄影师都到了,顾宥缦上了车道:“我没来晚吧?”   “没事,我们也刚到,制片和监制都还没来。”   这次会议讨论的是这几天的拍摄脚本,因为导游说过几天西伯利亚冷空气就正式袭来了,马上就入冬了,他们在蓝月泉只能停留三天。   每个人分配了拍摄任务,针对自己负责的部分,又各自提出了一些看法,又商议了一遍分镜配合,详细到每一帧画面,讨论了一个上午,终于解决了脚本定稿。   这儿只有零散小村落,没有住宿地,团队就近找了一处离水源近的地方扎营。   一部分人留守营地,摄像师开始拍摄。   下午三点,顾宥缦收拾了摄影包跟着带路导游出去找她要拍摄的植物。   沙草地土壤蓬松,周惟深替她背着摄影包,一只手又扶着她胳膊,见她拎着相机深一脚浅一脚还健步如飞,周惟深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她要拍的是千日红和已经被列为濒危保护植物的沙冬青。   大片大片紫红色的千日红盛放在水边,在秋日仍能见这样一种盛景属实难得。千日红盛放得艳丽,过艳则易俗,如何在不损害原色的基础上拍出贴合主题的鲜活与美感,这是顾宥缦要考虑的。   镜头一开机,顾宥缦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摄像助理在她身边持录音设备,她手持镜头蹲下身去,过了会儿,仍觉角度不尽人意,便找了个位置趴了下去。   生活助理远远站着看着,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当即就想喊。一只手搭在了她肩膀上,遏制住了她想出声的冲动,她一回头看,紧张道:“周先生。”   周惟深一只手拎着行李袋,里面是加绒的保暖服和保温毯。他走来,朝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干扰。   趴了一会儿,可能想起肚子的事了,顾宥缦胳膊撑着地,侧了侧身,换了个有点拧巴的姿势。   在她的镜头里,两只蚂蚁正沿着千日红的长茎爬上花蕊。   它们的行动并不算迅速,爬两步,“侦查员”又返回去,过了会儿,沿着花茎又旋转着往上爬。   一阵风吹来,瘦弱的花杆被压倒倾斜,顾宥缦屏住了呼吸,调整着焦距捕捉着蚂蚁的身影。   它们躲在花杆后,六只足牢牢地扒着绿植。   直到风过了,花茎又直了,它们沿着爬上了花蕊,在中间驻足片刻,两只蚂蚁轻碰交流片晌,又沿着花蕊开始往下爬,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采完这段素材,她又蹲起身往后退,退到合适距离,她单膝跪下,压低身,补了一个从远拉近的镜头,几分钟后她盘腿坐起,检查了一下自己拍摄的几个镜头有没有脱焦。   风吹得她脸颊冷得发疼,她伸手拉上防风衣拉链,咬着衣领往上一顶,将冻出冷鼻涕的脸缩进了衣领下。   她不喜欢用脚架,总认为角度辅助再便利也不如双手来得可靠。   她习惯于用一种幽微的旁观的视角观察植物,在这种旁观者视角中,她成为了植株旁的一只蚂蚁,一只鸟,一块木讷的石头,与自然殊途同归。   纪录片就像散文,讲究形散而神不散,每个镜头和每个镜头之间,镜头和旁白之间都需要存在着某一种联系。   一簇千日红,她寻找了许多角度,拍摄了不同了片段。   冻得鼻涕泡快吹出来了,她哆哆嗦嗦地起身掩了把脸,身上贴了六个暖宝宝也扛不住风往衣服里灌,她回头看举麦的助理,压了下手腕,示意能关了。   麦一收起,助理问她:“顾老师,今天拍完了吗?”   “待会去拍沙冬青,晚上和凌晨再来拍一组延时。”   见她们收场了,周惟深这才带着一群人走近,他将围巾套在顾宥缦脸上,又拧开了保温杯送到了她嘴边。   顾宥缦接过保温杯,哭笑不得,“不是让你回车里吗,你在这干嘛?”   “冷吧,走,回车里去暖和一会儿。”他搀住了她肩膀。   “不行,现在光线正好,我得去拍沙冬青了。”她又推了推周惟深,“太冷了,你回车里去。”   她那白皙的脸颊已经被冻得发红了,周惟深放下手上的包,蹲下身拉开拉链,道:“你把外套换了,穿这件厚的。”   倒没跟他再犟,顾宥缦顺从地换上了厚防风外套。   周惟深又将厚毛线帽戴在了她头顶上,一呼一吸间,空气中都是氤氲的雾气。   他没有戴手套,接近零下的温度,他那手指骨节已经冻得发红,顾宥缦握了握他手指,道:“去车上等我吧,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在这里我没法全心全意工作。”   同她对视片刻,他落败。   “六点半回来吃晚饭。”他说。   顾宥缦点头笑笑,应好。   夜渐黑,近七点,顾宥缦才带着摄像助理扛着相机回了营地。   今晚的伙食比之前好了不少,都炖上肉粥,还有哈密瓜和大葡萄。   顾宥缦找了一下周惟深,助理指了指上方的方向提醒她,她寻着看过去,看到他坐在越野车顶上面看电脑。   她用铝盒端着今晚的肉粥和水果,攀着越野车旁边的扶手便往上爬。   周惟深正戴着耳机听会议录播,一回头看见她从旁边爬上来了,吓一跳,将电脑放在了一旁,拉着她手臂提醒道:“小心脚下。”   顾宥缦撑上车顶,问他:“你在这干什么呢?”   “听会议录播。”   “这上面多冷啊,怎么不去车里?”   “上面信号好点。”   这边毕竟有人居住,还是有信号基站的,只是人多了信号就容易不好,所以周惟深爬车顶上来了。   顾宥缦将肉粥递给他,“吃了再弄吧。”   他拧开了盖子,道:“一起吃。”   车顶上有一张架子靠椅,放下来就是行李架。   顾宥缦坐下去靠了会儿,要不是天气太冷,还挺舒服。   周惟深也不讲究,拉了下裤腿,席地而坐,先将一口粥喂到了她嘴边。   她喜欢喝甜粥,不怎么喝咸粥,吃了几口就不乐意吃了,周惟深追着哄道:“乖乖,再吃一口。”   正吃着晚饭,从水潭另一边跑过来一个人,高挥着手臂。   她和周惟深坐的位置高,一眼便看见了来人,她倾身过去看,“是导游,这是怎么了?”   导游粗声喊道:“有台车陷在流沙里了,来几台车帮忙!”   “在哪啊?”有人问。   导游往后指了指,“那边。”   见众人忙了起来,周惟深同她道:“我们先下去吧。”   收拾了东西,周惟深先拎着笔记本电脑,单手扶着扶梯,三两下便下了车,他拉开副驾驶门,将电脑往里一扔,又伸手道:“小心,我接你。”   顾宥缦不敢倒着往下走,坐在车顶上踩着扶梯小心往下退,直到能扶住周惟深手掌,她再往下退一阶,周惟深搂着她腋下直接将她抱了下来。   周惟深抬头看看两米多高的车顶,叹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她哼哼说:“要不是怀孕,我能从上面两三步跳下来。”   对她这话,周惟深是完全信的。   瞧她工作时那能直接在地上打滚的职业精神,实在让他叹为观止。   车队的几辆越野车跟着导游的指示往陷车的地方去了,周惟深的专职司机也来问他的意见,他道:“我们也去看看要不要帮忙。”   他和顾宥缦上了后座,车跟着前面几辆车的踪迹开上了绿洲高坡上。   隔着三四百米的距离,长长的斜坡下有四五辆车停在了凹陷处。   他们的车开到了附近,司机下车和人了解情况。   夜色漆黑,只有车灯照着,顾宥缦探头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商量了十来分钟,司机们决定用一拽一的拔河方式拉车。   一辆车勾着另一辆车的钩子,车轮打着转开始拖车。   卷起的沙尘铺天盖地。   顾宥缦关了车窗,疑惑道:“我们昨天好像也是从这边来的吧,怎么没有碰到流沙。”   “我们是另外一边。”   周惟深方向感倒比她好点。   在发动机都要转爆缸了的转声中,陷在流沙里的两台车动了,在一阵使出吃奶劲的拔河中缓缓被拖到了一边。   她和周惟深下了车,跟着众人去看对方车队是什么情况。   还没走近,她脚步便生硬一定。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车上下来,他撩开打火机,长烟点上,火光一亮一暗,眉弓阴鸷深邃。   穿过人群,隔着烟雾,他的目光直直穿向了她。 第四十九章   她看到了, 周惟深自然也看到了。   她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抓得很紧,手背指骨绷起, 他停住了脚步。   黑暗中, 他情绪依然稳定,面容平静, 微微低头用目光向她询问。   看出了他的意思,她很轻微很缓慢地摇了下头,拒绝再上前。   周惟深手臂揽过她的肩膀, 从容地带过她的身体往回走。   好似全然没有注意刚才的人, 他低头问她:“冷吗?”   顾宥缦摇头,他仍放下手腕, 包裹紧她的指节握了握。   温热的手掌扣住她生理性发颤的手指,拇指爱怜地揉了揉她的手背, 只是这样一个动作, 顾宥缦那颗七上八落的心便缓缓镇定了下去。   她抬头, 朝他抿唇笑了一下。   他给她的安全感里还有他恰到好处的分寸, 读懂了她的回避, 他甚至不多问为什么。   她很感激,也很……歉疚。   他们是夫妻, 有些事情, 她本该坦诚。   穿着一件黑色冲锋衣的健壮男人递了根烟给导游,朝那对离开的夫妻背影抬了抬下巴, “你和他们认识。”不是反问句,是陈述句。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导游操着不甚流利的普通话道:“欸,那是我们的摄像师。”   “那男的也是?”   说起这事, 导游来了兴致,也不管熟不熟就道:“那是她老公,她怀孕了,她老公特地赶过来照顾她,不过孕妇么,家里人不放心也正常。”   魏禹成拿下了烟,微张的唇间飘出浓郁的烟雾,语调极沉,“怀孕?”   烟雾从他指尖燃起,消弭于冷风中。   当他惊讶一个女人怀了孕还敢这么闯,导游点头,“惊讶吧?可真拼啊,我要是个姑娘,嫁那么个有钱男人,躺着好好享受了,何必吃这苦呢?”   魏禹成舔了下干裂的唇,再度重复:“有钱男人......”   他微笑着,那眼神极深极黑,不见任何笑意。   交浅言深了,导游换了话题,“哎,小伙子,还没问你们,怎么到这来了?”   魏禹成想问的问完了,扔了烟头踩灭上了车。   后一辆车探出个脑袋,道:“我们就是越野爱好者,听说有个国家队也进沙漠了,就是你们吧?”   导游感慨:“你们两台外地车怎么也敢开到这边来,勺得很呢!”   “出发有四台车,两台抛了,开回去了。”那人又发烟道,“今天感谢大家仗义相助啊,不然陷这真麻烦了。”   “客气,都还没吃吧?”导游接了烟说,“走,别客气,跟我们去营地吃两口饭。”   五台车沿着陡坡开回了他们的驻扎营地。   顾宥缦和周惟深坐的车开在最前面,司机乐呵呵同他们说刚刚打听来的消息,“那两个年轻人说是从云市自驾游到这边的,来这补充水陷进去了,开了这么远,真是有钱又有闲。”   后座的人不约而同地分神沉默,互不提起,也有意回避。   车停回了营地。顾宥缦先开口道:“现在有热水吗,我想晚上洗个澡。”   “有,先开暖气热会儿。”周惟深回答。   他们下了越野车,转身便一致上了房车,关上了门,将所有窥视的目光拒之门外。   顾宥缦在沙地上摸爬滚打大半天,衣服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她脱了外套,蹲身收拾了摄影包,又用手机定了一个八点的闹钟。   周惟深将她脱下的外套理了理,抖搂掉灰尘。   谁也没有先开口,好似默契地同时忙了起来。   正收拾着,房车门蓦地被重重叩响了两声。   那敲门声一响,顾宥缦手里的东西囫囵掉进了包里。余光留意着她,注意到她的紧张,周惟深先去开了门。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问:“顾老师今天晚上还要拍吗?”   周惟深回身说:“缦缦,找你的。”   提上的心又哐当落下,顾宥缦松一口气,起身走到门口,和助理道:“今晚天色不好,不拍了,早上八点半抢日出。”   “好,顾老师,那我明天早上来叫您。”   “嗯,今天辛苦了。”顾宥缦说着,回头看了周惟深一眼,朝着桌面抬了抬下巴,读懂她的意思,周惟深拿了一袋坚果来。   她接过,递给了助理,道:“拿去吃,明天见。”   刚开始那段时间大家都还有点藏着的小零食,这会儿是弹尽粮绝,除了一日三餐什么零嘴都没了,见还有袋坚果,助理笑着接下了,嘴甜道:“谢谢顾老师和周先生。”   “客气,回去好好休息。”   “嗯,晚安。”   顾宥缦笑了下,“晚安。”   远处两道视线如有实质地落在她身上,像是带着滚烫热度的烟蒂,她感觉到了,也没有往那儿看一眼。   车门合上,她一回头,险些撞上周惟深。   “吓我一跳。”她皱眉说。   “晚,安?”两个字被他咬得很轻,尾音微微上扬。   顾宥缦不解风情地推推他,“困了就先去睡。”   她走回去又理了下设备,将线缠好,又将摄影机电池拆出来充电,又拔了卡插读卡器里,打开了电脑。   她身上脏得很,走这一会儿满地都是泥脚印了。   她换了鞋,又对周惟深道:“老公,你把地拖一下,我怕等会儿洗完澡出来弄脏了了。”   拖把是没有的,对于从来没沾过家务的大少爷来说,能认出什么是清洁用品都算不错了,别说带拖把出门。   周惟深将备用毛巾拧干,扔在地上,踩着擦一下过道。   那么好的纯棉毛巾。   顾宥缦叹气,“别用完就丢了,搓两下,晾着当抹布吧。”   周惟深道:“毛巾还有,我来擦,你去洗澡吧。”   她扶着肚子坐起身,“你要不要洗漱完,先上床睡?”   “我等你。”   “不用等我,我今天要审片子,估计得弄到半夜了,你先睡。”   她拿着衣服进了浴室。   浴室狭窄,只能坐着洗,对她这个孕妇来说倒也方便。   周惟深站在门边看她,淡笑着道:“要不要帮忙?”   “少耍流氓!”顾宥缦脸色微燥,白他一眼,关上了门。   在沙漠里水是珍稀资源,她也不敢太奢侈,仓促洗了个战斗澡,头一次不到十分钟,洗完了全身。   她裹着浴巾走出狭小浴室,周惟深已经插好了吹风机,道:“过来吹头发。”   她坐到沙发上,打了个哈欠,有点犯困了。   周惟深将自己的外套裹在了她身上,“要不要先穿睡衣?”   “不冷,先吹头发吧。”她打着哈欠,掩着唇道。   吹风机一打开,温热的风吹散了她湿润的长发,她支着下巴点开外接驱动器,点进了今天的拍摄文件夹。   文件都很大,她先删了不满意的,又仔细看了看还算满意的几段。   周惟深站在她身后看了几眼。   视频里,那原本矮小的植物被拍得巨大,小到一眼看不见的蚂蚁成了主角,它们攀援向上,植物的根茎近得几乎能看见透明的质壁。   “真漂亮。”他说。   吹风声音太大,顾宥缦只听见他说了句什么,她“嗯?”一声,回身看他。   他便又重复了一遍,“很美,很漂亮。”   她嘴角扬了扬,心情放晴了起来,“也不看看你老婆是谁。”   暖黄的灯光温柔,白色窗帘透光,吹风机的声音呼呼作响,远远隔着,能看到两道靠得极近的身影。   朋友扔了一瓶水来,道:“大成,你看什么呢?”   越野车驾驶室,门敞着,他一条腿踩着地,接了朋友扔来的水,没喝,扔到一旁,只是又点上了一根烟。   朋友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辆亮着灯的房车看去,“啧”一声,戏谑说:“这型号的房车,别瞅了,国内没有,羡慕嫉妒也不是咱的,你要想啊,回头也去买辆房车,别的不说,这玩意带女朋友自驾游真带劲。”   “呵。”他无端轻哂一声。   夜色愈晚愈冷,朋友也拨了根烟出来点上,含糊商量道:“大成,后天可就降温了,咱们要不回头得了,蒙市肯定去不成了,老三和泰哥可都撤了。”   “你想回头就回,我不留你。”他语气淡淡。   “操,”朋友骂一声,“你丫傻缺啊,一个人往前开,你找死啊?”   烟雾被他吞进肺里,又从鼻息吐出来,没头没脑的,他问:“老二,有那么一个人,你稀罕得很,但她就是不乐意看你一眼,你说怎么办?”   出来越野就是放纵来了,谁生活里没点不如意的事。韩项都不多问,随意散漫道:“女人想要的无非就两样,一个感情,一个物质,没感情那就慢慢培养,至于物质,你也不差那点给女人买车买包的钱,几十万砸下去,我不信那女的还能不多看你两眼。”   “没用。”   “那就是你态度不对,你这人做兄弟没话说,但对女人太横了,对女人是要宠着的,不是靠关能关出感情的,听说你华府那小妖精放了?”   “没意思。”他掸了掸烟灰。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他玩到一块的自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韩项语气稀松平常:“你哪是玩女人,你那是玩猫,圈养,还喜欢脾气差动不动挠你一爪子的,能让你这么念念不忘的,不知道脾气得差到哪去了。”   脾气差?   确实很差,挠了他一爪子,逃走了,还在外面堂而皇之找了人。   “要是你养的猫跑了,还在外面搞大肚子了,你怎么办?”   听懂了他的潜台词,韩项皱眉,“那我就不要了,肚子都大了。”   魏禹成腿一抬,架上了方向盘,靠着椅背抓了两把头发,胸膛里像烧着一盆火,快要把他五脏六腑都烤熟了。   良久,他吐出一口气,道:“你说我要是把她男人做了,答应跟她养孩子,有戏吗?”   只当他满嘴跑马,朋友笑得呛咳了起来,把着烟点了点他,“想趁人之危啊?那你可得藏住了,别让她知道谁把她男人弄死了,就算是猫也得小心亮爪子跟你拼命。”   “拼命?隔着天南地北她都能撞我这,我就是她的命。”   视频看得差不多了,明天还要早起,顾宥缦十点半就准备睡了。   关了灯,她脱了浴袍准备换睡衣,被揽进了怀里。孕期雌激素影响下,她的身形曲线起伏更大了,双弧圆挺,难以启齿时有胀痛。   关了灯的狭小卧室空间,他将她抱在膝上,宽大的手掌搭在她小腹上,轻轻抚摸着她和怀中的宝宝。   她小声同他说:“惟深,我现在觉得宝宝晚上会动了,有时候会踢我的肚子。”   他替她扣上了睡衣纽扣,嗓音低低哑哑,“会疼吗?”   “不疼,就感觉肚子像是扯了一下,一跳一跳的。”   “那晚上还睡得着吗?”   “嗯,睡着了倒是没什么感觉了。”   “老婆,辛苦了。”   他环住了她的腰腹,胳膊搭在她日渐隆起的小腹上,疼惜得无以复加。   她摇摇头,握着他的手臂道:“因为是我们的孩子,我很幸福,一点也不觉得累,它一点一点在这里长大,就像一粒小小的种子发芽生长,成为你和我生命的延续,多神奇啊,我们俩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却能缔结一个共同的生命。”   “我喜欢花,秋天却是凋零的季节,”她转回身,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道,“因为你和宝宝,我开始喜欢秋天了。”   秋天虽然百花凋谢,却结出硕果累累,我不喜欢的秋天,因为你而变得美好。   他这辈子听过最多的情话都是她说的,她不是善于言辞的人,爱意表达更为珍贵。   “缦缦,老婆,我的宝贝儿。”   他的唇齿吻上了她于空气中的悄然挺立,声音喑哑克制欲念涌动,“如果爱是一门必修课,你说我要怎样才能在你这里拿满分?”   轻扯的温柔包裹缓解了激素的胀痛。   她送上前,手掌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她不敢想自己有天会愿意将一个男人当作孩子那样哺育。   她将下巴落在他头顶,呼吸微促。   亲爱的惟深,我的丈夫,我的爱人。   我愿意在你面前剖露最柔软的部分,你已经在我这里拿得满分了。 第五十章   深夜, 顾宥缦是被噩梦惊醒的。   梦里,她独自徘徊在走也走不出的迷宫里,脚踝上戴着一个电子追踪器, 不管她怎么用力也扯不开, 她急出了满头热汗,急得大声喊“周惟深”, 可毫无用处,她从梦中硬生生急醒了。   “老婆?”   周惟深睡眠一贯浅,她一动他就跟着醒了, 迷迷糊糊地来抱她。   梦里那种着急和烦躁还如有实质, 她喘息着缓了会儿神,蜷在他怀里良久没有说话, 已然睡不着了。   习惯性想翻身,往旁一侧, 膈到了肚子, 她低低“嘶”了一口气, 又转回了身。   听她辗转难安, 周惟深按开了床头的小夜灯, 撑起身来观察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顾宥缦闭了闭眼睛, 摇头道:“没, 睡吧。”   见她鬓发微湿,他其实自己还没睡醒, 眯瞪着抽来几张纸给她擦了擦汗,又问:“太热了?”   风声阵阵, 那是窗外北风的声音。   她直挺挺躺着,心里充斥着焦虑不安和恐慌。   半晌, 她沙哑道:“没有,就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嗯?什么梦?”   静默片刻,她低低说:“不记得了。”   “既然不是美梦,那就不去想了。”周惟深将她往怀里又搂了搂。   顾宥缦紧环着他的腰,脑子里却是梦里的一帧帧画面。她知道那不是凭空而来,魏禹成的突然出现让她无可遏制地记起那段痛苦的囚禁回忆。   她勉力想表现得平静,若无其事,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却不是那么容易消却的。   六年了,整整六年,他信守承诺,再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过。   可今年一年,她却频频撞见了他两次。   她不信天南地北,会有这么巧。   那些事是她最不想触及也无法同人言说的痛处,连杜成霜她都不曾说过,如今更不知该怎么和身边人说起。   她的辗转难安的焦灼自然也被周惟深感觉到了。他睁开眼睛看向头顶,是不想往那人身上想的,可她太反常了,从昨晚就开始反常,他问她:“有心事?”   心口一阵一阵收紧攥痛。   她换了个睡姿,忽然地说:“我会好奇你有没有谈过恋爱,前女友是谁,你对我不好奇吗?”   果然。   他苦笑一声,“如果我说我不想知道,那是假的,但是,你想说吗?”   她张了张唇,没能说出话。   读懂她的欲言又止,周惟深仍是通情达理:“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了。”   他明明都知道,却还装作糊涂。   “你会把我惯坏的。”她声音发闷。   对她的撒娇,他很受用,枕着胳膊眼带笑意戏谑:“能有多坏?”   顾宥缦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这么坏。”   “嘶——”,他握住她手,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嗯,那我也坏了,我们正好狼狈为奸。”   适才的话题已被他轻描淡写带过,顾宥缦破涕为笑,无奈又好笑道:“周惟深,你都学的什么破成语?”   第二天早,顾宥缦已经做好了不得不和魏禹成打交道的准备,却被告知他们的天一亮就已经走了。   真的是巧合?   犹疑许久,反复不安,一边她清楚魏禹成是个神经病,另一边她又觉得魏禹成似乎也还说话算话,否则怎么会六年都没再找过她?快自己把自己吓成神经病了,她决定走一步看一步,不再去想关于魏禹成的事。   十一月,立冬已至。   本该出国的周惟深却一直逗留在广疆。   西伯利亚冷风已经全面入侵,一夜之间,漫野的秋黄落了叶,阔叶灌木挂上了霜珠。   他们这一趟秋日之行也到了尾声,临别前的最后一晚,他们回到省会,在最大的酒店举行饯别宴。   近两个月的相处,从一群互不相识的陌生人成为共历风雨的朋友。喝了酒,一群人变得和疯子一样又哭又笑,还有人拿筷子敲着碗高声唱当地民歌。   顾宥缦怀了身孕,不能喝酒,只能喝点果汁和水。   周惟深的外套盖在她腿上,他只穿着一件羊绒拉链上衣,喝了点酒,姿态十分松弛,碎发捋在额后,眉眼俊朗,嘴角噙着笑,坐在人群之中依然气度不凡。   他一贯参与的都是衣香鬓影的上流酒会,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接地气到堪称“群魔乱舞”的聚会。   划拳,玩行酒令,打扑克,热闹得像是大学毕业同学聚会。   周惟深也被拉进了战局。他回头去找顾宥缦,向她询问许可,难得见他能和同龄人玩到一块,顾宥缦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好好玩。   她坐在那儿正哄小孩。   导游把自己的女儿和儿子也带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顾宥缦格外吸引小朋友好感,一来两个小朋友就缠上了她,嚷着让顾宥缦给他们变魔术。   还好她会几个拙劣的小魔术,将一个纸团捏在手里,揉吧揉吧再打开,那纸团就变成了一朵花,把两个小朋友唬得一愣一愣的。   “阿姨是把花藏在肚子里吗?”小朋友指她小腹。   顾宥缦听乐了,摸着肚子道:“这里是小宝宝,可不是花。”   已经过了五个月,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的大了起来。   小朋友对她的孕肚也好奇得很,似乎里面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伸手轻轻摸了摸她肚子,又问她:“姨姨,你为什么要把小宝宝藏进肚子里啊?”   顾宥缦笑得乐不可支,笑着笑着宝宝伸脚踢了她一下,肚皮抽疼,她“哎哟”一声,扶着扶手又坐直了些。   小朋友惊讶道:“姨姨,你的肚子在动!”   “对呀,是宝宝在踢我呢。”   “那它可真不乖。”小朋友皱着眉头说。   近期胎动越来越频繁了,小宝贝时不时就踹她一脚,顾宥缦对它是又爱又恨,简直想抱着它咬上一口,她摇头道:“它还小呢,就算调皮,那也是叔叔阿姨的宝贝。”   正和小孩说笑着,顾宥缦手机响了。   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是顾静姝打来的电话。   宴会厅里太吵了,她起身同小朋友道:“你们先自己玩,阿姨去接个电话好不好?”   “好。”小朋友乖乖应下。   顾宥缦将周惟深的外套挂在椅背上,缓步走向室外。   牵挂着她,周惟深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见她起身走了,他便也同身边人道:“你们先玩,我去看一下我老婆。”   顾宥缦找了个不那么吵的位置回拨了电话过去,没几秒电话就通了。那头顾静姝声音沙哑,极力克制道:“缦缦,可可最近有联系你吗?”   “可可?”她不明所以,“没有,我现在在广疆,不在鹿海,怎么了?”   “可可丢了!”随着这一声,顾静姝再掩不住哭腔,她嘶哑道,“我和唐则桉把学校还有她同学家都找了一遍了,可哪都没有找到可可!”   只当是小孩贪玩,顾宥缦还算镇静,说:“先别着急,你仔细想想可可是不是去哪里玩了?”   “可可最听话了,要是去哪里玩也肯定会和我们说的,我问过她老师和同学了,都说可可今天一放学就自己回家了,可这都晚上十点了,就是走路也该走到家了。”她语速很快,可见焦急。   顾宥缦安抚着:“你先别着急,我看一下可可有没有给我发消息。”   打开微信消息,她和可可最近的一次联系也已经是二十多天前了,那时她正在沙漠,信号不好,回消息是两天后。   一天半夜里,可可问她:小姨,你睡了吗?   发觉消息过时后,她解释了缘由,又问小姑娘怎么了,小姑娘只是发了个可爱的表情,然后说:已经没事啦~   她将聊天记录说给了顾静姝听。顾静姝仔细想了一下,“上个月学校期中考试,可可考得不好,我和唐则桉说了她几句,她很不高兴地摔门就回房间了,肯定是来和你诉苦了。”   顾宥缦听了,叹出一口气,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何这样的焦虑,可可这才上初一,未来人生路也还长着,何必一次考试也要弄得孩子和自己都不开心。   周惟深走到了她身后,顾宥缦吓一跳,看到是他,她又松了肩膀,做了个口型道“我姐”。   他点点头。   顾宥缦继续问:“是不是这几天你们吵架了,可可跑去别的朋友家了?”   “没有,最近我和唐则桉都商量了,不和可可提成绩的事了,还提了寒假只要她期末考得好,就带她去北方玩,她都答应了。”   顾宥缦捋了下头发,很是头疼,“失踪多久了?报警了吗?”   “报了,我和唐则桉现在就在派出所里。”说着,她又啜泣了起来。   “这样,你联系联系可可以前的那些好朋友,看可可有没有联系过她们,我也想想办法,有什么消息了,我们随时联系。”   “好,好……”   见她电话挂了,周惟深拧眉问:“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外甥女不见了。”顾宥缦脸色有些发白。   他回忆了一下,记忆里那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他只见过一两面。   “别着急,”他有条有理道,“这么大的小姑娘不会随便跟陌生人走,联系车站和机场问有没有她的交通信息记录,先找她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   交通记录,交通记录,对了。   顾宥缦又赶紧打了电话给顾静姝,可那边一直提示占线,她只得马上发消息过去,道:你们去查查可可的交通卡记录,看她最近一次是在哪里下车。   她一紧张就感觉肚子里宝宝也在紧张,踹了她好几脚,她捂着肚子,脸色更白了。   周惟深揽住她,沉着道:“别害怕,现在信息网络这么发达,不会出什么事的。”   顾宥缦缓了好几口气,握住他胳膊说:“惟深,我们回鹿海。”   “好。”他应下。   他们回宴会厅拿了衣服和包,简单说了下有事情急着离开,大家也理解地让他们先走一步。   最近的一趟回鹿海市的航班也要到明天上午,坐车回酒店的路上,顾宥缦一直在尝试打外甥女的手机号和微信电话,可都没有回应。   从晚上十点到早上九点,直到上了飞机,等待了一夜,还是没有小姑娘的消息。   可可是家里娇养着长大的小姑娘,顾宥缦觉得她肯定不会傻乎乎的风餐露宿,至少也会找个二十四小时的快餐店或便利店过夜。   街上人那么多,肯定有见过她的。   她提醒顾静姝找警方先发寻人启事。   经四小时的飞行,回到鹿海市,顾宥缦一下飞机便去了派出所找她大姐和姐夫。   警方调到了唐歆可的交通卡信息,她最近的一次交通记录是昨天早上,之后便再没有坐过车。   最后一点线索也断了,听到这个消息,顾静姝人都快昏过去了。   警方的寻人启事也已经发出来了,不到半个小时,陆陆续续有电话打过来,说在哪里哪里好像看到过一个看着挺像的小姑娘。   唐歆可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扎了一个单马尾,特征不强,很容易被误认,怀着宁可白跑也不能放过的心理,一家上下所有人都跟着线索满城团团转起来。   那么大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消失就消失?可那么小的一个小姑娘,就像一滴水融进海里,要找起来又何其困难?   在风尘仆仆寻人的路上,顾宥缦忽而悲哀想到,小姑娘只是失踪了不到一天,引起家里内外震动,一圈人焦急寻找,而她失踪的那三个月,逃出牢笼,电话打回家,顾立峰的第一句话就是冷硬的:“怎么?没钱了?”   从那之后,她就立誓,她再不要,再不要用家里的一分钱。   过往的回忆一股脑涌了上来,她扶着额头,神情痛苦。   “老婆,”周惟深将她揽进了怀里,声音沉哑,“你休息一会,我通知媒体加大寻人启事铺盖力度,就算翻遍鹿海市,总会找到的。”   一语成谶,当天下午,一个小卖部老板打了电话来,说上午看见过一个长得差不多的小姑娘,穿的不是校服,是一件黑色羽绒服,背着蓝色书包,拿着一百块钱来她的店里买过一瓶饮料和一根烤肠。   一问地址,顾宥缦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那家店就在唐歆可从前的小学学校附近,那老板娘记得住她,因为从前就见过唐歆可。   有了可能性最大的线索,一家人都朝着那小学而去,在附近一家店一家店找人。   先找到了唐歆可,还是顾宥缦和周惟深。   小姑娘坐在小公园秋千上,戴着耳机,书包落在一旁,只是愣愣坐着发呆。   看见人那一刻,顾宥缦神经一懈,腿都软了。   周惟深想先上前去,她拦住了他,按按他肩膀示意他先在一旁等她。   顾宥缦从广疆跑回鹿海,又满城转圈子,本就因孕期水肿的下肢被鞋磨出了一道道血痕。   她拖着疲累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过去。   唐歆可后知后觉抬头来看她,顾宥缦扶着肚子蹲下身去,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哑声问:“可可,冷不冷啊?” 第五十一章   入了冬, 鹿海市这些天也格外地冷,小姑娘双手冻得通红,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秋千上, 说不上来的可怜。顾宥缦给她捂了捂手, 问她:“可可,你昨晚是在哪里过的啊?”   她低低说:“便利店。”   顾宥缦是想问她为什么不回家的, 又觉得这么直接的一句,想必也问不出什么,便换了一句话, 摸了摸她的头道:“是不是还没吃饭?走, 我们吃饭去。”   她打了个眼神,示意周惟深拿书包。   上车后, 顾宥缦先发了消息给顾静姝,告诉她孩子找到了, 没有什么事, 让她先不要担心, 又交代说自己和惟深先带可可去吃饭, 再把可可送回家。   家里人都知道可可和她的关系最好, 有什么心里话也尽和她说。顾静姝现在正在气头上,怕见面时对孩子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冷静下来, 听了她的安排,又再三叮嘱她要看好唐歆可, 她和孩子爸先回家等他们。   领着唐歆可去了饭店,顾宥缦问她想吃什么, 她不说话只摇头,顾宥缦便按她平常的喜好点了一些菜。   都是小姑娘以前喜欢吃的, 但今天她却没有吃几口就放筷子了。   “怎么就吃这么一点啊?多吃点呀。”顾宥缦夹了一块排骨放唐歆可碗里。   小姑娘摇了摇头,低声说:“谢谢小姨,我已经吃饱了。”   顾宥缦抬头看了周惟深一眼,两人神情同样略有些无奈。   她抽了几张纸递给唐歆可擦嘴,试探着提起了关于昨晚的话题:“可可,晚上那么冷,怎么不回家呀?”   比她预想的要平静,唐歆可只是眉头拧了拧,阐述说:“他们在吵架,我不想回去。”   “吵架?”顾宥缦隔空看向周惟深,看到了他同样疑惑的目光,她问,“为了什么?”   唐歆可:“我爸爸想让我转去国际学校,我妈妈不同意我再转。”   新学期都开学了,怎么这俩夫妻还在吵这件事?   “你呢,你现在怎么想的?”顾宥缦问她。   上一次,唐歆可笃定地和她说“我不想去国际学校”,可这次,她扣着手指甲,只摇头说:“我不知道。”   她的指甲短了,长出了倒刺,凹凸不齐,看着像是被自己咬的。   父母的争吵让她觉得自己好像选择什么都是错误的。   她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母,似乎一切的矛盾都在她身上。   顾宥缦终于明白顾静姝为什么总长吁短叹说养孩子难了,孩子的情绪实在比六月的天还变得快。   不知前情,周惟深只是疑惑地看着她。她做了个口型,示意“我回去说给你听”。   她看一眼周惟深,满眼无奈。   “有什么话,与其憋在心里,不如和父母说清楚,不沟通,不交流,矛盾只会越来越深。”周惟深说。   面对这个从没有见过几面的小姨夫,唐歆可是有些畏怯的。尤其他还总板着一张脸,说话时腔调也总是正经得很。   她直觉这个小姨夫并不那么好相处,因此并着双膝,低着头,只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你小姨夫说得对,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当时就应该说了,你一晚上没回家,家里所有人都很担心很着急,下次不能再这样一声不吭就自己走了,好吗?”   说起正题,顾宥缦的声音也难得严肃了起来。   唐歆可仍是低着头,又点点头。   顾宥缦是信她的保证的。她这个外甥女从小就听话懂事得不得了,才刚会走路就懂得看大人脸色。谁要是故作生气或者伤心,她就会踉踉跄跄地拿着自己的玩具车扑过去,趴在大人膝盖上,磕磕巴巴地说:“不哭哭,不生气。”   那时候家里人都说她是个小神童,连那个时候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的顾宥缦都对这个外甥女喜欢得不得了。   怎么长大了,反而变得这么呆板了呢?   饭也吃完了。顾宥缦摸了摸她脑袋,道:“可可,你还想吃点别的什么吗?”   “谢谢小姨,我吃饱了,不用了。”她乖巧回答。   “那我们送你回家了,你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父母的事情让父母自己处理,你不要听,也不要放心里去,好不好?”   她点点头,又说:“谢谢小姨,对不起小姨,我让你们担心了。”   “傻姑娘,说什么呢?”   顾宥缦板了下脸色。   唐歆可只低着头扣手,好似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般抬不起头。   安抚好了外甥女,顾宥缦又回头看周惟深,问他:“你吃饱了吗?”   “嗯,我去买单。”周惟深起身道。   顾宥缦顺手拎起唐歆可的书包,里头的书沉甸甸的,很压手腕。她还没从椅子上拎出来呢,周惟深见状便又拎了过去。   她笑了下,将书包让给了他提。   她扶着唐歆可肩膀缓慢起身,道:“走吧可可,我们回家了。”   唐歆可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挽住了她的胳膊。   从二楼走下去,因为要下楼梯,周惟深在另一侧护住了她的腰。   想着外甥女还在旁边,顾宥缦有点不好意思地推推道:“别闹,孩子看着呢。”   他不管那些,只在意她的安全,“小心脚下。”   怕影响不好,顾宥缦松开被挽着的手肘说:“可可,你先走前面。”   唐歆可懂事地走上了前。   看着小姨和小姨夫恩爱的模样,她忽然想,有些事情,可能一开始是不喜欢的,但是时间过得久了,说不定就会喜欢了。   连婚姻都是如此,别的爱好、学校,是不是合心的,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将唐歆可送到了家,顾静姝待顾宥缦自然是感激无比,推着唐歆可道:“可可,和小姨,小姨夫说谢谢。”   小姑娘鞠了一躬,板板正正说:“谢谢小姨,谢谢小姨夫。”   “哎,这是做什么?”顾宥缦赶忙扶起了她。   “应该的,缦缦,今天家里乱,就不留你和妹夫吃饭了,下次一定请你们啊。”顾静姝说。   顾宥缦拉过她,轻声道:“好好和她说,别骂她。”   “知道的。”   顾静姝又推了女儿肩膀一下,“说再见。”   唐歆可抬头道:“小姨,小姨夫,再见。”   顾宥缦和周惟深摆了摆手,去按了电梯,说:“那我们走了,可可再见。”   门一关,小姨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唐歆可就知道风暴来了。   顾静姝摘下了挂在门上的鸡毛掸子,抓着掸子头倒了过来,指着客厅道:“去跪下。”   往日站在她这边的父亲也阴沉着一张脸不发一言。   眼泪盈满眼眶,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说话,也不动。   顾静姝狠狠地抽了一下鞋柜,凌厉的风声穿过,擦着她的手臂挥了过去,她厉声喝道:“唐歆可,我叫不动你了是吗?我让你去跪着!”   她抬起眼眸,目带憎恨道:“我不跪!”   他们总说是为了她,什么都是为了她,可她明明什么也没有想要,为什么这些责任都要堆积到她的头上?他们只在乎他们觉得什么好,从来没有人在乎她想要什么,为什么最后还都成了她的过错?   折腾了一天一夜,顾宥缦一进电梯就趴在了周惟深肩膀上。   他爱怜地轻轻揉了揉她的腰,“累了吧?”   她点点头,声音闷闷的,“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原本从广疆离开那天,他就要往外飞了的,是因为家里又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他才又回鹿海多待了这半天。   事务的确不能再拖了,“明天走,下一次回来,得是圣诞节了。”   顾宥缦勉强笑笑,“嗯,圣诞节也不远了。”   听出了她的失落,周惟深道:“忙完这两个月,明年上半年我一定在国内陪你。”   “上半年?”顾宥缦疑心自己听错了时间。   “明年公司有合并重组计划,我想重理总公司高层人员和职责,这样明年才能抽出更多的时间回国来陪你。”   “不,也不用……”顾宥缦都不敢想他能陪她六个月。   他日理万机,哪怕只能在她预产期那个月赶回来陪她,她也是能理解的。   周惟深并不是同她商议,他道:“这是我本该做的。”   回到家,顾宥缦瘫倒在了沙发上。   双腿缺钙似的抽痛,她咬牙自己捏了捏。   周惟深看到了,又抱过她的小腿,放在自己膝上给她捏了捏水肿的小腿。   他给她脱了袜子,只见脚踝和肩背上都是磨出来的红印和淡淡血痕。   看着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顾宥缦疑惑问他:“怎么了?”   他给她揉着小腿和脚踝,说:“你本来不该吃这些苦的。”   “哎呀,这是正常的嘛,谁怀孕不难受啊?”   她用小指勾了勾他手指,戏谑道:“而且,明明你也很难受了。”   白天不舒服,他便借口透风下车走,有时半夜,周惟深突然起床跑进卫生间干呕,她听到了,也知道他有意瞒着她。她一问,他只说没什么事。她又去问队里的队医,都说他的症状是典型的“妊娠伴随综合症”。   如果不是担心紧张她,他大可不必去广疆,也大可不必紧张得自己跟着受罪。   不过他跟着来广疆的这一遭也没白走,从沙漠到冰川,他们拍了很多很多合照,留下了很多纪念,家里的那块展示墙也终于有东西贴了。   算算他农历生日,顾宥缦惊觉:“老公,你今年生日是圣诞啊?”   “圣诞?我是12月20日,离圣诞差五天。”   “不是,我是说你农历生日,我也只过农历的生日。”   周惟深不解:“农历怎么判断?我不太清楚这些。”   顾宥缦坐起身,将手机日历翻给他看。   “农历就是以月相为准,公历就是以太阳为准,就像我们说中秋节八月十五,说的是农历八月十五,每年对应的公历都不一样,还有春节,也是过农历的大年三十,而不是公历跨年夜。”   这倒是新奇,周惟深颇感兴趣道:“我通常是过公历生日,还从没算过农历的生日,那今年就按农历来过吧。”   顾宥缦揶揄笑道:“正好你生日和圣诞节是一天,这样我可以省下一份礼物了。”   周惟深揪了揪她鼻头,“小狐狸。”   她趴在他肩头,懒洋洋道:“要想准备什么礼物也是很头疼的。”   阿姨将打来的泡脚水端来了,木质的泡脚桶,里面还放了几滴安神精油,闻着就带着一股淡淡的鲜花香气。   周惟深在泡脚桶前蹲了下来。   意识到他是想帮她洗脚,这一下把顾宥缦都弄不会了,“不,不用了吧?”   他握住了她的脚踝,放进水里,水温正好,不太烫也不算很温。   脚面上的细小伤口碰了水,疼得她轻轻嘶了一声。   周惟深抬头看她:“疼?”   她点点头,“一点点。”   “那我弄轻点。”他用毛巾轻轻擦拭过她的小腿。   见他半蹲在地上,保姆阿姨递上了一条小凳子,道:“先生,您坐着吧。”   “谢谢。”   阿姨笑着说:“我服务过那么多主家,感情像你们一样好的,还真是少有了。”   顾宥缦摸了摸肚子,玩笑道:“这不是看在宝宝份上,才能得到周总这样的贴心服务。”   周惟深微顿,对她的话并不赞同,当着外人的面,他没有驳她的话。   泡了会儿脚,又感受了一把周总纡尊降贵的捏脚服务,给伤口搽上药,顾宥缦散了头发,换了睡衣打算先睡个午觉。   周惟深在一旁处理工作。   她喜欢听他敲键盘时那简单的白噪音,侧着身子搂着他的腰,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回复了工作邮件,周惟深将电脑放到一旁,伸手揉了揉她后脖颈。   顾宥缦困倦道:“你不睡会儿午觉吗?”   他一遍遍抚摸她的长发,直到她将要昏昏欲睡,他出声说:“缦缦,我对你好不是因为孩子,是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三个字让顾宥缦霎时惊醒了。   从没有人对她这样直白地说过“我爱你”,即便她明白他是爱她的,可是当这三个字这样直白地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她心头仍是如同经历了一场小地震般震颤。   她往上拱了拱,耳朵贴在他心口处,感受他强有力的心跳振动。   “我知道,我那只是……开玩笑。”   她抬头亲了下他下颌,又拱进了他颈窝里。   “老公。”   “嗯?”   她嘟囔着:“明明你也没比我大多少,怎么总让我感觉你对我像是在养女儿呢。”   他沉沉笑道:“这是夸奖吗?”   “我好像太爱在你面前撒娇了。”   “嗯?”他尾音扬了起来,“你不在我面前撒娇,还想去谁面前?”   眼睫微眯,他捏着她脸颊掐了掐。 第五十二章   聊了一会儿, 顾宥缦已经睡不着了。想到外甥女,又是一阵犯愁。   她觉得小姑娘变成今天这样阴郁叛逆,和父母是离不脱干系的。   自以为都是为了孩子好, 可孩子需不需要这样的好呢?   父母是第一次做父母, 可都不是第一次做孩子了。在顾宥缦看来,只要父母关系和谐, 尊重孩子意愿,给孩子提供了足够的物质保障,能够让孩子快快乐乐地成长到大就已经是为人父母的成功了。   她团在周惟深怀里, 摸着肚子说:“惟深, 我不想望子成龙,我们的孩子哪怕一事无成, 我只想要它开心。”   “只有开心,那人生也太单调了。”   顾宥缦心生狐疑, “干嘛, 难道你也想把我们宝宝丢去上各种各样的辅导班?揠苗助长吗?”   “不一定是上辅导班, 可以有很多种寓教于乐的方式。一时的快乐是虚假的, 学习, 成长,不断的进步, 在个人价值中汲取的快乐才是终身有益的。”   顾宥缦想跟他唱反调, 又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嘴硬地哼哼, “反正我觉得快乐教育好,一事无成也没关系。”   思虑片刻, 他同顾宥缦道:“在德国有一句俚语,叫‘Die lange Liste der Unfhigkeiten qualifiziert ihn feinen Leuten’。”   “什么意思?”   “样样无能使人成全才。”   “噗。”顾宥缦忍不住笑了, 点头道,“周先生,你这种自我安慰的阿Q精神很好,继续保持。”   小家伙还没出来呢,它妈妈就已经高举“快乐教育”大旗了。周惟深捏了捏她的脸颊,很是想叹气。   手机一震,有消息弹了过来。   周惟深点开看,是他母亲发来的语音。   木苒芬问他:“你是不是回鹿海了?”   她发的语音,顾宥缦也听到了,撑起身问:“你妈妈找你?”   “没事,你睡。”周惟深揉揉她发顶。   他又回了消息给母亲:我在鹿海。   木苒芬:“你怎么不回家啊?”   周惟深:陪我老婆,明天回法国。母亲,有什么事吗?   顾宥缦看了一眼他发的消息,被他的直接震惊了,戳戳他胸口问他:“你不怕你妈妈生气啊?”   他垂眼看她,意外道:“这怎么会生气?”   “你都在鹿海了还不回去一趟,你妈妈肯定觉得你有了媳妇忘了娘了。”   周惟深解释道:“我常年在国外,和家里人来往并不密切,一年也不过见那么两三次,他们也习惯了。”   要是真习惯了,就不会来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了。   哎。   顾宥缦缩回了被子里,“但是你妈妈还是牵挂你的,你有时间也回去一趟吧。”   听出了她情绪有些低落,周惟深问她:“缦缦,你妈妈呢?我是说你亲生母亲。”   提起这个,顾宥缦彻底缩回了被子下,孩子似地拉起被子盖住了头,瓮声瓮气道:“我和她很多很多年也不一定会联系一次......不过上次去英国,我去见了她。”   “嗯,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周惟深拉了拉被子,让她露出脸来呼吸。   “她嫁给了一个英籍亚裔,对方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她过得......应当还算不错吧,至少衣食无忧。”她说。   周惟深也躺下了被子,和她四目相视。“孩子和父母其实就像珍珠和蚌,父母有父母的人生,我们有我们的人生,为人子女,能够照顾好自己就已经是善莫大焉了。”   顾宥缦无意再继续聊这个话题,笑了几声,揩掉眼尾的湿意,调侃道:“你还知道善莫大焉呢?”   周惟深被她气笑了,“在你心里我是文盲吗?”   这怎么也被看出来了?   她口是心非地“嗤嗤”笑道:“没有,当然没有。”   周惟深佯作不快,伸手捏她痒,“我已经看出来了,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哈哈哈,别,别,别挠我。”顾宥缦蜷成了一团,搂着肚子道,“你再挠我,孩子要笑出来了。”   正闹着,周惟深手机电话响了,他将她搂进怀里,又拿过手机,接起了电话。   对方好像问了几句什么,他说:“嗯,不用了,我下来。”   刚刚闹得孩子都抗议了,这会儿踹了她两下。顾宥缦抓过周惟深的手指放在了肚子上,让他摸了摸小腹的胎动。   挂了电话,周惟深在她肚子上摸了摸,又在她额头和唇上亲了两下,道:“你先睡,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怎么了?”她疑惑问。   “物业管家的电话,我下去看一眼。”   “哦。”物业的事有保姆处理,她是一向不管的,只点点头,“那你快去快回。”   周惟深身着睡衣,披了件外套,关了灯,走出卧室时又给她带上了门。   房间里安静了。顾宥缦往旁边挪挪,挪到他刚刚躺过的位置,拿过旁边的蓝牙耳机戴上,打了个哈欠侧躺着闭眼睡了。   一楼的物管大厅里,木苒芬青着一张脸坐在窗边沙发上。茶几上摆着的茶和甜品一口没动。   前台的管家们各自低头忙着,瞧出她来势汹汹,谁也不敢多打量她。   电梯门开,周惟深从拐角处走出。   灯光澄明,大理石板反光清透,男人从拐角处走出来,穿着简单,温和清俊。   看见儿子来了,木苒芬先是高兴,接着又恼怒起来,直起的腰背重靠在了椅背处,搭着腿,双臂一环,阴阳怪气道:“好啊,我这个当妈的来儿子家,还要先得了许可才能上楼,现在连楼都上不去了。”   看见母亲,周惟深那张一贯冷淡的脸上多了些笑意,走来和缓解释道:“缦缦最近孕吐得厉害,才刚睡着,你一上去,她又得醒了。我母亲最通情达理,让她好好睡会吧。”   他一顶高帽戴在木苒芬头顶上,让她还想埋怨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木苒芬和朋友在外逛街,一时兴起想来看看儿子儿媳,好么,走到楼下就吃了个闭门羹,还好她先把朋友打发走了,不然她这脸真是要丢到一里地外去捡了。   怎么想都不痛快。她抽了两张纸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道:“你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了,回鹿海了也不回家了,我这个母亲反正是不重要了。”   “这话说的可没理。缦缦昨天还跟我提起家里,要我问问你们什么时候有时间,她想包个场,带家里人一起去看话剧。”   看话剧?   木苒芬不大相信,“真是她说的?”   “你看我有时间去看什么话剧吗?”   木苒芬勉强相信,收回了抽泣的纸巾,问:“那定时间了吗?”   “你和父亲什么时候得空?”   她勉勉强强想了一下,拍了板,“那就下周二或者周三吧,对了,还要叫上晏川,别把他落下了,我们出去玩不带他,他知道了又要不开心了。”   周晏川二十多岁了,在他母亲口中还像个孩子一样。周惟深淡淡一笑,“自然的。”   视线所及沙发另一侧的大包小包,周惟深起身说:“母亲,我叫司机送你。”   “不用了,有司机接我。”木苒芬伸手在袋子里翻了翻,拿了一个小袋和一个衣服袋子给他,“这个是给你媳妇的镯子,这个是给你买的衬衫,你和晏川一人一件,可别说我偏心了。”   他可从没说话她偏心,说她偏心的恐怕另有其人。   “嗯。”周惟深接过了两个袋子。   聊了半天还是没能进家门,木苒芬兴起而至,意兴阑珊而归,“好了,我也要回去了,你有时间还是要带你老婆回家来吃顿饭,别让人看我们大房笑话。”   “好,母亲你慢走。”   他总是一口一个“母亲”,尊敬有余,亲近不足,如今自己成了家,和父母更是疏远了。   木苒芬对自己这个大儿子是有几分歉意的,若非这点歉意,被儿子儿媳这样忽视,她怎么也要大闹特闹起来了。   她叹息一声,“你就穿这么点衣服,别送了,赶紧回去吧。”   “好。”   周惟深目送她走出门后,才拎着东西回了家。   卧室里,顾宥缦已经睡熟了。   他将东西放摆台上,又摘下了她压耳朵的耳机,亲亲她鼻梁,端起电脑走出了卧室。   下午睡了两个小时,醒了。   周惟深不在床边,电脑也不在。想着他应该去办公了,顾宥缦赖了会儿床,看看手机消息。杜成霜发了个搞笑短视频给她,她看完笑了好一会儿,回了一串“哈哈哈哈”给杜成霜。   躺得有点头疼了她才爬起床,一开灯便看见了摆台上放着的购物袋。   想着她睡前卧室里好像都没有这些,便打开看了看。   小袋子里是条如意锁的玛瑙项链,另一个袋子里是件深钴蓝色的休闲衬衫,看着不像是周惟深的审美风格,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客厅,周惟深正坐在吧台后处理工作。   应该是在开视频会议,他上身穿着西装下身穿着睡裤,神色端正严肃,看见顾宥缦出来,他朝着她看了过来,以眼神示意。   顾宥缦目光在他睡裤上打了个转,忍不住笑了,又指指自己的工作房间,示意自己去那边工作,周惟深眉头微松,点了下头。   一直忙到快要吃晚饭的时候,阿姨喊开饭了。   周惟深来叫她,敲了敲门,“老婆?”   顾宥缦扬声:“直接进。”   她正在回消息,周惟深撑在书桌上看她,问:“什么时候弄完,要吃饭了。”   他脱了正儿八经的西装,一俯身,宽松衣领下好看的锁骨就露在了她面前。顾宥缦伸手摸了一把他脸颊,问他:“你去买东西了?”   “你说卧室的那些?母亲拿来的。”   顾宥缦明显一愣,“你妈来过了?”   “嗯,来了一趟楼下就走了。”   “你怎么不叫她上来坐坐,她没不高兴?”   “她只是顺路过来,不要紧,对了老婆,我和她说你给家里包了话剧场去看话剧,你要是不想去,我让司机把票送家里去就好。”   顾宥缦知道周惟深借她名义做这事是为了她们婆媳之间的关系。她不至于这点情商都没有,凑上去亲了他一下,道:“嗯,我去,正好我也好久没看话剧了。”   “不要弄了,吃完饭再做。”周惟深给她键盘按了保存。   她扶着肚子起身道:“走吧,吃饭去。”   周惟深绕到了她身后,揽着她腰,抱着她往外走。顾宥缦好笑道:“干嘛呀,让阿姨看见了要笑话你了。”   “哦?我在自己家抱自己老婆,还要被谁笑话?”他挑眉,义正辞严。   顾宥缦嘟囔:“厚脸皮。”   门后,他低头抱着她亲了又亲,辗转着啃她脖颈,啃得她脖颈处发痒,想躲他又躲不开,直到肩颈上留下了一串的红痕。   门外,阿姨再次提醒:“夫人,先生,吃饭了。”   “别闹别闹,吃饭了。”   他点了点自己的唇,顾宥缦踮脚亲了一下,叹气道:“你怎么和小朋友一样还要哄着吃饭?”   周惟深好笑,“我们俩到底是谁先来叫谁吃饭的?”   幼稚。   顾宥缦才不和他玩这种幼稚的辩论,白他一眼,拉开门走了出去。   饭已经摆上餐桌了,今天换了餐桌花瓶里的花,从郁金香换成了一捧淡紫色的缦塔玫瑰。   “阿姨,今天怎么买玫瑰了?”   阿姨从厨房回答道:“我今天去花店,杜小姐在店里,她说您喜欢这种玫瑰。”   “收了钱吗?”   “收了的。杜小姐按标价收的。”   以往保姆去店里买花,小店员都会打个小折,每个月花销都是要汇总报账的。虽然顾小姐也不看账单,她还是补充了一下。   会员都还打八折呢,到她这九折都没了,明晃晃杀熟。顾宥缦笑骂道:“这钱串子。”   “钱不值钱,花喜欢就好。”周惟深在她对面坐下了。   今天的菜是虫草花蒸牛肉,松茸鸡蛋羹和香煎鲈鱼,还有一道鲍鱼橄榄排骨汤。   顾宥缦尝了下鲈鱼,味道还不错,她夹了一筷子放周惟深碗里,“你尝尝这个。”   他吃了一口,微一点头,无有不可,“嗯,还可以。”   “明天几点走啊?”她问。   “吃完午饭吧。”   从前她都是说走就走,现在却生出来难舍难分的离别情愫,一时没有再开口。   她索然无味地尝了一筷子米饭,见周惟深倒了一半的米饭放骨碟里,想到他一向不常吃中餐,顿了顿,她扬声道:“阿姨,明天中午做西餐吧。”   “你想吃西餐了?”周惟深问。   “嗯,我也好久没吃过西餐了。”   “老婆,下个月圣诞节,我们去奥地利过吧。”   奥地利?   她迟钝地想起奥地利好像是他童年长大的地方,“好,那我们奥地利见?”   “不,我先回国来接你。”   “会不会太麻烦了?”   他说:“是我想早点见到你。”   她眼睛蓦地一弯,眸光熠熠地笑了。   瞧,她的心思多简单,开心不开心都写在脸上。   热汤氤氲,爱人与鲜花同等温柔娇妍,他也跟着笑了。 第五十三章   周惟深说不用送, 但她还是一路跟到了机场。   四座商务车,座位宽敞不局促,他为她拉开车门, 看她钻上了车。   她的孕肚已经如一个小篮球般大, 连上车时动作都小心翼翼略显笨拙了些,反手去拉安全带时, 周惟深上了车,从她手中接过插头,调整了一下长度, 插进插口中, 动作细致。   车稳稳发动,她侧头看他穿着的衣服, 一件衬衫,驼绒马甲和深灰色毛呢风衣, 还是秋装, 叮嘱道:“法国现在已经零下了, 比鹿海还要冷, 落地你要记得换羽绒服。”   “好, 别担心我。”   他握了握她的手。   她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 脑子里冒出一句:儿行千里母担忧。   手机响了, 她抽回手看了眼来电人,心道说曹操曹操到, 她接通电话道:“喂,阿姨。”   “嗯, 我们已经出发了,那待会机场T1航站楼见吧。”   “他在, 好。”   顾宥缦将手机递到了周惟深耳边。   怕她扭着身子难受,他接过了手机,另一只手握住了她手掌,交流简短:“喂,母亲。嗯,知道。见面说。”   不到三十秒,手机递了回来。顾宥缦难掩震惊,“你就说这么几句啊?”   “马上到机场了,见面再说。”他将她手机收进了自己口袋里。   行吧。   马上就要分开了,顾宥缦依依不舍地揉捏着他的手指,他也任由她把玩。   她的手指上戴着戒指,他的指节上却光光的,少了点什么。   副驾驶的保镖侧头看了后视镜几次,周惟深注意到,问:“怎么?”   司机回答:“周先生,后面有辆银色本田一直跟着我们。”   跟着他们?   顾宥缦回头看了一眼,不太在意,“可能是同路吧。”   周惟深眉头微皱,“回头查查,先甩了。”   司机开过虚线变道,插进两车之间。   车速突然加快,顾宥缦有点紧张,摸着肚子握紧了周惟深的手。   周惟深交代:“慢点开。”   “好的,老板。”   开过两个路口后,跟在后面的银色本田就不见了。   他们车四平八稳地开到了机场,保镖提下行李箱,将车泊入地下停车场。   顾宥缦挽着周惟深的胳膊往机场里走。在C1值机口,看见了来送机的周家人,有她的公公婆婆还有小叔子。   “嫂子,这边!”周晏川先向她招了招手。   顾宥缦走近,礼貌笑笑。   都说好玉养人,她那白皙手腕上戴着一只清透的翡翠绿镯子,清瘦的身姿日渐丰腴,脸色也是白里透红,实在是一等一的美人坯子。   周晏川感慨:“嫂子越来越漂亮了啊。”   “谢谢。”她淡笑着,只当客套话听听。   木苒芬迎过周惟深,拍了拍他领口不存在的灰尘,好一顿嘘寒问暖。周春景在一旁站着,板着脸,交代:“得空了也多回家来。”   他身量已比父亲还要高了,父子眉眼处有几分相似,性格如出一辙的矜傲不善表达,他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周晏川是个在外混的浪子,对他嫂子怀孕这事只听了一耳朵,这回才当面见到了孕肚,新奇问:“嫂子,你这几个月了?”   她垂下长睫看了看肚子,“25周,快六个月了。”   周晏川大剌剌说:“真快啊,你和我哥好像才结婚,一晃眼这马上都要生了。”   不确定他这是话里有话,还是真二百五。   顾宥缦只弯了下唇,状若随意打趣他:“你呢?还没有打算吗?”   周晏川嘻嘻哈哈地笑:“我还小呢,还是等着先带我的小侄子吧。”   他这个人,不知是简单得一眼能看透底,还是复杂得让所有人都看不穿。起初顾宥缦觉得他心性直率质朴得像个孩子,可越和周家其他人打交道,她便愈发清楚周家是个龙潭虎穴。   龙潭虎穴里会养出只无害的猫来吗?   她心存犹疑。   离登机还有一个小时,周春景又拉着儿子聊了聊总部最近的情况,听周惟深说到想请他姑姑回公司坐镇运营部,周春景脸色凝了起来,语气也重了,“和我说说,你怎么想的?”   木苒芬听出两父子话口不对,过来揽住了儿媳和小儿子,道:“让他们两父子聊吧,咱们娘仨去那边说。”   这样和蔼亲切的木苒芬着实陌生。   自从她怀孕之后,她这婆婆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对她是极尽理解和照顾,都不上门来找她的麻烦了。   闲聊时,她也只不远不近地和她聊聊饮食和生活习惯,传授些自己当年怀孕的经验,周晏川夹在她俩之间,插科打诨说笑几句。   俩父子聊到最后也不知道有没有聊出个结果,总之最后顾宥缦走回来的时候,看俩父子脸色都不太好。   面对顾宥缦,周春景这个做公公的还是口头上关切几句,背着手道:“小顾,你这月份也大了,一个人住在家里总归是让人不放心的,不如回周家来,家里还有医生能看顾着。”   去周家是不可能的,一进去恐怕就是天天演《大宅院》那出戏。   顾宥缦笑笑,直接回绝道:“我这个人自在惯了,还是更喜欢自己住。”   木苒芬听了直皱眉,“你现在肚子里的孩子最重要,可别再往外跑了。”   冬日已至,她的预产期是二月中旬,只有三个月了,外出拍摄的任务倒是少了,但要她成日在家里打坐等着瓜熟蒂落,她是坐不住的。   周惟深握住了她的手,道:“我和缦缦都是到处飞的人,孩子随我俩,当然也是坐不住的,今年圣诞缦缦陪我去奥地利。”   “不等明年孩子生出来再去吗?要飞那么远呢!”木苒芬有些微词。   “这些我会安排。”   周惟深不过是通知,并不是询问他们许可。   对这个儿子,夫妻俩是没了管控力的,按职级算,他们这儿子都还是他们的上司。周春景打断道:“好了,快登机了,走吧。”   顾宥缦也推了推周惟深,“你快去吧。”   随行保镖已经办好了托运和值机,周惟深仍握着顾宥缦手拉着她往安检口走。   送机只能送到这,顾宥缦先松开了手,道:“你走吧,下个月见。”   木苒芬看了下时间,也催促着:“只有半个小时了,还要走去登机口呢,快进去吧。”   他注视着顾宥缦,将她脸色都看红了,突然俯下身,捧着她的脸亲了一下。   周晏川大惊小怪道:“哎哟,哎哟,哎哟!”   俩老夫妇都不好意思再看了,周春景粗着嗓子道:“好了好了,快走吧。”   感觉到唇上的湿润,想到公公婆婆和小叔子都在后面看着,顾宥缦脸都和烧红了一样涨红了起来。   她抿了抿唇,强作镇定。   “注意安全,在家等我。”他说。   顾宥缦忍俊不禁,“好了,飞行顺利,抵达了报个平安。”她又推了推他,“走吧。”   目送他进了安检口,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了,顾宥缦才回身。   司机跟在不远处,走近道:“夫人,回家吗?”   周春景插话道:“小顾,今天回家吃饭吧,海云都多久没见过你了。”   面对这个话不多,神色严肃的公公,顾宥缦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拒绝。   木苒芬也道:“是啊,一块回家吧,都多久没一块吃个饭了。”   这一年她都没怎么去过周家,公公婆婆都当面邀她了,再不去也是有点不像话了。   这样想着,她点了下头,“好。”   路上,木苒芬就开始打电话给家里,交代管家要备些孕妇吃的菜,还交代要将惟深的房间收拾出来。   从机场到周家,一个半小时,顾宥缦坐在后座,路过市中心还有些堵车,车开开停停,让她有些晕车想吐了。   强忍到周家门口,一下车她就吐了。   木苒芬给她拍了拍后背,又让小儿子去拿水。周晏川递了瓶水来,吐槽道:“妈,你怀我和我哥的时候有这么吐吗?”   木苒芬白他一眼,“你哥是最省心的,怀你的时候可把我折腾坏了。”   见她好些了,周春景说:“小顾,先进家里坐着歇会吧。”   家里的饭菜已经上桌了,他们一出现在门口,家里女佣就高兴喊道:“海云,二太太,先生和大太太,还有大少奶奶回来了!”   对“少奶奶”这个称呼,顾宥缦实在难以接受,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大宅院里被娶进门的裹脚小妾一样封建,她脸色微淡。   周晏川抬头喊道:“阿芬,你为什么不喊我?”   同他这个不正经的二少爷,佣人是不大怕的,白他一眼,从二楼收回了头。   当着众人的面,她勉强敛了情绪,不置一词,只同公公婆婆一块坐电梯上了二楼。   二楼餐厅,今天家里人都在,连二房的当家人都在家。   她一走进门,秦婉秀便站起了身,高兴道:“小缦,你可算回家了,海云都念你好几次了。”   顾宥缦淡笑着缓步走进餐厅里,先同秦婉秀点了下头,道,“叔母。”又看向海云,唤了一声,“海云。”   海云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她眉眼处,笑呵呵问她:“最近身体可还好?”   她点头,“我一切都好,您呢?”   “我也都好,只要你们好,我就什么都好。”海云目光落在她脸上,有怀念,有落寞,情绪复杂。   不待顾宥缦细思,木苒芬找了位置落下,又拉开了旁边的位置,招呼道:“小顾,坐这里来。”   秦婉秀原本也拉开了旁边的位置,见木苒芬先出声邀了儿媳妇,她嘴角弯了弯,似笑非笑。   长桌上摆了三四十道菜,桌上的座椅和手帕镶上了每一个人的名字。管家仔细看过每个人每一套碗筷,确保没有任何的缺漏口,又调整了桌上每道菜的位置。   在顾宥缦面前的都是一些极其清淡的饮食,看得她胃口全无。   见她动筷不多,海云问她:“小缦啊,最近有没有什么爱吃的,让小马交代了厨房去做。”   “我都可以,只是最近喜欢吃一点辣的。”她说。   秦婉秀同丈夫对视了一眼,又看向海云,只见海云神色若有所思,显然都想到一处了。酸男辣女,这胎恐怕是个女儿。   海云交代厨房再加两个辣一些的菜来。   疏离客气地吃完了一顿饭,木苒芬和秦婉秀又强拉着她聊天,问她最近有没有什么不适,聊到近十点,大家都困了,又顺理成章留她下来睡觉。   待所有人都回房间后,顾宥缦上到了顶楼露台。灯一开,满室的盆栽暴露在她面前。虽是冬天,露台里玻璃都合上了,成了一个温室太阳房,加之有豪宅内循环温度操控,即便不开暖气也是暖和的。   她蹲下身,摸了摸盆栽里的泥土,是干的,但也摸得出些储藏水分。她没再浇水,关了外侧的灯,只照着里侧的小灯珠,拉了行凳子坐在露台后侧看了看天空。   星辰微渺,北极星却明亮。   距离周惟深登机已经有六个小时过去了。明明时间眨眼去了,此时又觉得难捱,他应当还在飞机上。   她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但又还不是很想睡,索性从旁边书架上抽了一本书。   依然是那一本《COSMOS》,宇宙。   上一次,她翻开了书页,又再度合上,这一次,她看了一会儿周惟深留注的笔记,翻开了扉页。   在扉页正中心,只有简短的三行文字,她却将书捧在怀里看了又看。   至安.德鲁彦   宇宙辽阔,光阴漫长,能与安妮共享同一颗星球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 第五十四章   中国时间凌晨三点, 法国时间晚上9点,飞机落地于戴高乐机场。   男人从机场走出,脱下了风衣, 接过保镖递来的羽绒服披在了西装上。   接机口, 褐发西装的白人助理抬起手臂向他示意。   一碰头,助理简扼道:“BOSS, 达罗斯岛举行的政界晚宴暂定了我们和凯乐酒庄,凯乐酒庄的CEO罗菲乐昨天已经飞往了达罗斯岛,现在这种情形恐怕对我们很不利。”   “飞行手续办好了吗?”   “随时可以出发。”   从机场出发, 乘车又径直去了私人机场。   开了没多久, 保镖频频回头看,沉声道:“老板, 后面有一台雷诺一直跟着我们。”   “跟了多久?”   “跟了1法里了。”   助理不大听得懂中文,疑惑地侧头。   周惟深眉眼漆黑, 微微阖眼。   从鹿海一直跟到法国了?   有意思。   他语气淡漠:“阿龙, 下车去问问情况。”   “好的, 老板。”   保镖拍了拍助理后座, 用英语道:“在前面拐角停车, 把后车拦下。”   车拐入拐角,利用一个锐角将后车别停下, 保镖利落拉开车门下车。   见保镖下车了, 助理偏头问:“BOSS,要等阿龙吗?”   “去机场。”   再度启动, 他们的车一刻不停地开往了巴黎私人飞行机场。   后视镜内,身着灰色常服的保镖下了车, 掏出了扳指戴上,走向后车敲了敲玻璃窗。   车窗放下, 一个黑人司机探头道:“嘿,兄弟,这里不能停车!”   阿龙拽出了对方衣领,扳指抵着喉口,用英语低声命令:“下车。”   司机举起双手,向后指了指,紧张道:“冷静,我就是一个司机,是他们坐了我的车。”   阿龙将司机往旁一推,手肘别着对方头,探身看向后座,指着那两个人道:“下车。”   这次他说的是中文。   ——   从私人机场起飞,五个小时后,周惟深抵达了大西洋的一个小岛。   身上的常服已经换为了一身笔挺的正装。   保镖的电话打了过来,从私人机场乘车赶往酒会场的路上,他接通了电话。   “老板,查出来了,他们说是一家私人侦探,国内有人买你的行程信息。”   “国内?”   “是,他们说是一个男人,具体身份信息他们也不清楚,都是黑网交易的。”   “有意思,不要为难对方,让他们出个价,回去查查是谁要跟我行程。”   保镖有些迟疑,“老板,他们这一行有规矩,跟回去恐怕……”   “五十万够不够,不够就一百万,再不够就两百万,欧元,让他们自己掂量掂量,还有,水平太低了,让他们换个能力强点的。”   保镖应下,挂了电话,扯了下裤腿,慢条斯理蹲身看向面前俩人,“我们老板说了,提供信息奖励二十万,找出幕后主使50万,什么都不说那就,”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这里不是鹿海,消失一两个人很容易。”   被一身杀气吓成鹌鹑的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颤颤巍巍道:“我……我们提供信息,他的暗网ID是一个Z,三个七和一个四。”   保镖站直了身,从兜里掏出了一张名片,塞进对方手中,语气与适才的阴鸷全然不同,温和道:“卡号发给我,回去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都清楚吧?”   “清楚清楚。”对方连连点头。   “滚吧。”   他转过身,卸下了扳指。   周家,第二天清晨。   大概是认床的缘故,顾宥缦起得很早,不到七点就下楼了。   吃过早餐,她一时兴起,去了后边的园子里逛。   怕她迷路,管家安排了女佣给她带路。   时间尚早,园子里的花匠正在侍弄花草,修剪参差不齐的斜枝,看到她,纷纷点头示意道:“少奶奶。”   小时候便觉得这园子大,如今长大了,故地重游,从大宅走到当年看过的湖畔,竟然也走了整整半个小时。   当年矗立在湖畔的小阁楼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斜斜的河堤。她举着镜头拍了几张,又问女佣:“以前这里不是有一个阁楼的吗,是拆了吗?”   女佣解释道:“大少奶奶,有年鹿海涨了洪水,阁楼都淹没到二楼了,从那之后阁楼就拆了,建了防洪堤坝了。”   周家园子大到能游湖建堤坝,可见这园林大到什么程度。   上一次来周家她还太小了,记忆也很模糊,这一次再度游园,顾宥缦走得很慢,看得也很仔细。   冬日已至,园子里几乎没有开着的花卉了,绿植倒是都照料得很好,常绿的植物依然生长得茂盛。   这儿是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   顾宥缦大学阶段学的是西式的园林设计和西方城市规划,不常接触中式的建筑美学,但她对周家的园林还是很感兴趣的。   穿过几进的园门,女佣轻言细语和她说着这座园林的历史。   这原本是南宋一个大官员的宅邸,后又落至民国时期一个官僚手上,战乱时期几经易手,被周家老祖宗高价买下了。老祖宗出国行商,一去便是大半辈子,这园子后又被政府征用了一段时间,维护成本太高也就荒了,待周家回到鹿海后,凭园建宅,渐渐又百废复苏了。   如今每天光是这座园子的打理,每日养护支出就是数十万。   算作人民币的确惊人,换算成欧元每月也不过几十万欧元,对于周家来说连皮毛都算不上。   这些花销,大头都基于周惟深经营的法国酒庄总部收益。   周家培养了他,他也为周家鞠躬尽瘁,尽职尽责得无可指摘。   想到这,她出声问佣人,“你觉得你家大少爷怎么样?”   “惟深少爷吗?”女佣迟疑回答道,“我来周家仅五年,和大少爷交流不多,但我觉得大少爷是个很有担当的人。”   顾宥缦弯眼一笑。   她和别人的观点倒是有一点儿不一样。   他是很有担当,也还有点孩子气。   别人看到的都是他成熟强硬的一面,像家族中心的一根梁,挑起家族重任,人人都敬他,她却是看见了他那道貌岸然背后无赖又小孩的一面。   这一面原来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只是袒露在了她的面前。   走累了,她在岸边的石椅上坐了一会儿,眺望湖畔的造景。   看着看着,她忽然想到当年在游船上那惊鸿一瞥。   她说不信缘,可她比她所知道的,还要更早的认识了他。   数年前打眼匆匆扫过,连相貌都来不及瞧清楚,只见一道白影斜靠在窗台之上,危险极了,却也瞧着舒畅极了。   无论长辈还是同辈,都把他视为一言一行的模范,而她在认识他之前就瞧见了他那随意不羁的样子。   景和人一样,一眼难以看全,见微方知著。   粗略一观目不暇接,只留震撼,细细看来更觉妙处横生,不落俗套。   中式美学讲究的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旨”。   西式美学或强调印象,或强调结构,或繁复或铺白,是更为直观的,而中式美学则更有婉约的色彩。   她的镜头对准了园林里的花花草草,忽然又觉不对。如果要拍摄,在这样的园林内要用的拍摄手法和当初在澳大利亚的花园内拍摄的手法是不一样的。   要做更细致的研究,哪里还有比周家这园林更为有利的对象?   她扭头问佣人:“你们这里有藏书阁吗?”   “有的,原来的藏书阁已经搬去了东北角的连园。”   “走过去远吗?”   “大概二十分钟。”   顾宥缦弯眼一笑,言笑晏晏,“劳烦你带我去一趟吧。”   他们这个少奶奶,脾气实在是好。   “少奶奶,您小心脚下。”   女佣更认真了几分,小心翼翼地跟着她,生怕她磕着碰着。   对于这个称呼,顾宥缦已经快说累了,她叹口气,再纠正:“叫我顾女士就好。”   “好…好的。”   过了会儿,要过拱门时,佣人又心急口快道:“少奶奶,您小心头!”   她长吸一口气,张口又作罢。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周家老太太将周家上下对她的称谓全改为“海云”。   她隐隐有些明白了,当海云被称为“海云”时,她不再只是周家的老太太,更是海家的大姑娘,是她自己。   这样的称呼也没有一个人敢纠正,不只是出于对老人尊重的习惯成自然,背后更隐隐是对权力的屈从。   海云手握周家命脉,位高权重,说要直呼其名,没有人敢不跟着改口,哪怕是她的儿女。   而她这个游离于周家之外的“少奶奶”,只是想保留自己的姓,让人叫她一句“顾女士”就好,却那么难以改变。足以可见在周家人眼里,她只是周家的少奶奶,至于这个少奶奶是谁,姓什么,没有人在意,也不被在意。   走了二十多分钟后,她走到了周家现在的藏书楼。说是楼,倒也不似高塔那样高耸浮夸,不过从宽大的装甲门来看,这倒像是什么闲人免入的私家禁地。   女佣先联系了管家,又告诉她,藏书楼里除了书籍,还有许多的古籍古画,价值连城,一般人是不能入内的。而且钥匙在海云和管家手上,需得用两把钥匙才能打开门。   顾宥缦当时就有点打退堂鼓了。   她对窥探别人的家族财富并不感兴趣,对周家到底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也并不起好奇心,她就是觉得这么大个周家不至于一个书楼都没有,想找个看书的地方消遣而已,现在倒弄得瓜田李下,无事生非了。   不待她想好理由作罢,管家就已经赶来,先行为她打开了门,进入了藏书阁。   “少奶奶,这边请。”管家抬手示意。   来都来了,总不能再掉头。顾宥缦硬着头皮踏进大门内,眼前登时一亮。   从大门一进入,转过屏风玄关,里面已经称得上是一个小型的藏宝楼了,高层旋转楼梯,层层叠叠的书架和玻璃展柜内堪比博物馆的古董藏品。   管家问她:“顾女士,您是想看看书,还是随意逛逛?”   顾宥缦不想自找麻烦,只道:“我想看看和中式美学相关的书,比如易传,中国艺术史,宗白华美学这些,这里有吗?”   “有的。”管家笑说,“您和大少爷喜好还真像,大少爷以前就喜欢看这些哲学思想类的书。”   略有些意外,她惊讶挑眉。   管家又哂笑道:“不过古文太晦涩,大少爷看完总要睡一个下午。”   顾宥缦“扑哧”一下笑了。   管家玩笑说:“您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大少爷该要怪我在你面前拆他台了。”   “不说不说。”   反正从他在我面前耍无赖开始,这形象就没有再高大到哪去了。   管家将她领到了哲学书籍区域,指道:“您看看这里有没有您想看的书,我为您取,如果没有,您告诉我,我叫人去采购。”   “很够了。”   只是一眼扫过去,顾宥缦就看到了大量和美学还有艺术学相关的书籍,她抽了几本感兴趣的书,管家伸手来接,见她不再拿,又问她:“少奶奶,就这些吗?”   “先拿这些吧,看完再来,劳烦你了。”   “您客气。”   晌午,海云将管家叫到了她自己房间,随意问:“我那孙媳妇今天都做什么了?要走吗?”   “倒是没说要走,她拿着书去了楼顶露台,已经在那儿坐了好几个小时了。”   “倒是个爱看书的,也好,比出去跑要好。”   “看着是个静得下心的人。”管家说。   “嗯,再看看能耐吧,我周家这么大家业,不能随随便便让个外人插手。” 第五十五章   一个月的时间, 顾宥缦在周家啃完了十几本厚厚的美学理论和中国艺术史。   周家的藏书阁有着好些绝版的书籍,她甚至找到了几本如今市面上已经不再有的老版影集和海报,称得上古董了。   周惟深常驻的露台成了她的驻点, 每天露台、餐厅、卧室, 三点一线。   于她而言,出不了门, 其实待在家里和待在周家都没有太大区别,她不想来周家就是不想和那些复杂人际关系打交道。   她现在有身孕了,就是八百个心眼的周家人待她表面上也还是要客套三分。   她深居简出, 只做自己的事, 也还算自在。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临近圣诞节。   圣诞节前两天, 周惟深果然提前赶回来了。   甚至还没去见过海云,他便先上了楼来找妻子。   他照旧带了一束鲜花回来, 走到露台玻璃门外, 先看到的是她埋首看书的背影。   她坐在吧台之前, 手边摆着一支茶杯和一叠书籍, 黑皮笔记本上零散记着一些笔记, 夹着一支笔,电脑上是密密麻麻的中文。   他没有惊动她, 放缓了步伐, 手搭在扶手上缓缓下压。   敏锐听见露台门开的声音,她先不快转头, 看清楚是他后,惊愕地坐直了身, 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就回来了?”   “马上就要圣诞了,我说要来接你的, ”他好笑,“倒是想要问问你,打你电话提示不在服务区,是怎么回事?嗯?”   顾宥缦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想起手机信号还是断开的,她挠头道:“我这不是要专心输入吗,就把手机设置飞行模式了。”   他将一捧鲜花放在了一侧,在她身后俯身,双臂撑在她两侧,低低问:“那输入得怎么样了?”   “进度还不错,我现在在总结了。”   看了她电脑几眼,他替她按了文件保存。顾宥缦捣了捣他肩膀,将他往后推推道:“别闹。”   他双臂下放,搭在了她的腰上,将她转过身,说:“我订了今天晚上从国内飞奥地利的航班,要辛苦你了,老婆。”   能和他见面,她就是开心的。   顾宥缦弯着眼睛道:“今天出发的话正好明天能到,好好休息一下,后天就过生日了。”   他想,生不生日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和她一起过圣诞。   将她身上的披肩往上裹了裹,周惟深吻着她小巧的耳廓道:“后天上午我的一些朋友也会邀请过来一起过节日,你介意吗?”   “过来哪里?”她疑惑。   周惟深笑道:“当然是奥地利。”   顾宥缦发觉自己好像对他的朋友圈还真的不怎么了解,见他主动提起,不免开心:“当然可以!”   周惟深又提起:“我在奥地利还养了两条小狗,已经一年没有看到它们了。”   顾宥缦戳戳他心口,“好不负责的主人,它们肯定都不认识你了。”   “它们有专门的宠物饲养员看顾,我照顾了他们许多年,应该也不至于将我忘得那么快吧?”他摊手。   顾宥缦收拾了书还给管家,还想着要回房间收拾哪些行李。他只要她坐着,三下五除二便给她收拾出了一个行李箱,大大小小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甚合顾宥缦心意。   在家里吃过午饭,周惟深便带顾宥缦去往机场。   从抵达国内到出发,平常人至少要歇半天的时间,他只用了三个小时,顾宥缦脑子还没转过来,一回神发现自己已经上飞机了。   见他还有精力在飞机上处理公务,顾宥缦不禁问:“你是永动机吗?”   他没明白,转头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忙于工作冷落了她,便合上了电脑,握了握她的手,“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顾宥缦伸手盖在了他眼睛上,“我觉得你更需要休息一会儿。”她嘟囔着,“可别过劳死了,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当寡妇。”   眼前光亮被遮住,周惟深一怔然,听见她的喃喃自语,他蓦地笑了。   十二月二十四号,她和周惟深落地于维也纳。   因为圣诞的到来,路上随处可见圣诞布置和此前没有清理干净的万圣节装饰。   在维也纳树木最为繁盛的PENZING区,他们乘车抵达了他们此行的住处,周惟深童年时居住的房子。   没有法国那样近乎浮夸的大庄园,这是一栋伫立在森林深处的红砖别墅。   车停在小砖楼前,顾宥缦打量过后,惊讶问周惟深:“就是这里了?”   “嗯,是不是有点小。”   “不小了,看着真像我家的房子。”她抬头喃喃说。   见她提起这个,以为她是想家了,周惟深道:“说起来,我还没有正式登门拜见过岳父岳母,改天是不是也应该去拜访一趟的?”   “我那个家,”顾宥缦嘴角只提了一下,眸光淡了下去,“去不去都没关系。”   就像顾立峰从不主动联系她,也从不问这个女婿为什么不上门一样。在周惟深面前,顾立峰是摆不起岳父的架子的。他恐怕巴不得这个女婿不要上门,以免他这个做岳丈的还要在女婿面前做小伏低地装孙子。   看出提起家人她情绪不太好,周惟深揽了揽她的肩膀,揭过了这个话题,只道:“走,我们回家了。”   他按响了门铃。   里面人还没动,只听隔着门就能听到“哒哒哒”地跑步声,听得出是狗正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上下来,“嗙嗙”几声响,又是连叫带嚎的狗吠声。   顾宥缦是不怕狗的,但出于谨慎还是问了周惟深一句:“你的狗不咬人吧?”   他忍俊不禁道:“当然不咬,现在也是你的狗了。”   家里的佣人姗姗来迟,门锁响了几声,拉开了。   人还没露面,两条狗先从门缝处钻了出来,一条是条黝黑的杜宾犬,另一条是只矮小的腊肠犬。   先是杜宾露出了头,接着腊肠犬从杜宾的肚子底下钻出了个头,变魔术似的,把顾宥缦都看呆了。   身着蓝色围裙的女佣推开了门,笑着微微倾身道:“先生,夫人,欢迎回家。”   看来周惟深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了。   两条狗也敏锐地低着头在他们脚边闻了起来,先闻顾宥缦的裤腿,发现她的这个味道并不熟悉,便又扭头去问周惟深的裤腿,发现是熟悉的主人的味道,便抬着头高声吠叫了起来。   周惟深弯腰摸了摸狗头,温柔道:“Black,White,好久不见。”   两条小狗简直和留守儿童见了爸妈一样,热泪盈眶,一个劲地往周惟深身上窜,顾宥缦给这三个腾出空间,先行一步去了房子里。   这栋房子还是第一次迎来了女主人,女佣高兴得都有些手足无措了,她先指向沙发道:“夫人,您先坐。”   她匆匆又想去倒水,一转身又想起来什么,转身指了指胸口道:“夫人,忘了和你自我介绍了,我叫瓦伦媞娜。”   顾宥缦扶着肚子缓慢坐下,笑道:“你可以叫我尤曼。”   女佣和她交流时用的是英语,交流障碍并不大,不过也听得出对方的英文并不是母语,带着奥地利的方音。   在奥地利会待小十天,顾宥缦暗暗想在这几天把半途而废的德语重新拾起来。   在她用磕磕巴巴的德语和女佣交流时,在门口被两条狗缠得分身乏术的周惟深也走进来了。   杜宾像跟屁虫一般在他身边来回转着圈,而小腊肠就更直接了,直接叼住了他的裤腿,四条小短腿倒腾着往前跑,看得顾宥缦都笑了。   屋内中心摆了一颗巨大的松树,上面挂满了圣诞的彩花和礼盒。   在佣人去倒茶的时候,顾宥缦问周惟深:“那些盒子里面都有礼物吗?”   “有的,不止盒子里有,那些长筒袜里也有。”   佣人将杯子端上来了,是两杯咖啡。   外国人在生育上没有太多的忌讳和讲究,但顾宥缦自从得知自己怀孕之后便没有喝过咖啡了,她道:“请给我一杯白水就好,谢谢。”   女佣善意问:“需要加热吗?”   “当然可以。”   见他们主人一直和另一个人黏在一起,杜宾和小腊肠也开始打着转在顾宥缦腿边闻味道。   她放下手让小狗们闻了闻,然后拍了拍沙发示意小狗们上来。   显然还知道规矩,小狗们齐刷刷地看向了周惟深,见他点头,它们这才齐刷刷地往沙发上一跳,蹲到了顾宥缦的身边。   “你这两条狗养了多久了?”顾宥缦好奇问。   “Black八年,White七年。”   “等等,等等,”顾宥缦疑惑道,“杜宾叫Black我能理解,为什么这条黑色的腊肠要叫White?”   “因为刚领养到它时,它身上有很严重的皮肤病,看起来就像是白色的。”周惟深解释说。   “这都是你领养的吗?”   周惟深摇了下头,“是我从前的保姆养的,她没有带走它们。”   “那她……已经离开了?”   “嗯,她回首都了。”   还好还好,不是那种离开。   稍微歇了一下,顾宥缦便随着周惟深在房子里逛了起来。   这栋房子上下只有三层,没有电梯,周惟深的主卧在二楼。他许久没有回过这里了,因此主卧里难免有了些沉闷的木头味道。   顾宥缦现在对味道很是敏感,是受不了这种味道的,一进去便连连捂鼻子。   周惟深便让女佣在一楼收拾出来一间房间,带着顾宥缦先在一楼住下了。   他们一确定了居住的房间,一直在他们旁边打转的两条狗也拖着自己的软垫狗窝到了他们房间里来,态度很鲜明,它们就是要守着它们主人,以免他又突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怕她晚上会觉得吵,周惟深原本是要把这两条狗打发出去的,但是顾宥缦看它们垂着脑袋可怜巴巴的模样实在心软,便允许它们两加入他们俩的二人世界来做两个巨大的电灯泡。   晚上,吃过晚饭,女佣拿出了一颗星星,示意他们将这颗星星挂在树顶上。   这颗星叫作“伯利恒之星”,原是为了指引人们在“伯利恒之星”下找到耶稣,而现在则更多的是代表着一种幸福、平安的祝福意味。   顾宥缦挺着大肚子,是没办法爬上去挂星星的,这件事自然也就落在了周惟深的头上。   他搬来了梯子,踩着梯子爬到近三米高的松树上,顾宥缦指挥他将这颗星星放在了树尖之上。   她高兴地举起相机拍他,镜头下,连狗都开心得转了好几个圈。   她的丈夫正在挂小星星,有小狗在她腿边打转,而孩子就在她的肚子里,这简直就是从前她梦寐以求的一家三口幸福生活。   她从来从来没有想过,有天竟然真的会变成现实。   拍着拍着,看着手持相机中的传输画面,她兀地红了眼眶。她恍然发觉,原来人在幸福的时候,是真的会掉眼泪的。 第五十六章   “老婆, 来,我给你拍几张照片。”   从矮梯上下来,他从她手上接过了相机。   自从肚子大起来后, 顾宥缦已经许久没有暴露在镜头下过了, 她将相机交给他,有些不自在道:“可是我现在不好看。”   因为水肿, 她看起来胖了一些了,又因为黄-体酮升高,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每天早上醒来, 她都在“我要胖死了”和“我要秃掉了”两者之间不断犹疑徘徊。   又清楚这都是孕期的正常表现, 因此时常纾解自己,等到生完孩子就好了。   “我老婆什么时候都好看, 以前好看,现在也很好看, 好看到我怎么看都觉得喜欢。”他环过她的腰, 将她带到了沙发处。   男人说起情话来, 真是招架不住。   看他的镜头凑近, 顾宥缦挡了挡, “别拍这么近。”   “好。”他往后退了几步 。   顾宥缦放下头发,趴在沙发上, 看他的镜头。   周惟深连拍了几张, 又换个角度站起来拍她。顾宥缦直起身,胳膊搭在椅背上, 笑着看着他。   里里外外拍了好几张,他们又走到圣诞树下, 让女佣拿着相机拍了一张合照。   照片越拍越上瘾,怎么拍也拍不够, 总想再多记录一些,留下的瞬间再多一些。   她从前很少用相机拍人,认为如鲜花般盛开又凋零才是生命常态,如今却希望这朵花能开得越久越好。   整理相机包时,又看到了一个拍立得,顾宥缦换了一盒相纸进去,道:“惟深,你坐过来。”   男人坐到了她身边,小狗们也跟着挪了过来。   顾宥缦弯腰抱起了小腊肠狗,杜宾蹲在周惟深膝边,眼巴巴看着,顾宥缦调转镜头,手肘杵了杵周惟深,道:“过来一点。”   他揽住她肩膀,小腊肠趴在他们腿上,杜宾也侧了侧头,立起的耳朵高高竖着,偏着头入了镜,她按下了快门。   “呲呲”几声响,相纸从相机下方出来了。   周惟深凑过头来看,两条狗狗竟然也凑过头来看。顾宥缦戳了戳它们,好笑道:“看得懂吗?”   “老婆,这张照片我收着了。”周惟深拿过了胶片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   他起身,从身后抽出一个钱包,钱包一打开,顾宥缦扫一眼就看见了照片袋里的一张小证件照。   照片上的女孩面容还很青涩稚嫩,长发披垂,笑容也腼腆,狭长的开扇眼皮收束于眼角,抿着一个笑容。   她起先没有认出这是谁,脑子里“嗡”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发觉这张照片很是眼熟,在他就要收起钱包的时候,她想起来了,震惊问:“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你猜。”他合上钱包,不给她看。   顾宥缦满心惊喜,伸手来够,“我先看看!”   周惟深高举起了钱包,“不行。”   “什么不行!你藏着我照片干什么?”   “我喜欢。”   “快点给我!那是我照片!”她站起来想要去抢,周惟深也站了起来,她踮脚想要去摘,周惟深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给顾宥缦气死,“你少耍流氓!”   “这是我老婆照片,又不是你老婆照片。”   他还颇为有理。   顾宥缦被他气笑了,实在抢不到,只能作罢。那天晚上睡前都没忍住隔着枕头给了他邦邦两拳,又是气恼又是喜出望外的开心。周惟深不容她反抗地将她圈进了怀里,确保她晚上没办法爬起来“偷”他钱包。   第二天一大早,顾宥缦还在睡梦中,隐隐听到了有人进门的声音。   她迷迷瞪瞪坐起来,抓了几下头发,看向床尾狗窝的位置,发现两条狗也不在房间里了,倒是门外有“扒拉扒拉”的蹄子声。   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她穿上鞋子,披上外套,走出房间去看。   一开卧室门,一群金发碧眼的大高个们就和她撞上了眼。   她反应过来,是周惟深的朋友来了。   他的朋友们十分给面子,一看见顾宥缦便大喊起来了:“Vinson,你为什么要把天使藏在家里?”   “嗨!你就是惟深的妻子吧?”   “上帝啊,我以为我看见真的精灵了!”   周惟深穿着居家服,没有收拾的发型也懒散地耷着,正抱臂同人说话,听见声音,便转头看了过来。   不待他先介绍,他的朋友们就先张开手臂迎了过来,热情地同顾宥缦拥抱、问候。   顾宥缦在懵逼和迎客之间恍惚了一下,被动地挨个接受了一群人的拥抱。   所有人里个头最高,穿着一件棕色皮夹克的就是曾经和顾宥缦通过电话的博纳德。他带了一个红发蓝眼的女孩,介绍是他的未婚妻,多萝西娅。   除了这两位,还有两个自称是周惟深曾经在Grundschule的同学,艾达和朗德,用中文来说,就是小学同学。   大家穿得都很随意,一件衬衫,一件厚外套,一条牛仔裤,带的东西也很实在,除了包装好的礼物,还有一大块用塑料袋装起来的菲力牛排,罐头,还有人是拎着一袋子黑炭的。在和顾宥缦打完招呼后,便放东西的放东西,集体在地毯上坐了下来。   西方人似乎就是和沙发过不去,沙发下的地毯是用来坐的,沙发是用来躺的,如果要他们规规矩矩在沙发上坐着,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人看手机,男人们自发地开始折腾起了烤炉和烤碳,女孩们招呼着顾宥缦过去聊天,女佣则在开放式的西式厨房准备着水果和甜品招待客人。   见有女佣招呼他们,顾宥缦起身笑着道:“我先去洗漱,大家随意。”   周惟深走过来搂了搂她,低声同她商量:“老婆,我待会和朋友喝一点酒,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顾宥缦抬头轻声说,“这里应该有好酒吧,你拿出来和朋友一起喝吧。”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谢谢。”   顾宥缦趁机谈要求,“待会我也要喝一点。”   “一点点?”   “一杯。”   “不行。”   “半杯?”   “三分之一。”   顾宥缦杵了他一下,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她换了睡衣,穿了一条日常的针织裙搭宽松的波西米亚风厚披肩出来,闻到一股香而浓郁的烤肠味道扑鼻而来。   厨房通往后院的门打开了,几个女孩们搬着藤椅围坐在小烤架旁烤着烤肠。   小腊肠和杜宾在旁边馋得口水都快淌出一条河了。   见顾宥缦走出来,她们打量她片刻,夸赞道:“尤曼,你这条裙子真好看!”   “真的吗?”顾宥缦低头看看。   因为怀孕,她身材也走形了,腹部被撑得高高的。   “真好看!”多萝西娅道,“你为什么怀孕了还这么瘦?你平常都不吃东西的吗?”   顾宥缦被逗笑了,“当然不是,其实我已经胖了很多很多了。”   “那你实在太瘦了,你们中国人都这么瘦的吗?”   她说这话时不是刻意逢迎,顾宥缦从她那目光中看得出她是实实在在的疑惑,便解释了一下原因。   顾宥缦在国外待着的那几年几乎没有什么身材焦虑,哪怕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控制一下体重了,还是会有人一见面就说你太瘦了。   和她们聊了一会儿,想到今天就是周惟深的生日了,顾宥缦问:“你们知道哪里有蛋糕店吗?我想给惟深订一个蛋糕。”   “今天是圣诞节,蛋糕店肯定都停业了,不如我们自己做吧!”多萝西娅提议。   “自己做蛋糕?”顾宥缦对自己手艺并不信任,犹豫着,“但是我不太会下厨。”   “没关系啊,我教你!”另一个叫艾达的女生热情地说。   周惟深上来的时候,女生们已经研究起打奶油了。   顾宥缦在一旁插不上手,只能递递工具,偷偷尝一个水果。   男人们从地窖搬着酒上来,问:“你们在做什么呢?”   “在做蛋糕。”顾宥缦道。   周惟深将酒放茶几上,走近问:“你要做蛋糕吗?”   顾宥缦有些微窘:“可能不太好吃。”   “只要你做的我一定喜欢。”他握住她沾了奶油的手指亲了亲。   朋友们见他俩旁若无人地撒狗粮实在受不了了,嘘了一声,搬着酒纷纷往后院去了。   庭院里烤着烤肠,屋内吧台餐桌上摆着水果和点心,几个小姑娘嘀嘀咕咕在商量做甜品,男人们一边腌制着牛排,随意聊着这一年里的近况。   没有人玩手机,大家好像都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   顾宥缦帮着两个小姑娘打下手,不时递递黄油和绵白糖,家里的奶油搅拌机也坏了,只能手动用打蛋器打奶油,这种费体力的活就交给了男人去做,只见几个男人举着打蛋器,对着混合好的奶油材料挥舞着胳膊,“嗵嗵嗵”地响。   除了做蛋糕,她们还会做饼干,顾宥缦看得目不暇接,只觉得厨房实在太复杂了,不是她能轻易涉足的地方。   大家热热闹闹的,就像是一家人。   顾宥缦明白了周惟深为什么想要来奥地利过圣诞节,对他这样一个从小在海外长大的孩子而言,圣诞节的意义不言而喻。和爱的人过重要的节日,大抵这就是幸福。   夜幕来临,备好的蛋糕胚子也要挤上奶油了。   顾宥缦在两个小姑娘教导下,小心翼翼地用奶油刀将蛋糕磨平,又用奶油挤上了图案。   插上蜡烛,熄灭了灯。   在昏暗的室内,几根蜡烛照耀着微黄的暖光。   大家拍着手笑着唱着生日歌,顾宥缦笑着和周惟深站在一起,所有人都起哄叫他们一起许愿望。   愿望一许,她的周先生今年就二十八岁了。   周惟深将蛋糕端向她,道:“老婆,你帮我许个愿望吧。”   “我啊?”她指了指自己。   周惟深点头。   想了想,她闭上眼睛,双手交握,过了会儿,她睁开眼睛看向周惟深。   他轻声问她:“许了什么愿望?”   她只笑着摇头,“说了就不灵了。”   “好吧。”他作势遗憾,顾宥缦杵杵他,哭笑不得地让他也稍微收敛一点幼稚的本性。   在朋友吆喝声中,两个人同时凑上前,吹灭了蜡烛。   室内灯光一暗,随即主灯亮起,礼花枪响了,喷出了大片的彩带。   “Happy birthday!”   “Merry christmas!”   顾宥缦惊得捂住了耳朵,反应过来又笑了。   餐桌上摆着烤肠,牛排,火鸡和土豆沙拉还有浓汤和甜品,坐满了一桌人,礼物堆积到了凳子上,大家纷纷让周惟深拆礼物。   他笑着看向顾宥缦,问她:“你给的礼物呢?”   她催促,“你先拆大家的礼物。”   奥地利人送的礼物很少有华而不实的,全是很务实的帽子、杯子、书籍、洗面霜,甚至还带有小票,提醒周惟深这些礼物是在哪里买的,不喜欢的话可以去退换。   顾宥缦都被他们这么直接的送礼物方式惊到了。   她将很有嘻哈风的帽子戴在了周惟深头上,帽檐朝后,看着就像是青少年,大家都看笑了。   周惟深配合她的捉弄,又问她:“老婆,我的礼物呢?”   顾宥缦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个盒子,她打开盒盖,递到了周惟深面前。   红色的绒质盒子里立着两枚戒指,男戒上那转了一圈的玫瑰纹样格外鲜明。   周惟深当即便怔住了,直到她温声说:“老公,生日快乐。”   朋友们起哄地吆喝了起来,她低头握住了他的手,将戒指套进了他的手指里,周惟深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张口,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能抱紧了她,红着眼眶在她脸颊上用力地吻了又吻。   近一年了,他那心心念念了一年的戒指,终于戴在了他的手指上。 第五十七章   从奥地利回国, 是周惟深随她一同回来的。   当时是一月三号,跨年夜过了没多久,小夫妻先回了周家和长辈一起吃了一顿饭。   家里长辈把待产包都准备好了, 奶瓶、护理垫、毛巾、产妇衣服......婴幼儿衣服还分了男女两套。   冬日来临, 寒霜遍地。   除了做产检,顾宥缦就彻底宅在家里不动弹了。正好还有一部分工作要做, 她临时将工位搬到了周家的露台上。   对顾宥缦而言,除了每天早晚都要多测几遍血压和血糖,日子倒是和平常没有太大差别。   不过周家毕竟人多嘴杂, 难免有些舌头长的乱嚼舌根。   顾宥缦住进周家之前, 家里的佣人都只说他们少奶奶实在是漂亮,长得和电影明星似的, 说话也温温柔柔,没一点架子。   顾宥缦住进周家之后, 家里的风评就隐隐变了, 变成了那个大少奶奶, 漂亮是漂亮, 就是人太木了, 像个书呆子,每天就是藏书楼和露台, 大太太叫她打牌也不打, 叫她去参加下午茶也不去,实在是“不晓事”。   不过这话, 都只敢私底下嘀咕。   大少爷为了陪产,都请长假了, 海云和周大先生轮番上阵做工作,让他去办他的事, 家里一定把他媳妇照料得好好的,他面上声色不动,最后撂下一句,“如果我在家里碍着大家的眼了,那我就带缦缦回家去。”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偃旗息鼓了。   白天俩小夫妻就待在露台上,一个看书,一个处理工作。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小夫妻牵着手就出去散步,也不和家里人闲聊天,溜达个一二十分钟就回房间,泡个脚护个肤,看看电视洗洗睡。   数着预产期的到来,日子也算有滋有味地稳步向前进着。   当然,不顺的时候也有,已经是孕晚期了,孕激素忽起忽落,连带着人的情绪也跌宕起伏。她情绪大起大落,周惟深也跟着提心吊胆。   有天下午坐在露台上看着书,看着看着开始走神,盯着泛黄的植物叶脉,思绪像风蒲柳絮般四散开来,伤春悲秋,莫名其妙感伤起来。   周惟深放下手头一切事务,哄着她问怎么了。   顾宥缦自己都觉得自己无理取闹。   她摸摸植物叶脉,低声说:“你不觉得这些植物一直被关在玻璃房里,很可怜吗?”   可怜…?   他委实不太理解,但丝毫不敢怠慢,招呼家里佣人把露台的植物盆栽统统搬到了楼下花坛去养。   下午家里人一回来还以为这是要搞装修了,瞪着眼不明所以地看佣人跑上跑下搬盆栽。   到了晚上,天气变了,下起了大雨。   顾宥缦睡不着,坐在床边恶心了一阵,周惟深便拉开窗帘让她透透气,窗户一开,一股水腥味吹了进来,还带着绵密的小雨滴,一股突如其来的泪意又涌上了心头。   她是不想哭的,自己忍着眼泪,觉得实在是受这激素折磨,快变成神经病了。   过了会儿,周惟深冲了一杯可以止吐的饮料过来给她喝,就见她和个被欺负了的小苦瓜似的,眼眶里蓄满了眼泪。   他伸手一抱,顾宥缦埋进了他怀里,眼泪和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样哗哗往下淌,他拿着纸巾给她擦眼泪,一张纸巾没几秒就被浸透了。   他问她:“宝贝,怎么了?”   心里转过千万种念头,顾宥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就是忍不住心里的酸楚,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最后哭了半天,她哽咽说:“我觉得下面的盆栽好可怜,下雨了都没有能遮雨的屋檐......”   半夜十二点,全家人都睡了,周惟深披着外套跑下楼,挽着袖子把搬出去的盆栽又一盆盆搬回客厅里。   顾宥缦裹着毛茸茸的毯子,就坐在客厅沙发上流眼泪。   海云都被这动静闹醒了,起来问怎么了。见孙媳妇坐在客厅哭,大门开着,孙子不见人影,只当小两口吵了架。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把搬着盆栽回家的大孙子劈头盖脸就训斥了起来。   周惟深哑口无言,背上了这口锅,挨了一顿批评,抖搂了一身凄寒雨水,领着媳妇回房间休息。   一回屋,顾宥缦又自责起来,眼泪巴巴地往下掉。周惟深把她搂进怀里,絮絮叨叨说着她不爱听的家长里短,好不容易才将她哄得睡着了,他也睡意全无了,愁得拿起了一本《准爸爸》看。   书里说到了孕晚期,孕妇受激素影响会变得格外敏感,家人要给予充分的关注和正向的反馈,分担孕妇孕期压力才能尽可能避免孕期抑郁。   折腾了大半天,困意渐渐上来了,他掩唇打了个哈欠,将书放在一旁,关了台灯,将蜷缩在被窝里的妻子搂进了怀里。   宝宝也是个夜猫子,感觉到爸爸的动作,竟然醒了,在肚子里“邦邦”踹了他两下。   被宝宝的动作惊醒,顾宥缦“唔”了几声,他替她摸了摸肚子,安抚宝宝,轻声哄道:“没事,睡觉吧。”   这个坏小孩,从刚怀上就开始折腾妈妈,现在有了小手小脚了,更是铆足了劲儿在他老婆肚子里折腾,不仅三百六十度地转着身子打滚,还动不动就脐带绕颈,死死掐着脐带,掐到自己喘不过气了,又松开点小手,缓口气就接着掐,吓得一家人在医院住了好几天。   医生都玩笑说,他们这娃娃,以后一定是个大犟牛。   周惟深又困又睡不着,哄了大的睡,还要哄着小的别折腾。   见她睡着都不安稳,咬着下嘴唇,眼尾鼻头都是敏感泛红的红血丝,鬓角的长发都被眼泪打湿了,他捋了捋她的发丝,胸腔就像腌渍着了一片柠檬一般发涩发酸。   她那么要强的一个姑娘,能自己背着一个背包走遍七个洲五大洋,山河湖海都征服了,却被肚子里这么个小东西折腾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周惟深脑子里就一个想法,以后再也不要生了。   别说以后,眼下肚子里这个他都后悔万分。只是他看得出,她很喜欢小孩,对家里的小外甥女更是有求必应,时不时就和他分享她那小外甥女幼时的趣事。   眼下再想那些都是无稽之谈,他只希望她和宝宝都健健康康的,顺顺利利度过这一劫。   一月底,过完新年,还不到元宵,二月初,顾宥缦就去了待产的私人妇幼医院。   她的预产期是二月十六号,却提前了几天就开始肚子疼,去医院一检查,又说还没有开宫口,让她过几天再来住院。   周惟深是不放心的,索性在医院里陪着开始待产了。   木苒芬见了自己儿子这寸步不离的样子,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扭头就和周春景闹起了别扭。   病房里,她和顾宥缦埋怨道:“我生惟深的时候,半夜三点,车开到半路孩子就生出来了,他爸和个死人一样,我都说孩子要生了要生了,他还问我是不是想上厕所了。”   又说:“我怀老二的时候,疼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剖出来的,都说过几年就想不起来疼了,可我现在都还记得那么长的麻醉针打我脊背上,麻醉清醒后伤口疼得我走路都两腿发颤。”   真不知道这是来安慰还是来恐吓的,吓得顾宥缦都不知道该剖还是该顺了。   顾静姝也来看了她,安慰她生孩子不疼,就那么几个小时,孩子一剖出来就好了。   几个人几种说法,有说顺的快,有说剖的好,顾宥缦也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二月十五号晚上,宫缩开始发动了,小腹开始一阵接一阵地阵痛。痛的时候她趴在沙发上紧紧攥着抱枕一句话都说不出,不痛的时候她又没事人似的,好像刚刚的痛感是幻觉。   护士推了推车来,她从病房被转移去产房的时候,打眼一扫,就记得手术室门口站了很多人,顾家一堆人,还有周家一堆人。   她在疼得眼前发晕的时候,心里只惦记着一个人名字,声音嘶哑喊着:“周惟深!”   在推车的“咂咂”声中,一只有力的手掌攥住了她的手,他的另一只手拿着签下的各种单子,同她对视的眼神藏住了恐惧与担忧,满是力量和坚毅。   在产房外,他被拦住了。   顾宥缦都顾不得正在开宫口的疼痛,撑着扶栏坐了起来,道:“我老公......”   “放心,等这边先做完检查,准爸爸换好无菌服就能进来陪产了。”   “我要我老公,不要我爸!”一孕傻三年,脑回路“嘎巴”搭错了线,没头没脑想到痛得要死还要看到她爸那张拉老长的驴脸站旁边,她都要崩溃了。   护士们哭笑不得地安抚她,“是孩子爸爸,不是你爸爸,你老公马上就能进来了。”   开宫口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有几个小时的战斗要准备,护士找家人要了产妇蓄积体力的粥和能量饮料,喂着她喝了些。   简直是场漫长的酷刑,顾宥缦好几次疼得眼前都发黑了,又被人叫着名字硬生生推醒。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宫口开了六指,总算把无痛打上了,下身就像一条被摔晕的鱼尾巴,沉甸甸的好像分了家,好在终于感觉不到硬生生涨裂的疼痛,只有发麻的感觉。   小护士教她生产时要怎么用力,又告诉她,她现在指征都很好,不到要剖宫的程度,能无撕裂无侧切是最好,这样之后恢复能省很多痛。   顾宥缦当时脑子里已经没法去想哪种生产方法最好了,只想要孩子快点出来。   又过了二三十分钟,宫口全开了,周惟深穿着无菌服进了产房,看到她躺在生产床上,用力到失声了,满头满脸全是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只看了一眼,他眼眶就唰一下红了。   顾宥缦当时只顾得上使劲,都没注意周惟深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就隐隐感觉有一只手一直在旁边给她擦汗。   努力了近一个小时,好几次她都感觉自己用力到要虚脱了,突然腹部一轻,所有人喊着:“出来了出来了!”   “是个女孩!”   她低头往下一看,看见一根紫色的长长的脐带连着一团白乎乎的团子,差点把自己吓晕。   护士们将剪刀递给周惟深,要他剪脐带。   拿着笔在几个亿的合同上签字都行云流水的周惟深,在此刻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剪刀。   剪刀一刀刀剪下去,将孩子与母亲最亲密连接的那根脐带剪开,从此世上多了一个崭新的、独立的新生命。   护士抱开孩子,给孩子按脚印,称重,包襁褓。   顾宥缦虚脱地躺在床上,眼前一片星星在跳似的,她只觉得有人在叫她,好一会儿,她转过眼睛去看,看见了周惟深通红的眼睛。   她其实是想哭的,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刻看见他,她竟然抿出了一个笑容。   她伸手,想去握他的手,他先攥了过来,他的那只手又凉又抖,都摸不出到底是谁满手都是汗了。   渐渐地有了些气力了,她虚脱地笑着,唏嘘感慨说:“惟深,你当爸爸了。”   他抬起头,是想忍住眼泪的,可声音却哽咽得骗不了人,他低下头,隔着口罩,用额头一遍遍抵她湿润的额头。   护士把宝宝抱到了他们身边,喊着:“爸爸妈妈来看看宝宝,七斤二两,可健康了!”   谁都没有侧头,顾宥缦伸出手,环了环他的后背,声音又轻又哑,她说:“你该知道的,我爱你。” 第五十八章   “我知道。”他那眼泪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温凉如丝。   她蹭了蹭脸颊,笑着无声地向他撒娇。   在护士催促下,顾宥缦抱着女儿看了一眼, 小小的一个小姑娘, 脸上还有未退的乳白胎液,闭着眼睛, 撅着小嘴,不时努力睁开一条缝来看她一眼,好似要认认妈妈, 又不适应地闭上眼睛。   她笑着看着眼泪也下来了。   这是她十月怀胎, 疼得死去活来生下来的宝贝,独一无二的宝贝。   让她确认了一眼, 护士便将宝宝抱去了推车上。   面对周惟深关切的目光,她只能抿出一个笑容, 实在没有气力再多说什么。   过了十来分钟, 护士将推床推出去。她环顾周遭, 看见了欢天喜地去看孩子的周家人背影, 看见了背着手站在角落看着她的父亲, 转过身去的顾以宁,还有扑上来扶着她推车, 眼里含泪, 一遍遍说着“缦缦,辛苦了”的大姐。   回了病房, 在护士搀扶下她艰难挪上床。   床还是靠着的,周惟深问:“要不要调下去一点?”   她点点头, 他便又将床靠往下调至放平,又倒了杯温水, 插上吸管递至她唇边。   她侧头喝了两口,又摇头表示不用了。   他低下头,不顾周遭那么多家人的目光,吻了吻她的唇。   周家人和她爸都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目光,顾静姝抹着眼泪又笑,也不好意思再看。   孩子推到了顾宥缦床侧,见宝宝侧着脑袋像在找妈妈,木苒芬快言快语道:“孩子找你俩呢,你俩也看宝宝一眼呀。”   大家又都笑了。   顾宥缦有点不好意思地转回头去看宝宝。   肚子里一个圆圆的小东西突然真的变成一个这么大的孩子了,她从“准妈妈”变成“妈妈”,还真有点不太适应自称“妈妈”的身份。   宝宝张着嘴,“嘅嘅嘅”地小声哭着。   “宝宝饿了,来,妈妈学习一下怎么喂奶。”护士在一旁指导着她要怎么侧躺,要怎么铺毛巾,怎么抱宝宝。   顾宥缦侧躺着抱过孩子,软乎乎一团落在她手臂中,她简直连胳膊都不知道怎么动了。   更令她尴尬的是,一抬头,发现一家子亲戚都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哺乳。   她求助地将目光投向周惟深,他心领神会,赶客道:“大家都出去吧,这里我看着就好。”   房门关上了,只有值守的护士和周惟深还在房间里,她在护士指导下笨拙地解开衣襟,给孩子喂上了第一口奶。   房间外众人的讨论声仍传入房间里。木苒芬笑得合不拢嘴,高声说着:“哎呦,那小鼻子小嘴巴真像爸爸,眼睛倒是像妈妈,大眼睛,大双眼皮,那皮肤也真白啊。”   房间里,护士又教她要怎么观察孩子吃奶时的状态,要保持什么姿势才不会闷着孩子。   周惟深在一边跟着观察着,又问:“护士,孩子多大能喂奶粉?”   “现在就能喂,但是喝妈妈母乳的孩子抵抗力还有体内益生菌会比较好,也不容易便秘。”护士说。   周惟深拧眉,“喂母乳,晚上几个小时就要醒一次,太辛苦了。”   护士习以为常说:“我的建议是这样,两个月前,母乳和奶粉混合喂,可以看妈妈的状态来,两个月之后纯奶粉,这样妈妈也能有足够精力恢复身体。”   周惟深问顾宥缦意见:“老婆,你觉得呢?”   顾宥缦犹豫了下,点了点头,“人家是专业的,听人家的吧。”   周惟深将她肩下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又将孩子露出脸来。   见他俩一脸新奇地看着孩子,护士笑着问他俩,“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小夫妻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尴尬笑了。不是笑已经想好了名字,是笑两个人都从来没想过这一件事。   从半夜开始折腾,折腾到现在,天光都已经微微亮了。   顾宥缦抬眼看了看窗外,忽得灵感,她脱口而出:“惟深,宝宝就叫恩曦,怎么样?”   “恩曦,是哪两个字?”   “恩赐的恩,晨曦的曦,日字旁,加王羲之的羲。”她用手指轻轻比划了一下。   周惟深思考片晌,着实想不起这个字具体笔画,他叹息,“这么难写的字,以后别人考试交卷了,我们恩曦还在写名字。”   顾宥缦瞪他,凶巴巴道:“你不会写是因为你读书少,我的宝贝又不会是文盲。”   见他们小夫妻有精力打情骂俏了,护士笑道:“看来妈妈已经恢复体力了。”   周惟深单膝下撑着,蹲在床边和顾宥缦对视,笑道:“她现在还没力气呢,有力气就要掐我了。”   真是因为没力气,有力气真想踹他一脚。   顾宥缦娇嗔地斜睨他一眼。   周惟深退而求其次,协商着:“老婆,那宝宝大名叫恩曦,小名简单点,叫西西,东西南北的西,可以吗?”   西西,倒也听着可爱。   她思考片刻,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她又忍不住笑了,小声道:“老公,别人给孩子取名字都是研究好久好久,把字典都翻烂了,我们俩个想了还没十分钟,会不会显得我们太敷衍?”   他宽慰道:“这叫名字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那不如就叫妙手吧。”顾宥缦玩味说。   周惟深喉头一堵,诚心实意道:“还是恩曦吧,恩曦听着已经很好了。”   皱着眉头努力喝奶的宝贝还不知道,她这缺心眼的“不靠谱”父母,就这么草草地决定了她的名字。   产后第三天,顾宥缦转到了月子中心开始为期一个月的产后修复。   生产的代价实在太大,怀孕前她能一周连轴转好几个国家,说能负重越野也不夸张。怀孕完,她下地走路都觉得自己的腿不像是自己的腿,又觉得满地都是自己横七竖八的腿。   她先扶着床架走,慢慢恢复一些了,就开始扶着床走,好似车祸被撞散架的人在做康复训练,用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她才找回自己对下肢的控制。   有保姆照顾她的起居,有月嫂照顾宝宝的衣食住行,还有护理师、营养师、催乳师轮番上阵。   尽管如此,顾宥缦还是在第八天凌晨,屡次被孩子哭醒后开始神经衰弱。   周惟深其实醒得比她还快,他就睡在她旁边陪护床上,孩子的小床摆在他们中间。孩子哭的第一声,周惟深就醒了,按开夜灯俯身来看宝宝。   顾宥缦神经一直紧绷着,才有点睡意就听到了宝宝“嘤嘤”的呼唤声,她用手挡了挡眼睛,又撑起身靠着床头坐起来,面容憔悴。   看她也醒了,周惟深安抚道:“老婆,你睡,我去泡奶粉。”   已经醒了,躺下也睡不着了。她靠着床头说:“宝宝给我吧,我抱会儿。”   周惟深抱起宝宝,放在她胳膊之间。   小襁褓包着的奶团子,喝不到奶就吸手指,发现没什么味道,便又“嘅嘅嘅”地扯开嗓子哭了起来。   顾宥缦现在一听到“嘅嘅嘅”的声音就感觉像脑子后边被人拧了一把发条,紧得发疼。   “哦哦,西西乖。”   在她掀开衣摆想喂奶,孩子先凭着本能吮.吸上来后她才反应过来,这动作已经不经她思考,是她本能的哺乳行为。   她愣了一会儿,低头看着宝宝喝奶。   周惟深拿着奶瓶走来,就看见她先喂上了,他轻声道:“老婆,我带宝宝出去喂奶,你睡吧。”   顾宥缦闭了闭眼睛,低低地打了个哈欠,“她快睡了,等她先睡吧。”   他侧身,坐在了她床侧,替她捋了捋长发,看见她眼下的淡淡淤青,心疼道:“老婆,宝宝晚上还是交给月嫂带吧,这样下去不行,你身体要先垮了。”   说来简单,做来却又很难。   就好像是一种原始的母性,晚上如果没有听到孩子的声音、感觉到孩子的存在,她也没办法睡着,满脑子都是孩子哭了没,被子捂着了没,连入睡都没法做到。   她没说话。   理智上她清楚把孩子交给月嫂和护理师肯定没问题,本能却又让她不放心将孩子交给任何人。情与理之间的拉扯让她神经绷得发胀发疼。   她往下靠了靠,靠进了他怀里。   周惟深每天醒得比她早,睡得比她晚,还要跟着护理师上课学怎么帮助妈妈做产后恢复和照顾宝宝,那支只签合同的笔已经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密密麻麻的产后知识。   “老公。”   周惟深替她拉着被子,也掩唇低低打了个哈欠,“嗯?”   她说:“你也辛苦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道:“缦缦,我没有你十分之一的辛苦。”   他时常觉得自己在这一大群人之中无所事事,所有人好像都默认丈夫只是生育一环中的名誉成分,得让他主动问了才有人告诉他能帮着做些什么。   丈夫也本应学习着参与进生育这件事,可社会都约定俗成默认男人作壁上观即可,生孩子好似只是女人的事,有些知识甚至还要避讳着丈夫,这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丈夫对妻子的身体都要回避,何必还要生育?生孩子这件事岂不是本身就“伤风败俗”了?   他这些疑惑没有人能解,因为一切都是社会已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   孩子已经睡了,没派上用途的奶瓶也微冷了。   他轻手轻脚地将孩子抱回婴儿床,确认被子闷不着口鼻,这才准备回床。   顾宥缦拉下了衣摆,向他伸出了手。   周惟深转回身来,摸了摸她额头道:“睡吧,我看着你睡。”   “你不上来睡吗?”她掖着被角问。   “护理师说,现在不能同床。”他一板一眼坚持着。   顾宥缦眨了眨眼,问他:“你说的同床,和人家说的同床,不是一个意思吧?”   “不就是不能一起睡吗?护理师说有细菌,对伤口恢复不好。”   顾宥缦先忍着笑,实在忍不住,闷闷地笑了,眼泪都沁出来了,“我又不是剖腹产,十天半个月动弹不了,人家说的同床是那个那个,不是这个这个。”她拍了拍枕头。   周惟深懂了,郁闷道:“我又不是禽兽,怎么会那个那个。”   他躺进了被子里。   顾宥缦将头枕在他小腹上,是这几天里久违地感觉到了心安,她笑着说:“人家会这样说当然是见多了禽兽......”   话还没说完,声音越来越轻,她已然睡着了。 第五十九章   顾宥缦睁开眼睛的时候, 周惟深还没醒。   她探出身去看宝宝,发现婴儿床上已经空了。她心里猛地漏了一拍,赶忙推醒周惟深, “惟深, 惟深。”   “嗯?”他睁开眼睛,努力看向她。   “宝宝呢?”她问。   瞌睡虫顿时散了, 他扭过头去看婴儿床,看见了一张空床。   周惟深坐起身,脑子醒了, 理智也醒了, 他轻拍了下额头道:“没事,应该是阿姨抱出去喂奶了。”   顾宥缦坐向床侧, 穿了件外套,匆匆起身走向门外。   婴儿室, 护理师正在给宝宝做按摩操, 抓起两个小手举起又放下。   看见宝宝, 顾宥缦提起的心落下了。   见她起了, 月嫂一边收拾着衣物边哄着宝宝道:“西西, 妈妈起来了,喔, 看妈妈在哪里?”   “不好意思, 今天起得晚了一点。”她抬手将松散的头发挽了个低丸子头。   “不妨事,你要多休息才恢复得好, 白天有我和小叶看着。”月嫂笑道。   “辛苦你们了。”她客气一声。   护理师专心帮宝宝做操,顾宥缦也走上前看。   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 在他们手上稍重一下都哇哇哭的宝宝,在人家手上怎么折腾都没脾气。   周惟深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见人都到了,他问:“宝宝什么时候醒的?”   月嫂有些难为情,毕竟一大早来就撞见小夫妻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维持着平和笑容道:“我们八点进来的,没打扰你们休息吧?”   “没有,昨晚宝宝起来吃了几次夜奶,我和缦缦没怎么睡好,起晚了点。”他解释一句。   “没关系的,先生,太太,你们现在吃早餐吗?我去叫厨房送早餐来。”   周惟深交代:“清淡点,不用太多。”   “好。”月嫂收拾完了宝宝昨天洗净的衣服,走出去叫早餐。   顾宥缦站到了宝宝的小躺椅旁,低着头看宝宝的小表情。   “妈妈伸出一根手指来,让宝宝攥一攥。”护理师说。   顾宥缦跟着照做,伸出一根食指放进宝宝的手心里,宝宝本能握住,攥得很紧,轻易还不容易抽出来。   护理师笑道:“宝宝真有劲儿,真棒。”   玩了一会儿,宝宝困了,“嗯喃嗯喃”地哭了起来。   护理师抱起宝宝,放在小床上,调整着宝宝侧躺的睡姿,轻拍着宝宝臀部,不过几分钟,哭声就停了,宝宝安然地睡着了。   客厅有张小婴儿床,三侧帷幔搭着半遮光,方便大人观察孩子状态。   护理师说白天不用刻意制造太过静谧的睡眠环境,让宝宝适应正常分贝休息环境,这样才不至于以后一点轻微响动就会惊醒。   小夫妻俩先去洗漱了,走出来时早餐已经摆上了桌。   月嫂在守着宝宝,护理师收拾了东西正要出去,轻声和顾宥缦道:“太太,等一下记得过来做调理。”   “好的,我马上。”   “不着急,我先去护理室等你。”   月子中心的餐食都很营养,水煮南瓜,蜜糕和汤,还有切好的水果。   顾宥缦不想吃蜜糕,掐了一小块尝了个味,只吃了一小碗蛋羹和几口蔬菜还有水果就饱了,剩下的都递给了周惟深解决。   吃过早餐就去做护理,回来还能再睡一个小时,接着就能吃午餐,吃完午餐溜达一会儿就睡午觉,然后上课,吃饭,睡觉,日复一日。   有专业人士指导,还有丈夫二十四小时陪护,只要自己喂夜奶,她的状况已经好过很多产后一边要坐月子一边还要带宝宝的妈妈了。   不过仅仅如此,她已经白天和晚上颠倒了,白天怎么睡都睡不醒,晚上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精神衰弱得严重。   这样适应了小一个月,在孩子即将满月的前一天,周家准备了满月酒,一家人热热闹闹地来接他们回家了。   三月初,春已至。   春寒料峭,凉气未褪,顾宥缦裹了厚厚的上衣,戴上帽子围巾,在家人照料下严严实实地上了回家的车。   婴儿篮是周惟深拎上车的。   这小家伙才将要满月,已经记得住爸爸妈妈的味道了。   起初月嫂和护理师都能哄着宝宝睡,二十天的时候,两个圆溜溜的小眼珠开始到处找爸爸妈妈,一定要爸爸妈妈抱着才不哭,否则就扯开了嗓子干嚎。   车门自动合上,没了风,周惟深才将遮住宝宝的罩篮掀开。   白嫩的小脸一露出来,两只小眼珠子就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纳罕道:“西西怎么这么安静,我还以为她睡着了。”   顾宥缦倾身过来看,宝宝的小眼珠子往上一斜,又看向了她。   “真像个玩具。”她忍不住说。   周惟深抬头看她一眼,附和道:“嗯,我们生的玩具。”   顾宥缦抬手锤了他一下,又忍不住笑。   日子过得太快,一眨眼宝宝都快满月了,可她和周惟深还时常对自己为人父母定位认知不清晰,实在不靠谱。   “西西,要不要妈妈抱啊?”她伸出了手臂。   她话音刚落,好像听懂了似的,宝宝先看她,立刻闭着眼睛又“嘅嘅嘅”地哭起来了。   一听这个声音就知道是饿了。   保镖阿龙从另一侧进了驾驶室,往后看一眼,提醒道:“先生,夫人,还是系一下安全带吧。”   前车先发动了,是周惟深父母的车,他们紧随其后。   宝宝约莫是饿了,仍然在不安地挣扎着哭着。   顾宥缦实在听不得宝宝的哭声,解开安全带道:“惟深,你抱一下宝宝,我来喂她。”   车身前后的隔层缓缓升起。顾宥缦艰难解开厚重的衣物,将宝宝抱在怀里,喂上了奶。   嘴巴堵上了,哭声总算歇停了。   周惟深倾身过来看宝宝。她睁了一会儿眼睛,喝了两口就有点儿醉奶了,迷迷瞪瞪地闭上了眼,小手抓了抓,动作越来越慢,就在顾宥缦以为她睡着了,想将她放下的时候,她又突然地吸了两口。   周惟深伸手将她衣服拉了拉,又问:“老婆,冷不冷?”   “还好,开了空调,车里不冷。”   “待会回去,你先睡一会儿,宝宝我看着。”   顾宥缦打了个小哈欠,点了点头。   其实也没有做什么,但就是觉得很累,好像生育这件事一并带走了母亲的精气神,生完后依然很虚。   车上有先生和夫人,还有小小姐,阿龙把车开得格外地慢且稳,观察后视镜时见有辆车紧跟在后,他稍稍提了点速,在他变了车道后,后车却又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他眉头微皱,马上要到红绿灯路口了,他打了左转的转向灯,后车没有变道,他再次转到左转道。   左转的绿灯亮了,车辆左转,开向了支路。   他再看后视镜,发现后面的车也跟着左转了。   今日不同往常,安全第一。他按捺着想把对方别停的心,只是稳稳地往前开着。   转过一条长长的绿化带,车又拐回了主路。   大概是也发现自己被“发现”了。   后车欲盖弥彰地放慢车速,往后隐了几个车位。   为防意外,阿龙还是扬声又喊了一声:“先生,夫人,安全带要系好。”   他跟了周惟深有些年头了,一开口,周惟深就听出了他的潜台词。怕顾宥缦惊慌,他道:“缦缦,宝宝应该睡着了,放婴儿篮里来吧。”   顾宥缦缓缓抱开了宝宝,拉了下衣服,轻手轻脚地将宝宝放在了篮子里。周惟深为宝宝裹上毯子,拉上了罩子。   他回头向后看了一眼,面色凝重。   顾宥缦系好了衣服扣子,一抬头,对上他微笑安抚的神情。   隔着宝宝,他向她伸出了手,顾宥缦将手指搭在他掌心之中。   她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那天回家时,他在车里牵了她的手,生涩,紧张。   随着宝宝的出生,好像有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她正想开口笑他怎么当爸爸了还要牵手手,突然一阵猛烈推背感,她惊得叫了一声,安全带牢牢系住了她,他们的胳膊又牢牢地卡住了婴儿篮,宝宝却吓醒了,“哇哇”大哭了起来。   车停下了,阿龙语气凝重道:“老板,后车追尾了。”   两人松开了手,顾宥缦都没顾得上被勒疼的本就涨奶敏感的胸部,她拉开了罩子,解开安全带先抱起了惊醒的宝宝。   她心疼得紧,抱着宝宝又低头亲了亲她脸颊,哄道:“喔喔,妈妈在,不怕不怕。”   司机门开了,阿龙先下车去看被撞的情况。   周惟深也解开了安全带,先俯身过来看母女俩,“老婆,还好吗,撞到哪没有?”   顾宥缦摇了摇头,哄着吓哭的宝宝,又忧心地看向周惟深,道:“你去看看什么情况,要是不严重就算了,先回家吧。”   “好。”周惟深推门下了车。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顾宥缦现在没空计较追尾,宝宝惊惶哭得她心都要碎了。   她掀起襁褓,摸了摸宝宝眉心到额头一线,柔声哄着:“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周惟深和阿龙一同下了车去看情况。   从后车下来了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大着嗓子道:“不好意思啊兄弟,刚刚接电话走神了,你看怎么赔,咱们私了行吗?”   听着对方不是鹿海市的口音。   阿龙观察了下情况,他们保险杠被撞凹了点,后车引擎盖倒是撞凹进去个大坑。   周惟深和阿龙打了个眼神,读懂了他的意思,阿龙冷面道:“等交警来处理吧。”   顾宥缦在车上等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将宝宝安抚好了,她回身后看,只见几个男人还在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   没一会儿,周惟深父母的车又开回来了,听说他们的车被撞了,木苒芬吓都吓死了,迎上来就问:“宝宝吓着了没有?”   “刚刚吓一跳,哄好了。”顾宥缦说。   “真是的,来来来,奶奶抱。”   木苒芬接过孩子,心疼地抱上了车。   她本来想再看看这边情况的,周惟深说这边的事情他来处理,让她先坐父母车回家。   见她不放心,送她上车前,他又摸了摸她额头,道:“没事,我马上就回来了。”   车往前开了,顾宥缦回身后看,只看见对方递了一根烟给阿龙。   送走了夫人,阿龙改了口,递出一张名片说:“我们还有事,这是我们老板联系方式,这件事先私了,赔偿电话里谈。”   显然正合意,对方和他们又谈了几句,见他们着急走,便不再多谈,两台车各自走了。   车往前开了一段路,见后车右转,隔开一段距离后,阿龙果断掉头追了上去。   一路遥遥跟了很远,三十分钟后车停在了居民楼小区地下停车场。   下车前,阿龙戴上了扳指。   周惟深靠坐在后座,揉了揉太阳穴。   二十多分钟后,一个手机从窗外递了进来。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周惟深道:“魏总,后天下午银座俱乐部1号包厢,我们不见不散。” 第六十章   没有回答, 电话那头轻嗤了一声,随即挂断了。   周惟深按了按眉心,压抑住戾气和郁烦, 又侧头问阿龙:“那两个人怎么样?”   阿龙道:“是跟拍狗仔, 收钱办事,照片删了, 没有伤要害,只给个教训。”   他颔首,靠回椅背, “回去吧。”   从月子中心到周家有四十分钟的路程, 宝宝有点不舒服,一路都在嚎啕大哭, 顾宥缦又不好喂奶,只能抱在手里一路哄到了家。   车停了, 哭声也止了, 只是仍抽噎着打起了奶嗝。   下车时, 木苒芬接过了孩子, 和周春景感慨道:“这孩子性格可不随她爸, 嗓子也真好,哭了一路了都不带停的。”   顾宥缦都有点晕车了, 下了车先深呼吸了一口气。   园艺丛中的连翘开了, 满枝金黄,花苞颤悠悠的, 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是草木的清香。   周家的人心思复杂, 草木却纯粹,生机盎然。   马管家早早在门口候着, 见大房回来了,先看了眼孩子,又来扶了把顾宥缦,笑着说海云早早就盼着他们回来了。   一进门,拐进客厅里,先发夺人的是方方正正的茶几上堆满的礼盒,礼袋,连婴儿车都有好几台,还扎了蝴蝶结绑带。约莫是明天满月酒的客人提前送来的礼物。   秦婉秀陪着海云,听到进门声音时就站了起来,见着木苒芬抱着孩子进来了,乐地迎上来道:“来来,快让我看一看孩子。”   周家已经许久没有进人丁了,大家都瞧得很是滋味,连哭声都觉得新鲜了。   人都进来了,唯独没有看见孩子爸,海云开口问:“惟深呢?他怎么没回来?”   说起这个,木苒芬来了气,她将孩子交给秦婉秀抱,脱了外套扔在一旁,道:“路上有个不长眼的,和惟深的车追尾了,他还在处理那边的事呢。”   “追尾?”海云眉头微皱,“严重吗?”   “倒不严重,就是后边保险杠磕了一下,缦缦和孩子都好好的,我先把她们母女接回来了。”   “谁的车都不撞,偏偏撞装了孩子的车?”海云看向了马管家,道,“小马,你去查查对方是什么人,到底是无意的还有故意的。”   木苒芬道:“就碰了一下,看着倒不像是故意来撞的。”   懒得搭理心比天宽的大儿媳妇,海云眼皮微阖,余光从眼皮下看向秦婉秀,道:“把囡囡抱来我瞧瞧。”   秦婉秀把孩子又抱到了海云面前,让她看了看她重孙女。   打量了一会儿,海云露出了笑脸,“倒是和惟深小时候有几分像。”   “女儿是像爸爸一些。”秦婉秀附和着。   海云从手腕上纳下了一个镯子,那是个纯白的和田羊脂白玉手镯,价值百万,海云捉起宝宝的小手,让她攥在了手里,只道:“拿去玩吧。”   想想也知道应当价值不菲,顾宥缦蹙眉道:“这太贵重了,不好给孩子玩。”   “不过给孩子的小玩意儿,收着吧。”秦婉秀笑道,她又朝着桌面上的礼盒点了点下巴,说,“这都是送你和孩子的东西,也一并叫人拿去你和惟深房间吧。”   哄来闹去的,人头攒动,宝宝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只嗅到陌生的气息,她扯开嗓子,又“哼安哼安”地哭起来了。   夹在人群中,顾宥缦也浑不自在,索性道:“宝宝饿了,我先带她上去喝奶了。”   “你也辛苦,我给宝宝安排了几个奶妈,你到时候挑挑,留两三个给宝宝喂奶。”   “奶妈?”顾宥缦微愣,有点不太敢相信自己在现代还能听见这么复古的职业词汇。   “都是身体健康的,不用担心别的,挑几个合眼缘的留着。”海云将宝宝交回了她手上。   自己宝宝去喝别人的奶?顾宥缦精神洁癖,宁可宝宝喝奶粉。   她不置可否道,“我和惟深商量一下再决定吧。”接过宝宝,她又和众人道,“那我就先回房间了。”   周惟深回来的时候,顾宥缦已经喂完奶,正和宝宝小睡,母女俩如出一辙的睡颜懵懂恬静。   他那满心的躁郁顿时烟消云散,他俯下身,在妻子脸颊上亲了一下。   睡得不实,床一动她就惊醒了,睁开眼睛看见周惟深,她后知后觉道:“我怎么睡着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现在才四点,再睡会儿吧。”他按了按她肩膀。   宝宝隔在他们之间,顾宥缦指了指身后,小声说:“你要睡的话从那边上来,别把宝宝弄醒了。”   “怎么不放婴儿床上去?”他问了一句。   顾宥缦斜睨他一眼,哼了一声:“我女儿,我就要自己抱着睡。”   周惟深轻笑一声,不厚此薄彼,也低头亲了亲宝宝脸颊,“你们先睡,我去洗澡,换身衣服。”   “哎,车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顾宥缦想起来问一句。   他脱下外套,云淡风轻说:“已经处理好了。”   顾宥缦不疑有他,点点头,安心躺回了被子下,拉了拉宝宝的被子后,自己也没忍住,亲了亲宝宝奶嘟嘟的小脸。   以前她看影视剧里,有些“母亲”的角色被安排为因为孩子失踪而变得疯疯癫癫,她觉得不过是戏剧表达,太过夸张了,日子总还要过的,死亡都能被遗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可现在自己当了妈妈了,才明白那种心情,别说孩子丢了,就是一两个小时没看见孩子,她心里都要油煎似的,如果真丢了,她真得疯。   周惟深拿了衣服进浴室去了,隔着两扇门,水声并不嘈杂。顾宥缦也不困了,她起身拿起手机看了看消息。   杜成霜给她发了好几条消息,先问她,明天穿什么衣服来参加干女儿的满月酒比较好,又问要不要带什么东西,接着又抱怨了一通,说顾宥缦有了女儿彻底忘了好友,连她的消息都变成“轮回”了。   以前二十四小时抱着手机,现在照顾孩子一忙起来,手机也不拿了,拿起手机就是拍宝宝的照片,实在汗颜。   她挨条回复了杜成霜消息,又转了个三千的小红包过去,道:“本来想找时间和你吃个饭的,但实在出不来,乖乖,明天见。”   杜成霜收红包的手倒是很快,还回了她一个哼哼的表情,回复她:你还是以前那个死直女吗,现在变得真黏糊,我都不习惯了   顾宥缦回之以白眼:你是受虐体质吗?   拿钱手软,杜成霜立刻亲亲抱抱举高高:亲爱的,我就是你的乖乖~   这态度还差不多,顾宥缦回了个摸摸头。   回看一眼消息,真受不了,她和周惟深的聊天记录都没有这么黏糊。   杜成霜的微信没有备注,就是网名。顾宥缦私人微信没有备注的习惯,不管对方怎么换头像和昵称,常联系的那些朋友翻翻聊天记录就知道是谁。唯数不多有备注的都是自己家人,简单一个“爸”,“姐”,除此之外就是周惟深,他的备注还是刚加上他时改的“周Vinson”。   想了想,她点开备注,删掉原来备注,郑重其事改成了两个字:老公   真肉麻啊。   她自己都被麻得不行了,将手机放到了床头柜上,抖了抖肩膀,抿着笑容缩回了被子下。   她这一动一动,倒是把孩子又惊醒了。   周惟深吹干了头发走出来,老婆和女儿都已经不在床上了。   看见她摆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亮了一下,有消息进来,周惟深瞥了一眼,只一眼他就看到一个名为“TiAmo”的人发来了一条:宝贝,那你还来我这里吗?   像被当头一棒,他心脏都囫囵停了,全身的血像褪了下去,好几秒钟,他才反应过来,不可能是他想的哪样,可能只是哪个朋友。   他咬了咬舌尖,微痛拽回了理智,犹豫片刻,他拿起手机走出了睡房。   在小客厅,顾宥缦和月嫂正一块给宝宝换尿不湿。   月嫂交代道:“太太,这个纸巾擦屁屁,先要用半湿的擦一遍,然后用这种柔的干纸巾再擦一遍,边边角角里里外外都要擦干,这样宝宝才不会捂出红屁屁。”   顾宥缦学着给孩子擦了擦屁屁又笨拙系上纸尿裤,觉得这活实在要求细致,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月嫂拿过裤子再给宝宝穿上。见她得空,周惟深拿着手机一角递给了她,语气随意:“老婆,有消息。”   “等一下,我先擦个手。”顾宥缦抽了两张湿纸巾将手心手背都擦了一下,这才接过手机。   是杜成霜发来的消息,一句是:宝贝,那你还来我这里吗?   一句是:你的电子锁都没电了,不滴滴响了,你得来充电了。   她说的是花店的工作室。   从去年十二月开始,顾宥缦就基本在家里办公,那边的租金倒是照常交了半年的。   她回道:先留着,以后还是得过来   她回消息没避着周惟深。他刻意别开目光不想偷窥她隐私,可还是忍不住往回看了一眼。   “老婆,这谁啊?”忍了又忍也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   顾宥缦没察觉他的情绪异常,没抬头回答道:“杜成霜。”   “你们女孩聊天都这么......”他一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顿了顿,他斟酌道,“暧昧吗?”   “暧昧”两个词用得可太有意思了。   顾宥缦抬起了头,眉尾高高挑了起来,眼神诧异。   他躲开了目光。   见宝宝的脏污收拾好了,她先从月嫂手里接过宝宝,对月嫂道:“这边我来,你去休息吧。”   “哎,有事您叫我。”月嫂将宝宝交到了她手里,出了门。   顾宥缦一只手抱着宝宝,另一只手兜着宝宝屁屁,轻轻拍着后背,似笑非笑地看向周惟深。   有意揭过这个话题,他低下头来哄宝宝,“西西,喔。”   顾宥缦抱着孩子转了个方向,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轻轻笑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吃醋?”周惟深直起身,矢口否认,“我吃你和朋友的醋?怎么会。”   “那刚刚是谁在问‘你们女孩聊天都这么暧昧吗’?嗯?”   她眼睛里笑意都要溢出来了。   左右是说不过她的,周惟深薄唇抿成了一线,剑眉微拧,闭口不言了。   见宝宝好奇地看着他,他又松开了拧着的眉头,避免表露不好的情绪。   顾宥缦抱着宝宝坐在了沙发上,还是忍不住笑:“真幼稚啊你周惟深。”   幼稚?他都能和她前任男友坐下来促膝长谈了,还不够成熟容忍吗?   他心里横生出了三分莫名的难言情绪。   没事找事地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奶瓶和尿片,抽了几张纸擦净了水渍,又拿着她喝过的水杯转身回洗手间去冲洗。   隔了一段距离,顾宥缦听到了一阵很轻的吸鼻子的声音,接着便响起了冲洗杯子的声音。   她抱着宝宝起身,走去了洗漱间,站在门外问:“惟深,你是不是着凉了?”   “嗯?”周惟深反应了一下才听明白她说的话,“着凉?没有。”   “怎么感觉你鼻子堵了?”   “没有,我这边没事,你带着宝宝去外边玩吧,这里吵。”他说。   男人高大,穿着一身深蓝绸质睡衣,弓着肩背擦洗玻璃水杯,水溅到了脸上,他垂下的眼睫颤了颤。   顾宥缦抿住了唇,转身离开了洗漱间。   听见外面开门的声音,周惟深抽了两张纸巾将杯子擦干,杯子放在了台面上,他撑着洗手台低着头又调整了几次呼吸,排遣突如其来的低落。   将宝宝交给了月嫂,顾宥缦返回了房间。   周惟深还在洗手间里,她看见了他低着头的背影,那么高大巍峨的一个人,在这一刻低靡得像一株落败的向日葵。   她缓步走到他身后,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嗯?”他错愕了一下,回头来看她。   “是不是我最近太注意宝宝,忽略你了,所以不开心了?”她有意用轻松的语气玩笑问。   不过一句话,却像是砰地拧开了压缩的盖子。   周惟深真不是爱哭的人,成年后的两次流眼泪,一次是在产房里,一次是现在。   这滴泪实在丢脸,他转回身,不容她逃避地将她深深地按进了怀里,他的鼻尖埋在她肩上,近要将她嵌进怀里。   不该去想的,可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她和前任的感情究竟会有多深,才会让对方在明知她结婚生子的情况下,依然孜孜不倦地来调查他?   是不是当年他们如果没有分开,现在也已经结婚生子了?   是不是,只要差那么一点,他和她就会成为擦肩都不会回头的陌生人?而此刻能被她这样拥抱着的是另一个男人?   脑子里就像安了一个自动化的屏幕,一遍遍地反复着这些念头。   这些实在是无稽之谈。   可他控制不住。 第六十一章   鹿海市, 江南路。   正值春雨季,细细绵绵的雨丝将城市浇灌得淋漓浸润。   雨刮器尽职尽责摆动两翼,“嚓嚓”作响。车轮压过潮湿地面, 车内只听空调声轻鸣, 沉寂得几能听见呼吸声。   阿龙斜眼看向后视镜,老板靠坐在后座, 神色说不上是冷淡还是在走神。   沿路高楼错落,他顺着导航指示转进了一处两楼交界的中庭。   银座私人会所,新中式的装修风格, 精致低奢, 看着就很富丽堂皇。   车停在会所门口,门童快步走上前, 拉开了后车门,做出护顶姿态。   一双保养极好的深棕色皮鞋踏出来, 然后是湛黑的西装长裤, 周惟深下了车, 淡声道:“预约了一号包厢。”   贵宾都是提前有登记的, 门童露出标志微笑, 礼貌道:“周先生,欢迎光临。”   阿龙跟着下了车, 将钥匙交在了门童手中, 一并递交过去的还有一张压在钥匙下的折叠百元钞票。   门童收了小费,笑容更真诚了, 目送他们进了会所内,小步跑去另一侧泊车。   他们甫一进门, 两排迎宾小姐和先生立即躬身整齐划一,中气十足道:“欢迎光临!”   周惟深和保镖的脚步稍滞了一滞。   大多数会所都要求氛围优雅, 静谧,注重保护客人隐私,这样声势浩大的会所还是第一次见。   一位穿着旗袍的迎宾走上前来为他们带路。   进门仪式印象深刻,不了解是否是文化差异,周惟深不耻下问:“那样打招呼,是你们的企业文化还是所有的国内会所都这样?”   迎宾挂着职业微笑回答道:“这是贵宾的待遇,我们的企业文化是要带给客人宾至如归的享受。”   这叫宾至如归?   周惟深不予置评。   见他不开口了,知道他心情有些不虞,阿龙出声打破沉默,问迎宾:“你们这里都有些什么项目?”   “我们这里主要有娱乐,休闲和康体项目,只要您有需要,我们可以为您量身定制专属的休闲顾问和环境。”   迎宾边走边说,到了电梯边,先刷卡,她抬手示意两位先进。   项目倒是很完备。周惟深去年便听周晏川说他投资的俱乐部开业了,他事务繁忙,也未能出席开业礼,原以为他这个集吃喝玩乐于一体的废人弟弟只是玩票,没想到周晏川还弄得很有些架式。   会所选址在江南路,与鹿海市最繁荣的香榭街一线之隔,单侧透明的胶囊观光电梯,两侧大理石岩板,细节精致。轿厢平稳而迅速地上升,车水马龙与玻璃幕墙高楼大厦都能尽收眼底。   鹿海市已经是他在国内待得最多的地方,但周惟深对这座城市却说不上很熟悉,过去也并无太多的归属感,最熟悉的路不过是从机场到周家的那一线。   这座城市日新月异地发展着,从大片的职工楼,不断被推倒重建,一层一层地叠加,一座座高架桥,楼宇大厦拔地而起。十几年前路上随处可见骑自行车拎着菜篮赶着下班买菜的工厂工人,后来随处可见席地而坐的建筑工人,如今只见步伐匆匆的年轻人,人潮拥拥挤挤拥进高楼,又挤挤攘攘汇集进地铁。   他偶尔对普通人的生活也很感兴趣,不是现在年轻人公司、地铁、家三点一线的单调生活,是过去一个大院里住着同一个工厂的工人,小孩们聚堆玩耍,谁家有什么事在院里吆喝一声的那样平常生活。他也只在七八十年代的纪录片中看过那样的画面,不过消遣一眼而过,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电梯到了,走神的思绪也收拢回心。门开的瞬间,站在门外的人收了脚步,拉着推车赶紧退后一步。   推车上摆着一张塑料桶,桶里盛着凌乱收起的鲜花,拉车的人赶忙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迎宾眉头皱起,又松开眉宇,先示意客人先出梯门。   她侧头对着领口的小对讲机道:“二十六层的垃圾是怎么回事,今天谁收的?”   里面传出两声:“收到收到,领班,我问问后勤。”   小姑娘拘束地拽着推车并直了身,抬头道:“不好意思,我是花店来布置今天的会场的,这些是多余的花,不是垃圾。”   领班没理她,先和周惟深道歉道:“实在不好意思,这是我们工作失误,我们工作人员是有专门的货梯的,这里电梯是贵宾通道,需要刷卡才能进入,她是走错了。”   “我认识她,让她从这下去吧。”周惟深淡淡说。   来这地方消遣的都是非富即贵的豪流,赵小研都没敢主动认,怕给对方拉低身份,听到对方先替她解围,她才感激地看过去,“谢谢周先生。”   领班微愣,没想到一个小花店店员也会认识这样的大老板,态度马上变了,抬手按住了梯门,对赵小研道:“你进吧,我给你刷卡。”   “谢谢啊。”   赵小研推着笨重的推车往电梯里进,阿龙顺手帮她推了一把。   车轮转向轴有些锈了,不太推得动,推拉都费劲的推车在男人手里就像玩具般轻易转向进了电梯里,他的手臂斜插在她两臂之间,赵小研拱了下肩胛骨,侧目偷偷看向他。   男人修长的手指戴着合适的白手套,肩背挺拔,满身正气,看着像退伍军人。赵小研心跳漏了一拍,轻声道:“谢谢。”   “不客气。”他微一点头,语气和他老板如出一辙冷淡。   赵小研仓促别开眼,按了一层。   电梯门合拢时,她只看到了男人大步跟上老板的背影。   领班的问话传到了前台。   周晏川听说他哥今天下午要来他的会所,推了几个狐朋狗友的牌局直奔会所来,一进大堂就听到前台在说:“二十六层今天是谁收拾的?”   正问着,对讲机里有嘈嘈杂杂地传来一声:“没事了,有个人推着推车下来了,安排个人在一楼接,先别带客人来一号电梯。”   闻言,周晏川倒是领着几个人径直走向了一号电梯。   电梯门一开,一个推车径直怼了出来,周晏川抬手去挡,本就不稳的花桶撞向扶手,又“哐”一声响,倒向了一侧。   赵小研惊得大喊了一声,周晏川小腿被直直撞上,疼得一下弯下了腰。   “我的花......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没事吧,哎,没事没事,谢谢,我来收拾。”   赵小研手忙脚乱,一下想扶桶,一下又看到车撞到了人,一下又见有人主动替她拾起了散乱的花,赶忙道谢,最后还是将重点落在了被她撞到的人身上。   穿着玫红色暗纹衬衫和新中式对襟上衣的男子一看就非富即贵,她吓都吓死了,“实在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周晏川掀开裤腿看了眼小腿,赵小研手足无措,慌乱之下看到推车高度在他脚踝上一点,拉开他袜子就往下看了一眼,这一下撞得还真不轻,撞出了一道凹痕和红迹。   她脑子里就三个字,我要完。   周晏川都被她惊了一下,心道这姑娘怎么这么虎,认识他吗,就拽着他袜口往下扒?   赵小研蹲着身,缓慢地往上看,硬着头皮道:“对不起啊,我带你去医院吧。”   “不用了,下次注意,你是哪个部门的?”周晏川收了下脚。   员工已经在打小报告了,和领班道:“张姐,张姐,从一号电梯下来的人推的车撞到老板了,你快过来吧。”   领班收到这条消息,两眼一黑,脑子里只有一句:我完了。   “我,我是花店来布置会场的,不是这里员工。”赵小研找补,慌乱中又赶紧解释,“真的对不起,我对这里不熟,不知道这里电梯分客梯和货梯,走错了电梯,是一位客人让我从这里下来的,不关其他人的事。”   “你叫什么?”周晏川问。   “我叫赵小研,是Alika花店的员工,这是我们花店的名片,您如果有任何不舒服,可以打这个上面的电话联系我,我一定陪您去医院。”   赵小研心里怀着点小侥幸,希望人家这么大老板就不要和她计较了,谁知道对方还真的接过了她递出的名片,点了点下面的号码问:“这是你的电话?”   “上面的是我们店座机的,下面的就是我的。”她垂头丧气道。   看了眼地址,还在香榭街,周晏川饶有兴趣问:“你开的花店?”   赵小研摇头,“不是,我就是个打工的。”   “嗯,收下了,你回去吧。”周晏川将名片揣进了兜里。   赵小研又道歉了几句,收拾了满地倒出的花,正要走,男人伸手从中抽了一朵花,向她举了举道:“就当赔礼了,不介意吧?”   她稍呆了一下,摇摇头,“没关系。”   男人扬起唇角笑了笑,垂着的指尖随意把玩着那支玫瑰,绕过她,带着一帮人进了电梯。   电梯门合上了,笔挺的站姿霎时破防,周晏川“嘶”了一声,还是没忍住低头自己看了眼伤口。   “老板,要不要给您叫医生?”身边人问。   周晏川揉了揉痛处,呲牙咧嘴道:“叫医生去我办公室等我,疼死老子了。”   电梯到了二十六层,他挥手道:“你们去楼上办公室等我,我待会上来。”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电梯,朝着他哥预约的一号包厢走去。   走了几步一照反光镜发现好像瘸错腿了,又赶紧换了只腿继续装瘸。   花店,杜成霜拿着记账的本子正盘点货物,见赵小研进来了,先招呼道:“小研,那边忙完了?”   “老板。”没顾上歇一口气,赵小研纠结了一路,将推车放在门边,犹豫道,“我觉得我还是得说。”   “嗯?说什么?”   “……我今天在会所看到周先生了。”   “哪个周先生?”杜成霜随口问。   “就是…宥缦姐的丈夫,我见过他的,我今天在银座会所看见他了。”   杜成霜反应了一下,忽地调子都拔了起来,“你看见宥缦她男人去会所了?他是一个人还是带了别的女人?”   见她瞪大了眼睛,赵小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她放低了声音,嘀咕:“看着只带了一个男的和一个迎宾小姐,也可能是去谈生意的吧。”   “他工作都在国外,他在国内会所谈哪门子的生意?要死,要死,宥缦这才刚出月子呢!”杜成霜将账本一放,找了块布擦了下手,道,“今天敢喝花酒,明天就能玩女人了,不行这事我必须得和宥缦说。” 第六十二章   满月礼一结束, 顾宥缦抱着宝宝回了家,那些琳琅满目的礼物她都没收拾走,只带回了一个月嫂。   接到杜成霜打来的电话时, 孩子在睡午觉, 顾宥缦也正在书房处理前段时间落下的工作。   新生儿觉多,一天至少也要睡十六七个小时, 连带着她也总是犯困。她盯着电脑,打着哈欠,一瞥眼看到了亮屏的手机。   她惫懒地接通了电话, “喂, 成霜——”   杜成霜先问她:“你在干嘛呢?”   “我在弄一些工作,”以为她是又心血来潮想叫她出去玩了, 顾宥缦唉声叹气,“霜儿, 下个月吧, 下个月我陪你去逛街。”   “行了, 知道你最近忙, 不是和你说这个事。”杜成霜埋怨了一句, 又道,“我问你, 你男人呢?”   “他今天不在家, 你要过来玩吗,可以啊。”   “玩什么玩, 顾宥缦,你心真大啊, 你知道你那个便宜老公去哪了吗?”   她声量掷地有声,顾宥缦都被震得拿开了点手机, “什么去哪了,出门了呀,我又没问。”   杜成霜真是服气她这心大程度了,“小研撞见他了,你知道在哪撞见的吗?”   她心里打了个突,想不出周惟深会去的地方,面上声色不动,“在哪啊?”   “会所!银座会所!”   无论国内国外,会所和俱乐部都不是什么很好的场所。   好像提起的锤子重敲在绷紧的皮质鼓面上,懵了一下,她还是笑笑,道:“可能是去见朋友了吧。”   见她若无其事,杜成霜也泄了气,“行,你有成算就行,反正我就是和你说一声。”   周惟深的朋友......   她唯一知道的就是方济药业的总裁何宓。   她咬了下嘴唇,道:“他可能去见何宓了,他们是朋友。”   提起这个名字,杜成霜一顿,轻描淡写转开了话题,“行,昨天满月礼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发凉的手脚渐渐回温,昨天宝宝的满月礼才结束,顾宥缦不信周惟深会在外面乱来,最可能的是被朋友叫过去碰面了。   会所也不尽都是荒唐的,生意人总要出入各色各样的场所,一个圈层有一个圈层的阶级圈子,像他们这个圈层的很多人都喜欢在会所里办酒会和舞会。   想过这些,她心里本该落下了,可她却更难受了。如果只是朋友聚会,为什么不和她说一声缘由?   顾宥缦孕期都没有放下工作,就是不想生完孩子后彻底和社会脱节,只能在家中做个全职太太,每天围着孩子和丈夫转,天地一隅。   她有努力在捡回工作,可无法回避的事实就是怀孕的确影响了她的工作。她是个摄影师,她的职业生命就在于手中的镜头和眼前的风景,如今她的镜头只对向孩子和丈夫,每天睁眼她脑子里想的就是宝宝。   现在他也觉得除了家事以外,其他的事没什么好对她说的了吗?   顾宥缦生气又心口漏风。   孩子哭了,嚎啕声从婴儿房传到了她耳边,顾宥缦停下手中的工作,推开椅子起身,走进房间里抱起了孩子。   小小的孩子哪懂得什么道理,她现在每天一大半时间在睡觉,另一半的时间在哭和喝奶。   哭声无孔不入地钻进耳中,脑中,一声不停,她抱着孩子轻拍着后背,颠着哄着,“喔,喔,妈妈在,不哭了。”   宝宝挥舞着小手小脚,即便抱起来了也不停歇,觉得她头疼。   不知道别人家的宝宝是不是这样的,月嫂都说他们家西西比其他的宝宝都难哄,是个“高需求”宝宝。   顾不上再去调奶粉,她一只手抱着宝宝,另一只手解开衣襟,坐在床头给宝宝喂奶。   宝宝哭得好委屈,大颗大颗地眼泪往下滚,眼睛和下巴都哭成了皱巴巴的一团,面对喂到嘴边的“食粮”,她大口大口吃了两口,没几分钟又别开了头,小手推着她,张开嘴又“哇哇”地哭了起来。   “西西不饿啊,是不是想起来玩了?”顾宥缦将宝宝放在大腿上,扣上了扣子,又抱起来继续哄。   听到了宝宝的哭声,月嫂从房间外进来了,手里拿着调好的奶瓶,道:“太太,我来抱,您去工作吧。”   “她应该不饿,我刚刚喂了奶她不喝。”顾宥缦将孩子交到了月嫂手上。   月嫂接过孩子,奇怪道:“不应该呀,这样哭就是饿了呀。”   她将奶瓶放一旁,抱着宝宝趴在胳膊肘上,先给宝宝拍了拍嗝,怕宝宝是不舒服。   哭声停了一分钟,“嘅嘅”声又开始了,月嫂又抱起了孩子,坐在小沙发上,将温热的牛奶喂到了孩子嘴边,叼住了奶嘴,是熟悉的温度和口感,她熟稔地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月嫂抬头笑道:“您看,还是饿了的。”   正在系扣子的顾宥缦将最后一粒扣子扣进扣眼里,后知后觉地想到,宝宝好像只是不喝她的奶了。   她不想将不好的情绪表现在宝宝面前,道:“你喂吧,我去工作了。”   走出了卧室,她坐回电脑桌前,好半天都没有按下鼠标键。   十来分钟后,月嫂抱着宝宝出来了,道:“西西,妈妈在这里,爸爸呢?我们去找找爸爸好不好?”   顾宥缦忽地鼻腔一酸,她抿住了唇。   月嫂道:“太太,我抱着宝宝去厅里走一走,不打扰您工作。”   “好。”她回答尽力平和,控制着情绪。   月嫂抱着宝宝走出了房门,去了外面走走。   直到这个时候,顾宥缦心里那一阵难掩的情绪才爆发了出来,眼泪顺着鼻梁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她抽了两张纸擦脸,又继续若无其事地打开电脑处理工作。   门外传来了一阵笑声和说话声,隔着门和墙并不清晰,只当是家里人在哄宝宝,顾宥缦抿唇继续工作。   房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她以为是阿姨或者月嫂,瞥了一眼,扫见了个穿着精致大衣的年轻女子,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突然冒出来的顾静姝。   她错愕了一下,道:“大姐。”   见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顾静姝随口玩笑着说了句:“你怎么在家也不带着宝宝玩,小心宝宝以后和你不亲了。”   顾宥缦一顿,只笑了下,“大姐,你怎么来了?”   顾静姝将一张红色请柬放在了她桌面上,“喏,给你送请柬的。”   “请柬?”她垂眼拿起请柬,玩笑回去,“怎么,你要二婚啦?”   顾静姝“扑哧”笑了一声,靠坐在她书桌旁,“我倒是想,我都这个年纪了,二婚也得有人要啊。”   “什么这个年纪,也才三十多,大把这个年龄还单身的人。”顾宥缦淡笑说着,打开了请柬看了一眼。   正红色的请柬内写着:   送呈()台启:   谨定于农历甲辰年二月十一号   新娘:顾以宁   新郎:季明轩   敬备喜宴,恭请光临!   农历2月21号,顾宥缦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意外道:“后天?”   “对,其实上个月就在看场地了,你知道顾以宁的,她这个人矫情得很,扭扭捏捏的,这不,请帖还要我来给你,还说了,你要不想去可以不去。”   这要是放在去年,顾宥缦肯定把请帖随便往哪一放,指定不会去,但今年再想到顾以宁,她心里没有一点波澜,就感觉她们俩个人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不值一提。   “去啊,这么大喜的日子,怎么不去。”   顾宥缦从笔筒里抽了只钢笔,在纸上试了试墨,在空着的邀请人一栏中笔走游龙地写下了(顾宥缦、周惟深)。   顾静姝侧着头看她写下的名字,道:“你这字真好看,小时候上的书法班真没白上。”   “算了吧,那时候就学了两个月楷书,周五想到周六还要上课就开心不起来。”   “那小脸拉老长了,所以爸后来就没让你去学了。”顾静姝笑着说,笑着笑着,她又轻叹了口气。   提起小时候学兴趣爱好,顾宥缦想起来道:“大姐,你不是钢琴考过八级吗,怎么没见你现在弹过钢琴了?”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不提了。”   “我还想过以后买架钢琴,让西西摸着玩玩。”   顾静姝点头,“挺好的。”   顾宥缦好奇问:“你怎么不教可可弹钢琴呢?不比学舞蹈要少吃些苦吗?”   顾静姝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这辈子不想和钢琴老师打交道。”她又看向顾宥缦,交代,“缦缦,男人都是管不住自己的动物,和狗一样,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引狼入室,像我,我从来不让唐则桉去舞蹈班接可可。”   大抵明白她是什么心结了,顾宥缦欲言又止,“大姐,爸妈那一辈的事和你无关......”   “我的钢琴老师和我爸好上了,拆散了我的家庭,叫我该怎么想?我当年没有崩溃,全靠还有你这个妹妹,我就想着,以后可不能让你在后妈手底下吃苦头。”她伸手捋了捋顾宥缦的鬓发,“可我没有做到,还是让你吃了好多好多苦,不然你不会高中就休学。”   顾宥缦摇头,玩笑调节氛围:“不怪你,只怪我爸,活到一把年纪了,欠了一屁股风流债,越活越糊涂。”   “男人有钱就容易变得不是东西,那几年厂里效益很好,蒸蒸日上,逢人便叫他顾大老板,怎么能不飘?怎么能不惹人眼红,想着攀他这个钻石王老五?我也不求大富大贵,能和唐则桉就这么不温不火地过日子也挺好。”   顾静姝看着她,难掩担忧,“我只有些担心你,周家太烫手了,你丈夫又是绫罗绸缎养出来的大少爷,这两年新鲜感在,自然千好万好,可日子久了,鸡毛蒜皮的事多了,就算是相爱的人都能磨成怨偶,更何况你们还是......”   说到这,她意识到自己实在失言,吞下了后边不好听的话,但还是忍不住多叮嘱一句:“缦缦,你可一定要为自己多做打算,手上多攥着些钱,比什么情啊爱啊的都来得更真。”   “我不是图他钱才和他结婚的。”顾宥缦颦眉想解释,却又不知怎么说。   他们是因为什么结婚的?   不是爱,也不是钱。   是赌气。   和父亲赌的一口气。   盲婚哑嫁,也真是够糊涂的。   如今回忆起来自己当初的心路历程,顾宥缦自己都想无奈哂笑。   好在,她还算是赌赢了,不是赢了父亲,是赌赢了人。   子女是赢不过父母的,东亚子女更如是。从来到这世上开始,东亚的子女就在父母那儿欠下了人生第一笔“债”。   顾静姝看着她这个眉眼舒朗的妹妹,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这个妹妹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来得突然,性情又自小和别人不一样,漂亮有才气,又很有些傲气和清高气。多神奇,他们顾家这个铜臭窝里竟然也出了一枝宁折不弯的梅。   请帖已经带到了,知道她们姐妹俩观念不同,是扭不到一块的,顾静姝不再唠叨,直起身道:“马上要放学了,我得去接可可了,我走了啊。”   “不坐下喝杯水啊?”   “下回吧,我得提前去校门口等着可可,我就怕她又乱跑找不着人。”   “那我送你。”   顾宥缦将顾静姝送到了门口。月嫂也抱着宝宝过来相送,说着:“宝宝,姨妈走了,我们说拜拜。”   顾静姝摆手道:“就到这吧,别送了。”   看到了摆在门口的水果和零食礼包,一看就是顾静姝拎来的,顾宥缦皱眉道:“大姐,下次来就别带东西了。”   “顺手买的,都不贵,给你吃的。”顾静姝笑笑,穿上了鞋。   那句“给你吃的”戳了顾宥缦的心软处,让她眼睛莫名模糊。她是想笑的,嘴角才上扬却又忍不住下撇。她将手提包递给顾静姝,轻轻地说了一句:“姐,你对我很好,我真的没怨过你的。”   “傻姑娘。”   顾静姝撑起了身,“行了,走了。”   目送顾静姝进了电梯,顾宥缦才关了门。门一关,眼泪又大颗掉了下来。   她不怨她的,她知道她当年也过得很苦,很身不由己。   身为子女总是痛苦的,身为妻子和父母,也是痛苦的,人生就是一场刑罚,所有放在心上的人都是刽子手。   月嫂见她掉眼泪,惶惑道:“太太,你怎么哭了?”   她用手指揩了下眼角,笑道:“我这是高兴的,没事。”   临近七点,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本以为周惟深要在外面吃了,顾宥缦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正要开动,就听门口电子锁“滴滴”响了几声。   伴随着门开,还有一声:“老婆,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人未至,花先至。   一大捧玫瑰,鲜妍夺目。   顾宥缦愣了愣,拿着筷子的手也一顿。   “吃饭了啊,我先洗手。”   周惟深看了眼餐桌,将鲜花摆在餐桌旁,又变魔术似的掏出了一个纸袋包着的柱状物。他低头在顾宥缦额角处亲了一下,哼着歌进了厨房洗手。   顾宥缦都被他弄懵了,拿起他放在桌上的纸包袋打开看了一眼,竟然是一根烤玉米。   对周惟深一阵一阵的人来疯,她哑然无语。   什么啊......   这让她还怎么跟他生气? 第六十三章   没有问周惟深今天下午是去哪了。她想, 如果他想说,就该要先告诉她的,如果他不说, 也很没必要再问。   他们之间又不是警察和犯人, 有些事要她问,他才讲, 那也太没意思了。   周惟深在餐桌旁坐下,先道:“我今天去了花店,花店新来了一批花, 成色正好, 我想你会喜欢的。”   “嗯,真好看。”她附和一声。   阿姨递上了碗筷和餐巾帕, 周惟深又问:“宝宝呢?”   阿姨道:“宝宝刚喝过奶,已经睡下了。”   “这小懒虫。”他哂然一笑。   顾宥缦掰开了玉米, 一半放进了他盘子里, “后天顾以宁结婚, 你和我去吗?”   “定后天了, 这么快?”周惟深有些意外。   他听说过他这个姨姐去年订了婚, 但两个人婚事迟迟没有下文。他原以为两个人是不事张扬,已经私下办了婚礼了, 后来又知道是婚事迟迟未定。   见他这么意外, 顾宥缦抬眼看他,温吞问:“你后天有事?”   “没有, 当然要去。”他又随意指了指玉米,“你尝尝这个玉米, 好吃吗?”   顾宥缦剥下了玉米须,拿起玉米咬了一小口, 熟悉的烤玉米香和甜味溢满口腔。她道:“我好久没吃过烤玉米了,以前校门口有一家专门卖烤地瓜和烤红薯的小店,一放学就排长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开着。”   “开着的。”周惟深说。   顾宥缦好笑,“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就是在十三中门口买的。”   “咳咳。”顾宥缦呛咳了一声,侧头清了清嗓子,正色问,“你去十三中做什么?”   “路过,正好放学吧,看很多学生在那儿买,我便让阿龙去买,可惜已经快买完了,只剩这一个玉米了。”   顾宥缦笑起来,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她慢慢掰下小粒玉米,“他们家玉米和地瓜要提前预定的,中午就找老板付钱说下午来拿玉米和地瓜,这样才买得到,阿龙能抢到一个玉米也算运气很好了。”   周惟深也跟着笑,先比划了下刀叉,无从下手,也学着她拿起了玉米,清理长须,“看来这玉米比黑松露还要珍稀了。”   3月20日,农历二月十一。   那天清晨是个大雾天,是准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六点多,顾静姝便打电话来催顾宥缦起床了。作为娘家姐妹,自然是要早早招待宾客的。   她眼皮子重,有些犯懒。周惟深听了电话倒是已经起了,先将睡在婴儿床里的宝宝抱起放到了婴儿房里去,又叫醒月嫂看宝宝。   阿姨知道他们今天要早起,凌晨四点便起来熬了一锅红枣薏米炖燕窝给他们补精气神。   周惟深回到房间里时,顾宥缦正坐在床边打哈欠,困得头点地。   宝宝半夜总要闹一两次,习惯了晚上半睡半醒,白天再补觉,蓦地要这么早醒一次,真是挣扎着才从被窝封印下爬起来。   “起来洗漱了老婆,不是还要化妆吗?”他将她困得东倒西歪的身体揽进了怀里。   顾宥缦头抵着他胸口,揉着额头,哈欠一个接一个。   “那今天不化妆了,嗯?”他低头问她。   这么正式的场合,化妆是躲不了的。顾宥缦长长叹口气,“还好我们不办婚礼,这也太折腾人了。”她推开他,晃晃悠悠起身道,“我去找衣服,先洗澡。”   她换了一身长款的灰蓝色加绒长裙,里侧是加绒的打底裤和护腰,又加了一个厚长袖外套。   怕她冷,阿姨昨天就先备下了一包暖宝宝贴,提醒她今天出门要贴上,以免冷病了要遭罪。   住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阿姨在他们面前也没有那么多的拘束了,句句叮咛嘱咐,像是家里的长辈交代小辈一样。   临出门前,周惟深又将手套给她戴上。   已经出了月子了,顾宥缦瞧着今天雾气弥漫,应该是个好天气,她埋怨道:“也不用穿这么多吧?”   周惟深不听她拿主意,又将灰色兔绒的短围脖系在她脖颈上。   站在出门镜前照了下,顾宥缦笑道:“我现在像小时候正月里跟家里人出去给亲戚拜年,穿得厚厚的,裹得像个小球一样,摔到了地上,自己扑腾扑腾都爬不起来。”   “我已经能想到以后西西的样子了。”他咬着她耳廓低笑说。   周惟深穿了一身灰色西装,系了一条蓝色条纹的领带,顾宥缦将手帕巾叠好放进他胸口袋。   换完西服时他选手表,顾宥缦看了一眼,道:“戴那块理查德米勒经典款吧。”   周惟深扣上手腕,问她:“你喜欢这块表?”   她玩笑,“去炫富啊。”   周惟深眉峰微抬,倒也配合,“我有一块百达翡丽的6300A,要换那块吗?”   顾宥缦倒吸一口气,按住他手腕,“就这块,很好了,我喜欢这块表。”   “去年年初我回国,带的就是这块表,在花店见到了你。”周惟深若有所思地说。   被看穿了心思,顾宥缦面色微酡,扼着他手腕晃了晃,道:“好啦,走啦。”   他将她揽进怀里,出门前又交代了阿姨和月嫂一句:“西西就劳烦你们照顾了。”   “应该的,应该的,先生,太太,早去早回。”阿姨满眼笑意地看着他们搂着抱着,亲亲热热地出了门。   楼下,接的车已经在等候了。   顾宥缦站在车外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感慨道:“感觉好久没有正儿八经出过门了。”   周惟深揽着她上了车,做了决定:“今天晚点回家,我们晚上在外面吃。”   顾宥缦眼睛亮晶晶,“那吃完去湖边公园散步?”   说完,她又有负罪感,“我们这样把西西落在家里是不是不太好?”   “她还小,再大点我们可就没有二人世界了。”周惟深叹气。   阿龙哪见过他老板这个样子,忍不住咳了两声。   顾宥缦抿着笑,推搡他道:“阿龙都笑你了。”   周惟深按了关隐私玻璃的键,中间的雾化玻璃缓缓升起,顾宥缦一见状就往后退,小声警告他:“别亲我,我今天可是化了妆的。”   “真漂亮。”他含着笑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从眉眼,鼻梁到唇,一点一点描摹而过。   生过宝宝后,她和从前又有些不一样了,从前像是一朵凌霜独立的梅枝,如今温润软香,像是春日梨花。   他是怎么看也看不厌的,她开心的模样他喜欢,嗔怒的样子他也喜欢,自己的老婆,是怎么看都比别人好看的。   他捧过她脸颊,趁她还没反应过来,低头便印了一口。   “唔。”她推着他,想躲,他却将她手腕也扼住,浑是不吝地塞进了自己胸口。   她先是推拒,实在抵不过他,只能张唇接受了他强势的吻。   很久很久了,他不敢这样碰她,亲吻也不过蜻蜓点水般的点到即止。犹如干柴烈火,凶猛的火由一粒小火星子开始燃起,铺天盖地地席卷起来。她搂住他脖颈,解开了他纽扣,毫无章法地在他身上煽风点火。   直到,前面电台音乐声打开了。   电子乐的声音盖住了所有的暧昧声响。   顾宥缦面色涨红,理智堪堪拉着,她收回了手,只抬着下巴,一下一下地舔着吻着他的唇,小猫儿一样。   周惟深要死在她身上了,他分开唇,将她按在怀里,重重地喘出了一口气,低声道:“真想要车掉头。”   她掐了他一下,嘟囔着:“也要点脸吧。”   车快要到顾家了。   顾以宁的婚礼在鹿海市隔壁的泾市酒店举办,一大早接亲的队伍是要来鹿海市接人的。   顾宥缦坐直身,拿起镜子将蹭掉的口红和粉底重新补上,又抽出一张湿纸巾,忍着笑将周惟深脸上蹭到的红痕擦干净。   男人低头将被她解开的衬衫扣子一粒一粒扣上,理好领带,双手交握搭在膝上,又变成了那个端方君子,半点看不出刚才亲她时那欲求无度的模样。   顾宥缦臊了他一句,“衣冠禽兽。”   男人扯松了一点领带,抬起下颚,指着衬衫领口下被她吮出来的吻痕道:“哪个小狗咬的?”   车已然停下来了,顾宥缦扑过去赶紧替他将领带和领口整理好,斜瞪他一眼。   他们是半斤对八两,道貌对岸然,金风对玉露,胡言对乱语,同流合谋,合该天生一对。   顾家三层的小楼已经挂满了喜庆的彩旗和红喜字,鞭炮还没有开,要等到姑爷上门才放炮。   下了车,俩人胳膊一挽,又是一对仪态堂堂的伉俪。   顾以宁的伴娘团主要都是顾以宁当年的一些朋友和同学。顾宥缦刚刚生产完,身体还虚,家里人自然不能让她来拦亲。   她和顾宥缦相差不过几个月,从小便是在一个学校一个班一起上学的,顾以宁的同学,也大多都是顾宥缦的同学,虽然积年没有联系了,但见了面,还是要寒暄打声招呼的。   人人都知道她嫁进了鹿海市数一数二的豪门周家,做了正正经经的豪门富太太,从中产一跃成了上流阶层,背地里闲话着是嫁了个肥头大耳的商人,可俩人一下车,那些闲言碎语刹那如薄冰般脆碎了。   男人个头很高,西装挺拔,身姿颀长,丰神俊朗,俩人一出场,连那从雾霭霭的云后露出光彩来的日光都成了陪衬。   学生时代,顾宥缦那种漂亮是纯然素净,不施粉黛的纯然洁白,如今她已经嫁为人妇,却美貌不减分毫,更是明媚娇艳,模样中瞧不出任何风霜痕迹,抬手挽住丈夫的胳膊,毛绒绒的袖口下落,露出白皙娇嫩的手腕皮肤,一只不掺任何杂色的祖母绿镯子戴在她手腕上,也被她那矜贵的气势压住了。   过得好不好,大可不用夸夸其谈来自耀,只需一眼,旁人就看得出过得怎样。   当年和她不对盘的同学,如今都好像不记得过去的那些嫌隙了,喜笑颜开地迎上来,寒暄道:“宥缦,好久不见啊!”   被拦了半响才进门,她领着周惟深先去同父亲和后妈打招呼。   不待周惟深先欠身,顾立峰就先站起了身,和他握手道:“小周也来了,最近忙吧?”   岳父和女婿简单寒暄了两句,顾立峰那常年没有笑意的脸上挤出来的笑容都生硬。   顾宥缦和周惟深说她先上楼去看看新娘子,让他在下面先坐一会儿。   见她要走,他桌下的手念念不舍地拽着她手腕,面上倒是一派道貌岸然的理解模样,说着:“不要同人闹,注意身体。”拽着的手却迟迟没有松开,直到她不悦地捏了他一下,这才松了手。   顾以宁的房间在三楼,是家里采光最好的房间。   这栋小楼,承载了她们十几年的人生。   处处熟悉,却已不再是她们家,成了“父母家”。   化妆师已经给新娘子画好了妆,只等着新郎上门来接新娘了。伴娘们在房间里叽叽喳喳商量待会拦门要出哪些招,要将婚鞋藏在哪。   顾宥缦敲了下门。   顾以宁侧头向她看来。   她一袭中式大红婚服,妆容精致娇艳,今日便是同顾宥缦相较也不落下风。她微抬着下巴,神色先是意外,很快又变成了一贯的自矜傲气,“来了。”顾以宁说。   只站在门口,顾宥缦声音不高不低说:“新婚快乐。”   “别想看我笑话,我以后会过得比你更好的。”顾以宁毫不掩饰她的攀图心。   顾宥缦只嘴唇扬了下,不做回答,她问:“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顾以宁扭回了头,“你别给我添堵就行。”   她们亲姐妹之间这样公然的互怼都看得其他人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这种程度的互怼已经很收着了,顾宥缦泰然自若,施施然道:“没有什么要帮忙的那我就下去了。”   顾以宁扭开了身,并不看她,问旁人道:“你看我这睫毛有没有掉了一点?”   那人看她又看门口顾宥缦脸色,小心翼翼道:“没有的。”   意思带到了,顾宥缦转身去了楼下。   走到一楼,她看到周惟深正站在楼梯下负着手看向她。   她往下跳了几个台阶,怕她摔着,他走上楼梯来牵她,顾宥缦躲开他的手,拉着楼梯扶手,一个梯阶一个梯阶地往下蹦。   从前,她要是这样蹦,父亲一定会要骂她坐没坐相,走没走相的。   可他却只是先她几个台阶又走到了下方,向她伸出了手臂。   隔着四个台阶,她闭着眼睛往下跳了下去,一个怀抱稳稳接住了她。   他牢牢圈着她,笑着说:“调皮。” 第六十四章   他的衣物上有淡淡的松柏香, 不是清凌凌的冷松香,像是冬日用锯子锯开香松的味道,是温暖的, 带着浓重的草木气息。   她趴在他衣襟上重重吸了一口。   周惟深抱着她转了个圈, 回身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人,他笑着略抬下颚以示招呼, 又低头道:“你大姐来了。”   顾宥缦回头看去,见了顾静姝忍着笑意盯着他俩看,目光里满是揶揄。   她从周惟深怀中踩落地, 埋怨着:“大姐, 你一大早催我要早点来,怎么比我还来得晚?”   时间已近八点, 外面也热闹了起来,鞭炮炸响, 看来是车队过来了。   顾宥缦被鞭炮声惊得瑟缩了下脖颈, 周惟深伸手捂住她的耳朵。顾静姝看到了, 笑着在一旁说了句什么。   鞭炮声太响, 听不清楚, 顾宥缦附耳去听,“你说什么呢?”   “我说, 你俩都是生了孩子的人了, 怎么还这么腻歪呢!”   顾宥缦撞撞她肩膀,戏谑回去:“你回去也同你们家唐先生腻歪啊。”   想想那画面, 顾静姝先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连连摇头拒绝。   唐歆可从外面放炮的硝烟火光中蹿回家。小姑娘上了初中开始小树苗似的抽条生长, 半年前还不到顾宥缦胸口的小姑娘,已经快超过她肩膀了, 织着两根蜈蚣辫,扯了两条喜庆的红绸子扎在发尾,戴着一顶贝雷帽,穿着一条背带裤,像个小飞行员。   她一见顾宥缦就炮弹似的冲了过来,大喊着:“小姨——”   “哎!”顾宥缦张开手臂,将小姑娘揽进怀里。   顾静姝拍了拍女儿发顶,责备道:“你小姨身体虚着呢,你可别撞着她,小心你小姨夫揍你。”   她侧目去看小姨夫,对上一个温和的笑容,顿时有了底气,挺着胸脯道:“少吓唬我,小姨和小姨夫才不像你和爸爸那样凶!”   “嘿,这死丫头!”顾静姝作势要抬手修理她。   唐则桉也从外面进来了,拍了拍身上的鞭炮灰尘,“车队来了,爸和阿姨呢?”   顾静姝回头吆喝了一声:“爸,快过来,姑爷来了!”   顾立峰起身理了理西装和领带,也抬头朝上喊道:“梦莲,快下来。”   “哎!”隋梦莲应了一声,急急忙忙从楼上跑下来。   两夫妻今天打扮得格外精神喜庆,戴着胸花,理了理衣服,挽着胳膊喜笑颜开地站在门口迎接准女婿。   车队来了,一水的豪车目的明确地停在门口。队头的迎亲车是劳斯莱斯幻影,往后是库里南,再往后是清一色的古斯特,给足了接亲排场。   准新郎捧着一大捧玫瑰花,穿着一身中式新郎服下了车,带着一众亮眼的伴郎浩浩荡荡地进门了。   迎亲不是那么容易的,得“过五关斩六将”。   面对岳父岳母这一关,一群精神倍足的儿郎们说着喜庆话纷纷递红包,没多久就拿下了。   唐歆可接了任务,做了第二关的小BOSS,将一大把红包揣进了兜里,又伸着手摇头道:“不够不够!”   小姑娘挡着门,软硬不吃,连“男色”都派不上用场,一群高大威武的伴郎只能挨个从身上搜刮红包,窝窝囊囊交“新手保护费”。   见小姑娘还要喊“不够”,有人一把抱起了小姑娘,强行把路障移开,示意其他人赶紧走,人群簇拥着新郎一哄而上,隋梦莲和顾立峰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好不容易闯过了进大门这两关,上了楼,只见房门紧闭,里面的伴娘姑娘们喊着:“要对诗,对诗对上了才能进来!”   “好好好,姐姐们快出题吧。”   “第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伴郎们齐声应道。   “第二句,结发为夫妻!”   “恩爱两不疑!”   “第三句,良缘由夙缔!”   “这是什么诗?”这下可把新郎和伴郎们都为难住了。   有人镇定道:“别怕,我搜搜。”   隔着门,伴娘们喊着:“不能查百度!”   有人又问:“姐姐们,你们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呗?”   “良缘由夙缔!”   有人举着手机siri作弊,智能女音马上接道:“‘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是清代诗人程允升的诗句。”   伴郎们忙附和道:“佳偶自天成!”   “不作数不作数!要想进门,红包拿来!”   新郎接了一沓红包,蹲下身从门缝下将红包塞进门里,二三十个红包都交代一空了,里面还喊着:“不够多!不够多!”   见用“礼”没用了,伴郎招呼道:“兄弟们,直接冲吧!”   “哐哐”几声响,有人先带头冲门了。   里面伴娘也很硬气,抵着门道:“你们别想了,你们就是把墙撞穿了,也撞不破门的!”   先礼后兵也没用,只能智取了,有人装成了摄影师,喊着:“让让,让让,摄影师要进来!”这才把门骗开了一条缝,一众人一冲而上,霎时将门抵开了。   顾以宁坐在床尾,挪开遮面的扇子看了季明轩一眼,笑得腼腆又灿烂。   伴娘们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进了房间里还得要过五关斩六将,玩了好几个游戏,新郎这才将婚鞋赢了出来,跪地将捧花递给了新娘子,傻呵呵笑着就直接问:“媳妇,跟我回家,好不好?”   大家都被他这憨实毫无修饰的话逗乐了,笑出了一片鹅叫。   顾以宁却受用,点点头,笑弯了眉眼,接过了捧花。   季明轩单膝跪在地上,弯腰将红婚鞋替她穿上,又在她脚背上落下一吻,极近宠溺,周边都是吆喝着笑着叫好的声音。   顾宥缦拉着周惟深在一旁看热闹,氛围带动着,也跟着笑着起哄。   周惟深侧头看她的神情,见她笑得两颊都红扑扑的,全心投入在新人的幸福之中。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舒朗开心。   新郎新娘挽着胳膊下了楼。   一楼大厅里,岳父岳母端坐着还等着新郎来敬茶。   顾以宁将阿姨泡好的茶递给季明轩,季明轩又挨个递给岳父岳母,说了一番承诺,得了允可,这才将红盖头给新娘子盖上,领着新娘子上了婚车。   宾客们也都上了车准备去酒店了,季明轩安置好顾以宁,却又掉头回去,在站在门口相送的岳父岳母面前跪了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隋梦莲忙俯下身将女婿扶起来,红着眼眶道:“快起来,快起来,以后你们好好的,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顾以宁趴在车窗口,掀开了盖头一角,朝着父母喊了一声:“爸!妈!我走了!”   隋梦莲的眼泪霎时就下来了,哽咽着摆手道:“囡囡,好生去,过好日子!”   季明轩上了车,头车开了。   车外,夫妇俩驻足许久,隋梦莲更是跟到看不见女儿车了,才抹着眼泪掉头回去。   顾宥缦站在门边,转开头往外看,掩饰那没有缘由也跟着红了的眼眶。   周惟深低头看她,轻声问:“怎么了?”   “没事。”她抬手掩了下眼尾,道,“走吧,我们也去酒店了。”   新郎新娘还要去新郎家敬酒,宾客和女方父母则先去酒店落座了。   泾市明达大厦奥尔特里斯酒店,接待过外国元首访问的五星级大酒店,今天酒店包场,只办季家这一场婚宴。   红地毯铺满酒店,66桌酒席,全场星空色布置,光是步台就有近五十米长,极尽铺张和奢华。   顾宥缦挽着周惟深的胳膊下车,先将请帖和礼金放至礼台,又在礼宾指引下乘电梯上楼。   今天出席婚礼的宾客众多,不止有两家的亲戚,还有诸多有生意往来的合作伙伴。季家是做物流的,交际面广,从房地产到互联网,但凡在泾市和鹿海市有头有脸的老板大多都来了。   顾宥缦只想安安静静吃顿饭,等婚宴一结束就和周惟深去过二人世界,谁知刚进酒店,脸熟的不脸熟的都上来打招呼了。   “周总,你们家最近真是福星高照啊!满月酒刚过,这亲戚又办婚宴了,真是红红火火,大吉大利啊!”   “周总,好久不见啊!幸会幸会,这是弟妹吧?”   周惟深挂上一贯的职业笑容,笑着同人握手交谈,顾宥缦也只得摆出笑容和人点头。   好不容易从门口走到席位上坐下,顾宥缦捏了捏脸颊,小声抱怨说:“应酬好难。”   上次满月礼她就吃过一堑了,没想到这次只是参加婚礼还是逃不掉和这些场面上的人打交道。   知道她是不喜欢这些场面事的,但相熟的人上来打招呼,总不免要应对几句,周惟深想了想,道:“老婆,这样吧,你去和你大姐坐一起,这边我来应付。”   顾宥缦难以置信,瞪了他一眼,登时不想和他说话了。   桌上摆了礼糖,周惟深撕开了一块巧克力递到了她嘴边,心大地问她:“老婆,吃糖吗?”   她转开了头,撑着下颚不发一言扭向了另一边。   “尝一点?”他又跟上来,喂到她嘴边。   顾宥缦丁点不想理他,又往另一边转开了头。   “不想吃啊?”   周惟深便只好自己吃了。   顾宥缦气绝,伸手就锤了他一拳。   “嘶。”周惟深包住了她的手掌,调整坐姿面向她,正色道,“怎么生气了?”   顾宥缦挣掉了他的手,拿起手包,一字一顿道:“我去洗手间了,你自便!”   连老婆置气都看不出来,那他这小半辈子也白活了。   “老婆?”周惟深提步追了上去。   在众人面前,顾宥缦还是等了他一下,俩人还是一前一后往外走。   到了无人的地方,她刚想加快步伐把他甩掉,他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袋鼠似的从后把她禁锢在手臂中。   隔着一堵墙就是人声鼎沸的宴会场,顾宥缦恼怒挣了挣,“干嘛呀?”   “我错了。”他先认错。   顾宥缦停了动作,侧头看他,“你哪里错了?”   “我们夫妻一体,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他倒是反省得很快。   不,他不明白。   冷静下来,顾宥缦转过身,仰头看向他,认真同他道:“惟深,你不愿意勉强我去做我不喜欢的事情,这是好的,可那些应酬也是应该做的,避不开的,难道我要一辈子在你的保护下闭门不出吗?周惟深,因为是你,所以我才是愿意的啊,你不明白吗?”   他宁可她对他发脾气,而不是这样冷静地同他理论分辨,对视着她失望难过的眼神,周惟深心都要被刀剖开了,他压抑住情绪,开始深入反省。   他张了张口,想要囫囵认错的话却说不出口。他明白她真正生气的地方其实并非是他今天的这一句话,而是他潜意识里的“越俎代庖”,他觉得是为她好,便替她先做了决定,打着为她好的幌子,却根本没有将她放在同等的位置上。   人都是好逸恶劳的,他习惯性地走捷径,囫囵将她圈地保护起来,可她是他的妻子,是本该并肩和他站在一起的人,如果连他都不相信她,那别人又会怎么看待她?   他松开了禁锢她的怀抱,只是徒劳地拽着她的手腕,想求她原谅,又怕火上浇油,最后只低声说出一句:“老婆,我再没有下次。”   看着他仓皇无措的样子,顾宥缦绷紧了的脸色有了裂隙,就事论事,讲清楚了,她心里的气自然就笑了,露出了笑意,“行了,我就是去个洗手间,你也要跟着去啊?”   “我陪你去。”他圈紧了她手腕,“反正这辈子你都别想甩开我。”   似乎觉得这话还不够有气势,他看着她,又斩钉截铁说:“反正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这辈子第一次听这么“别出心裁”的情话,苍了天了!   顾宥缦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的意思我明白,你还是闭嘴吧。”   周惟深皱眉,“这也说错话了?”   “闭嘴。”   回到宴会厅,灯光黯淡,婚宴要正式开始了。   避免又引人注目,顾宥缦拉着周惟深弯腰走进场内,小声道:“等吃完饭我们就走。”   路过同学那桌,她看见了几个熟面孔,正欲拉着周惟深避开,忽地有人拔高了声音,恨不得昭告天下地说:“顾宥缦真是命好啊,当年的艳照门和录音事件都被捂得严严实实,还清清白白当了豪门太太,你们说这人的命是不是真是注定了的?”   浑身血液退潮般蜂拥而却,她一瞬全身发凉。 第六十五章   今天毕竟是顾家的婚宴, 聊起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怎么也是不合时宜的。   一时没人搭腔,那人自觉挂不住脸, 又骂骂咧咧说了几句“没天理”“笑贫不笑娼”, 有人听不下去了,阻拦道:“少说两句吧, 说得好像你有证据一样。”   “怎么没有,当年贴吧......”   “老婆,在看什么?”周惟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他的声音是击碎薄冰的锤, 顾宥缦身体动了, 攥紧了他的手,仓皇摇头。   婚宴场中各处声音嘈杂, 或许他真的没有听到刚才的那些话。顾宥缦声音低得近乎哀求,她说:“惟深, 我们回家吧。”   “不舒服?”他摸了摸她额头。   “嗯, ”她声音发颤, “我, 我头晕, 我想回家了。”   她脸上血色尽失,白得惊人。   周惟深反手握紧了她冰冷的手掌, 应道:“好, 我们回家。”   他的视线落在乱嚼舌根的人身上,凉薄的目光又被薄薄的眼皮盖住。   带她回家的路上, 是周惟深亲自开的车。   顾宥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侧着身体抱着手臂看向窗外, 神思不属。   “老婆,我们先去医院看看, 好不好?”   他连声问了两遍,顾宥缦才恍恍然回过神,“医院?不,不用。”   怕他担心,她又找补着解释:“我可能就是今天起太早,所以有点头晕,没有事。”   “对,你早上只喝了两口粥,又站了一上午,可能低血糖了,我们先回家吃饭。”   “嗯,”她点了下头,喃喃说,“回家吃饭。”   车开到了楼下,周惟深握着她冰凉的手回了家。   此时还不到十二点半,是通常婚宴才开席的时间,阿姨一开门,见他们就赶回来了,意外道:“先生,太太,婚宴这么快就结束了?”   “缦缦有些不舒服,我们提前回来了,家里有做饭吗?”   “哎,煮了米饭,你们坐会儿,菜马上就好。”   回到家里,那失去的体温才缓缓回升起来。   顾宥缦问:“宝宝呢?”   “在房间里,月嫂带着呢。”阿姨答道。   顾宥缦洗了下手,用酒精消过毒,进了房间看宝宝。   她问月嫂:“宝宝今天哭了吗?”   “早上哭了一会儿,喝了奶就睡了,宝宝还是有些找你们的。”   顾宥缦趴着看了宝宝的脸颊好一会儿,不好将宝宝弄醒,便又离开了房间。   他们换了身衣服,阿姨也已经将饭菜做好了。   为了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顾宥缦中午结结实实吃了一大碗饭,又逗了会儿醒过来的宝宝,接着回了卧室休息。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连阿姨和月嫂都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她先进了浴室洗漱。   周惟深找阿姨要了安神的熏香,将房间里熏了一下,又拉上了窗帘,备上了一杯阿胶燕麦奶温着。   手机响了,周惟深看了眼来电人,是阿龙,他走出房间接通电话。   “老板,那个人身份查清楚了,是顾女士的高中同学,姓李,叫李胜鑫,贴吧的帖子也找出来了,发帖人IP在李胜鑫老家登陆过,基本可以确认当年传谣的人里就有这个李胜鑫。”   “录音恢复了吗?”   “已经恢复了,传播源还在追踪,但已经鉴定出来,录音有技术合成和剪辑。”   “一家查不出来就找两家查,查到录音是从哪传出来的,第一个传播者是谁。”   前天,他约了德莱集团业务部总经理,其集团董事长私生子,在云市一手遮天的“魏少”,魏禹成谈话。   直至近晚,魏禹成没有出现,来了个女秘书,将一份文件交到了他手中。   文件中只有一个U盘,里面有一份录音文件,阅过即焚。   对方想用这种手段在他们之间引起猜疑和对峙,手段实在低劣却也有效,可他大概不会想到,周惟深在婚前就已经得知了顾宥缦当年退学的隐藏“真相”。   沸沸扬扬的录音和“艳照门”事件竟然出现在一个不到十八岁的高中生头上,无论真假,都足以让一个女孩子在学校同学和老师面前彻底抬不起头了。   去查退学事件的管家没有查到录音,只查到了所谓“艳照”,用七八年前的眼光看几乎是“板上钉钉”,但如今技术发达,人的鉴定眼光也高了,连管家都一眼看出那些图片实在太假了。   和什么私生活检不检点毫无干系,用现在的话来讲,那就是一场以造黄谣形式展开的网络暴力和校园暴力。   他不想戳痛她过去的伤口,因此将这些事情按下决不允许任何人再提,可偏偏有人找死,一而再再而三地拿着这块腐肉在他面前晃来荡去,那便是付出再大代价,他也要将这块腐肉挖出来,让那些参与其中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挂了电话回到卧室,顾宥缦已经洗完澡出来,正在浴室吹头发。   他从后接过吹风机,温声道:“我让阿姨熬了一杯奶,待会喝了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   她回身按住了他拿吹风机的手,关了“呼呼”的风声,踮脚亲了他一下。   周惟深嘴角弯着,配合地弯腰亲了亲她。   顾宥缦揽住了他脖颈,带着甘草薄荷味呼吸的吻逐渐缠绵热忱,他将她抱了起来,隔着单薄的睡衣,他的胳膊抬起了她的臀。   热吻的间隙,他从毛巾架上扯了块干毛巾垫在镜台上,将她抱上高台,微凉的唇从她的双唇辗转到下颚,脖颈,索取着她的温热。   睡袍退开,长指轻探柔软。   她拥着他劲瘦的腰,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脚趾也蜷缩,带出了呜咽的哭腔。   从浴室到卧室,灯盏一盏盏灭下去,床头的水杯是谁打翻的也没有人在意,他们将彼此探索标记,她咬着他的手掌,印下咬痕,将哭泣的呜咽吞没。   他吻她,将咸湿的眼泪一并吻走,只留下一个又一个吻。   潮浪声渐退,卷走沙泥和碎石,只留下平静的海面与高悬明月。   她趴在枕头上,懒懒地侧着头看他穿衣服。垂质的睡裤虚虚遮在胯骨上,腰侧有两个对称的腰窝,肌肉劲瘦有力,他穿上睡裤,又将地上乱扔的衣服捡起随手放在了床侧衣架上。   “老婆,换睡裙好吗?”他走进换衣间问。   顾宥缦温懒地应了一声:“好。”   他从衣柜里拿出挂起来的一条长袖紫色睡裙,回身又走到床边,掀开被套,坐在她身边道:“来,伸手。”   顾宥缦靠起身,伸手由他将睡裙套在身上,又盖上被子,拱了几下,将睡裙穿好。   彼此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仔细地打量过,抚摸过,虽然成婚才一年,总感觉像老夫老妻了,连生孩子都经历过了,更不再有什么好回避的。   她枕着手背看他,道:“来睡觉吗?”   “好,我穿件衣服。”   他拿起睡衣,扣上纽扣,低头扣上扣眼。   头发有些长了,碎发凌乱搭在他脖颈后,她伸手摸了一把,指间穿过他的短发,又滑过他后背,搭在他腰上。   他捉住她的手,放唇前吻了吻。   收拾了不堪的痕迹,他躺上床,将她搂进怀里。   他一进被窝,被窝里都暖了。   她窝在他心口,半阖着眼睛把玩着他的手指。他没有睡,只是放在她背后的手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就像在哄女儿睡觉似的。   安静了许久,见她呼吸渐缓,周惟深关了床头的灯,也准备睡了。   “惟深。”她忽地低低叫他。   “嗯,还没睡着?”   他侧过头来看她。   她手指攥紧了他的衣摆,指节绷紧,许久,她道:“上午他们的话,你听到了,是不是?”   “他们,他们是谁?”   “婚宴上......”   不待她说完,他伸手拦住了她的唇,也拦住了她后面的话,“他们是谁,说什么,重要吗?不重要,你是谁,你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我这里有数。”   他将她的手指捂到了心口,“你是我的爱人,我的太太,我信你。”   她原本逃避地将头埋在被子下,听了他的话,她难以置信地从被子下抬起头,看向了他的眼睛。   室内那么黑,那么黑,可她却能清晰无误地看清楚他的目光,看清楚他的神色。   她想笑的,可拉出的笑容似哭非笑,声线发颤,她说:“你信我啊?”   “我信你。”他毫无犹豫地笃定回答她。   她声音已然哽咽,泫然欲泣,“你信我啊......”   “即便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愿意提起,我也信你的。”他抱起她,将她转了个身,压在自己身上,健硕的腿和她柔软纤细的小腿交缠。   他说:“而且,即便是真的,也没什么。我说这话并不是有一丝一毫的不信任,而是我要告诉你,就算换作是其他任何人,我也不会对此有什么不好的看法,该要让人瞧不起的,是将这些事当作谈资,用来攻讦别人的人,就像阴沟里的老鼠,思想活在下水道里,看什么都只在乎腐臭,便只能聚集在下水道狂欢,我们为什么要在意老鼠的看法?”   这是顾宥缦从没有设想过的角度,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我爱你,不是因为你在认识我之前是一张所谓的‘白纸’,我这里难过,也不是因为那些下作的‘艳照门’和所谓录音,而是你没有被好好爱过。”   他捋过她的长发,喃喃道:“我宁愿你被爱过。”   “哪怕你谈过很多恋爱,哪怕你结过婚,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会追求你。”   “缦缦,我只信第一眼,你是我第一眼就喜欢的人,电流通过你的眼睛打向了我,那一天我心里的雷声,远大于雨夜的雷声,从那之后,我知道我完了,我这辈子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爱不是博弈,不是衡量。   你不费吹灰之力,我已将你奉为至高无上神。 第六十六章   那天下午入睡很平静, 却做了个像是蹩脚剪辑师拼凑起来的梦。   梦中她变成了十五六岁的模样,背着书包来到了教室,迎接她的是所有人复杂的目光。   她并不多当回事, 她和魏禹成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不管她如何想要自证清白,在学校里都已是风言风语, 解释也已毫无用处。   她以为是自己脸上的创口贴引人注意,用手背贴了贴脸颊,低着头从门口进入了自己的座位。   她的位置在靠墙的那一排第六号, 不前不后, 也并不显眼。   班上的位置都是独桌独椅,她一如既往放下书包, 将早自习要阅读的课本抽出来放在书桌上,然后将书包放进抽屉中。   坐在她前面的女同学在她坐下后便立刻转回了看向她的目光, 不动声色地将椅子往前推了推, 又将椅子拉得同她也远远的。   有些茫然, 她翻书的手顿了顿, 随即又习以为常地将笔拿出来, 插上MP4戴上耳机,开始听英语听力。   早自习开始了, 班上的同学都到了, 老师也要来了。   她将耳机摘下,将语文课本拿了出来。   她很喜欢英语, 每天早自习之前都要先看一会儿英语,权当是预习和复习了。   摘下耳机后, 她习惯性地往旁边看了一下,发现旁边的同学也将桌椅都拉得和她远远的, 好像她是什么传染源。她不明缘由,但是这种被所有同学孤立的日子也已经不是第一天了。   和顾以宁从小学到高中,同班十年,她也被拉帮结派地孤立了十年。   她不屑,也懒得跟她玩这种幼稚的把戏。   但还是很烦。   她将目光又看向顾以宁,感觉又是顾以宁做了什么。   她们的零花钱都是隋梦莲发的,她从不伸手要钱,顾以宁自然有了双倍的零花钱,每周的周末她都会邀上要好的同学出去吃东西又或者是去旅游。渐渐地,以顾以宁为中心班上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这个小圈子自然是将顾宥缦排斥在外的,她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往常早自习铃一响,不到五分钟,班主任就会进到班里来,但是今天已经快要有十几分钟,班主任还没有进班,班上渐渐地有了些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老师怎么还没来?”   有人说:“老师是不是也看到那个帖子了?”   帖子?什么帖子?   顾宥缦听到了这个词,抬眼向讨论的人看过去,好像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那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   早自习开始了近二十分钟的时候,班主任姗姗来迟了。   她在班级门口一站,班上便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她冷而敏锐的目光在班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了顾宥缦身上。   感觉到老师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顾宥缦也抬起头向老师看了过去。   班主任就在此时发了话,她缓声道:“顾宥缦,你出来一下。”   她听话地起身朝着教室外走去。   她没有想到,这一去,就成了她在这个班上待的最后一天。   她们才走出班级,班级后面便传出了按捺不住地说话声和讨论声,班主任皱紧了眉头,回身道:“我看是哪些人早自习不安分,想出来站着上早自习了!”   班上霎时便又安静了下去。   班主任又吩咐道:“课代表上来,纪律委员和班长记名字,待会我回来要是听到班上还有说话的声音,我就唯你们三个是问!”   有了这威胁,便是八卦的眼神已经恨不得跟着她们飞出来了,所有同学面上还是得装出学习的样子,嘴上念念叨叨地背着语文课文。   顾宥缦跟着班主任进了办公室。   在办公室里,班主任和缓了脸色,先看向她,问:“你自己的事,你知道了吗?”   “我的事情?”顾宥缦不太明白,她摇了摇头,“老师,是什么事?”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的老师,班主任将门也合上了,整个房间里只有她们俩个人。班主任原本已经坐下了,又起身拿出平时接待家长才用得上的纸杯拿了出来,接了一杯水放顾宥缦面前,语气还算和缓道:“坐下来说。”   从老师讳莫如深的神情中,顾宥缦读出了不祥,她挨着椅子边,攥着校服袖子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   她的腰背挺得很直,长发扎成丸子头盘在脑后,露出一张干净明澈的脸颊,连眼眸都清澈。   如果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其实很多老师都是很喜欢她的,可是,可是!   班主任道:“宥缦,你是个好孩子。”   对这样的话术,顾宥缦已经能预   判到下一句话必然是“但是”。   果然,老师接着就说:“但是,你这样的事做出来,实在是......”   顾宥缦抿紧了唇,她直觉老师想说的事很可能和魏禹成有关。   班主任已经不止一次就这件事找她谈话了,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并不是她纠缠着魏禹成,而是魏禹成不依不饶地纠缠着她。   在学校里,连校领导见了魏禹成都要给一个笑脸,面对这样的强大的“恶势力”,除了转学,她是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可是,凭什么要她转学?   她没有想到,老师要说的,是比转学更为严重的话题。   老师轻叹口气,“看来你还不知道这件事。”   她实在受不了这种钝刀子割肉了,脱口而出:“老师,您直说吧。”   “你自己来看吧。”   老师拿起了电脑鼠标,点了几下。   顾宥缦在老师的示意下走到了她身后,看向了电脑屏幕。   鼠标点进了校园贴吧论坛,又点进了一个飘在顶上的帖子,那个帖子的标题是:爆炸新闻!!艳照门!!我们学校真的要出名了!!   帖子上面都是催着让楼主别卖关子的,接着有跟帖的人先发了一张截图,截图是打了马赛克的一组小图,配文:校花???笑话!!   后面的跟帖内容都不堪入目,有人好似拱火地说这些图都太模糊了,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谁,很快,有人发了一张清晰的小图截图。   截图中,只见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背影投入在一个男孩怀中,隔得很远,看着就像在接吻。   老师问她:“这是你吧?这个书包也是你的吧?”   她的脸色一下惨白了,苍白解释道:“不是照片里拍的那样的......”   “他们这些人的校服是黄海路职高的吧?”老师直截地问。   “我不认识他们,我是,我是在路上被他们堵上......”她慌乱想解释,声音发颤,带上了哭腔,越解释越语无伦次,“我不是,不是和他们在......”   见她想找借口撇清,班主任语气严厉了起来,“好,你说这不是你自愿的,那我问你,这些照片呢?”   那是一张打了马赛克,但仍然可见姿势的照片,两个人赤身裸.体拥抱着站在镜子前,男生脸上打满了马赛克,女孩拿着手机在自拍,笑脸洋溢。   那张脸,赫然是顾宥缦的。   像一只藏在喉咙里的老鼠要钻出来了,她一张口,无可遏制地反胃“呕”了一下。   见她脸色白得可怖,老师关了图片,还是关切而又难掩担忧地道:“你们现在年纪还小,对感情懵懂,对很多事情怀有好奇心,但是做出这样的事,还拍下这样的照片,是不是太没有廉耻心了?!”   由于隐怒,老师的语气也越发严苛,那目光中含着的失望、不可置信、震怒,像一座倾轧而来的山,顾宥缦成了被巨石压成泥的枯枝残叶,她仓皇想辩解:“那照片不是我,也不是我拍的,我真的没有做过那样的事……”   “好,照片都不作数,那我问你,录音呢?”   老师又往下翻,点进了一条链接,链接里就是一段下载资源。老师调低了音量,用播放器打开了录音。   录音里,只听到一声声暧昧的喘息和低低呻.吟,有人问她:“爽吗?”   她的声音在发抖,但很清晰,的的确确是她的声音,她说:“爽。”   前面的录音根本不是她,可是后面的声音却辩无可辩。   “这不是,不是在......”她简直说不出那两个字,精神都要崩溃了,手指紧攥着桌沿,指尖掐出了一道深深的白痕,近乎歇斯底里,“是那些人逼我的,是他们把水,把水弄在我身上!”   “顾宥缦,”老师按停了录音,脸色彻底冷了下去,“做错了事不要紧,可如果你还是这个态度,我和你就不用谈了,今天你停课,把家长叫来,这件事必须要你家长来处理!”   下课铃声响了,好似那一瓶冷水又再次浇灌在了她头顶,从头顶到脖颈、心口,一片冰凉。   她呆呆地站在那张办公桌前,班主任自顾自打起了她父亲的电话。过了会儿,班上的同学都来交作业了,余光纷纷瞥向她,鄙夷,轻佻,狭昵,好似她已被扒光了袒露于人前。   父亲是在第二节课上课铃响的时候来的,那天她眼眶子很疼,却莫名其妙地流不出一滴眼泪,说不出一句话,只想呕吐,胃疼,反胃。   顾以宁也被叫来了办公室作证人,老师和父亲都问她:“顾宥缦是不是在学校谈恋爱了?”   她说:“是啊。”   父亲回身将一个巴掌甩在了顾宥缦脸上。   犹如一阵狂风刮在了一片轻飘飘的树叶上,她哐然倒地,身体却变得很轻很轻,一点一点地飘了起来,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她看见了校园的秋天,一树一树的银杏叶洒满了操场和林荫道,金桂开了,桂花飘香,校园里,穿着校服的少年们高高跃起,将网球叩击在地上。   像是回播,在闪频晕眩的画面中,她看到了自己和一群高大的青年。   她看见自己被人拉住了书包带子,拽进了小巷。   “你就是那个十三中校花?长得好纯啊。”   “我们鹏哥喜欢你,交个朋友呗。”   “说话啊,哑巴了?”   后脑勺撞向了墙面,疼得她眼泪一下下来了。   “鹏哥,这丫头不会真是个哑巴吧?”   “水呢?来看看她是不是真哑巴。”   一瓶带着冰碴的水从她的头顶浇灌而下,冰得她发抖。她死死咬住下唇,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爽吗?”被叫做“鹏哥”的男人笑着问她。   她冷得发抖,仍然一字一句,不肯落下风地清晰回答:“爽。”   “原来不是个哑巴!”人群顿时哄笑了起来。   她在心里拼命地祈祷着,祈祷着有附近居民路过这条街,祈祷着拖延时间,拖到有人出现。   终于,有人来了。   自行车铃铛“叮铃铃”作响,有人路见不平喊了一嗓子,“你们干什么呢?”   “鹏哥,有人来了,算了,下回再来找这丫头吧。”   鹏哥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明天来这等着啊。”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那是个穿着蓝色工人制服的大姐,她下了车,推着车过来,问她:“小姑娘,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谢,谢谢。”她鞠了一躬,转身就想跑。   那大姐拉了她一下,道:“你身上怎么这么湿?是不是那群混子欺负你了?”   她尖着嗓子道:“我告诉你,遇到这种事你得报警啊,不然那群混子肯定得天天跟着你,你不能怕他们啊!”   “谢,谢谢。”她又鞠了一躬,跑出了小巷。   走到警所门口,她站了很久,也犹豫害怕了很久,哆嗦着冰凉的手指拿出手机先搜了一下:被骚扰报警有用吗?   相关搜索里跳出了:未成年被骚扰怎么处理?   她点进了链接,上面说:未成年被骚扰首先要告诉家长。   报警,警察也会联系她家长的。   父亲一定会大骂她是拖油瓶,怎么一天天事这么多,顾宥缦打了个寒颤,她关了手机,做了决定,转身回家。   大不了,大不了她以后再也不走那条路了。   可她没想到,他们会这样报复她。   身体越飘越高,越飘越远,像了脱了线了氢气球,她的人生从那一刻开始,彻底被改变了方向,去往连她也不知道会走向的何方。   被送进医院洗胃的那天晚上,父亲在她身边睁着眼睛守了很久,死寂中,只有她的眼泪不受控地一线一线地流向枕头里。   父亲撑着膝盖,疲累说:“我送你出国,你去找你妈吧。” 第六十七章   尘封的过去像是被一层一层拨开的茧, 顾宥缦在醒来的一刻口中还在喃喃地喊着一个名字。   周惟深睡眠很浅,为她的动静惊醒,有力的手臂环紧了她的腰, 将她箍进了自己怀里。他的声音很沉很哑, “宝贝,做梦了?”   “鹏哥。”她的思绪还沉浸在梦里, 脱口而出这两个字。   他眉头微拧,略有些疑惑:“鹏哥?”   “那个录音,是鹏哥的人录的。”她思绪还沉浸在梦里, 好像找到了什么重要线索, 掐紧了眉心,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周惟深的头绪跟着她的话而走, 他问她:“鹏哥是谁?”   “很多年前,是黄海路一所职高的学生, 魏, ”她慢慢醒过神了, 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那三个字含在她口中, 却比“鹏哥”两个字更难以脱口而出,她看着周惟深的眼睛, 在他的眼睛中只看见了担忧和关切, 犹豫片刻,她补充完了梦里想起来的线索, 声音迟疑,“魏禹成认识他, 我第一次见他,是, 是魏禹成带我去台球城。”   “你还记得他全名吗?”周惟深问。   顾宥缦摇了摇头。   十三中是鹿海市最好的高中之一,而黄海路的那所职高,连名字都不为人记得,其中的学生却远比学校出名,当年还闹出过好几次上新闻的飞车夺包事件,是出了名的乱。   她和鹏哥只能算得上是陌生人,当年第一次见那些人在台球城,里面乌烟瘴气,魏禹成拽着她书包要她陪他去打台球,她戴了口罩,所以当时那些人并没有注意她,她本就不是自愿跟着魏禹成出去玩的,趁他跟人打起了比赛,她背着书包就溜了。   过去的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她现在过得很好很好,遇到真心相待的爱人,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张被四方八面的人扯开撕烂的纸,她不想将那张纸攥在手心里时不时打开看,只想抛得远远地,再也不要回头看。   她伸手拦住了周惟深的唇:“我们不要再提那些事了,好吗?”   梦中的无助和惶然并非幻想出来的情绪,但如今她已绝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囚徒困境之中,她不想否认过去的自己,却也难以同过去真正和解,唯有不回头地抛开。   “好。”   她那么瘦,腰肢落在他掌心上,是一把瘦削的骨头,怎么喂都喂不胖,轻飘飘的,好像一阵风能吹走似的,他低下头,先吻她耳廓,又将下颌埋进她颈窝。   他的碎发落在她脸颊、脖颈一线,搔得麻麻痒痒的,她忍不住轻笑着抓他的头发。   “你身上好暖和。”她说。   “暖和就抱紧我。”他将她的手臂放在自己腰后,又将她的腿也抬至自己身上,紧密地镶嵌。他抬起她的下颚,轻而密地抿她的唇。   他的唇润而轻,她的唇干燥,像雨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滋润着那片干涸的土地,干瘪枯萎的种子一点点地试探着像外界伸出小芽,被沁润的根系有了肆意生长的底气,长出根茎,绿叶,鲜花。   他那低哑的声音落在她耳侧,呢喃而自责,他说:“对不起,缦缦,我来晚了。”   “不晚。”她轻抚着他的肩背,说,“刚刚好。”   过去他们的每一次擦肩而过都不是偶然,在她还不会爱自己时,也不曾拥有爱别人的能力,相识得太早,她那满身的刺只会将他扎得遍体鳞伤,现在刚刚好。   心理医生告诉过她,最佳的疗愈手段不是被爱,而是爱人,爱对的人。   她从这两年才学会开始爱自己。   她已经疗愈好了一身疤痕,捡起了爱自己也爱人的能力。   所以现在的相遇,才刚刚好。   她经历过太多太多的大起大落,比起“幸福”“感动”“开心”,她更会应对“难过”“压抑”“痛苦”的情绪。   过去的阴霾短暂地盖住了她的头顶,但她又再不会陷入情绪的低谷一步错步步错。   过去的事就是过去的事,即便被拎出来当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又如何?只要她不在意,他也不在意,那就不存在囚牢。   一觉睡醒后,她又恢复了往常的状态。   宝宝的摇篮在一侧,顾宥缦将尚未修剪的鲜切花逐一修剪枝干,又将花拿至宝宝面前,用花瓣贴了贴宝宝的脸颊,轻声道:“西西,这个叫弗洛伊德玫瑰,你喜欢吗?”   鲜红的色彩很能吸引宝宝的注意力,宝宝睁大了眼睛看着贴向自己的花朵,感觉到脸上痒痒的,宝宝伸手抓了抓,“嘅嘅”地笑了起来。   顾宥缦转过头惊讶地看向了周惟深,“西西笑了!”   这一个多月了,宝宝最多的表情就是哭,犟得很,绝不多露一个笑脸,稍有不满意便眼睛嘴巴一瘪,“哇哇”嚎两嗓子,眼泪说下来就能下来。   周惟深也放下了电脑,侧身过来看宝宝。   宝宝白皙的脸颊上眉毛很淡,只有一点薄薄的金色绒毛,笑起来时嘴巴张开,粉润的嘴唇成了薄薄的两条线,眼睛又很像妈妈,弯弯的挤出两道小小的卧蚕。   “我们西西也喜欢玫瑰花啊,”他低沉的声线放得很柔,用指背摸了摸宝宝脸颊,又同顾宥缦道,“老婆,你看,西西眼睛变大了。”   “我闺女随我,大眼睛。”她眨了眨眼睛。   说着,看看宝宝的嘴唇,她又犯愁了,“西西这小嘴随你了,嘴唇怎么这么薄。”   周惟深睨她一眼,“像我不好吗?”   “不好,嘴大才能吃四方。”   周惟深气笑,“行,今天才知道你喜欢嘴大的,回头我就去往唇上打两针。”   顾宥缦打量他一下,想了一下他变成两根香肠唇,笑出了声,伸手摸了摸他嘴巴,道:“那还是这样吧,长在你脸上也挺好看的。”   抽了张酒精湿巾擦了擦手,周惟深抱起了宝宝,轻拍了宝宝后背,道:“妈妈坏,我们不跟她玩了。”   “幼稚。”顾宥缦笑着拿起剪刀继续捡玫瑰,“你们不跟我玩我自己玩。”   宝宝的眼睛仍然落在妈妈手边那一大捧玫瑰上,嘴上“阿巴阿巴”地嘟囔着,眼看着被爸爸抱得越来越远了,她挥舞着小手生气地拍打着爸爸的肩膀,发出了一声“哇——”   一听到这声,周惟深和顾宥缦同时头皮一紧,周惟深已经很能习以为常地抱起宝宝,闻闻尿布,没有闻到异味,两个人异口同声道:“阿姨!”   “哎!”阿姨忙来抱过了宝宝,顺着宝宝的视线看过去,抱着宝宝走到了顾宥缦身边,“西西要跟妈妈玩,是不是啊?”   顾宥缦放下了剪刀,回身来抱宝宝,然而哭声还是不停,显然病没有满意,哭声越发震裂嚎啕,眼泪说来就来,拧着身子,一副要哭撅过去的犟模样。   一下大家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周惟深拿起了玩具来哄宝宝,她毫不留情地挥舞着并没有什么力气的小手甩开,继续扯着嗓子震天撼地地哭。   见宝宝朝着色彩明艳的鲜花伸了伸小手,手掌一抓一抓的,顾宥缦福至心灵,将一朵花剪了杆,只留下一朵花苞交到了宝宝手里,见得到了想要的,宝宝那“哇——”的魔音贯耳这才停了下来。   她这哭声都不带缓冲的,说来就能来,说停就能立刻停。   终于安宁了,顾宥缦看向了周惟深,她佯埋怨道:“西西到底随谁啊,怎么这么爱哭?”   “不是随我,我小时候可是很能自己玩的。”周惟深撇清怀疑。   顾宥缦拿起剪刀继续剪花,傲娇道:“反正也不是随我,我小时候可没有这么爱哭。”   分明是随她,水做的小人,一受委屈,嘴巴一扁,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不过这话周惟深可不敢当着她面说,怕惹恼了她,今晚一脚把他踹下床去客房睡。   他将她剪好的花插进花瓶里,道:“老婆,过几天天气暖和了,我们带宝宝出去踏青吧。”   “好啊。”   春分已过,春天已经来了,正好带宝宝出去看看春天。   想了想,顾宥缦道:“下个星期开始我打算回工作室开始工作了,今年四月份国博会也要开了,我可能会去一趟首都。”   “四月,北方天气还很冷啊。”周惟深眉头微拧。   顾宥缦将花枝扔进垃圾桶,白他一眼,“天不热我就不出门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沉吟片刻,他折中道,“我和你一起去,好吗?”   顾宥缦抬头看向了他,“那西西谁照顾,真的就交给阿姨了,我们都不管了?”   她复又低下了头,“我做不出来,也没办法把西西交给别人带那么久。”   虽然即便在家,她和周惟深要做的事也不多,白天换尿片、洗澡、喂奶这些事都有阿姨在做,可真要让西西三五天都不在她眼皮子底下,她做不出来这样不负责的事。   国博会也不是一定要去的,只是提前了解每年国内花卉的热门品种,查资讯消息也一样,如果,周惟深想要她留在家里,商量商量,她可能也就不去了。   看着她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模样,周惟深做了决定,“那我带西西。”   她抬起头看向了他。   好似怕她心有牵挂,犹豫迟疑,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去工作,我来带西西。”   顾宥缦张了张口,却半天没有说出什么来。 第六十八章   花店一周营业六天, 每周四休息已经是惯例。   比其他想着法使劲剥削打工人的老板好太多,每周四杜老板甚至不会给她发任何短信。今天早上十点,赵小研正擤着鼻涕听英语听力, 工作号码却不合时宜地响了。   她拿起手机看, 是个鹿海市的陌生号码。   “喂,您好。”她声音发闷。   “你好, 今天不营业吗?”电话那头的男人问。   他声音极低极沉,听在耳朵里莫名耳熟。   赵小研用笔帽挠了挠鬓角,“我们店今天休息, 您是需要买花吗?”   “嗯。”男人顿了顿, 像在斟酌要如何开口请求,好一会儿, 他道,“我们老板要买花, 能不能麻烦你来一趟, 价格好商量。”   赵小研脑子里霎时浮起了一个严肃挺拔的身形, 她直起了身, 连尾音都一并扬了起来, “你是那个,那位, 那位......”   她“那”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要怎么称呼对方, 很不好意思地含糊了声音,道:“好的, 我现在就过来,麻烦你们等我一下, 我马上!”   她站起身,耳机线勾到桌角, 拽了她一下。   阿龙侧了侧耳朵,只听她那边接连“哎呦”又“嘶”了一声,他沉声说:“不着急。”   “没事,没事,我很快的!”   赵小研索性拔了耳机线,匆匆走到门口,踩进帆布鞋,临要出门才想起没拿钥匙,又急忙扭头回去拿钥匙。   听她那边尽是窸窸窣窣的杂音,阿龙又说了一次:“不急,这里只有我一个。”   稍停了一下,他道:“我叫阿龙。”   电话挂了。   赵小研拿着钥匙和手机就往楼下冲。七楼的步梯,没有电梯,安静的楼梯间里都是她“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下到五楼时,她瞥了眼消防柜,从反光的柜门里看见自己还穿着一身毛茸茸的睡衣,心里不由懊悔。   顾不得那么多了,从她这儿坐地铁到店里还要两个站呢!   她戴上烦人的兜帽,蒙头冲了下去。   双手背握,两腿跨立,男人穿着一件灰色冲锋衣和黑色长裤就那样站在店门口。   从地铁站又冲到店外,35分钟。   兜帽已经乱了,跟在她身后一跃一跃,她跑得不快,但看得出已经很努力了,脸颊跑得通红。   跑到门口,赵小研长吁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都没敢看男人一眼,跑上台阶就按上指纹开了锁。   从锁骨往下一片生出一层滚烫的热汗,她拉开衣领透了透气,回头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对方移开了目光,迈腿走上台阶,说:“是我麻烦你了。”   语气是一如既往没什么波澜,赵小研却隐隐约约听出了几分真切的不好意思。   她低头往下一看,讪讪放下拉开衣领的手,又欲盖弥彰地掩了掩领口。   倒不是有什么不能给人看的。就是宽敞的睡衣下是一套大红的保暖秋衣,着实有点尴尬。   她推开了花店门,又抬手擦了下鬓角的汗,问:“请问是要买什么样的花?”   “康乃馨,向日葵都可以。”   赵小研按开了墙面的灯,看了他一眼,问:“是周先生要送宥缦姐吗?我建议还是玫瑰好。”   “不是,是送老师。”   “噢噢,那是男老师还是女老师。”   “女老师。”习惯于冷冷说完几个字,见小姑娘尴尬摸了摸鼻梁,阿龙又挤出两个字,“任务。”   打的什么哑谜?赵小研摸不着头脑,也没想再多打听,她走去花桶旁,挑了几扎剑兰、郁金香、洋桔梗和蓬莱松。   高低长短不一的花到了她手里都变的有理有序了,她拿了一卷透明胶布扯开,夹在指间,又将花枝前后错落扼成一束,用胶带绑好茎秆,扎出型后她问阿龙:“这样可以吗?”   阿龙点点头。   赵小研又低头将长杆剪齐,包上一张塑料膜保水,接着又上白色内衬纸。   见她低头不说话了,阿龙以为是自己回应太冷淡了,又冷不丁地说了句:“好看。”   “啊?”   赵小研抬头看他,对上他冷淡的褐色眼眸和抿紧的冷硬唇线,没来由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低下头,没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   一束花包好,她递给了阿龙,道:“如果需要保留更长久一点,可以用花瓶装水,斜切一下花杆,放进花瓶里。”   “谢谢,多少钱。”   “189,打八折,151.2,您给151就好,需要发票吗?”   赵小研习惯性地掏收款码,却见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钱包,单手从钱包里拿出了两张百元大钞。   “啊,啊,现金啊。”   “不收吗?”阿龙疑惑问。   “不是,不是!”   不收现金,那是违法的!   她拉开收银台看了眼,里面果不其然是空荡荡的,挠了挠后脑勺,她问:“你有微信吗?”   “没有绑网银。”   “没事,微信零钱包也能用,这样吧,店里没有现金,我加你微信,转49给你,可以吗?”   “也好。”   赵小研扫上了他微信。头像非常非常非常复古,是一个立体的“龍”字,微信名就叫“为龙”。   “那个,你名字是什么,我备注一下,开发票也要名字的。”   “陆为龙,陆地的陆。”   陆为龙?陆为龙,真霸气。   “我叫赵小研,赵钱孙李的赵,大小的小,研究生的研。”   她看着他通过好友申请,眼巴巴等着他打备注,对方却收回了手机。   “怎么?”他对上她目光。   连备注都不多打一个,不由失望,赵小研丧了气,“没,没事。”   她打开电脑,登入税务系统,申报发票,又打印出来,递给了陆为龙。   “欢迎下次光临。”她说。   对方点点头,接过发票,收回了钱包里,又道了声谢,捧着花束走出了花店。   看着店门口的车开走了,赵小研这才放下撑着柜台往外看的胳膊,关上电脑,又收拾了桌面上的垃圾,准备回家。   刚将地扫了一下,一回头看见一辆又停在门口的车,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穿着花衬衫的男人下了车,跑车的车门高高开着,他晃着车钥匙走上了花店,熟稔推开了门,“不是说今天不上班吗?骗我?”   “有客人临时要买花。”赵小研唇抿得很紧,“您有什么需要吗?”   “今天不用上班,总有时间陪我吃个饭了吧?”   “我还有事,抱歉。”她硬邦邦拒绝,拎起一袋子垃圾,擦着他手臂走了出去,肩膀抵着玻璃门,又道,“您没有什么需要的话,我要下班了,麻烦您出来吧。”   “我要一捧玫瑰。”   “今天不营业了,还是请您出来。”她依旧冷邦邦拒绝。   周晏川探下身看她眼睛,“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周先生,医院我带你去过了,从头到脚都做了检查,就算是讹人也有个上限吧!”   他一句要做检查,她请假跑前跑后钱包大出血,最后他一项都没做,留来一句“就是跟你开个玩笑,生气了?”   对这种公子哥来说,两千块钱,不过就是充个跑车油费的钱,掉在地上都懒得弯腰捡,却是她得勒紧肚皮省下来的下个月房租。   见她生气,周晏川和缓了声道:“我不是讹你,就是觉得你很有意思,想跟你交个朋友,吃个饭,不可以吗?”   看他真是闲得慌了,赵小研伸手指向门外,“您请,不送!”   将对方扫地出门,赵小研锁上门,踩着帆布鞋大步朝着地铁而去。   驱车去往黄海路职高,阿龙看了眼后视镜,从镜面中看到了摆在后座上的鲜花,想到小姑娘那句“我叫赵小研,赵钱孙李的赵,大小的小,研究生的研”,他忍不住抬了下嘴角。   研究生的研。   小姑娘多有志气。   到了黄海路的“鹿海工业职业技术学院”,阿龙先拍了张照,发了条报备消息给老板:老板,这里离十三中只有900米,原鹿海职业技术学院,改为了鹿海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他脱了冲锋衣,换了一面亮色穿上,拿过花束下了车,调出年轻人的笑容。   校门口,保安拦下了他,“哎,干嘛的,这不能随便进啊。”   阿龙露出个腼腆笑容,亮了亮花,道:“大叔,我是15级回来看老师的,韩静老师还在我们学校吗?”   “找韩静啊,等着,我先打个电话帮你通报一声。”   电话通了,门卫扭头过来问他:“哎,你叫什么?”   “我叫孙民,韩老师可能不记得我了,我跟鹏哥是一个班的。”他声音拔起,说给电话里听。   “你进去吧,韩老师办公室在逸兴楼5楼。”挂了电话,保安给他开了小门。   走进校门,路旁两侧的白杨,老旧的教学楼,图书馆,一切都那么亲切而陌生。   十年的雇佣兵生活,让他快忘了正常人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了。是老板让他从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战场退下来,有了做回普通人的机会。   他不懂老板让他去调查这个叫“鹏哥”的人是想做什么,但老板让他做的事,他只需要不打折扣地去做。   想到这,他收敛了新奇打量的好奇心,绷紧了神色润色待会套话的腹稿。   周惟深瞥了一眼跳出来的消息,盖住手机,倚靠着椅背,一只手抱着宝宝,继续远程和员工谈项目具体事宜。   好似也知道了妈妈不在家,西西这两天格外地不安,月嫂都哄不好了,奶也不怎么喝了,觉也不怎么睡了,每天从睁眼开始哭,喝两口奶就接着哭,只有爸爸抱着才稍微安宁一点儿,但凡稍有将她放回小床上的意思,还没沾到床,她眼睛一睁,“哇”一声就哭了。   周惟深成了人形“婴儿床”,哪怕办公也不敢将宝宝放下。   好不容易开完会,他播了视频电话给老婆。   镜头冲着天花板,传来温柔清冷的声音,“起来了?”   “老婆,在干吗呢?”   顾宥缦擦了下手,拿起手机照了照洗手台,“我在洗漱,准备去国博会了。”   她将手机固定在镜子前,问:“西西呢?”   周惟深照了照怀里的宝宝:“刚刚睡着,小娇气包,不能离手,得抱着睡。”   “辛苦了。”她放柔了声音。   镜头对着她,从下至上,是个死亡角度,纯素颜也照不出任何瑕疵,依旧姿容秀美。   整整四个月,每天都能看见她,抱到她,骤然独守空床,才不过一天半,周惟深就深感煎熬了,他牵挂着,说:“老婆,记得早点回来。”   顾宥缦将洗面奶打发在手心上,涂上脸颊,瞥着手机,啼笑皆非,“我这才刚出来呢,就催我回去了?”   他神色郑重,觉得有必要解释:“不是催。”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她白他一眼,“这都不是催,那是什么?”   他伸手掩住了宝宝耳朵,低声说:“是想你。”   镜头里,他衣襟已经被宝宝抓得凌乱,露出胸口大片蜜色肌肤,略显疲惫的那双灰黑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思念。   顾宥缦还想调侃打趣他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视频电话毫无预兆中断了。   周惟深正疑惑是不是网络信号不好,就收到了她发来的微信。   她说:我也想你,爱妃辛苦,等我回来狠狠宠幸你。   虎狼之词。   他笑了好一会儿,郑重其事回了她:好,臣遵旨。   从起床开始抱着宝宝,周惟深胳膊有些发麻了,他调整了下姿势,看着宝宝和妈妈像极了的眉眼,忍不住低头亲了亲。   “西西,你说妈妈是真想我们吗?”   怕自己偏心太过,他又补充了一句:“还好有你在爸爸身边。”   过了一会儿,他又叹气道:“你还是快点长大吧。” 第六十九章   “老板, 谭大鹏查到了,这个人是鹿海市职高15级的学生,毕业后去泾市上了一所大专, 现在已经结婚了, 在泾市一家汽配城工作,升任了经理, 今年还在泾市买了一套房子。”   整理了一下今天和“班主任”打听来的信息,阿龙继续道:“这个谭大鹏家境不怎么好,父母离异, 是爷爷奶奶带大的, 是班上的刺头,经常在社会上混, 学习也不怎么样,以他的高考成绩专科都上不了, 但怪在, 这个人最后被泾市最好的专科录取了。”   说完, 他补充:“这些都是谭大鹏的中职班主任亲口说的。”   阿龙只转述事实, 不做其他猜测。周惟深对国内的教育体系并不是很了解, 但也大致听明白了这个人的处境,“你查清楚录音和照片是他做的, 还是有人指使他做的。”   “好, 老板,我现在已经在去泾市的高速上了。”阿龙道。   听多了顾宥缦对他说“辛苦”, 周惟深也淡淡道了一句:“辛苦了。”   虽然是出差,但和他当年的任务比起来已经比度假还轻松了, 他不好意思道:“谢谢老板,我这不辛苦。”   首都, 国博会。   每年的国际花卉园艺博览会都在首都举行,今年已经是第二十届,也是顾宥缦参与的第三年了。   受朋友所托,顾宥缦今天除了拍摄记录,还要去做个宣讲。   宣讲的资料昨晚发给她了,主要是对外国友商科普一下国内最先进的园林科技,做做交流。   到会馆时展览已经开始了。   摩肩接踵,人还真不少,有穿衬衫打领带的外国商人,背着书包走马观花游览的学生,更多的还是闻名来中青年群体。   她背着包先按着朋友发的位置去了对方的展区。   这是家专门做林业科技的公司,没有做花卉售卖和园艺布景那样花团锦簇的布置,只有几年绿墙,挂着展示的仪器,围着宣讲人的旁观路人却还真不少。   男人用并不流利的英语和友商交流着,道:“这项节能技术是我们公司的专利,目前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只有我们一家是能做这个仪器的。”   对方提出质疑:“但是你们这种仪器我在几年前在德国就已经看到过了。”   “我知道,您说的NOBOT公司的产品和我们公司的产品其实有很大的差别,就拿这个节能效率来说,我们是对方的几倍,这得益于我们公司的专利技术......”   “我不明白,既然是一样的产品,为什么你们要宣称这是你们的专利技术?”   外国人在钻牛角尖上是很有些轴劲的,男人被问得额头上直冒热汗。侧头一瞥就看见了顾宥缦。   一年不见,他险些没有认出来,是先认行李包,后认的人。   “Yuman!”他抬起了手,急急向她招手。   顾宥缦笑着绕过人群,走过去道:“看你这么忙,我就没上来打招呼了。”   仿佛看见了救星,来不及多寒暄,华明智伸手同她握了下,让开位置赶紧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顾老师,快给我救救场,我这要怎么说才解释得通!”他又说了下矛盾。   顾宥缦刚刚在台下听了几句就明白了,华明智一直在强调节能技术的专利性,而客户一直在意的是产品的专利性,两边鸡同鸭讲。   她问华明智:“你们这电池能卸下来吗?”   “能的。”华明智拿起仪器底部,掰了两下,将电池板递给她。   顾宥缦大致看了几下,结合华明智后,发给她的那些技术资料大概明白了逻辑,她没详细讲技术原理,拿过电池板倾身同那几个外国人道:“先生,产品外形专利是公开的,每个人都可以做,但是差别就在二者的适用性和效率。”   她略略讲了一下国内技术和德国产品技术上的差异,又说:“看似只是百分之五十八的效率提升,但是实际运用上的差别是天差地别的,这种技术,就是我们的专利研究成果,我保证,你去市面上找其他的产品,绝不能做到这样的水平。”   对方好像这才恍然大悟,和同伴交头接耳地商量着要不要试试。   见他们终于不追着问为什么了,华明智苦笑道:“明明是一样的意思,为什么我说的他们就听不明白呢?是我口语表达不好吗?”   “外国人的思维逻辑和我们不太一样,我们习惯于先说结果,他们在意的是具体表现,就像你说你用的是专利技术,他们在意的是这个专利到底专利在哪里。”   她侧头,低声笑着说:“而且他们有点‘轴’,你不说清楚,他们是想不明白的。”   她三言两语解决了他的语言窘境,对方和他先签下了两千件产品。   笑着把财神爷送走,华明智终于得了空来找顾宥缦寒暄了,他伸手拍了拍顾宥缦肩膀道:“顾老师,你这太够朋友了,今天这大单有你一份,回头我得给你包个大红包!”   “我就是过来凑热闹的,大红包就不用了。”   “哎,一年没见了,一见面就帮我这么大个忙,怎么也应该请你吃个饭。”   倒也行。   顾宥缦笑着道:“那多叫几个朋友吧,大家也就一年一聚了。”   华明智唏嘘,“今年的老面孔又少了,干花卉园林这行的,活下去太难了。”   兔死狐悲,这话题太伤感,揭过不提也罢,他看向顾宥缦,“顾老师名气越来越旺了,你们去年拍的广疆纪录片,我都看了,在抖因上一百多万点赞,我可逢人就说,片尾那位女摄影是我朋友。”   去年跟着央视团队拍的纪录片在网络上走红了一回,算是意外之喜,但今年她实在还没做出什么成绩。   顾宥缦失笑,“我这都快小半年没出门了,哪还有什么成绩?”   “太自谦了,我可是关注了你这个大摄影博主的,你发的那个年度摄影总结,美轮美奂,连外行人都喊着想拜师,就是见你有段时间没更新了,不知道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我?”顾宥缦拍了下肚子,“忙着生娃呢。”   华明智险些喷出一口口水,“你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坦然回答:“差不多就去年这个时候。”   “孩子呢?”   “在家,爸爸带着呢。”   华明智瞠目结舌地高竖起了大拇指,“三年前我就说你这姑娘不是一般人,你这事业搞得如火如荼,连结婚生孩子都和开挂了一样顺,真是了不得。”   顺吗?   顾宥缦笑笑,调侃道:“你这也不差啊,三年时间,多少园林界的老将都被熬死了,而你们从场馆角落坐冷板凳到如今能占C位了,所有人都该刮目相看了。”   三年前,顾宥缦是个刚回国的愣头青,华明智是个刚创业的愣头青,她背着摄影包在场馆里无所事事地闲转,华明智非要拉着她跟她讲他们公司的产品。   顾宥缦听了半个钟头,就问了一句话,让华明智破了大防。   她翻着那一沓产品介绍,问:“你们是哪家产品的经销商?”   国内企业高呼要做国产园林科技,但是一直照着外国的步调亦步亦趋走,根本没有自己的产品技术特色,还是“制造”而不是“智造”,自然也只能拾人牙慧。   华明智下定了决心要做出国产的专利产品,潜心蛰伏,终于突破重围,杀出了一条“技术升级,效率取胜”的国产园林科技之路。   和老朋友聊了一会儿,定下了晚上一块吃晚饭,见又有顾客来了,顾宥缦便去场馆其他地方转了。   下午,展览结束,华明智组了个局,叫上了以前打过照面的几家公司展面负责人一块吃饭。   华明智定的不是商务局,是自助餐,主打一个大伙敞开了肚子吃饱吃足。   顾宥缦好久没吃过外面的垃圾食品了,馋虫大动,意思意思拿了一点蔬菜,接着直奔着炸鸡和可乐而去。   大家都冲着昂贵的澳龙和帝王蟹而去,唯独她拿的全是鸡肉。   看着顾宥缦端来的那一座炸鸡山和两杯可乐,华明智目瞪口呆道:“你吃得下那么多?”   “这算什么,我结婚前吃得比这还多。”   都是熟人,也就甭装斯文客气了,顾宥缦将头发一扎,戴上手套就开动了。   正吃着,手机响了。   她看了眼,发现是周惟深,咳了两声,和众人道:“我接个视频,我老公。”   她抽了张纸擦了擦嘴,摘下手套接通了视频通话。   视频那边,家里的灯已经开了,周惟深正在书房,手上端着一只水杯,问她道:“老婆,吃晚饭了吗?”   怕被唠叨,她含糊说:“正在吃。”   “吃什么呢?”   顾宥缦照了照旁边的海鲜,“和朋友在吃自助。”   “朋友?哪个朋友?”咖啡杯才碰到唇,他又放了下来。   顾宥缦转了下镜头,一圈人一扫而过,“很多,都是做花卉园林的。”   只扫一眼,周惟深便看到了很多男人面孔,他喉结微动,却又什么都没说,只道:“你是不是又吃炸鸡了?”   “你什么眼力,就这么一晃你也看见了?”   顾宥缦拿起一块炸鸡沾了沾番茄酱,索性光明正大道:“我就吃几块。”   他叹气,“这种快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的。”   “就吃一点,没关系的。”她笑笑。   华明智端起了顾宥缦那座“炸鸡山”,告状道:“哥们,你老婆这吃的可不止一点啊,你得管管她,这吃多了不得上火?”   顾宥缦踢了他凳子一下,“你哪边的?”   朋友们“哈哈”大笑了起来。   听着视频那头的笑骂声,一群人的闹声,周惟深抿紧了唇。   出去工作后,她明显开心了很多,不是憋在家里那总闷闷不乐的模样了。   他该为她开心,而不是扫她的兴的。   他轻声说:“那我不打扰你,你吃饭吧。”   知道她刚生完宝宝,华明智出于好意,又把她炸鸡挨个分了一圈,让她少吃点“垃圾食品”,顾宥缦手机撂在桌上,正和大家说笑着佯作护食,再低头看,视频通话已经挂断了。   想着在外面不方便,回去再打给他也好,她收起手机,也没再当即回复。   “先生,吃饭吗?”   阿姨来敲了书房门问。   周惟深放下了手机,道:“你们吃吧,我不饿。”   “噢,好的,那您先忙。”   门合上了。   周惟深打开了工作邮件,冷着脸看了许久,却也没有看进去一行字。   他低头,摁了摁额角。   春寒料峭,他嗓子干哑,重重咳了几声,头疼得很,他又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望向窗外。   今天风很大,不知道她那边天气怎么样。   知不知道他很想她。 第七十章   长夜漫漫, 吃过晚饭,有人提议去附近一家清吧坐会儿。   顾宥缦带着摄影包,东西贵重, 想着回去还要和周惟深打个电话, 便开口要推辞。   她道:“我这东西太多,不方便,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随缘相聚才更难得。华明智和她因为国博会结识, 一年到头各忙各的, 不虚以客套,年节也不见得留句问候, 虽然惺惺相惜,每年也不过国博会这几天打个照面。   他问:“你回去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有。”   他挽留说:“那就一块来吧, 这么早回酒店也只能回去玩手机, 不如一起去坐坐, 聊聊天也好。”   他起身要给顾宥缦拎包, 顾宥缦拦下了他, “我自己来吧。”   “你别跟我客气。”   “真不是客气,相机也就算了, 里面的卡很重要, 我自己背着放心。”   见她坚持,华明智也只好作罢。   在朋友再三邀请下, 顾宥缦推脱不过,还是跟着去了清吧坐坐。   忙于生计奔波后, 她很久没有来这种消遣打发时间的地方了,不同于酒吧的嘈杂释放, 清吧只有驻场歌手唱着慢歌,露天卡座舒爽清凉,特制鸡尾酒小酌怡情。   氛围到了,和一群人聊了会天,从工作到家庭,讲讲过去一年的经历,打开了话匣子,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回酒店时顾宥缦才感觉头稍稍有点晕。   她将摄影包扔在沙发上,躺倒在了床上。   想起还没回周惟深视频,便又拿起手机打了个视频回去。   她有点困了,通话铃声响了十几秒还没有接通,她便闭上了眼睛,想着眯一下。   这一眯,意识就涣散了,直到听到有人叫了几声:“老婆,老婆?”   意识被从睡意中拎了出来,她用力睁开黏连的眼皮,侧过身,看向手机里的周惟深。   她脸颊发红,眼神涣散游离,美而慵懒,状态不同往常。   周惟深正抱着宝宝接通了电话,在沉默片刻后,他说:“喝酒了?”   “嗯?”顾宥缦努力睁开眼睛,反应了一下他说的话,“对,和朋友喝了一点,没醉,就是走了一天有点累了。”   红晕都染上了她的眼皮,说没醉恐怕也只有她自己信了。   周惟深眉眼微垂,静静地凝视着镜头这边的她,良久未动,直到宝宝哭了一声,他哄了哄宝宝,又调整了一下抱姿,换了个手拿手机。   听到宝宝的不爽利的哭声,比洗冷水澡还有用,顾宥缦瞌睡霎时就醒了,她睁开了怎么都睁不开的眼睛,敏感问:“西西怎么了?”   “没事,就是闹觉。”   顾宥缦拿了两个枕头垫在身后,坐起身道:“老公,你转一下镜头,我看看西西。”   周惟深将手机摄影头又对向了宝宝。   宝宝醒了,正睁着一只眼睛滴溜溜地四处看着,看见了手机里的妈妈,她充满了疑惑,小手一张一张想要抱抱。   对上宝宝的目光,顾宥缦心都要化了,柔声道:“西西,今天在家里乖不乖呀?”   月嫂在一旁回答:“太太,西西这两天活泼得很,想妈妈了,晚上都要先生抱到你睡觉的位置躺着才睡得着。先生这两天也可辛苦,胳膊都没怎么放下来过。”   “啊?”   周惟深淡淡道:“没有她说的那么严重,宝宝挺乖的,你在外面好好工作,不用挂念家里的事。”   见他一脸疲色,顾宥缦心软起来,原本是定了后天上午的飞机回鹿海的,想了想,顾宥缦改了主意,“老公,我还是明天下午回来吧。”   “你那边忙完了?”   “明天半天差不多了。”   “好,几点的飞机,我去接你。”   “等等,我看看啊。”   顾宥缦打开了买票软件,看了下明天的机票。   机票比提前买贵了近一倍,加上改签费够一个往返了,但想到他一个人在家里带着宝宝,她也想宝宝了,还是咬咬牙退票改签。   第二天下午五点十五,飞机降落在鹿海市蒲鸫机场。   顾宥缦推着行李走出接机大厅,从人群中一眼看见了周惟深。   她抬起手挥了挥,正想喊他,周惟深先走了过来。   她笑道:“怎么就你一个人,阿龙呢?”   “他有事,出去了。”   “那今天周总得给我当司机了?”   “嗯。”周惟深说,“我订了餐厅,晚上我们在外面吃吧。”   “在外面吃啊……”顾宥缦有些犹豫。   看出了她的迟疑,周惟深问:“怎么了?”   “我想西西了,想回家先看看她。”她说。   只是略微停顿了一秒,周惟深无有不可地点头,“好,那回家吃。”   他一只手拎着她的摄影包,另一只手接过她的行李箱。   顾宥缦抱着他递来的鲜花,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挽上了他的胳膊,高高兴兴分享道:“这次去国博会,见了很多朋友,小聚了一下,我一直觉得我一个人挺独的,这么一聚才发现原来我不知不觉竟然认识这么多业内朋友了。”   “那玩得还开心吗?”   “当然开心。”她感慨,“就是很想宝宝,以前晚上一听到她哭了,就觉得头都要炸了,突然晚上能安安静静的睡一觉了,半夜用不着喂奶了,好不习惯。”   “宝宝也很想你。”   “我知道,我一直觉得我们家西西太能闹了,昨天晚上和几个有孩子的朋友聊了一下,发现大家都一样的,刚生下那几个月,晚上都睡不了觉,还有的宝宝从生下开始一直生病,这样一比,我们西西能健健康康的,已经很省心了。”   上了车,系了安全带,顾宥缦依然三句话不离宝宝。   周惟深今天却异常的沉默,只不时点点头,“嗯”一声,附和她说的话。   后知后觉出些异常,她话音渐落,看向了他。   他目光直视前方,薄唇紧抿,把在方向盘上的手露出一截光洁手腕。顾宥缦蓦然发觉他今天出门竟然没有戴手表。   “惟深,你怎么了?”她疑惑问。   周惟深回过神看她,“没事。”   刚刚光顾着说宝宝,此刻更觉出些不对劲来。往常若是来机场接她,他该要笑着抱着她好好亲一亲的,可今天他似有些情绪不高,心不在焉的。   想起他说订了餐厅晚上出去吃饭,想他可能是因为计划被打破了不高兴,顾宥缦倾身道:“惟深,我们还是出去吃吧,宝宝回去也能看着,我们俩好久没有在外面吃过饭了。”   听了她这话,他那出走的情绪这才好似回温起来,嘴角露出了些浅淡笑意,“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订了市中心的一家中餐厅,早早预约了包间。   顾宥缦将行李就放在车里,挽着周惟深的手朝餐厅里走去。   之前在飞机上看手机上下载的电视剧打发时间,她戴了一副防蓝光的平光眼镜,这会儿还没摘,长发垂散着,风一吹变得慵懒散乱,高腰牛仔裤搭高领春季白色毛衣,看着像大学生似的。   周惟深穿着也简单,POLO衫和西裤,但气质不凡,一眼便叫人看得出非富即贵。   进餐厅时,顾宥缦松开了挽着周惟深的手,低头去看震动了一声的手机消息。   他眉头微皱,又转身来拉她手腕。   服务生在前方引路,顾宥缦侧身躲了下他的手,戏谑道:“周总,你都有孩子了,还在外面和我这么拉拉扯扯,不好吧?”   忽然吃到了瓜,服务生难掩震惊地回头看了一眼。   周惟深不发一言,强硬握上了她的手指,十指扣紧。   “周总,我是正经人,你不要这样子。”   她作戏上瘾,甩了甩他的手。   周惟深拉着她手将她拽到了身前,推着她肩膀推进了包厢。   服务生看不下去了,打抱不平道:“先生,这位女士不愿意你碰她,您不能这样子。”   周惟深斜睨一眼,开了口,语气很淡,“她就是我老婆。”   “谁是你老婆,你不要乱讲,周先生,你自重!”   顾宥缦还演上瘾了,回身推着周惟深,直到被他搂着腰按进了怀里。   他语气很沉,“缦缦,别闹。”   听出他真有些较真了,顾宥缦朝不知如何是好的服务生笑了一下,轻轻摆了摆手。   看明白了,原来是小情侣闹脾气呢。   服务生失笑退了出去。   包厢门合上了,他环着她的手却依然没有松开。顾宥缦侧头去看他表情,好奇道:“生气了?”   在一起快一年了,她还没见过他生气是什么样子,哪能不好奇。   心口压着一座活火山,硝烟弥漫,蓄势待发,他又硬生生将这座火山按下,松开了紧环着她的手,平静道:“没有。”   顾宥缦若有所思,比起他是真没有生气,倒更信他生气就是这幅硬邦邦的样子。   她坐去了餐桌旁,没一会儿,菜上桌了。   中午只随便在机场吃了点快餐,这会儿正好饿了,她一边回着工作上的信息,一边举着筷子吃着菜。   周惟深递来一碗汤给她,“吃完了饭,回去再忙吧。”   边吃饭边工作确实不像样子,顾宥缦索性放下了筷子,“有家杂志编辑找我,我和人家先聊一下,你先吃。”   回了几句消息,那边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顾宥缦起身走去了另一侧窗边接电话。   约莫是同她贺喜,顾宥缦笑着回答着:“没有没有,是我不喜欢办酒,所以也没有摆宴席,真不是不邀请大家。”   “嗯,我已经出月子了,正常工作。好,这好说,别说下半年,我上半年工作也还没开始安排。嗯,肯定先考虑和你们合作。”   周惟深手机也响了,他看了眼来电人,是周晏川,指尖一滑,挂了电话,长按电源,连手机一并关机了。   接完电话走回来,她看见周惟深正一个人缄默地面对一桌菜。   她放下手机,稀奇问:“你怎么了,怎么总感觉你今天不太开心的样子?”   “没,吃饭吧。”   见他面沉如水,食欲不高,她侧了侧头,认真道:“你要是说‘没什么’,那我就真当没什么了,但你要是有话想说,我们之间还是直说,好吗?”   他看着她,字句说得很慢,“我只是,感觉我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变了。”   顾宥缦仔细回忆了一下,刚认识的时候他们相敬如宾,热恋期黏黏腻腻,现在宝宝都有两个月了,自然而然也就从热恋期过渡到平淡期了。   她不太明白他想表达的点,直率道:“这很正常,以前我们是恋人,现在是家人,相处方式当然会不一样。”   “我是家人,宝宝也是家人,我和宝宝在你心里是一样的吗?”   她好笑,“你还和宝宝争宠啊?你和宝宝当然在我心里是一样的。”   周惟深摇头,“可在我这里不一样。缦缦,家人就是家人,爱人就是爱人,爱情和亲情是不一样的,这就是两种感情,它不会交替,也不能交替。”   顾宥缦意见不同,“可爱情和亲情是可以并存的啊,你是丈夫也是家人,我我和你之间已经就像左手和右手,难道还要客客气气的相处吗?”   这不是争执,只是讨论。   至少顾宥缦是这么觉得的。   见她坚持,他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哀哀伤,“缦缦,爱情就是爱情,亲情就是亲情,如果爱情变成亲情了,那只能说明坐在爱情这个位置上的人变了。”   还是头一次听这种要将所有感情界限分得清清楚楚的理论,人又不是机器,父母子女尚且会吵架割席,哪会有一成不变的感情。她没办法说服他,他的那一套西方主义理论也没办法让她理解。   从小到大,她所看到的夫妻最后都是依照家人的模式相处。   父亲和继母,大姐和大姐夫,亲生母亲和操持打理的再婚家庭,不都是按照家人的分工相处。   夫妻俩个十年如一日黏在一块,那才是稀罕事吧?   冷静下来想想,她发觉了他的潜台词,她不确定他真是那个意思,还是她多想了,因而语气微妙,“惟深,难道你觉得我对你不是爱情了,我心里爱情的位置上装了别人了吗?”   他同她对视着,眼里神色不明,他说:“我不知道。”   顾宥缦自认为不是容易感情外露的人,在他面前她已经拿出了她近百分百的爱意了,可他饶不知足,简直比孩子还难哄,绞尽脑汁,最后挤出四个字,“你简直,无理取闹!”   她语气生硬,拿起筷子道:“吃饭!”   都说小别胜新婚,他们这一顿饭却吃得太过沉默。   越吃越委屈,越吃越来气。   饭也吃不下去了,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按,道:“周惟深,我们还是说清楚,你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心里有人了是吗?”   他推开了椅子,走到了她身边,顾宥缦瞪着湿润的眼睛看着他,做好了和他掰扯一二的打算。   他却俯下身,将她搂紧了怀里。   “干什么?”她推了推他,咬牙切齿道,“你不是觉得我心里有别人了吗?你还抱我干什么?”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他哑声低低说着,“是我胡思乱想。”   懒得再同他费口舌掰扯是非,顾宥缦伸手环下了他的脖颈,附唇堵上了他那张冷冰冰的嘴。   他薄唇抿着,牙关不开,顾宥缦气急咬了他一口,这才获得了“通关文牒”。   唇舌的勾缠像一场战役,她气势汹汹领兵上阵,敌方将领却兵困马乏,全然没有应战的意思,直到她“上下其手”,拽开了他的裤带,伸手向下。   他一把摁住了她的手,哑声道:“这是饭店。”   箭在弦上,攻城在即,她说:“去酒店。”   结了账,开车直奔最近酒店。   房门一合,还不待她做做思想准备,他弯下腰,握着她脖颈便吻了下来,哪还有适才的懒怠疲乏,将她吻得神魂颠倒,连连倒退,最后撞上了床。   灯没有开,室内一片漆黑。   他的吻像烈火卷袭的火舌,燎上她的身躯,燎起无边的情.欲与爱意。   标记似的吻落在她脖颈上,锁骨上,吮得她发疼。   平静似冰的眼眸已经翻涌成极沸的水,简直要将她煮熟了拆吃入腹。   “周惟深......停一下……”   “你叫我什么?”   “......惟深。”   “不对。”   “......嘶,疼啊!”她意识溃不成军。   “叫错了,要挨罚。”   “老公?”   “再想。”   这也不对?!   顾宥缦要疯了,胡乱一气喊了起来,“甜心,宝贝,亲爱的……疼疼疼!”   她掩着发疼的胸口,绞尽脑汁回忆他们以前还有什么称呼,过往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重播放映。   她后知后觉,他想要的或许根本不是一个亲昵称呼,而是态度。   她是一个,很不注重仪式,很能凑合的人,他却是一个仪式感满满,日子过得细致入微的人。   他这样龟毛的少爷,偏偏娶了她这榆木疙瘩。   顿时没脾气了。   “少爷,”她松了手,弯腰屈膝,轻捋着他发根,斜坐上了他大腿,搂着他脖颈道,“别生气了,你生气我心疼。”   “骗子。”   “真的。”她抓着他手放在了心口,道,“你摸摸,我心都碎八瓣了。”   “……”   楔得太紧,她小腹发涨,略微动了动,眉眼弯弯笑道:“我都让了你这么多寸了,你也让让我,好不好?”   他一言不发,只是用行动证实着占有欲和小肚鸡肠。   深明大义都是假的,想到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和别的男人吃饭喝酒,谈笑风生,他气得睡不着吃不下,都要疯了。 第七十一章   清晨七点, 晨曦照破窗纱,透进屋内,一室静谧。   阿龙将谭大鹏手上的证据和证词都带到周惟深面前时, 其他人都还没有起, 屋内静悄悄的,只听新风系统嗡鸣。   他的动作很慢, 反手关门时刻意放轻了响动,生怕惊醒隔壁的太太。   周惟深打开录音笔,微微合眼听着录音内容。   阿龙眼观鼻鼻观心, 沉默站在一侧。   不到二十分钟的录音, 不过听了六七分钟,他关了录音笔, 声线不冷不淡道:“这个人现在在哪?”   “还在泾市,已经安排好了。”   周惟深放下录音笔, 不辨喜怒道:“这两天辛苦你, 你回去休息吧。”   顾宥缦醒来时看到周惟深正在换衣服, 肩宽腰窄, 一截劲瘦有力的后腰露在她面前, 美色当前,很有唤醒力。   她坐起身, 从后揽住了他的腰。   他微顿, 回头看她:“这么早就醒了?”   她额头抵着他后腰,睡意惺忪问:“几点了?”   “还不到九点, 再睡会儿还是起床?”   他坐回床上,又将另一侧的被角拽过来, 包在她后背上。   她团坐在被窝中,醒了, 还是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   昨晚凌晨近一点才回家,又洗漱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两点钟才睡,今天莫名其妙一大早就醒了。   想着要去看宝宝,她耷拉着眼皮子懒懒说:“起床了。”   这样说着,手一松,又躺回了被子下,将自己裹得像个大饭团似的,哼哼唧唧赖床,一点不想起身。   见她懒虫般在被子下蠕动着,周惟深系上了衬衫纽扣,又笑着回身揽着她后脖颈将她扶了起来,“既然要起来,那也等吃个早餐再睡回笼觉。”   顾宥缦将责任都推卸给他,“都怪你,害我起不来!”   昨晚腿弯勾在他腰上,问他是不是没吃饭的人好像不是她似的。   他无奈地笑,隔着薄被,捏了捏她后腰,问:“疼吗?”   揉了好一会儿,酸软好些了。她将被子往头上一盖,闷闷道:“你起吧,我再躺十分钟。”   周惟深拿起床头手表看了一眼时间,“好,现在是八点四十五,九点五十五我叫你。”   哪有这么算的,十分钟当然是个概数而不是准数。顾宥缦闭着眼睛,转身往旁一侧,充耳不闻。   他去了一趟洗漱间修理短短胡须,走出来时,只见被子下还是隆起的,某人丝毫没有要起的意思。   “十点了,缦缦。”   他掀开了一点被子,让她露出头来,只见她睫羽垂着,睡颜静谧,似又睡着了。   他捏了捏她鼻子。   较劲了一会儿,实在憋不过气,她张开了一点唇,低低地呼吸空气。   她那点小心眼都在他眼里,周惟深弯唇笑着,低头在她唇上盖了一下,将她偷来的那点氧气也夺了去。   “唔......”   喘不过气了,她睁开了眼,伸手推了推他。   好不容易将他推开了,顾宥缦恼怒地瞪着他质问:“你是要谋杀亲妻吗?”   “天底下还没有一个人是亲死的。”他倒还很大言不惭。   仅剩的一点瞌睡也折腾没了,想到今天还要工作,顾宥缦坐起了身,郁闷道:“我起来了。”   她穿着睡裙下了床,打着哈欠进了洗漱间洗漱。   周惟深给她拿了一套家居服放床上,接着走出了卧室。   昨天周晏川打了个电话给他,他这时才回过去,开门见山问:“什么事?”   听到电话那边他哥一贯冷淡不近人情的声音,周晏川好一会儿,犹犹豫豫道:“哥,嫂子在家吗?”   没兴趣和他兜圈子,周惟深直接讲:“有话直说。”   “我有事找嫂子说,你把嫂子电话给我,我跟她聊。”   周惟深声音微沉:“有什么事我不能知道?”   “当然是私事,个人隐私……”只听见电话那边严肃的沉默,周晏川声音也越来越低,他窝囊道,“我就是想约个人,是嫂子的朋友。”   “你嫂子的朋友,姓杜?”   “不是,哎!你别盘问了,给不给,不给我去找妈要电话了!”他狐假虎威,又粗着嗓子装起了大尾巴狼。   周惟深报了一串数字,警告道:“没什么正经事,少给你嫂子添麻烦。”   “知道了知道了,大哥,你心都偏到天边去了。”   他抱怨一声,又谄媚说:“挂了,谢了哥。”   这边挂了没多久,顾宥缦那边手机就响了,她擦了擦手,走出卫生间接通了电话。   见是个陌生号码,打的还是她私人电话,她有些疑惑,问:“你好,哪位?”   “嫂子,我周晏川。”他先自报家门。   顾宥缦和这个小叔子没怎么打过交道,意外他怎么突然会打到她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清朗的声音一本正经道,“是这样的嫂子,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小姑娘,你也认识,姓赵,叫赵小研,我想你哪天有时间,我请你还有她一块吃个饭。”   赵小研和周晏川?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顾宥缦眉头疑惑发皱,她无心多八卦,也没有给人拉媒保纤的爱好,听出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说:“你直接约她呀。”   “她对我有点误会,我想当面跟她说清楚,嫂子,行不,帮帮忙。”   他闲散惯了,语气一听就是少爷一时兴起找了消遣的兴致勃勃。   顾宥缦不参与这种和稀泥的事情,“小研平时就在店里,你有什么想解释的,直接去当面解释清楚就好,何必还要这么拐弯抹角地绕这么大一圈子呢?”   “她那不是不爱搭理我吗,你帮我周旋周旋,真的,求求你,亲嫂子,帮帮忙,求你了。”   都说男人膝下有黄金,周晏川膝下这黄金还真不明显,做小伏低央求的话信口拈来,可见平时在家里无论什么事,只要他开口求了,家里人必然是予求予取,所以他还挺理直气壮,就等着顾宥缦松口。   可惜他遇着一硬柿子了。   她声音温柔,却半点话口都不留,“这样子啊,那我明白了,改天我要去花店,我找小研问问,她愿意和你吃饭的话,我再告诉你吧。”   一听她这话,周晏川就知道没戏了,丧气道:“嫂子,你怎么也这样啊,跟我哥一样古板,不变通……”   “你尊重别人,别人才会尊重你。你都不考虑小研的意愿,就要我帮你把小研约出来,那不是骗吗?”   她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周晏川却听的后脊背汗毛都竖起来了,仿佛听到了一个性转版的他哥在训斥他。   “好了好了,嫂子我知道错了。”他垂头丧气道,“那就这样吧。”   挂了电话,顾宥缦拧眉走出卧室。   周惟深正在和下属打电话,她看了他几眼,先去了婴儿房看宝宝。   再出来,他电话也打完了,顾宥缦走过去,正色道:“我刚刚接到你弟电话了。”   “他说什么了?”   “要我帮他约个小姑娘吃饭,我没答应。”   “不用搭理他,他是个混账惯了的,想一出是一出。”周惟深说。   想起周晏川那吊儿郎当的态度,顾宥缦纳罕,“你弟弟怎么和你性格相差这么大,是亲生的吗?”   “怀疑得有理,改天我问问母亲。”   见他当真,顾宥缦捂他唇,“小心你爸妈收拾你!”   他摇头,“他们不会。”   他是高高悬挂在周家孙辈之上的一张明镜,是做榜样用的,所有人都将他捧至高位,连父母都要敬他三分,树立起他身为长孙的威信,维持着这份周家最可能的继位人的尊贵和体面。   在所有人面前,他都要拿定主意,铿锵有力,唯有在她面前,他能脱下那层套子和躯壳,做回一个有喜有怒的正常人。   阿姨喊着“太太,先生,吃早餐了”,周惟深起身道:“先去吃早餐吧,缦缦,吃完我有些事想同你说。”   他的胳膊揽着她单薄的后背,将她推向餐厅。   吃过早餐,她和他进了书房。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她笑着问。   “前不久,你和我提起过‘鹏哥’这个人,我去查了查。”   “鹏哥”?   顾宥缦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旧事重提,顾宥缦脸色不太好,有些僵硬,她道:“你查他做什么?”   “当年的事疑点重重,我知道你不想再提,可这根刺不拔出来,你心里始终有块伤愈合不了,这不好。”他眼眸低垂,深褐色的瞳孔温浅如明潭。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可说不出一个“谢”字,只觉荒诞无力。   人活一世,怎么会没有那么一两件不想回头看的往事呢?不想看,那就不看,何必还要反反复复在结节上按来按去。如果桩桩件件难堪事都要弄个通彻明白,那这辈子都陷在脚下那一方泥潭里,别想往前寸进半步了。   她不想再同他闹得不愉快,别开头,生硬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想听关于他的事,你也当从来没有听过吧。”   他拉住了她的手腕,加重了语气,像执拗要掰开龟壳的人,“我可以当没有听过,可以息事宁人,但是缦缦,我们至少要明白真相。”   “真相?”顾宥缦抓到了这个词,转头直视他,“什么真相?”   “谭大鹏和你无冤无仇,不过见过几面,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费尽心思针对你?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地痞流氓,哪里来的能力炮制出那些东西,又能一夜之间将那些东西传得沸沸扬扬?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让他有恃无恐,不怕遭到反噬?”   他说的这些,顾宥缦不是没有想过,可她当时年纪太小,网络传播速度太快,她已经是百口莫辩,没有任何人信她,除了接受家里和学校的安排,退学出国,远离是非,别无办法。   她的手指在发抖,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只是语气依然平静地问他:“所以你查出了什么?”   “我这里有一段……”   他应该从容地将那个名字说给她的。   可是对上她那双强作镇定的眼眸,发颤的唇,他语速渐慢,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残忍又自大的事。   他不仅撕开她的伤口,还要血淋淋地,用置身事外的上帝视角告诉她,你过去信任过的那个人,你以为在绝境中攥住的那根草茎,其实才是“毁了你”的元凶。   这真相太残酷,太残忍,比撕开伤疤更为惨酷。   他的手指按在录音笔上,却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她心里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一叶障目,自欺欺人,仍对人性保留有最后一丝丝期冀。   她弯了弯唇,笑着,眼泪却夺眶而出,她说:“你说啊,什么真相?”   他终于明白了,她所说的不要回头看是什么意思。   不要回头看,不要审度人性。   她的眼泪烫在了他的身上,他无措地伸手抹去她的泪,将她按进自己怀里,一遍遍弥补道:“不重要了,是不重要了。”   他吻她眼睑,吻她滚烫的泪,像打翻了一地的弹珠,麻乱四散,“我们再也不提了。”   “惟深,我还可以信任你的,是吗?”她抬手揩去眼泪,平和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没有说的,一并告诉吧。”   “我,”他声音苦涩,“几天前,我约了那人见一面。”   “他没有来,只送了一份文件。东西太拙劣,我查了查,知道了你和他之间的一些关系,不是我曾经想的那样。”   “我对自己太自信,现在才知道我错的太多,走进了他的圈套。”   “我以为他是想用那些荒诞不经的东西离间你我,没有想到,他会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方式向我证明……”   嘴唇发颤的人变成了他,他喃喃说:“他在你心里,是有份量的。” 第七十二章   ——他在你心里, 是有份量的。   猜疑的话说出口,覆水难收。   像摆在门框上的一勺沸水倾倒下来,浇了满头, 浇盖在了心上, 烫得他们都发皱发疼。   明明是个大晴天,一大早阳光便透过玻璃, 照在了屋内,照得一切都明澈清晰。   可她却觉得双手双脚在刺痛后泛起了冷意,仿佛又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只透过一线的玻璃窗看得到磨砂玻璃后一线的天光。   她直觉事情在无可遏制地滑向一处深渊, 她自以为拽住的一根草茎也摇摇欲坠。   他们的沉默是死寂的海,吞噬着一望无际的绝望。   她以为, 她和他能长长久久,原来也不过一年。   她是悲观主义者, 她不相信有毫无罅隙度过的危机。人和人之间一旦有了失望, 有了不信任, 那走向分崩离析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周惟深, 和人相处的学问实在太难, 太累,我一向弄得一团糟, 也不想和你再猜来猜去。”   她挣开了他的怀抱, 轻轻哂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 语调平而直地道:“十六岁,我父亲让我去找我母亲, 我一个人从鹿海市飞到英国,语言不通, 什么都不懂,是魏禹成带我一点一点熟悉了英国,凭着一个语焉不详的地址,他带我从伦敦找到贝尔法斯特,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是他拉了我一把。”   “我信任过他,心里感激过他,但信任感激和喜欢是两码事,他在我心里的分量再重,重不过你我,也重不过西西,后来也发生了很多事,即便你不查出这些,我和他也只剩下了一地鸡毛,老死不相往来。”   真奇怪,震惊过后,她也并没有多难过,因为过去的记忆都那么模糊,那么不清晰了,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下落。   既生气,又失望。   不是对魏禹成,是对他周惟深。   “你曾经说,即便那些照片和录音是真的你也不在乎,如今不过一些挑拨离间的手段,你全然信了,连你都这样自相矛盾,这世界上的人的话,还有一句是能信的吗?”   她驳得他哑口无言。   “你不经我的同意,去查我的事,这让我很难堪,哪怕是打着为我好的名号,我也不能接受。”   “周惟深,我现在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和你说话,我们都互相冷静一下,等想好了,再来沟通吧。”   她转身,把手一拧,走出了书房。   回卧室坐了一会儿,她的手指还在发颤,她攥了攥,发觉连攥拳的力气都没有。   进了衣帽间换了一身衣服,她拿了手机,背上摄影包往外走。   周惟深正走出书房,震惊地看着她背着摄影包往外去。   他嘴唇抖了抖,“......你要去哪?”   “工作室,我还有工作要处理。”   “我送你去。”   “不用了。”   她已经尽可能控制语气的平静,落在他耳朵里,只剩下厌倦和冷淡。   她走去门口,换上了一双短靴。   收腰的小腿浅色牛仔裤收束在短靴中,将摄影包往肩膀一背,她一如从前,干脆利落,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门“砰”一声合上,他心口疼得要裂开了。   今天是花店的会员日,二楼的插花厅里正坐着七八位女士正在研究着插花。   杜成霜自然也在,指点着插花,听见楼梯处的声音,她抬头看来,便看见了顾宥缦,惊讶道:“你不是在外地的吗,怎么回来了?”   她低“嗯”一声,掩饰着情绪,不咸不淡打了个招呼,“忙完了,昨天就回来了。”   其他人也扭头向她看,有人认识她,朝她点头笑笑,她便也礼貌点了点头。   刷指纹,进工作室。   有段时间没来了,工作室里都有了淡淡的潮味。   她放下摄影包,推开窗透了透气,车流声哗然大了起来。她蓦然想起,一年前的这个时节,她也是站在这里看见了周惟深。   这一年,过得太快,太“充实”。   充实到一年后的今天,她站在这儿,只觉时过境迁,荒诞至极。   一个多小时后,贵妇们的“茶话会”结束,杜成霜来了顾宥缦的门前。   她敲了敲她的门,道:“顾大摄影师,在忙吗?”   顾宥缦拿过房间遥控,按了下开锁。   推开门,杜成霜单手插兜,斜倚着门框,稀罕道:“顾大摄影师今天不用看孩子,有时间来工作室办公了?”   没搭理她毒舌的风凉话,顾宥缦神情淡漠,手上处理着工作,随口一问:“你有熟悉的律师事务所吗?”   “要什么方面的?”   顾宥缦停下工作,想了想,“民事方面?”   杜成霜眨巴眨巴眼睛,“不会是俩口子吵架了,闹离婚吧?”   “暂时还没打算多领个证。”顾宥缦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道,“有些事我想咨询一下。”   “我认识几个商事诉讼和证券方面的律师,你要是找民事诉讼方面的,那我就得帮你问问了,哎,你不会是要找知识产权方面的吧?我听说现在搞短视频的,很多胡乱转载侵权......”   “都不是,我找处理民事纠纷的,特别是打过名誉侵权案件的律师。”   听到是正事,杜成霜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正色起来,“名誉侵权?怎么了?”   “高中造谣的人我知道是谁了,我想问问律师,需要哪些证据,隔了那么多年,还能不能起诉报警。”   “我草?!”杜成霜震惊得骂出了声,大步走进了工作室里,按着她书桌道,“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说?顾宥缦,你心事藏得挺深啊,咱们还是朋友吗?”   “我现在不是在和你说吗。”她笑笑,只是笑不到眼底,她停了停,说,“而且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准确说,是一个小时前。”   杜成霜不关心她是怎么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只在意一件事,“那个畜生到底是谁?”   沉默安静了会儿,在杜成霜都要失了耐心挽袖子了时,她张了下唇,一字一句低低说:“魏禹成。”   平地惊雷,震懵了杜成霜。   “怎么会……”杜成霜先是错愕,很快她转过弯,思路豁然开朗。   “贱人!”杜成霜猛地一锤桌,“他这是得不到就要把你毁了!”   她的勃然大怒让顾宥缦原本紧绷的神经倒是松开了,她放开了握着的鼠标,十指交握道:“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是他的吗?”   “这还要问怎么吗?一个人做了坏事总要遭报应的,他这是报应来了!告他,必须告得他身败名裂!贱人!”   尽管杜成霜不好奇,顾宥缦靠向椅背,还是轻轻地说:“是周惟深查出来的。”   这消息简直一个比一个炸裂,杜成霜人都要麻了。   现任老公查出自己和“前任”的绯闻?   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是她,做不到像顾宥缦一样还这么镇静自若地坐在电脑前面,还冷静得这么若无其事。   她能先和周惟深在家里打一架,然后去手撕了魏禹成那个贱人。   揉了揉拍红的手掌,杜成霜问:“他也知道你和魏禹成的事了?那,那他有没有,有没有说什么?”   像他们那种身份的人,要么是游戏人间、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要么是严重精神洁癖,占有欲极强的神经病。   总之,这事恐怕都不那么轻易善了,处理得不好,那恐怕就是劳燕分飞的结局。   “他......有点伤心?我不懂他,他的心思太复杂,一会儿装大方,说不在乎我和谁有什么过去,一会儿又伤心得好像我辜负了他一样,自相矛盾。”   她眉头拧着,却心乱如麻。   如果是别人,是她不在乎的人,她才不管对方有什么心思,嫌麻烦她就置之不理了,可偏偏是周惟深。   过去的事已经发生了,她也不可能带着现在的记忆穿越回去改写经历,难道要她向他撒谎,说她从没有对魏禹成有过一丝一毫的感情,他才满意吗?   她说不出,也不愿意说假话,他是个智力成熟的成年男人,想必也不会信这样的话。   “伤心?他为什么伤心,不应该生气,义愤填膺吗?”杜成霜都听不明白了。   顾宥缦看向杜成霜,说:“他觉得魏禹成在我心里很有分量,我也承认了我对魏禹成过去是有感情,但也只是感激和信任而已,要说伤心,也该我伤心,他不信任的是我,他为什么要难过?简直不可理喻。”   “啊?”杜成霜问,“所以你现在来这里,和周惟深是吵了一架,还是,你单方面宣布冷战了?”   “不是冷战,是我和他都互相冷静一下。”她纠正杜成霜的说法。   杜成霜对周惟深都多了几分同情,知道老婆有个“前任”,生气很正常,吃醋伤心也正常,毕竟人的情绪又不是能自发控制的,可谁让他老婆是个一根筋单线程处理事情的生物,认为世上所有人都和她一样,说到就要做到,连他想吃醋都被剥夺了权利。   她忍不住帮周惟深说句公道话,“人又不是机器,设定了条件就能按程序走,也不能完全怪他心口不一。”   不提还好,顾宥缦越讲越来气,“我不是气他这些,我是气他不信任我,觉得我心里还装了别的男人。我事无不可对人言,坦坦荡荡,也明明确确告诉他了,我对魏禹成,没有那样的喜欢,他想的明白,这事就再也不提了,以后继续过日子,他要是想不明白,纠结在这件事上,耿耿于怀,那......”   “那什么,你难道要不过了,离婚呀?”   还没想好。   顾宥缦抿紧了唇,不说话了。 第七十三章   弄走了杜成霜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清理相机储存卡内照片时,她又翻到了去年和周惟深去广疆时拍的合影。   那是黄昏收工时拍的一张逆光照片。她肚子已经大了,寒冬凛冽, 她裹得严严实实的。他拥着她, 在一望无际的戈壁原野中蜻蜓点水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是想点删除的,指腹在删除键上停留了很久, 结果又点开了左上角的打印,从后边的柜子里翻出了一张相框量了下尺寸,打了一张八寸相片塞进了相框里, 摆在了桌面右上角。   看了一会儿, 她将读卡器取出,拔下储存卡, 找了个自封袋装起来,放柜盒里, 又换了张新卡插进相机。   花店一楼, 赵小研收拾着鲜花, 小声问杜成霜:“老板, 宥缦姐怎么了, 感觉她来的时候挺不开心的。”   “小俩口吵架。”杜成霜抿了一口花茶,撇着唇道, “谈恋爱结婚都是这样, 热恋期是风花雪月,等到了平淡期就是鸡毛蒜皮, 操不完的心掐不完的架。”   “可是,我觉得周先生和宥缦姐还是挺好的, 每个星期周先生都会给宥缦姐带一束花回去呢。”   “爱不爱和吵不吵是两回事,小两口不吵架才奇怪了, 更别说你宥缦姐还特别会气人,特别会逃避问题搞冷暴力,等着吧,这小两口还有日子吵呢。”   赵小研噤了声,向杜成霜使着眼色,示意她回头看。   杜成霜一回头,看见顾宥缦正站在楼梯口,抱着手臂似笑非笑看着她。   背地里蛐蛐人被当事人抓了个现行。杜成霜轻咳一声后,举起花茶向顾宥缦一抬,“忙完了?”   “声音挺大,我在二楼都听见了。”   杜成霜索性当着她面开麦了,“我这叫‘勿谓言之不预也’,你结婚前我就和你说过结婚是坟墓,一定会后悔的,结果你还要往坑里跳,得,这还不到一年呢,被说中了吧?”   “我们是产生了一点分歧和不愉快,但不是吵架,更不是要离婚了。”顾宥缦从花瓶里抽了枝月季,轻轻在杜成霜额头上打了一下,“有你这么个成天幸灾乐祸,等着看戏的损友在,我和周惟深一定请你喝金婚喜酒。”   见老板吃瘪,赵小研“扑哧”笑了起来。   看见赵小研,顾宥缦又想起白天事,她背着手问:“小研,你认识周晏川?”   “啊?”赵小研明显怔愣了一下,“是认识,不熟。宥缦姐,你也认识他?”   “他是惟深的弟弟,家里宠大的二世祖,心眼倒应该不坏,就是有些少爷毛病,你要是不想搭理他,也不用怕他,直说就好,我给你撑腰。”   赵小研低着头,点了点下巴,小声道:“谢谢宥缦姐。”   “周晏川?谁啊?那个经常在我们店门口晃悠的保时捷少爷?”杜成霜也问赵小研。   赵小研点了点头。   “下回他再来,我来收拾他。”   赵小研笑了,心口暖烘烘的。   偌大一个鹿海市,对有钱人而言是乐园,对他们这样背井离乡的人来说只是角斗场,可她却在这里遇到了两个最好的姐姐。   她们待她像家人也像朋友,从没有因为她只是个“打工妹”而瞧不起她。   她也想像她们一样,有自己的事业,努力在大城市里活得体体面面的,不要再回那个小县城了。   一辆银色奔驰C级停在了花店门口,随即从驾驶室下来了一个穿着职业西装和手套的男人,他走向花店,感应门自动打开。   赵小研眼睛亮了,抿着唇没有说话。   阿龙先看向顾宥缦,道:“太太,车开来了。”   “哟,车都开出来了,这是不打算回去了?”杜成霜揶揄地问一句。   “不回去?我女儿还在家呢。”   她往外走,说着:“杜老板,给我弄个后备箱鲜花,我去哄男人。”   “天上下红雨了,铁树开花会准备惊喜了?”   “生意做不做,不做我找别人去了啊。”   杜成霜叉腰斜睨一眼,“你敢!”   “要什么样的,让小研给你弄。”   “行,不劳烦尊驾,我自己来。”顾宥缦道。   赵小研忙说:“没事,宥缦姐,我来弄吧。”   她立刻上楼去拿花泥。   顾宥缦接过车钥匙,随口对阿龙说:“花泥挺重的,阿龙,你帮小研去搬一下吧。”   她领着杜成霜出门去看车了。   杜成霜里里外外瞧了一遍,摸着方向盘爱不释手道:“你那便宜老公给你买的?”   “不是,我自己买的。”   杜成霜瞪大了眼睛,“这车和内饰落地得五六十多万,你那白来提款机老公,你不刷他的卡,自己还车贷啊?”   “我为什么要刷他的卡?我卡上的钱我都没去数了,反正花不了那么多。”   “你成天环游世界,衣服都只穿优衣库的,哪攒来的那么多钱?”   “嫁妆,还有存款,基金和股票,没查卡里有多少钱了,买台车也还能行。”   “天爷啊,”杜成霜狂按人中,“你居然背着我一声不吭就存那么多钱了。”   “可能是去年过年许的愿显灵了。”她笑着说。   杜成霜问:“你许的什么愿?”   “暴富啊。”   杜成霜还在为五斗米折腰,气得狂锤胸口,“果然钱都会流向不缺钱的人,你这样让我也想找个有钱的冤大头吸吸气运了!”   顾宥缦好奇问:“那个何宓呢?你们还有联系吗?”   “别跟我提他,晦气!”   “怎么了?”顾宥缦越发好奇。   杜成霜扶着方向盘侧身吐槽:“我爸不是退休了吗,最近又不安分,说在家待着无聊,折腾着想去找个班上,你猜他去了哪?”   “哪?”   “去了方济药业应聘保安!”   自古冤家路窄。   顾宥缦忍俊不禁起来,“然后呢?”   “我爸那么大年纪了,肯定不符合选人要求了,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何宓知道了,让人事把我爸留下了,还让他当了保安队长。”   现在要是在喝水,顾宥缦该一口水喷出去了。   杜成霜继续道:“我爸现在在家里,一天三回地说何宓的好话,说他多么多么年轻能干,多么多么前途光明,我问他不记得方济药业当年怎么对他的了?他说那都老黄历了,话里话外都像是被收买了!”   “那你那个…去年那位呢?”   “你现在这什么记性,一孕傻三年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过年的时候就分了,他想要我跟他回老家过年见他爸妈,我在我爸妈身边呆了二十多年了,谈个恋爱连年都不能在家里过了,我疯了吧?当时就掰了。”   顾宥缦感慨:“那是你谈的最长的一段了吧?也有小半年了,说分就分,你是真狠得下心。”   “我现在已经清心寡欲,一心只想搞钱,谁也别想挡着我搞钱。”杜成霜合掌阿弥陀佛。   顾宥缦以前想赚钱是为了能经济独立,从家里脱离出来,而杜成霜现在赚的钱早已够她经济独立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还这么执着于赚更多的钱,便直接问:“霜儿,你赚那么多钱想干什么?”   “给我爸妈买套别墅,我答应过他们,要给他们俩老买套海边别墅养老的。”   顾宥缦疑惑:“海边别墅?不会得风湿吗?”   “啊啊啊,你这个浪漫绝缘体给我闭嘴!”   赵小研和阿龙从楼上下来了,一个抱着垒起的花泥,一个拎着一桶鲜花和工具箱。   她小脸红扑扑地站到了车边,弯腰问:“宥缦姐,我拿了四种玫瑰,还有绣球,弗朗,洋桔梗这些花,你看可不可以?”   顾宥缦下了车,说:“挺好的,不过尤加利叶换成松虫草吧。”   “好,那我去拿。”   她放下花桶,又兴冲冲地往回跑。   顾宥缦回头和杜成霜道:“小研这工作活力,简直比大学生还足。”   “她也才刚毕业还没两年,还是个小朋友呢。”杜成霜道。   阿龙耳朵动了动,顺着赵小研离开的背影看了过去,唇微抿,脸部线条绷得很紧,从脖颈到而后一片,却像小姑娘的脸颊一样,烫得发红。   回了花店里,赵小研松出一口气,用手背贴了贴脸颊,感觉呼吸出的二氧化碳都是滚烫的。   刚刚她从架子上搬花泥,东西放得不稳,险些倒了,是他从后伸手,替她一把稳住了箱子。   他的手臂擦过她的肩膀和鬓发,身上带着干净的洗衣凝珠的味道,很清新,很好闻。   赵小研从仓库里翻了翻,找出了一把松虫草,又用手心手背贴着脸颊降温,感觉脸颊不那么烫了,她才朝外走去。   花泥已经铺好了,顾宥缦和杜成霜正商议着设计布花结构。   “不要放卡纸,太土了。”   “除了花,你总要摆点小礼物吧?我没见过谁弄后备箱惊喜就光秃秃只有一片花的,你当装婚车啊。”   “那放什么?买个玩具放里边?”   “你那是送你老公吗?你是送你闺女的,真正的寒心……”   “这都快六点了,去买东西也来不及,就这么算了吧。”   杜成霜对她是真服气了,她看了看四周,随手朝着一家彩票店一指,说:“你就是去买一打刮刮乐放里边都算有心啊。”   “好,那就刮刮乐。”   “不是,我是......”她话还没说完,就见顾宥缦大步朝着对面的彩票店走了去,“打个比方......”   杜成霜指着顾宥缦道背影难以置信问阿龙:“是不是那些霸总都喜欢这样的傻白甜?”   “夫人很好,”阿龙站在老板这边,又补充,“先生也很好。”   还有正常人吗?杜成霜又想掐人中了。   晚上七点半,吃晚饭的时间了,家里女主人还迟迟没有回家。   一桌饭菜放了二十分钟,都快凉透了,阿姨第五次看时间,忍不住道:“先生,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太太?”   他坐在餐桌旁,不动也不笑,只说:“再等等。”   阿姨看不下去了,退到了厨房,正想悄悄打个电话给太太,客厅里手机响了起来。   仿佛木乃伊般坐在餐桌旁的人看了眼手机,像是带有生机的魔力药水终于淌到了他身上,他正了身,神情也活了。   “老婆。”   他声音像被粗粝砂纸打磨过,低而哑,笨拙而小心翼翼。   “吃晚饭了吗?”电话那边清雅的女声问。   他看了眼满桌的菜,微微摇头,“还没有。”   “那正好,出来吃吧,我和阿龙到楼下了。”   他当即站起了身,快步往卧室走,连声音都轻扬了许多,“好,我换件衣服就下来。”   她说:“不用穿得很正式,随便换件衣服就好,快点啊。”   周惟深站在衣帽间里,习惯性地先拿西装,拿出来后才又觉得太正式,放下了外套,只拿了件衬衫。他的衬衫也大多偏正式,犹豫片刻,换了之前他母亲拿来的一件蓝色衬衫。   纽扣系到最上,又觉得太严肃,便又解开了两粒纽扣,挽起了衬衫袖子,拿起一瓶男士香水在袖口喷上了少许。   顾宥缦窝在车里,植物大战僵尸都玩过两关了,某人还没下来。   正等得有些没耐心了,想着上去看看他在干嘛,阿龙道:“太太,先生来了。”   男人长身玉立,一件蓝色休闲衬衫搭配运动手表,一反往日的正式,连身上一贯老练的气质都变得年轻有活力了。   顾宥缦心里还有点儿记仇,拧巴得很,没下车,只在他拉开车门上车时朝他抬了下下巴。   “老婆。”   他上了车,第一件事就是来握她的手。顾宥缦将手交给他,随他将手指扣进她的指间,十指交握。   “你想吃什么?”周惟深问她。   顾宥缦关了手机游戏,道:“我定好位置了,阿龙会开车过去的。”   “好,听你的。”   他握起她的手,在唇前吻了吻。   顾宥缦心里忽然又挺不是滋味的,只能回扣住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指间的戒指。   车停到了一处商场的大楼下,顾宥缦和周惟深一前一后下了车。   “是在楼上吗?”周惟深问。   顾宥缦拉住了他的胳膊,道:“等一下。”   “嗯?”他回过头来看她。   将他拉到了后备箱前,她抬了下后备箱,车内小彩灯兀地亮起,映出车内一片茂盛的繁花。   周惟深还没反应过来,商场附近来来往往的路人先驻足下来,惊喜得连连惊呼。   他呆愣了很久,傻傻地问了顾宥缦一句:“这是给我的?”   不知道哪位路人,高声吆喝了一句:“嫁给她!!”   顾宥缦耳后都燥热了起来。   大庭广众下这样吸人眼球地大张旗鼓搞惊喜,她从没做过这样浮夸的事情。   她都后悔太高调了,但周惟深很受用,快奔三的人了,乐得像个傻小子,抱着顾宥缦亲了又亲,什么沉稳练达,都丢去了天边。   杜成霜非说要准备礼物,可她看着没有礼物,周惟深也已经非常非常开心了。   她将相机递给阿龙,和周惟深站在车边合影拍一张照片。   她又将一打刮刮乐交到了周惟深手上,道:“老公,刮出多少钱,我们今晚就吃多少钱,晚餐就交在你手上了。”   “这用什么刮?”周惟深问。   顾宥缦想了想,找阿龙要了车钥匙,递给了他,“用这个。”   宝马车钥匙划刮刮乐。   路人都看疯了。   二十张刮刮乐,两个人趴在后备箱上一个劲刮,刮完了一叠,加起来不到五百块钱。   周惟深道:“老婆,四百二十,是不是太少了?”   “很够了!”   当然,她不会说,这叠刮刮乐买都花了一千块钱,她道:“今晚我请客,敞开了肚皮吃。”   周惟深很迟疑,四百二十块钱,还不够一家餐厅一道菜的钱,能吃什么?   然后,顾宥缦就带他去了人均一百二的自助烤肉,她说:“我说话算话,敞开了吃。”   这大概是周大少爷活了近三十年,吃过最接地气的一餐了。   烤肉烟气蒸腾,她用生菜包了好几片五花肉,张大了嘴塞进口中,然后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一直在来回翻着肉片,很怀疑这种合成肉到底是什么原材料的周惟深,放下了芥蒂,他笑着学着她的,用生菜夹住肉,咬了一口。   “好吃吗?”她问他。   他说:“嗯,比家里的饭菜好吃。”   “阿姨要知道你这么说,该伤心了。”   他摇了摇头。   不是家里饭菜口味不好,只是,她不在。   她不在,珍馐美味也索然无味,有她在,合成肉也能吃得有滋有味。   话又说回来,他嚼了嚼,这种肉真的能吃吗? 第七十四章   从烤肉店出来, 顾宥缦已经有点撑了。   她从周惟深裤兜里掏出钱包,拿出剩下的钱数了数,“还剩一百八, 你想吃点别的什么吗?”   头一次对一百多块钱犯了难, 商场五层都是餐厅,但是看着都像是快餐, 很是没营养。   他想说这一百八下次出来再用吧,想想又觉得这一百八恐怕吃不了一顿饭。   “你有什么推荐吗?”周惟深又问她。   “别的零食这没有,倒是有冰糖葫芦, 你吃过冰糖葫芦吗?”顾宥缦问周惟深。   “吃过的。”他说。   她好奇, “在家里吃的?”   周惟深摇头,“中学时候学校有中华美食节, 那时候尝过。”   顾宥缦眼神里浮现了深深的同情,“连冰糖葫芦都不经常吃, 那你小时候都吃些什么零食啊?”   “薯片, 可乐, 巧克力, 蛋挞, 还有,嗯……Movenpick?”   得, 顾宥缦开始同情自己了, “别说了,你说的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吃不到的。”   “为什么?”他疑惑, 她家经济条件毕竟也不算差,总不会是吃不起。   “因为不健康, 家里不允许,而且我的零花钱很少很少, 每周不到一百块钱,买了文具和辅导书就没钱了。”   “人民币?”他疑惑。   顾宥缦幽幽道:“少爷,不然还能是欧元吗?”   “一百欧元也很少。”他同情说。   嫉妒使人面目全非,顾宥缦简直想捶胸顿足了。   她带他去了卖糖葫芦的店铺。   柜架里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糖葫芦,黑色牌标上有标价,三粒的小串糖葫芦8元一串,大的糖葫芦从22到35不等。   顾宥缦咋舌,在她记忆里大糖葫芦也才5元一串,什么时候小朋友的零食也这么贵了?   “我们鹿海通货膨胀率是不是有点太高了?”她自言自语。   “很贵吗?”   周惟深也弯下腰来,陪她盯着货架。   她算了算,“还好,我们还有一百八十块钱了,买得起。”   周惟深笑了,他第一次从人口中把“一百八十块”听出了手头充裕的气势。   “你有喜欢的口味吗?”   “都可以。”   顾宥缦直起身,对店员道:“你好,小糖葫芦,每样来一个。”   一共八样,店员用两个小盒子给她打包好,递过袋子道:“一共六十四。”   顾宥缦接过袋子,捣鼓捣鼓周惟深:“付钱。”   从零钱中拿出七十,店员还找了他六块,他仍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一百块钱”能这么耐用。   钱货两讫。她拿出一根水果味的糖葫芦递到周惟深嘴边,“你尝尝。”   “你先吃。”他将第一口让给她。   顾宥缦不买账,“我不吃圣女果,我要吃下面的葡萄。”   是他自作多情了,他失笑,先咬走了先头的小红果。   外壳是麦芽糖的酥甜,咬下去便是小番茄的酸甜汁水味。   很,奇特,不太像是在吃糖葫芦,像是糖渍水果。   顾宥缦咬了粒绿葡萄,刚嚼一下就眯起了眼睛,“好酸。”   “圣女果不是很酸。”他说。   顾宥缦眯着眼睛,撇着唇,将剩下一粒紫葡萄也喂到了周惟深嘴边,“太酸了,你吃。”   今日甜份已然超标了。   面对老婆递上来的“甜份炸弹”,他也只得低头抿了。   “酸吗?”她问他。   他摇头,“甜的。”   “啊——”她长长叹气,“我果然不会做选择题,在三个里竟然选了最酸的那粒。”   她不服气的模样也可爱。   他揽过她,将她的肩膀搂进怀里,低头亲了亲她额角。   她擦了擦头,嘟囔道:“腻歪。”   走出了商场,顾宥缦问他:“我们还剩多少约会资金?”   “118。”他说。   “够了,你想去公园走走吗?”她问。   他欣然应下,“好。”   阿龙已经下班了,车钥匙在顾宥缦手上,她拉开了驾驶室的门道:“我考完驾照后就没怎么开过车了,你敢坐我的车吗?”   周惟深:“......我来开?”   “?”   顾宥缦瞪他:“你这时候不应该鼓励说‘没关系,我相信你’吗?”   他从谏如流,“嗯,没关系,我相信你。”   尽管这样说着,坐上副驾驶后他还是先将安全带系上。   上手比她要好,车顺利打上火启动了,开出车位时,不知道压着了什么,车身猛地颠簸了一下。   周惟深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大概是一截路槛,不知道有没有磕着底盘。   他咽下话,只道:“老婆,要开导航吗?”   “不用,鹿海我还不熟吗?”   专注做一件事的时候她神情很是认真严肃,不苟言笑。   周惟深侧头看着她,只笑。   开了两个绿灯,突然撞上了一个红灯,她刹车踩太快,车猛地一停,如果不是安全带系着,周惟深这会儿额头已经和玻璃亲密接触了,见和前车还有距离,他稍松一口气。   没等人说,她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我是不是刹车点太急了?”   “没事,车距很宽。下个红灯就好了。”   顾宥缦不敢开太快,怕路口有窜出来的路人和电动车,避闪不及,只敢开三十多码在主路上慢慢行进。   开车的间隙她往旁一看,对上了周惟深的目光,“你不帮我看路,看我干什么?”   “喜欢。”他说。   “正经点啊,我开车呢。”面颊微烫,她抿唇转回头,认真盯着前挡风玻璃。   毕竟几年都几乎没有摸过车了,多少是生疏的。看出她有变道的打算,周惟深提醒:“老婆,看后视镜,变灯。”   不过三公里的路,却是他俩第一次这么安静地一块坐车。   车停在了公园外,熄火的时候顾宥缦长松了一口气,见周惟深解开了安全带,她扭头问:“刚刚怕不怕?”   他没说“怕不怕”事,只说:“你开车很稳。”   她忍不住摊开手心给他看,一手心的汗,自嘲道:“这要是杜成霜坐旁边,已经连我带前车带路人一块骂得狗血淋头了。”   他哂笑。   周惟深没说,比起撞车,他更怕她急眼生气。   前者能处理,后者他是真的怕会无计可施。   她带他来的公园就在鹿海内江沿线。江风徐来,吹散了车内暖气,温凉清爽。   沿着斜坡往下走,逐渐嗅闻到了水腥味。她挽着他胳膊,随意笑着找个话题:“我小时候很不喜欢逛公园,只要听说周末要去公园,我一个星期都会很不开心。”   “为什么?”他有些意外,“因为公园无聊?”   顾宥缦摇头,“公园人很多,我们一家人出门,每次都只是走马观花地走一趟。”   “有一次我看别人玩滚铁圈,看入神了,一回头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我回到家,他们都已经到家了,我继母说,‘你看,我说不用找吧,她肯定会自己回来的’。”   “从那以后,我就只喜欢自己一个人出门,自由自在,也不用顾虑谁。”   “你不是喜欢一个人,你只是……”他顿了顿,说,“害怕再被落下。”   或许是吧,她不置可否。   一个秘密也应当换一个秘密,他想了想,同她道:“我小时候很讨厌机场。”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我永远踏不上和父母回国的那一架航班。”   她牵住了他的手指,原想叹气的,却又笑了,“我们是开始比惨了吗?”   周惟深摇头,“人生总是有得有失的,什么都想要,反而什么都得不到。”   夜色降临,昏黄路灯下,她的侧颜轮廓像盖了一层薄薄的雾。   行至江边,她说:“所以我经常觉得是过去的一切经历造就了现在的我,如果我不是顾宥缦,你也不是周惟深,我们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   她16岁远赴英国,17岁在花店兼职才有了他与她冥冥中的第一眼相遇,21岁她旅居欧洲,于法兰克福的舞会与他重逢,25岁的春天她和他冲动闪婚,26岁的今天,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二人牵着手在江边漫步。   在她看来,相爱是一场偶然事件。命运的蝴蝶翅膀少振一次,之后的一切都会被改变。   对她后一句话,他和她意见相左,“缘分是必然的,即便你不是‘你’,我也并非‘我’,只要有缘分,上天自会安排我们相遇。”   “我不信缘分。”   他笑,说:“你信的。”   “不信,我是唯物主义战士,而你是个唯心主义的教徒。”   “没关系,真理的最高层次都是上帝。”   她斜睨着他,“真理就是真理,真理不分层次。唯心主义者,学点唯物主义辩证法吧。”   “你说的真理是有条件的,经典力学也无法解释微观世界运动,牛顿晚年也成了上帝的信徒。”   “显然上帝也没有告诉牛顿他存在在哪里。”   “在世界最高处,我们只能用感知感觉上帝的存在,所以缘分早已天定。”   “你是一定要和我抬杠了。”顾宥缦恼怒地看着他。   “这不是抬杠,是讨论,我们观点互补,相爱是必然的。”   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互补?顾宥缦气笑了,“我和你三观不合。”   “但你爱我。”   春柳布堤,江水缠绵,浪潮轻推堤岸,潋滟荡漾。   他笑着说,“我也爱你。”   她本以为他是个敏于行,讷于言的人,却屡次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春夜凉冷,江岸边鲜少有人,她扫过四周,回过头,踮脚堵上了他的唇。   他的唇那么凉,带着笑意地接受了她的堵嘴。   半响不见她动,他喟叹一声,低声道:“怎么还是不会,要这样……”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唇,低头轻抿,润湿她的唇瓣,撬开贝齿,霸道地勾着她缠绵。   她接纳他的意见,爱人就是爱人,是爱情不是亲情,需要浪漫,需要二人世界。他也接受她的处事哲学,“凡是过往皆为序章”,一切翻篇,只朝前看。   “惟深。”她被他吻得呼吸急促,推开看他。   “嗯?”   她盯着他眼眸,半是歉意半是虚张声势地威胁道:“今天冲你发脾气,对不起,我这人不记仇,你也不许记仇……还有,我爱你。”   他唇扬了又扬,眉眼微弯,“亲亲我,有后一句就可以了。”   “……厚脸皮。” 第七十五章   法院传票递送到魏禹成手中时, 他正宿醉被秘书唤醒。   “魏总,魏总?”   脸颊被轻拍了拍,他那双冷厉的下白眼微睁出一条缝隙, 目光冷冷地觑过去。   秘书动作微滞, 道:“魏总,这是您的文件。”   她将快递文件夹放在他面前茶几上, 又说:“寄件人是鹿海市人民法院。”   魏禹成从沙发上翻身而起,积了一夜的酒气带着酵味混着烟草味。叶秘书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往后退开一步。   他赤足踩在地上, 觉得喉咙干渴, 便想拿过一旁的水杯喝,递到唇边嗅到了烟草味, 低头一看才看见水杯里插着一根烟头。   低骂一声,他将水杯随手一扔, 捡起文件袋撕开了密封条。   里面是一张传票和应诉通知书。传票抬头是:鹿海市人民法院   往下是被传唤人、传唤事由、地址、时间和注意事项等等。   只写了民事纠纷, 没有原告, 连什么事都并不详细。   他目光在“鹿海市”三个字上顿了顿, 心里倒浮出一个名字, 片刻后又觉不可能。   如今她巴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再主动找上门来。   他信手将传票塞进袋子里, 扔给秘书, “找个律师处理了。”   显然处理法院传票已经不是一两回了,叶文接住文件袋, 面不改色地将文件袋夹在胳膊下,应道:“好的, 魏总。”   “还有什么事?”他抬起眼皮子看去。   叶文抬手看了眼手表,“魏总, 十点的股东大会,现在已经九点了。”   怕他不当回事,她又补充:“董事长也会到场。”   他拿起烟盒拨出一根烟抿住,交代道:“去给我找套衣服来。”   “好的,魏总。”   叶文推了下黑框眼镜,转身朝楼上卧房走去。   房门合着,她推开门,屋内是一片黢黑的。   开了灯,奶黄的薄被下显出道身影,弓着腰身,蜷缩如猫犬。   叶文目光在被子上停了下,又神色平静地走向衣帽间取下了一套正装。   路过床侧时,一只手徒劳地拽住了她的衣角,“叶、叶秘书,救救我吧。”   女人声音沙哑,弱近无声。   叶文没有说话,面容精致冷硬如程序,慢条斯理将西装晾在胳膊肘上。   长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了被子下女人的面目。她只穿着一件不过蔽体的吊带睡裙,皮肤白皙近失了血色,从耳下一道锐器划出的长痕蔓延至下颚,脖颈上是发紫的掌印淤痕,锁骨、手臂,但凡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无一处是不带伤的。   她喃喃说:“我什么都不要了,求你们,放过我。”   她那眉眼处同那位像了七八成,是这些年,找到的最像的一位,是故近一年多了,那人还没有放人的意思。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她一遍遍说着,掩着痛处在床上低低痛呼呻.吟了起来。   叶文弯腰,替她将被角拉上,掩住了她露出的瘢痕皮肤和脚踝处电子镣铐。   她低垂着眼睫,眼内神色不明,似漠然似怜悯,说:“冯小姐,我只是个打工人,您不要为难我。”   命运的礼物早已标好了价格,却总有人相信天下有白来的午餐。   行至错处想要回头,必然要舍得付出更昂贵的代价。可连豁出去也不敢,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等待有人救自己于水火,只会痛苦地走向绝望更深渊。   牵住她衣角的手绝望地落下了。   叶文平静走出房间,关上灯,合上了门。   -   如果不是有一个人比她更在意她曾经受过的伤害,顾宥缦想,她决不会再主动和魏禹成见面。   法院开庭时间是在六月中旬。   炎热夏季已至,她身着黑色正装套裙,长发盘在脑后,团成一个干净利落的丸子头。   她今日只化了淡妆,线条柔和的鹅蛋脸,眉目精致温润,走下车,杏白的高跟鞋上小腿又长又直,保镖和律师簇拥着她走进法院。   斜痞地倚坐在被告席的魏禹成,是在她进门时直起身子的。   时隔半年多,他再次见到了她本人,而非是照片。   去年见她第一面,她结了婚,第二面,她已怀孕,今年第三面,她已为人母。   他兴味盎然地想,下一次见面,她该要离婚了。   顾宥缦的视线没有在魏禹成身上多停留一秒。   像途径一条臭水沟,揭了盖子,恶臭弥漫,她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反胃恶心。   事情过去太久,如非周惟深非要替她查个明明白白,她决计不会再回头看,如今得知了恶臭的根源,便想要彻底做个了结。   作恶的人呼朋唤友,受害的人惶惶不可终日,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要的不是名誉,赔偿,只是还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一个公道。   开庭之前律师便同她说过,时间过去太久,又加之事情发酵是在私域社交平台,网络取证很难,好在他们有证人证词,即便按情节无法认定为“诽谤罪”,至少可以认定为名誉侵权。   只涉及名誉权的都是小案子,连律师都只当作稀松平常,没有人会想到魏禹成请的律师三言两语便能颠倒黑白,将一盆脏水回泼到了顾宥缦身上。   对于原告所举证据,被告方代理律师一一质证。   一:图片和录音无法溯源,所举证据发布人(转载人)并非我方当事人。   二:证人谭大鹏与我方当事人没有直接联系的证据,所附转账流水证明汇款方非我方当事人。   三:证人谭大鹏与我方当事人存在矛盾,曾因打架斗殴受过警方调解,有涉案记录证明,“证词”真实性存疑。   “综上所言,原告没有有效证据证明是我方炮制诽谤诬陷,请法院驳回原告全部诉讼请求。”   “另,原告涉嫌恶意诉讼,我方保留追诉的权利,要求将本案移送公安机关处理。”   原本只当走个过场的原告律师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徒劳抵抗,节节败退。   一审结果,证据不足,驳回原告所有诉讼请求。即便所有人都知道是谁所为,也无可奈何。   尽管顾宥缦已经做好了事情不会那么顺利落幕的准备,在听见判决结果时,她仍是大脑“嗡”了一下。   签完庭审笔录,顾宥缦走出了法院。   名誉权官司打输了,别说顾宥缦,她这方的代理律师头都抬不起了。   从法院长梯下去时,她踉跄了一下,身边人一把扶住了她。   “顾女士,没事吧?”   “没事。”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了她面前,车窗放下来,车里的人熟稔笑道:“缦缦,好久不见。”   他神情自若,好似刚刚坐在被告席上的人不是他。   顾宥缦没有讲一句话,她绕过车去了另一侧。   “缦缦,你想要什么直接和我说就好,何必还要兜这么大的圈子?”他说。   落在她耳里,字字句句是嘲讽。   别说只是诬陷诽谤,便是杀人放火,也有的是人保他平安。   顾宥缦关上了车门,对司机道:“开车。”   —   “什么?!败诉了?”   杜成霜拔高调子,难以置信。   她从没听说过打名誉权官司还打输了的,追问:“到底是什么原因?那些证据还不充分吗?”   顾宥缦便又将对方律师的话复述了一遍。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此时想旧事重提,要回个公道,能找到的证据也已寥寥无几。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   要么别开始,一旦开始了,在她这里就再没有什么“算了”。她摇头,“我会再提起二审。”   “你和你家那位说这件事了吗?”杜成霜问。   原本以为就是个小官司,谁知道还能打输了,她兴致缺缺道:“一提起魏禹成,我和他就要吵一架,倒不如不提。”   “你这样可不行,他知道了肯定得疑心,倒不如你们俩个一块想想二审该怎么办,至少他能给你请个靠谱的律师。”   周惟深已经结束了假期,返回法国工作。   不和他说,一来她觉得官司很小,没必要让他跟着挂心,二来她有意想等事情尘埃落定后,再同他说结果,从此将这件事彻底翻篇过去。   一件事情没办成之前,她不喜欢宣扬声张,现在还真落入了最悲观的境地。   她低估了另一方的指黑为白的权势。   杜成霜跟着她操心,“你二审必须提交能直接钉死对方的证据,你心里有主意了吗?”   有。   除了诽谤,其实还有一项指控更有有力证据。   非法拘禁罪。   她曾在英国做过立案登记,提交过证据,是魏禹成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那件事才不了了之。   只是这件事,比起被诽谤,她更不想再反复提起。   正常人都会怕疯狗。   魏禹成就是那条疯狗,曾经在冷静下来后,她更怕他恶意报复,所以就此作罢。   在她犹豫二审该要如何提起上诉时,有人给她送来了“枕头”。   魏禹成这些年欺男霸女,参与经济金融犯罪,无视法律和公序良俗的证据,以U盘的形式,寄到了她的工作室。   寄件人是一个国外虚拟的地址和号码,顾宥缦不清楚这个人的用意,也不清楚这些东西的真实性。   但她清楚感觉到,有人想拿她当枪。 第七十六章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无缘无故来伸张正义的好人。   她遭难时没有一个人伸手来拉她一把, 等她当面锣对锣鼓对鼓的和魏禹成叫板起来了,同她站一边的人来了,不知所谓的证据也来了。她一向运气平平, 也不是侦探, 没有抽丝剥茧的能耐去一一查证这些证据真实性。   除了利用,她想不出别的, 要将这些东西交到她手上的理由。   浑水污浊,越蹚越深。眼见那流沙河又宽又深,以她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 最好是及时止损, 好过惹火上身。   她想依凭法律做个了结,谁能想到证据面前, 他也能颠倒黑白是非,大言不惭地倒打一耙。   虽说正常人和烂人是比不了下限的, 可这口气还能咽下去, 她这辈子也活得和忍者神龟无差了。   就此作罢, 还是告下去?   这些“把柄”又到底是谁比她更想置魏禹成于死地?   从工作室回到家, 她先洗了手去看女儿。   她将阿姨抱在怀里的宝宝接过来, 高高抱起,“西西, 妈妈回来了, 今天想妈妈了没有?”   她近来待在工作室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不管出了这道门外面的事有多糟心, 回到家,在女儿面前她也只摆出笑脸。   见到她, 梳着一个小辫子,小脸圆嘟嘟的宝宝开心笑了起来。   “西西下午睡了多久?”她问阿姨。   阿姨回答:“睡了三个多小时, 五点多醒的,又起来玩了会儿,到这会儿都还没睡呢。”   “她现在觉越来越少,小皮猴一样按不住了。”   顾宥缦亲了亲宝宝粉嫩的脸颊,亲得宝宝直“咯咯”笑,又伸手想来抓她头发。   阿姨也笑,“是啊,真不知道是像您还是像先生,活泼得很,一高兴起来小腿蹬得可有劲儿了,早教馆的老师都说她是个小游泳健将。”   “她不用像我,也不用像惟深,西西就是西西,像她自己就好。”   她抱着宝宝坐到沙发上,“宝宝,我们跟爸爸打个视频电话,看看爸爸在做什么,好不好?”   国内已经天黑,正是法国午休的时间。   顾宥缦将视频通话拨了过去。   没多会儿,那边便接通了,镜头里有些晃,看不清画面,顾宥缦问:“在忙吗?”   “没有,老婆,我刚休息。”他坐起身,镜头里显出他线条分明的脸颊。   看见了爸爸,西西马上高兴地挥舞着小手“嘅嘅”笑了起来。   顾宥缦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拿着手机,难免有些左支右绌,侧头躲了躲她挥舞的王八拳,哭笑不得,“我们西西能去学武术了。”   她开玩笑,周惟深当了真,不落忍,斟酌片刻道:“西西还太小了,等她再长大点吧。”   她吔他一眼,啼笑皆非,“你还真舍得啊?”   “学武术也好,强身健体,还能防身,法国这边都有很多青少年在学。”他说。   “可那要吃多少苦,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那么简单,小姑娘都得练成皮实的假小子。”   可想想,这世上都是豺狼虎豹,“温柔娴静”的潜台词就是好欺负,倒不如做个混不吝的假小子,至少有脾气能硬气,不遭人欺负。   顾宥缦忍不住感慨,从前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为孩子操心那么多,不放孩子自己去探索世界,如今自己也为人父母了,才终于感同身受了。   在教育这件事上有些分歧,夫妻俩默契先略过不提。   周惟深温声问宝宝:“西西,想爸爸没有?”   顾宥缦也低着头看女儿表情,逗弄道:“宝贝,爸爸问你想不想他呢。我们喝奶奶,玩玩具,一点都不想他是不是?”   宝宝也十分配合地扭过了头,不看爸爸了。   周惟深无奈,“老婆——”   隔着屏幕,夫妻俩又逗着女儿玩了会,抱得肩膀疼了,才又把孩子交给阿姨带去看着。   顾宥缦拿着手机进了书房,见周惟深掩着唇低低打哈欠,她问:“是不是困了?”   “还好。”他按按眉心。   顾宥缦将U盘插进电脑主机,说:“老公,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嗯?什么事?你说。”   顾宥缦瞥一眼手机,看到了他正经睡衣下露出的斑驳痕迹。他出去都快小十天了,锁骨处的牙痕还没有完全消失。   她有些心猿意马,移开目光,才又正色道:“之前我们我们说好了,以前的事我自己处理,所以我本来是想等出了结果再跟你说的。”   周惟深点头“嗯”了一声。   顾宥缦点开了U盘文件,继续道:“我把魏禹成告了。”   不算太意外,意料之中。   之前在家他就听到过她和律师打电话聊这件事,她没瞒着他,他也不再越俎代庖地追踪进展。   这是她心里的一道坎,其他人都没办法代她跨过去。她有她自己的行事方式。他知道,纵使有千万条枷锁想要钳制住她手脚,她也总能以自己的方式挣扎出一片自由。   他尊重她的选择,也不该打着为她好的名号去窥探她的隐私。此前他也有不对,是该反思。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顾宥缦继续道:“前天开的庭,官司输了。”   周惟深游离的神思出走很远,听到她说“输”这个字,这才反应过来,“证据不足?”   “你怎么猜到的?”   “我该要提醒你的,我们少了最关键的,他直接参与的证据。”   她毕竟没有打官司的经验,不知道铁板铮铮的证据到了法庭上也是能被对方指黑为白的,不生气是不可能,但棋差一招,她输得起,认。   少顷,他问她:“你后面怎么打算?”   “找证据,二审。”   “已经打草惊蛇,恐怕不那么容易了。”他说。   “我今天收到了一份快件。”她调整手机后置摄像头对向电脑屏幕,道,“这里有魏禹成这些年经手的生意和他的一些劣迹行为举证。”   “我不知道真假,也不知道寄件人是谁,我觉得这是个烫手山芋,里面水很深。”   她的鼠标滚轮下滑,一张张转印的照片倏忽而过,她也只粗略扫过一遍,还没仔细去看。   周惟深缓缓道:“这个人至少认识你,也认识那边,而且位置应该不低,对那边私生活也很了解。”   同时认识她和魏禹成?   除了高中同学,她想不出其他更多人了,再细细想来,这个人现在一定在魏禹成身边做事,且和他立场不一致,另有其主,因此想借她之手将事情闹大?   见她拧眉深思,周惟深提醒:“魏氏集团旗下有手机、家居和汽车多个子公司,主营智能产品,其集团内部斗争也很激烈,合伙人分分合合,公司内部关系网也错综复杂,董事长魏景园,副董潘秀敏,秘书长马文玲这三个人是情人关系。”   “等等,等等,三个人,情人关系?”   顾宥缦一时怀疑自己听岔了。   “嗯,不止如此,魏景园还有一位原配夫人,生了两个女儿,不过俩人很多年前就分居了。”   周惟深回忆着,接着说:“有传言魏禹成是魏景园和马文玲的儿子,也有说他是魏景园其他情人的儿子,总之,不是婚生子。”   顾宥缦想了想,发现高中时期的确没有见过魏禹成的父母,即便家长会也大多是一个年轻秘书来的。   她听得瞠目结舌,“他爸生那么多,是为了要一个儿子吗?”   “嗯,虽然是私生子,但也看得出魏景园很器重这个儿子,他也是除婚生子外,唯一一个姓魏的。”   这样的事情简直闻所未闻,顾宥缦不可思议道:“这也太狗血了。”   “魏氏集团现在最核心的科技公司是魏景园的大女儿魏淑娣在管理,其次是手机,在国内是热销品牌,魏禹成在公关经理位置上坐了一年了,但实则把控了公司大部分管理权。”   这是他们魏氏集团内部斗争,和顾宥缦并没有什么关系,没明白周惟深怎么突然说到这些事上了,但她转念一想,蓦地又明白了,“你是说,这些证据很可能是魏家人自己的手笔?”   说到这,她又想得更深了,“这么重要的证据,为什么不直接交给警方去调查?要给我?我和魏禹成也不存在商业上的冲突,这些商业机密对我来说并没有意义,她们就不怕我拿这些和魏禹成亮牌对簿,然后倒戈?”   周惟深没有直接点名,只是静默笑着看着她皱眉思考。   她仔细想着,猜测道:“他们一定是觉得我有这种能力......”   顾宥缦看向了周惟深,“难道是因为你的关系……”   见她终于想到这层上了,周惟深这才开口道:“是也不是。我查过魏禹成,魏家人如果敏感,就会知道我和魏禹成之间有冲突,和周家联手,他们除掉一个私生子绰绰有余。”   “这是你说的‘是’,那不是呢?”   他摇头,“还不好说。”   得,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这些东西我发给你,你帮我查查真实性,只恐怕是魏禹成贼喊捉贼,请君入瓮的把戏。”   “好。”   “老婆,我晚上有个酒会,今天会喝点酒。”周惟深同她报备。   顾宥缦无有不可地点头:“少喝点。”   说完,她又想起什么,斜他一眼,威胁道:“你要敢带女伴你就死定了。”   难得见她吃回醋,他沉沉笑了起来。   顾宥缦放着手机,仰靠着椅子向后伸了个懒腰。   如果没有和魏禹成的那堆事,她现在生活顺心无比。   等解决了官司……   她想了想,道:“老公,下半年有时间我们带西西去澳洲度假吧。”   “好,你定时间。”   “我定时间?万一撞上你有事呢?”她侧着头撑着下颚说。   “提前半个月决定,我把这边事情安排好,会腾出时间的。”   人还是得工作,在生意场上他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企业家,回到家里整日收拾孩子吃喝拉撒,他都快变成全职奶爸了。   顾宥缦都“嫌弃”他在家黏人,时不时给她没事找事,打发他赶紧回去上班。   距离产生美,隔着手机屏幕,连思念都变得熨帖了。   她亲了下镜头,道:“你休息吧,我也要出去吃饭了。”   说完,通话就干干脆脆挂断了,看着退回页面的聊天记录,还来不及开口的周惟深失笑。   划到主屏幕,壁纸是那天的合照,她送给他一后备箱鲜花。   她不是很会甜言蜜语的小姑娘,又轴脾气又倔,行事风格特立独行,像只……袋鼠。   但也是袋鼠里最温柔的一只。 第七十七章   泾市与鹿海市比邻, 顾宥缦来过的次数却不多。   上一次来,是参加顾以宁的婚宴。这一次来,是为了参加文学艺术界联合大会。   泾市是C省省会, 如果说鹿海市是省经济中心, 那么泾市就是政治中心。   往年这样的大会自然都和她无关,大抵是去年央视那部短视频微纪录片火了, 连带着一干幕后人员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她本来不过是每年交几百块钱会费,在市摄影协会里坐个虚位,今年市摄协负责人专程联系了她, 一口一个顾老师叫着, 问她有没有意向参加。   她对没体验过的事一向是怀着重在参与态度的,确认有时间, 便应下了邀请。   成了家,心里就有了羁绊了。从前像无根浮萍, 任水推着, 漂往何处是何处, 现在一想到乖乖女儿还在家里等妈妈, 就像扎了根的莲藕, 再怎么漂心里都有了牵挂。   大会是在下午14时召开,顾宥缦没有提前去泾市踩点, 当天午饭后才动身驱车前往大会, 打算会议结束便开车回家,往返时间倒也和平常去工作室差不多。   在杜成霜参谋下, 她穿了一身颇有些“厅里厅气”的正装,蓝色衬衫系进黑色西裤, 搭一件黑夹克,干净利落的低马尾一扎, 中性且干练,年纪也立刻上来了,感觉马上能升任“市长”了。   对她能去开这么高规格的大会,杜成霜颇有些与有荣焉,又恨铁不成钢道:“你可是要上明天新闻联播的,你那些皱皱巴巴的‘侘寂风’穿搭,还有那些牛仔裤,通通不许穿!”   “上新闻联播”太夸张,新闻镜头能不能扫到她都说不准。   车停在泾市市委会议中心外,她下了车,将与会牌子挂在脖颈上,循着指示往大楼里走去。   省级会议,从进大门开始便有工作人员一路指引,她顺着指示到了六楼会议大厅,先去签到,而后又在安排下入座。   与会的都是艺术界叫得上名号的人物。会议还安排了“伴手礼”,一个帆布袋,里面是一本红色书籍和一个黑色笔记本。   从入场开始,相熟的人便聚集着打起招呼了,顾宥缦就是怀着见世面的心态来的,打眼望过去没有一个熟面孔,她也没多不自在。   对有些人来说这样的场合是用来交际的,前后左右甚至跨了几排都要打声招呼。   会议还没开始,她左右无事,把送的那本书翻开看了看。   在嘈杂的会议厅中,她独坐一隅,二十多岁的年纪,鲜妍娇艳,花骨朵一般充满朝气,在一众有些年纪的干部中间无疑是打眼的。   有人好奇她的身份,主动来打听:“小姑娘,你是哪边的代表?”   她抬头看去,水晶灯下眼睛都水灵灵的,说:“我是鹿海市摄影家协会的。”   那人玩笑:“我还以为你是演艺圈的呢。”   她只笑笑,低头继续翻书。   那人走了没一会儿,又有人拍了拍她肩膀,她耐心有限,正觉得有些烦了,回头看去,不设防地对上了一张熟面孔。   男人西装革履,面带笑意,“弟妹,还真是你,刚刚在签到处看到你的名字还怕是认错人了。”   “何先生,您也是代表来开会的?”她不免意外。   何宓拎起胸牌给她看,笑道:“我是代表国学促进会。”   想起他是中医世家出身,家学渊源深厚,政商都有些影响,推扬国学也很应该。   今天这会议少说也有几百人,这都能碰上面也真是缘分了,她笑着应承两句。   何宓先问她:“Vinson最近还在国内吗?”   “公司事务繁忙,他回法国了。”   “怎么也没办个践行宴?”   “我和他都不讲究这些。”   何宓揶揄道:“你不同他生气吗,他那样讲究的西式贵族脾气性格和朝乾夕惕的工作,一般人和他是决计合不来的。”   在同周惟深熟起来之前,她也是这样看他的。   外人对他们的生活多有不实揣测,他们关起门来过只自己的日子,哪管别人怎么看。她玩笑回答道:“他忙他的,我忙我的,不正好相安无事?”   对她这个回答,何宓很是诧异。   有些谣言,说她和周惟深的婚姻是长辈定下的亲事,私底下各玩各的,他本是不信的,见她自己也这么说,难免也信几分了。   闲聊几句,话题不知怎么到了杜成霜身上,何宓旁敲侧击地问她最近是不是在和别人交往——说来真是匪夷所思,去年杜成霜还在同另一位交往时,何宓明知道,竟然请她和当时男友一块去周边开发的一个旅游景点游玩。作为追求者,简直比亲爹还大度。   顾宥缦知道杜成霜现在烦死何宓了,含糊道:“也许有吧,我不太清楚。”   都说到这了,顾宥缦不想再兜圈子,明当道:“何先生,你结过一次婚,又比成霜大几岁,她不愿意接受你,你应该理解的。”   男人谦谦有礼,温润的眼眸弯着,笑着,“看来她私下没少提起我,我不介意等她结一次再离一次,是她先招惹我的。”   顾宥缦:“……”   姐妹,你可是玩火自焚了。   会议正式开始了,内容有些枯燥,她也学着老干部的模样,装模作样地听了会儿。   听着听着,便也听进去了。   会议中强调,要鼓励文艺理论的创新发展,鼓励文艺工作者好中向优地开展文艺工作,拒绝庸俗、低俗、媚俗创作。   鼓励文艺理论发展。   顾宥缦抓住了这个重心。她做了关于中外园林艺术和摄影技术的研究,文论躺在她的电脑里,迟迟没有发表。   她总觉得还差了点火候,可又说不上差的这点是什么。   她转着笔,有些走神。   会议持续了两个小时,16点整准时闭幕。   顾宥缦合上笔盖,将笔记本和书收进帆布袋里。   人流还没急着往外走,又是一波交流和寒暄。新闻记者正在做连线和采访,摄影师的镜头扫视着场内。   她起身成了少数往外走的人之一。有记者带着摄影师走了过来,人流将通道堵了又堵。   坐在他们这一块区域的多是摄影家代表,大多也是中老年干部,德高望重。   市摄影协会会长又过来讲话,顾宥缦不得不驻足应对了片刻。   最后离开时已经近五点了。   开车回去还要一个半小时。   她先找了最近的一家加油站给车加油。   从城市主路上高架,开往城郊上高速时一路还算通畅。   杜成霜打了个电话问她去开会的感受,她戴着蓝牙耳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视线中只见一辆纯黑帕拉梅拉忽然变道加塞超车减慢车速,和她相隔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了车。她车速较快,一时应变不及,踩下刹车打方向盘时只听轮胎抱死很快,但距离太近,车身斜撞上了前车,“哐”一声巨响,她眼前一黑。   大概几分钟后,她听到有人在敲车窗,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弹出的安全气囊,头巨疼。   她解开安全带,摸了摸额头,惯性撞上了车窗玻璃,这会儿淌了她一手的血。   蓝牙耳机被甩飞出去一只,挂在耳朵里的另一只只听到杜成霜在焦急地喊:“缦缦?缦缦?”   她倒吸一口气,语气冷静地像是在说别人,“我没事,出了个车祸,先挂了。”她摘了耳机,在车外人弯腰向车里看时,拉开了车门。   “我打了120了,你有事吗?”车外的人问。   顾宥缦耳朵还在嗡鸣,她下了车,先去看了眼两车相撞处,她右侧防撞挡板脱落了。前车后灯碎了,后备箱撞进去一个大口。   有人抽了几张纸给她,让她捂捂伤口,她有点儿头晕,闭了闭眼睛,问:“打122了吗?”   “已经打了,”她冷静得简直吓人,旁人担忧道,“你要不要坐会吧?”   一般情况追尾都是后车全责,但前车变道降速,怎么也应该责任对半分吧。   她捂着伤口,脑子有些乱。   120比交警先来,她先去了医院处理伤口。   上救护车前,她隐约听到被撞的前车司机在打电话,道:“……她已经去市三医院了。”   急诊给她处理了一下脸部伤口。系了安全带,伤得不重,额头贴了纱布,医生又给她安排了个CT检查。   从CT室出来,交警也来了,看了下她伤势,见她意识清醒还能自己去做检查,想来问题不大,问她什么时候能去交警大队做调解,她问:“今天解决可以吗?”   “你这伤不用再检查检查?”   “不用了,没什么事,该扣分扣分,该赔偿赔偿,”她语气很温吞,说,“我还要回家。”   CT片子出来了,她拿给急诊医生看。   没有骨折,没有脑出血,因为她有短暂昏迷和头疼,医生给她开了个轻微脑震荡的诊断证明,交代她一定要去做事故认定。   医院人声嘈嘈切切,却在一道强健挺拔的身影出现时默契地有了一瞬寂静。   男人身量很高,面色冷沉,跟在他身后的司机像是寒霜地里飘零的一根南瓜藤,被衬得畏缩干瘪。   顾宥缦在看见人的时候,扭头便想往诊室回去。交警先挤过来问:“怎么样,要住院吗?”   “回家观察,不用住院。”   见问题不大,松口气,交警接着和她说明,“那位是车主,今天是他的司机开车,后续赔偿由车主和你谈。”   她的目光只能投向男人,视线交锋,难掩憎恶。   天底下便是有亿万件巧合事,她也不信有一桩巧合会发生在她和魏禹成之间。   她直接和交警道:“我们现在能去交警大队处理吗?”   交警的车上,顾宥缦回忆了一下,记得在事故现场并没有看到魏禹成。   他是后面来的。   他又怎么会在泾市?   到了交警大队,她跟一位交警去办事故鉴定,又一位交警递了个手机来,问:“同志,这是不是你的手机?一直在车里响。”   “是我的,谢谢。”   她想起手机扔在了车里,她的医药费还是对方司机垫付的。   接过手机,未接电话有十几个,杜成霜打了七八个,顾以宁竟然也打了三四个电话。   发生事故时她和杜成霜正打着电话,想来被吓得不轻,她先回了个电话给杜成霜,“喂,成霜。”   “谢天谢地,你终于回电话了!你现在什么情况了?”   “在交警大队处理事故。”   “受伤了没有?”   “轻微脑震荡,不严重。”   “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在高速上,先不说了,你就在交警大队等我,我还有一个小时到泾市。”   “你过来了?”   “大姐,联系不上你,我都快被你吓死了!对了,我给顾以宁打了电话,她现在应该也在找你。”   顾宥缦按了按胀痛的额头,“嗯,那你好好开车,我先挂了。”   她又回了个电话给顾以宁,说明事情不大,不用过来。顾以宁正在泾市,嘴上说着谁管你死活,还是叫上季明轩一块过来了。   在交警去调行车记录仪时,他们被安排在了调解室等候。   杯子里的茶有些凉了,她抿了一口,在手机上翻看着类似交通事故怎么划分责任。   顾宥缦没想和魏禹成扯皮扯半天,如果交警认定是她的责任,扣分、挨罚、赔偿她都认。   男人大马金刀坐在她对面,仰靠着椅背,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出声问:“你家里人呢?”   权当对面是空气,她充耳不闻。   “你男人呢?”他又撑下身问。   顾宥缦眉头微蹙,想起还没和周惟深说出事故的事。他远在国外,知道了也只能着急,回去再说吧。   “他不管你吗?”他继续说。   电话响了,是顾以宁打来的。她接了电话,应了声:“嗯,我出来接你。”   说着走出了调解室。   她从交警大队门口出去,顾以宁站在长梯下,第一眼还没发现她。   待她摆了下手,顾以宁才意识到长梯上的人是顾宥缦。   顾以宁走上楼梯,难以置信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她简单说:“来这边开会。”   顾以宁又看向她额头纱布,“你这额头又是怎么回事?”   “撞玻璃上,磕了一下。”   “去医院检查了吗?不严重吧?”   对上季明轩关切的目光,她冲对方摇了下头,“不严重,姐夫。”   “事故鉴定出来了吗?”季明轩又问。   “还在调行车记录仪。”   她又简单把事故经过说了一遍。   她不常开车,一般开得很慢,就怕出事故,今天高架上车少车速才放得快了点,结果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季明轩听完就道:“你不用担心,高架上三条车道,对方变道超车造成事故,是他们全责。”   “要死,对面人呢?”顾以宁追问。   “在调解室。”   顾以宁拉着季明轩气势汹汹走进去,门一推,好似一盆水浇在了滚烫炭火上,“刺啦”一声响,火熄了。   两面沉默。   顾宥缦后知后觉想起来。   顾以宁好像说她喜欢过魏禹成?   季明轩也从几人沉默中嗅出点不同寻常,问:“认识?”   何止认识,简直冤家路窄。   “对,”顾以宁回过身,收敛了神色失态,道,“高中同学。”   “小妹也认识他?”   季明轩搞不明白状况了,满脸疑惑。   “都是老同学,很多年没见了。”顾以宁攥了攥拳,拉开了椅子坐下,问魏禹成,“你一直在泾市?”   “最近过来的。”他看向顾宥缦,眼里神色不明,似笑非笑道,“处理点事情。”   当年他追顾宥缦,追得举校闻名,现如今一拍两散,一个已经结婚生子,再见面成了事故双方的肇事者和受害人,何尝不讽刺。   顾以宁哂笑道:“这么巧,偏偏你们俩个的车撞了?”   “我司机责任,她的损失我来赔偿。”他语气都平和得像个正常人了。   这要是巧合,顾宥缦的“顾”字以后倒着写。   她冷漠拒道:“不用了,我自己去维修。”   到底是谁的责任他们说了不算。   交警调出了行车记录仪,事故经过很清晰。帕拉梅拉变道加塞,突然刹车,后车避让不及,这才撞上。   变道车全责。   司机解释说是因为当时接了老板电话,要回头去接人,想变道下高架,结果就撞上了。   交警训完他,又训顾宥缦,说她踩急刹打方向盘的处理方式不对,前车变道,后车让速不让道,还好他们是在车流少的时间段,但凡晚一点遇上晚高峰,她再一变道,高架上得发生连环车祸。   走了简易流程,签了调解书,这件事就算解决了。   交警处理过事故双方互相扯皮,恨不得把交警大队顶棚掀了的,也处理过两方都互退一步,好好协商,尽快调节了的,还没处理过事故双方不说一句话,交警说是谁的责任谁就应下,利利落落签了调解书取车走人的。   调解完出去时,顾以宁不快地问顾宥缦:“你不让他们赔点医药费和维修费啊?”   顾宥缦看向她和季明轩,只难得好语气说:“麻烦你们跑这一趟,下次请你们吃饭,我还要等人,你们先走吧。”   “得了吧,少来这一套,假惺惺的。”顾以宁白她一眼,尖酸刻薄道,“不会开车就别开了,你家也不至于连个司机都请不起了吧?”   季明轩拉了拉她胳膊,让她少说两句。   “拽我干什么?我没腿啊?”她大步往大队门口走去了。   上了车,季明轩瞥着老婆的脸色,斟酌说:“你这个小妹,脾气也太包子了,对方的责任,她连赔偿都不让对方赔……”   他话还没说完,顾以宁没好气道:“你知道个屁,他们是——”   “是什么?”   “冤家路窄!行了,好好开你的车,你别再追尾了。”   顾宥缦还没走,在门口等着。她叫了4S店来取车去维修,杜成霜也在来路上了。   魏禹成从后出来,阴影笼在了她身后。   不预回头,她就后背发毛地往旁撤了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他伸出手,停在她额头伤口上,轻声问:“疼吗?”   顾宥缦真的很想问一句,你是不是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人格分裂?   忍了忍,她什么都没说,掉头往交警办公室走去。 第七十八章   “缦缦。”   他叫住她。   上一次见她, 她穿着一身黑白套装,脸上只有厌恶和严肃,这一次见她, 她穿着一身得体正式的正装, 长发挽得一丝不苟,已然没有了从前那小姑娘似的娇俏松弛模样。   他曾想, 她是飞雁,山川与大海都不能留住她,更别说锁链与囚牢。   可现在她自甘装进套子里, 和世界上所有无聊的人一样, 只剩下一副死气沉沉的皮囊。   他沉沉问:“你过得还开心吗?”   我开心得很,没有你, 我的生活一帆风顺。   她脚步稍定,轻嗤一声。   杜成霜来的时候, 一辆黑车还停在交警队外, 里面是迟迟未走的魏禹成。   警察眼皮子底下, 顾宥缦并不怕他, 对他也不屑多搭一个眼神。   见了她额头上的伤, 杜成霜倒很是大惊小怪了一番,又骂骂咧咧地把变道加塞的车主连同全家都问候了一遍。   没告诉她骂的人现在就坐在车里听着。顾宥缦觉得她骂得很有道理。   魏禹成这个神经病, 他好像没有“善”和“恶”的概念, 对法律也没有丝毫的敬畏之心,做出的每一件事都能让人“大开眼界”。   骂他全家也没有错, 一个人但凡幼时有父母家人教养,是长不了这么歪。一无所有的混子尚且能祸害社会, 他身居高位更是要为祸一方。   都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什么时候能把他这个祸害收了?   将她接上了车,杜成霜商量着,“这都七点多了,我们去吃个晚饭再回鹿海吧?”   顾宥缦头疼着,心情也恹恹,“都可以,我听你的。”   看出她心情不佳,杜成霜在车里调了首慢歌,又点开手机查泾市的美食攻略。   “哎,有家叫格园茶社的看着还不错,旁边还有糖水店,我们先去吃个饭,然后去吃点甜品,怎么样?”   “好。”   杜成霜拍拍她胳膊,宽慰道:“别想了,人没事就是好的,事情也解决了,有惊无险,回头我们去庙里拜拜,肯定是这个月水逆了。”   上次杜成霜带她去的那家寺庙是真的很灵验。   怀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她点了点头。   今天是周三,工作日,泾市大街上的人多得依然像是过节了。   她们到了杜成霜看好的“格园茶社”,预约了餐号。正值饭点,阵势相当骇人,她们前面排了二十几桌人。   怕她不想等,杜成霜拿着餐号问:“你饿不饿?要是饿我们就换个地方吃。”   一天奔波,她现在身心俱疲,真要说,她现在连饭都不想吃了,就想回家泡个热水澡,然后带上眼罩像死一般安详地睡一觉。   也不想扫杜成霜兴致,顾宥缦道:“等等吧。”   两人在店外叫号区坐下,服务生给她们端来了两杯解暑酸梅汤。   人声嘈杂,顾宥缦脑震荡本就头晕,往旁一靠,侧头抵着杜成霜的肩膀靠了会儿。   几辆车停在了饭店外,陆续下来几位一看便身份不凡的人。   人潮如织,杜成霜进入了“大峡谷”消磨时间,顾宥缦也没注意身边来了人。   何宓下了车,同商业伙伴说着话往到店里去,余光意外瞥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他今天见过顾宥缦,更是一眼认出了人。   他同身边人说了一句,转身向一侧走来。   某人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网瘾少女”,走到哪游戏便打到哪,他实在不明白这游戏有什么魔力。   两个人警惕心也为零,他在两人身后站了片刻,没有一个人有反应的。   他观战片刻,问:“你不拿龙吗?”   “时间够,我先把塔推了。”   顾宥缦先闻声转头看去,对上了何宓的目光。   惊了一跳,她推了推杜成霜,嘴上道:“何先生,你怎么也在这?”   “和几个朋友来吃饭,你额头这里是?”何宓指了指。   解释前因后果太繁琐,顾宥缦摸了摸额头说:“磕了一下。”   “嗯?你和谁说话呢?”   杜成霜莫名其妙地回头,一刹那,脸就黑了。   何宓先开口的,他同杜成霜说:“我在这边开会,你呢?”   语调放得很温顺。   “她来接我的。”顾宥缦打了下圆场,又道,“何先生,你朋友还在等你吧?你先进去吧,我们号还要等会儿。”   “你们是多少号?”何宓问。   顾宥缦看了眼纸条,“265。”   他转头看了眼叫号屏幕,这才到241。   “我订了包厢,你们一起来吧,这得等很久了。”   顾宥缦看了杜成霜一眼,见她对何宓爱搭不理的,她笑笑说:“不用了,也不方便……”   “这天气热,你们这样会中暑的。”他说话很温和,却又隐隐带强势,不容人拒绝。   顾宥缦推杜成霜。   杜成霜又看顾宥缦脸色,感觉她唇色发白,很不舒服。犹豫了下,她问何宓:“你们人多吗?”   “有几个,没关系,你们吃完就随意,想走也不用打招呼。”   杜成霜把选择权又交到了顾宥缦手上,“你想吃点别的还是就这家了?”   在她说的选项不是“排排队”和“跟他去”的时候,顾宥缦就知道了杜成霜心里筹码滑向天平哪端了,她弯弯眼睛笑着,说:“就这家吧。”   杜成霜收起了手机,起身道:“饿死了,走,吃饭去。”   包厢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见何宓带了两个漂亮女孩进来,有人问:“何总,这俩位是?”   何宓只简单说是在门口碰上的两个朋友,排号太长,一起来吃个饭。   吃饭人越多越热闹,更何况是何总亲自带来的,自然满场应和。   杜成霜的位置就在何宓旁边,另一边坐着顾宥缦。菜上了桌,谈生意的自然只顾喝酒。   杜成霜是个社牛,也不管别的人是什么行业大牛或老总,聊什么话题她都能说上几句,以茶代酒也同人侃到了一块去,倒显得何宓话比她还少了。   顾宥缦手机响了一次,是周惟深打来的,她按了静音,回了一句:我在外面吃饭。   身体不舒服,食欲也大减,她只吃了点清淡的蔬菜。   杜成霜当她不好意思多伸筷子,夹了块肴冻放她碗里,低声道:“他们都不吃,咱们俩吃。”   酒桌上,觥筹交错,满桌珍馐也不过那几道下酒菜动了几筷子。   一道切好的肘子上了桌。何宓记得她爱吃肉,用公筷夹了一筷子放进她碗里。   他不避人,旁人只看这一眼就明白了他的心思,笑里多了意味深长。   杜成霜不爱搭理他,换了双筷子又夹了肉放顾宥缦碗里。   顾宥缦哭笑不得,“不用了,我吃不了这么多。”   酒过三巡,杜成霜喝了一肚子茶,坐不住,去了洗手间。   她刚走没一分钟,何宓也起了身。   别的人顾宥缦也不认识,她吃得差不多了,想问杜成霜要不要走,便也后脚跟了出去找杜成霜。   还不到洗手间,转过一道弯便见何宓拦住了杜成霜。   不知道俩人说了什么,成霜推了他一下,他反而上前一步,按着她肩膀将她拉进了怀里。   成霜又恼又气,挣脱道:“你少趁醉装疯!”   “没醉,就是要抱你,别对我冷冰冰了。”   他低着头,将脸埋进了她颈窝里。   显然这不该她看了,顾宥缦后退一步,回了拐角后。   “我不喜欢你,你这叫性骚扰。”成霜狠狠道。   男人声音带笑,“沐霖温泉池,你甩下了他来找我。你心里就是有我,你不肯承认。”   “唔。”   她的后脑勺撞在了他掌心上。他低头,抿了抿她的唇,“你不喜欢我,怎么会愿意来见我的朋友?”   “你!”   “你不情愿吗,那你报警吧,叫警察来抓我吧。”   她怒视着他,对上他有恃无恐的眼神,没绷住,笑场了,扭头骂了一句:“无赖!”   和杜成霜从泾市回到鹿海,何宓的车便一路不紧不慢跟在她们后面。   一个半小时后,抵达了香榭街。   杜成霜将她送到了楼下,说着:“你跟车就是犯冲,别跟自己过不去了,以前不开车不也挺好的,开车吓死人了。”   哪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   顾宥缦反倒下定了决心想把车学好。   回家已近十点,她一进门就听到宝宝干哑大哭的声音。   听见开门声,月嫂抱着宝宝走到了门口来。   没顾上换鞋,她先担心地去看宝宝,“西西怎么了?”   “宝宝有点不舒服,晚上吐了两道奶,刚刚喂了点益生菌……”阿姨看向她额头,“太太,你这是怎么了?”   “在外面碰了一下,没事。”   她道:“我去洗个手来抱她。”   “太太,你吃晚饭了吗?”阿姨又问。   “吃过了。”   换了鞋,脱了外套挂一旁,她又进洗手间用酒精洗手消毒,这才出来伸手接过宝宝抱进怀里。   闻到妈妈的味道,宝宝哭声渐止,只不时还抽噎一声。   她低头将鼻子埋进宝宝软和的小脖颈处,嗅了嗅宝宝身上的奶香味。   妈妈的鼻子戳得痒痒的,以为她在和自己玩,西西笑了起来。   逗了个把小时,宝宝玩累了,眯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总算无事了,顾宥缦绷紧的那根神经松下,把宝宝放心交给月嫂,回房间准备洗漱休息。   一歇下来,额头钝痛又开始发作。怕水溅到伤口引起感染,她放水泡了个澡,便换上了睡衣上床。   睡前她发了条消息给周惟深,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哭哭的表情。   额头疼,身上也疼。   白天没感觉到,这会儿躺下来了才觉得被安全气囊打到的胸口疼得抽气都胀痛。   她换了个躺姿,舒展开四肢,又用手按了按胸口痛处。   如果不是照了CT知道没骨折,她这会儿都想自己再去医院查查了。   半梦半醒之际听到了手机响的声音。她迷迷糊糊接通了视频,半眯着眼睛看向视频那边。   她这边才准备睡,法国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她咕哝问:“在干嘛?”   “在品新酒。”他照了一圈,环境是室内,看着像是酒窖,有些工人正在忙碌。   他又问她:“在睡觉了?”   “嗯。”她声音闷闷的。   周惟深走出了昏暗的酒窖,到了庄园,给她看了看蓝天,他说:“今天法国天气很好,国内天气怎么样?”   她说:“天都黑了。”   “缦缦,开个灯,我看看你。”他语气凝重起来。   顾宥缦拉开了灯,用手捂了捂额头。   “脸怎么了?”他严肃问。   她松开了手,露出了纱布包着的额头。   他眉眼压了下来,“怎么伤的?”   “高架上追尾了,头撞了一下。”她缩进了被子里,很小声地说,“好疼。”   对面的呼吸声越发低沉了,“什么时候撞的?”   “下午。”   “去检查了吗?”   “嗯,外伤,处理过了。”   “是撞了别人,还是有人撞的你?”   顾宥缦有点不好意思,“我把别人车撞了……”她又解释,“是他变道,我才撞上的,不是我的责任。”   他松口气,“只撞了车没关系,人没事就好。可你的伤呢?严不严重?除了头上还有哪里伤了没有?”   她摇了摇头,“没有,这里也伤得很轻,就是破了皮。”   怕他担心,她又补充,“事故已经处理完了,车也送去维修了。”   “你处理得很好,可是缦缦,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你那么远呢。”   见他神情有恙,她道:“我不是怪你,你…不要多想。”   短暂沉默,一时谁也没有开口。   “缦缦,你愿意来这边吗?”   问完,他又道:“不想来也没关系,以后我把阿龙留在你身边,等新品上市的事情处理完,我就回国。”   她明白他的想法,也知道他的顾忌。他既想留她在身边,又怕约束了她,让她不开心,所以总对自己委曲求全。   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一个是他,一个是西西,她还能漂泊到哪里去呢?   “别那么着急,惟深,让我考虑一下。”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装病将她骗回国,她大概现在都还待在法国,在一家公司工作。   劳尔玛是全球顶尖的影像公司,其公司业务遍及摄影、医疗影像、元器件和显示器多方面,如果没有离开法国,她现在或许是一名国际摄影师,又或者是一名企业中层。   她靠自己双腿、双肩和镜头,在国内狭小的市场里从零闯出了那么一点点成绩,有了那么一些作品。   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国内好的图片编辑太少,为了迎合市场也不得不改变拍摄风格,追求商业利益。   她想成为全球最好的摄影师之一。   她想要全世界都知道,中国女摄影师不是拿着相机穿着文艺裙,游走在网红打卡点的模样,中国女摄影师也能上山入海,也能以人类视角勘察宇宙。 第七十九章   今天是那个人离开的第十五天。   脱臼的锁骨已经复位。冯谧撑着床沿走下床, 打开厨房柜,里面只有各种各样的速食。   她烧了一壶水,拿出一包意面撕开, 投进翻滚的水壶中。散开的面条像一朵绽开的黄色花朵。   她拿出筷子搅了搅, 夹出软化的面条,倒上沙拉酱和胡椒粉, 端着碗吃了几口。   水槽里堆积的碗筷已经快溢出来了,一团乱糟。   她目光透过铝合金窗条看向窗外。   木槿花开了,太着急生长, 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发蔫。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 像惊雷震动。她呛咳了几声,放下碗筷, 快步走向客厅。   这部电话,只能接通, 不能拨出。   会打来的人……   她迟疑片刻, 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水, 提起了电话。   电话那边的男人道:“谧谧。”   “哥——”   她双眸亮了, 那枯槁般憔悴的面容焕发了生机, “哥,你最近怎么样?”   “我?我还好啊。”说罢, 他又干巴巴问了一句, “你呢?”   “我…我还是老样子……”   “魏总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他对我不错, 你知道的。”   “那就好。”说着,电话那边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哥?”   “爸他老毛病又犯了,昨天住院了, 医生说还是得动手术……还有,你知道的,你嫂子上个月出了车祸,工作也丢了,现在我又要照顾你嫂子,又要照顾爸,我一个人……”   天旋地转,她捂住了唇,几乎站不稳,“爸怎么样?现在还清醒吗?”   “爸已经进ICU了,每天都在烧钱,那个药,2千多一瓶,还要动手术,20多万……谧谧,哥哥一个人快扛不住了,太累了……”   “哥,你不能放弃,我们都不能放弃!”她身体瘫软地坐在了沙发上,手脚发颤,“20多万是吗?没关系,我,我明天,不,后天,我一定,一定打30万过来。”   电话那边静了静,一会儿,男人说:“好,谢谢你谧谧,没有你,我们这个家就垮了。”   “我,我挂了,我现在去想办法,我可以的,我会弄来钱的。”   喃喃说着,话筒落在了膝上。她浑身发抖地环顾四周,大门紧闭,窗口都是封闭的,她必须想办法联系魏禹成。   怎么出去,怎么出去……   她的目光下移,落在了脚踝电子锁拷上。   就在此时,她忽然听到了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   “幺哥,你那鸡妹真能弄来那么多钱?”   “她跟的人是魏少,别说三十万,老子要三百万也就是分分钟的事,老子找她要钱什么时候没给过?给老子赊二十万,等老子翻了本,你们这群鳖孙都他妈等着给老子舔臭脚吧!”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哄笑声,推筹码声。   一片吞云吐雾的祥和。   “冯耀祖——”   一声凄厉的喊叫从兜里的手机传出来。男人后背一奓,吓得烟头都掉了,骂骂咧咧地掏出手机挂了电话。   “啊——啊!!”   座机被挥倒在地,连沙发都被推翻。女人凄厉地哭喊着,哀嚎着,砸碎了一切能动的东西。   撕心裂肺的喊叫让播放器出现了噪音。   叶文关了监控视频,起伏的胸口半响才平静。   她站起身,走到高楼落地窗边,手插进兜里,掏出了烟盒,顿了顿,又放下烟,撑着办公椅背拨通了一个电话。   “淑娣姐,‘炸.弹’引燃了。   鹿海?鹿海那边还没有反应。   好,我知道,那按B计划继续推进。”   ……   回程路上,手机响了。   司机靠边停车,接通了电话,“喂,叶秘书啊,好的,好的。”   他解开安全带,将手机向后递去,“魏总,叶秘书电话,她说您手机关机了。”   魏禹成懒懒一抬眼,接过了手机,“什么事?”   “应激?我又不是医生,带个医生去给她看看。”   叶文为难说:“老板,冯小姐这次伤得比较严重,连脸都划花了,恐怕得去医院处理了。”   “她伤了脸?”他语气渐沉。   “老板,您看是简单处理一下还是……”   “带她去医院,把她看好了。”   “好的,老板。”   冯谧再睁开眼睛,躺在空旷的私人病房内。   窗边站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女人,正在打电话。   “情况已经稳定了,失血不多,好的,我会查清原因的。”   她撑着床铺坐起身,扯动了吊水的针头,回了血。她一把拽开了胶带和针,冰冷的药液洒在她身上,透骨的凉。   听见了身后响动,叶文回头看,见冯谧已经坐了起来,她收了手机道:“冯小姐,您现在情况刚稳定,不能乱动。”   她几步走过去,扶住了对方胳膊。   冯谧看向她,声音很哑很干,目呲欲裂,“我不跑,你让我去找冯耀祖,我要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冯小姐,冯小姐,”叶文用身体挡住了她想下床的举动,“您现在失血,就算让你走你也走不出医院的!”   “啊……啊——”她歇斯底里地抓挠着头发,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叶文按了床铃,压在床上,控住她发狂的举动,“冯小姐!你清醒一点!”   护士赶来匆匆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手腕和脸颊上的伤口已经绷开了,不得不又端来纱布和药物重新消毒固定。   镇定剂作用下,她手脚渐渐失力,连眼皮也沉重起来。   叶文手上被她挠出了几道血痕,她用碘伏消了消毒,而后轻声道:“冯小姐,你连死都不怕,你还怕活着的人怎么样吗?”   冯谧合了合眼睛,没有理她。   “这世界上,最能伤你的人,是最亲近的人……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今天才知道,可是你一直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低声说:“冯小姐,如果我是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不管怎么样,先要好好活着。”   冯谧从鼻腔里冷冷“嗤”了一声。   叶文裹住了她的手背,轻轻攥住,用力握了握,一字一顿,“任何人都会放弃你,可你要自己救自己啊。”   冯谧指尖颤了颤。   叶文松开了手,又恢复了一贯公事公办的态度,“冯小姐,魏总还在外地,你可以在医院多休养一段时间,以后每天下午三点到六点之间我会来看你,其他时间会有保镖照顾你。”   见她不应,叶文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有事按铃,我要走了。”   她收拾了通勤包,转身欲走,就在这时,冯谧开口了。   她嗓音轻哑说:“你说,我要,怎么自救?”   叶文步伐轻定,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   七月初,南部进入酷暑时期。   热气蒸腾像桑拿房,只要走出房门,不到半小时便要大汗淋漓。   清晨,晨曦蒙昧,还算凉快的时候,顾宥缦和杜成霜一同上了缘化寺还愿。   寒来暑往,在寺庙中几乎看不出时间的变化,古朴的大门依旧保留着漆面衰褪的特色,连树木都一如过往。   顾宥缦和杜成霜从大殿中走出时,日头也出来了,耀得人眼前发白。   “定好了九月份去法国了?”杜成霜出声问。   “嗯,从前距离再远也不过一张机票,但现在他工作忙回不来,我也出不去,西西还那么小,她对世界的探索都还建立在爸爸妈妈之上,我不想她的成长过程和我一样有遗憾。”   “我明白你,但是缦缦,你也得考虑你自己,别为了宝宝,把自己弄丢了。”   顾宥缦笑起来,“你忘了吗,我在法国生活过那么多年,对我来说,天涯何处非吾乡。”   “也是,你是被你爸骗回国的,要是在国外发展,你应该混得比现在更好。”   顾宥缦摇头,“或许吧,但那不重要了,回国的这段时间一个人单枪匹马地闯,也过得很有价值。”   杜成霜长吁短叹,“是啊,价值可高了,你要是走了,以后谁来跟我分摊商铺房租?”   “你真是比葛朗台还葛朗台!”顾宥缦作势要掐她。   俩人推推搡搡嘻嘻闹闹了一会儿,冲淡了些离别的愁绪。   往前走着,杜成霜又问她:“这个月二审要开庭了吧?”   “嗯,希望不要再出岔子了。”   杜成霜拿着广告纸扇热气,又给她扇了两下,说:“缦缦,我一直想问,那桩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就算官司打赢了,对魏禹成的处罚也不过是不痛不痒,我们却要花费那么多的时间精力,这是不是不太值得?”   “是啊,挺不值得的。”顾宥缦长叹口气,“但是不值得,也总要做。你说如果以后西西在校园里遇到这样的事情,我要怎么教她去做?像我一样,息事宁人,打落了牙齿和血吞,等过个十年八年伤疤好了,事情就算过去了吗?”   “你真是……”杜成霜想了半天,说出一句,“长大了。”   “什么鬼话。”顾宥缦笑着锤了她一下。   想想,她道:“其实是我从周惟深身上学到很多,他的责任感,他处理事情的方式,对待事情的态度,也从他身上汲取了很多很多的爱和勇气……受益匪浅,如果不是他,我可能这辈子也不会想给自己翻案了。”   去年杜成霜信誓旦旦说她结婚会后悔,如今心里也承认是自己把话说得太满。   “你看男人的眼光还不错,有爱滋润的人是不一样,你心态好多了,不那么悲观了,脸上的笑脸也多了,这算是否极泰来?”   人活在世,真的需要很多的运气和缘分才能好好地过好这一生。   顾宥缦很喜欢她说的这四个字,点点头重复,“嗯,否极泰来。”   杜成霜看看天气,问:“再逛逛,还是现在就下山了?”   “去荷花池走走吧,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上次那位僧人。”   “怎么,你也惦记帅哥了?”杜成霜揶揄地挤了挤她肩膀。   “说什么呢,上次人家好心提醒了我,是我们没听懂,如果能见到也应该谢谢人家的。”   “得了吧,就是冲着人家帅去的,还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怎么,还怕你老公知道啊?”   “佛门重地,你真是……口无遮拦。”   顾宥缦戳了戳她额头。   来过一次,再走复路就轻松多了。到了荷花池边,杜成霜环顾一圈,只看到零散几个游客,不见有僧人。   杜成霜撑着她肩膀道:“嗨呀,得失望了,估计不在这里,要去找找吗?”   “不找了,随便逛逛吧。”   俩人掩着廊檐下画道往池边走。雕梁画柱,假山池塘,别有一番夏日情趣,微风吹着,倒也不那么热了。   行至画道尽头,只听传来一声娇俏的,“你到底背不背我?”   俩人对视一眼,闻声看去。   小道里侧大概是僧人的禅房,碎石和黄锈石铺地。屋檐下方,穿着一条妃色阔摆长裙的女人撑着廊柱,微卷的长发及腰,弯着腰抬起了一条腿,“痛死了!张思珩,我真的要生气了!”   “女施主,我现在叫观空。”   “我数五个数!五、四、三……”   身着一身橙黄僧袍的男人伸出了一只胳膊,隔着宽大的僧袍将手臂借给了她。   “我走不动!走不动!听得懂吗?”   他是有松动的,双膝下蹲,却又将将稳住,站了起来,“女施主,这于礼不合。”他双手合掌,朝她一拜,“我去叫人来帮你。”   “张思珩,说一辈子对我好,你一辈子就这么短?你王八蛋!”   她声音里已有了哭腔,捡起地上的石头朝他砸了去,石头落在他僧袍上,骨碌碌滚落在地。   杜成霜还想凑近了看热闹,顾宥缦拉住了她手臂,摇了摇头。   俩人走回了画道。杜成霜八卦着:“这什么情况啊?英俊和尚艳桃花,还是旧情缘尘缘未了?”   “像是熟人,说不定只是兄妹。”   “不是,肯定不是。”杜成霜指了指眼睛,“我这火眼金睛,一眼看得出有猫腻。”   顾宥缦好笑地晃了晃她手,“好了,猹小姐,别吃瓜了,下山吧。”   山上信号不好,她们乘车下山,到了山脚下才看见赵小研给她们打了几个电话。   杜成霜上了车,开了扩音回了过去,“小研,什么事呀?”   “成霜姐,宥缦姐在你旁边吗?”   “在啊。”   “是这样的,”赵小研明显压低了声音,道,“店里来了一个人找宥缦姐。”   “男的女的?”顾宥缦在一侧问。   “女的,而且……”   杜成霜“啧”一声,“别吞吞吐吐的,而且什么?”   “她和宥缦姐长得有点像。” 第八十章   赵小研话说得忒瘆人了。   顾宥缦和杜成霜连饭都没吃, 开车便径直返回了花店。   赵小研早就望眼欲穿,一见俩人回来了,放下水壶, 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三两步迎上来,眼巴巴道:“成霜姐, 宥缦姐,你们来了!”   杜成霜斜斜挎着肩包,单手插着兜走进来, 问:“人呢?”   “我让她在那边等。”赵小研指向花架后。   只见茶桌旁坐着一个女人, 低垂着头,面前茶杯氤氲。   听见响动, 女人回头看来。   顾宥缦侧身看去,和她对上了目光。   像是被刺了一下, 女人目光微微闪躲, 垂下眼睫, 复又抬眼看过来。   她穿着一身很短的黑裙, 脸颊上有几道鲜红泛白的疤痕, 略去那几道疤,光看轮廓和眉眼, 和顾宥缦还真有三四分相似。   “什么情况?你家亲戚?”杜成霜侧头嘀咕。   顾宥缦摇了摇头, “不认识。”   隔着架子,女人先站起了身, 她提声,嗓音有些发颤, 道:“顾小姐。”   “冲你来的。”杜成霜说。   不用她提醒,她也知道了。   顾宥缦提步走过去。   冯谧看见那道朦胧身影从花架后现出来, 她步伐不紧不慢,身着一件白色棉感连衣裙,长发用简约发夹挽在脑后,白皙的手肘上垂着一个玉质手镯,云淡风轻得像洋桔梗。   她单单站在那,冯谧便觉相形见绌。   她捏紧了手包,声音干涩,“你就是顾小姐?”   “我是,不知道你是?”   没有上下打量,没有轻蔑试探,她单单平静和她对视着。   “我叫冯谧,”她看向跟在她身后的另外两个人,视线又落在顾宥缦身上,轻声道,“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单独说话吗?”   顾宥缦眉头拧了拧,“请问找我是有什么事?”   “是关于魏、魏禹成。”她说出这个名字,然后闭紧了唇,肩胛骨绷紧,像一张被拉紧的弦。   杜成霜霎时大呼小叫起来,“魏禹成?他还叫人来找缦缦?他还要脸吗?”   冯谧想解释:“我不是他找来的,我是因为……”   顾宥缦脑子里想起了那些无故寄来的东西,隐约记起,其中提到有魏禹成私生活……   那些东西不堪入目,她只粗略划过,现在却浮上了脑海。   她对来人身份有了猜测,朝着楼上抬了抬下巴,“跟我来吧。”   冯谧跟着她上了楼。   独栋的小楼,看着像小别墅改成的商铺,二楼也宽敞通透无比。   她盯着顾宥缦不紧不慢的脚步,看她走过光道,只觉得她光明磊落,是生长在阳光底下的植物。   而她像阴暗丛林里生长出来的一根藤,笨拙模仿她的姿态,中间差距却有如天堑般难以弥补。   顾宥缦推开了工作室的门,回头道:“这里是我私人办公的地方,有点乱,你随意坐。”   房间里的薄纱窗帘拉着,光线不如外边那么亮,却更静谧。   待冯谧走进房间,她关上了门,将链条包挂在衣架上。   冯谧的目光落在了她摆在书桌上的相框上。   那只是两道剪影,男人捧着女人的脸颊在额头上珍惜落下一吻,女人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温馨与甜蜜几乎能从画面中溢出来。   冯谧难掩意外,问顾宥缦:“顾小姐,你结婚了?”   “嗯。”顾宥缦换了双平底鞋,从柜子里拿出两只茶杯,问冯谧,“喝茶还是咖啡?”   “凉白开就好。”冯谧局促道。   顾宥缦并不急着问她是什么事,她从柜子里拿了两包茶叶投进茶杯中,倒上两杯开水,一杯放在冯谧面前,一杯端给自己。   见冯谧还站着,她拉过自己的办公椅,道:“坐吧。”   “顾小姐,那你……”   顾宥缦随意倚着桌台,“我站会儿。”   她抿了一口茶,开门见山问:“你刚刚和我说魏禹成,是想聊点什么?”   “顾小姐,我知道你和他之间的一些事情,我,我是下一个受害者。”   她抬起了头看着顾宥缦,又伸手摸了摸脸颊,“这是我为了逃出来,自己划花的脸。”   很直接,太直接了。   顾宥缦眉眼微动,忽觉很有意思,“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他,他跟我提起过你。”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我自己查的。”她眸光闪了闪,为了加强可信度,又重复了一遍,“是我自己查的。”   顾宥缦一哂,点点头,“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有人跟我说,你能帮我。”她脱口而出。   顾宥缦眼底的笑意浮了起来,“帮你,怎么帮你?”   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冯谧懊恼地咬了咬下嘴唇,见她没有揪住她一时的口误追问下去,冯谧才接着道:“我知道你和他正在打官司,我能提供证据,也能做证人,你帮我,我也能帮你。”   “你知道我在和他打什么官司吗?你又能怎么帮我?”她步步反问。   冯谧解开了胸前纽扣,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抬首说:“顾小姐,我知道你的顾虑,可是名誉案是没办法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的,暴力非法拘禁,能让他至少坐三年牢。”   顾宥缦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她放下茶杯,转身去了窗边,将防光窗帘拉上,又走去开了灯。   冯谧拉起了袖子,卷起了裤腿,将大面积的伤疤露在顾宥缦面前,“这些,都是他打的。”   她呼吸微屏,走到冯谧面前,将她拉开的衣襟拉了起来,扣上了扣眼。   “你和他怎么认识的?”顾宥缦问。   “在赌……赌场。”   顾宥缦手一顿。   冯谧闻到了她身上的清香,并不浓郁,像是花的甜香,带着一点点奶味的醇厚,是干净的,毫无做作修饰的。   这样的味道,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苦笑了一下,低头掩饰地接过了扣眼,自己扣上,“我家境不好,高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我爸爸有脑梗,等着钱急用,我哥走了歪路,去赌场做了打手,他说那里工资很高,我只要做三个月荷官就能赚回我爸的医药费了。在那里,我认识了魏禹成。”   顿了顿,她说:“准确说,是魏禹成先找上我的。”   高中没毕业?   顾宥缦疑惑问:“你现在多大了?”   冯谧说:“20。”   怕她不相信,冯谧低头去翻包,“我带了身份证的,我真的20岁。”   20。   可她完全看不出是20岁,成熟的黑色衬衫裙,只要稍稍弯腰就会走光的设计,眼神里只有枯槁的疲态。   她按住了她翻包的手,“不用找了,我信。”   “顾小姐,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有了自己家庭,自己的生活,不会想再和魏禹成硬碰硬……可是,可是我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我能帮你报仇,只要,只要你帮我。”   “你想我怎么帮你?”顾宥缦再一次问。   她拉住了她的袖子,“保护我的人身安全,帮我请一个律师,我们,我们一定能掰倒他。”   这都不难,可她的说辞漏洞百出,真假掺杂,连是敌是友都不明。   要她和一个底细不明的人合作?鹬蚌相争,最后又是哪方的渔翁得利?   顾宥缦松开了手,“冯小姐,我这个人最讨厌被利用,你想跟我合作,那就要拿出合作的诚意来。你即便是无意得知我的存在,又怎么调查的我,又怎么知道我一定能帮你?如果我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毫无背景的女性,我要怎么帮你?是谁要你来找我?那个人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从魏禹成眼皮子底下弄到我面前来,又为什么不直接出手帮你?”   她的一系列问题砸出去,将冯谧砸得呆若木鸡。   顾宥缦靠坐在了书桌上,双手环胸,目光朝下看着冯谧。   “那个人既然能让你这么冒冒失地来找我,就说明他不怕在我面前暴露。我猜猜,那个人也是姓魏?”   见大致都已经被她看穿了,冯谧难堪地低下了头,又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   她微微挑眉,想到了些关节,慢慢说:“恐怕和你联系的也只是中间人,连你都不清楚是谁在下这一盘棋。 ”   顾宥缦原本就是诈她的,她又没有读心术和透视眼,哪能猜到那么多的“真相”,只不过通过她的反应,试探一二。   她继续道:“冯小姐,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你之所以不报案,来找我,说明你很清楚,魏禹成不是那么容易伏法的,他背靠资本财团,是魏家掌权人唯一一个儿子,不管他出什么事,魏家都不会坐视不管,你我螳臂当车,和整个财团作对,如果你不能一五一十地和我坦诚,告诉我站在我们这边到底有哪些人和筹码,那也恕我爱莫能助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连滚烫的茶水都逐渐温了下来。   顾宥缦食指敲打着桌面,在耐心即将告罄,准备起身送客的时候,冯谧开口了。   她说:“叶秘书……是叶文秘书,帮我逃出来的人是她,让我来找你的人也是她,她说,所有人都不能信,但只要我豁出去,你,你一定会帮我。”   顾宥缦想起来,去年她和这位叶秘书见过一面,但是打过的交道并不深,能这么一口咬定她能帮冯谧,说明她身后的人对她了解更深。   能有这样的筹谋,还需要这么绕着弯给魏禹成使绊子的,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周惟深和她提起过的,和魏禹成同父异母的“长姐”,魏淑娣。   淑娣,淑娣,再怎么样,在父亲眼中也是“输弟”。   淑娣,淑娣。   顾宥缦觉得,她比魏禹成可聪明太多,一招借刀杀人,拱起了火,将“皇太子”拉下马,摘清了自己,清清白白上位。   晚上,顾宥缦和周惟深复盘今天的事情。   “你说,她这么运筹帷幄,把我当博弈的棋子,却又派出了冯谧这么一个撒谎都结巴的小姑娘,就不怕我看穿了,不上她的道吗?”   “这已经是第二步了,还记得那个U盘吗?”周惟深问她。   顾宥缦侧躺在床上,支着额头,侧抬腿做着健身操,想了想,“记得,那个东西寄给纪委比寄给我更有用吧?”   周惟深摇头,“里面多是涉及魏禹成管理下分公司经济金融的商业机密,她是想借你先向周家投诚,但没想到这样的东西到了我们手上,我们会没有半点反应。”   她也多少猜到了,疑惑问他,“一直没问你,那些东西有什么用?用来举报魏禹成管理的公司财务造假?她和魏禹成毕竟可都是一条船上的,这么大义灭亲,就不怕惹火烧身?”   “这也就是你说的,她为什么不举报给上面。那些证据只牵涉魏禹成个人,明面上把魏家都摘干净了,利用好这些信息,至少有几个亿的利润,这是投名状。”   顾宥缦:“……”   “因为我们没吃这个饵,所以她才派出了冯谧来打感情牌,或者说,她用上了冯谧,已经是将自己暴露在我们面前了。”   见她蹙眉沉思,周惟深道:“缦缦,这里面的水太深了,或许不下水,是最好的选择。” 第八十一章   顾宥缦抱着枕头转了个身, 看着镜头那边的周惟深,她说:“我已经帮冯谧安排了住处了。”   读懂了她的意思,周惟深说:“你想去做也不用怕, 我会帮你。”   只他这一句话就够了, 顾宥缦想笑的,嘴角弯起来, 一张开唇,眼眶却先红了。她眉眼弯弯,笑着说:“好。”   熬过岁月寒冬, 她终于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奔走在人生这条荆棘丛里了。   他身在澳洲, 现在也已是深夜。   镜头隔得很远,仍然能听见他那边的潮汐浪潮声。   “你那边零点了吧, 你还不睡吗?”她问他。   他往后一靠,眼眸低垂, 说:“想你, 睡不着。”   “就想我, 不想女儿?”她有意逗他。   他下巴一点, “也想。”   顾宥缦又翻了个身, 将手机立在床头,下巴搭在手背上, 抬着头看他, 说:“太久没有见你,我感觉西西都快把你忘掉了。”   “她现在还小。”   顾宥缦撇嘴, “小,但是我们西西聪明着呢, 她现在最喜欢的人是我,然后是月月阿姨, 接着是长嫂,至于你,她已经把你忘到爪哇国去了。”   她较真的小模样很是可爱,周惟深笑着爱不释手地一张张截图。   见他没说话,顾宥缦狐疑:“你干什么呢?”   “没做什么,本来在看书。”   他拿起手边的书给她看了一眼。   “我没问你刚刚在干什么,我是说你现在,你是不是......”顾宥缦反应过来,佯怒道,“你是不是在截图?”   “嗯。”他笑着应了。   被他气个倒仰,顾宥缦赶紧扒拉扒拉头发,色厉内荏地起身指着他道:“不许截我丑图!”   “没有,很好看。”   “你这样,那我也要截你的丑照了!”   他倒是很坦然,“好,你截吧。”   顾宥缦按了快捷截图键,连按许多张,恨恨发现他这个人,手机随便拿着照着脸都拍不出丑图。   他此时只开着一盏小小的落地台灯,照着卧室沙发一角,身侧摆着一本翻开铺着的书籍,手机偶尔拿在手上,偶尔又放在一侧的小茶几上,倒很有文艺青年的气质。   见实在气不到他,顾宥缦恨恨放弃伤害自己的手机内存。   她转了镜头,只用后视镜头照着天花板,得意洋洋说:“你截吧,想截多少截多少。”   周惟深眉头微蹙,看不见她,声音里都多了几分委屈,“为什么不给我看?”   “你截我丑照!”   “没有,很好看,我老婆,怎么看都很好看。”   “花言巧语。”   “真的。”   他将截图又发给她,证明自己所言不假。   虽然嘴上牢骚着,但不可否认心里是愉悦的。顾宥缦将手机扑在胸口,合着眼睛,嘴角噙着笑,“不跟你说了,你不睡我也要睡了。”   见她要休息,他还想多看她一会儿也只好无可奈何应下,“好。”   通话静了静,没有人开口,也没有谁先挂断。周惟深便又开口了,他说:“老婆,我这边已经处理好了,你和女儿随时都可以过来了。”   之前她说要去澳洲度假,只是随便那么一提,想着下半年南半球更暖和,也还没决定好去澳洲的行程,这会儿他却已经行动迅速地安排好一家人去澳洲度假的一干事务。   他在澳洲买了一个小岛,岛上有齐全的居住和游乐条件,他还准备将小岛打造成一个观光小岛,而小岛接待的第一群客人,会是他们一家人。   顾宥缦还不知道他安排了多大的场面,可有可无地“嗯”一声,说:“好,八月末吧,我把国内的事情收个尾就过来。”   时间总是到用时方恨少。闲的时候总有无处打发的大把时间,等到忙起来的时候又开始桩桩件件事接踵而至,工作上的事,冯谧的事,还有家里......   周惟深低低和她说着岛上的游乐设施和风景,顾宥缦回应的声音越来越低,不知不觉间手机从掌心滑落,她头一侧便沉沉睡着了。   过去一面对和魏禹成有关的事情,她便禁不住地手脚发麻,像是被打了一针麻痹身体的药剂,浑身都没有力气活动,连生机都一并被剥夺了,可是如今再听到魏禹成这三个字,即便就是在商议和他有关的事情,那种噩梦般的感觉也已消失不见了。   她自己尚且还没发现,名为“魏禹成”的梦魇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周惟深给她的全部安全感。   她心里知道,他在她身后,便是前方有风雨惊雷也没有什么可惧怕的。   半夜下起了雨,雷声阵阵。   宝宝被雷声惊醒了,“哇哇”的哭声甚至透过隔音的墙传到了顾宥缦的耳里。   她迷迷糊糊起床,走出卧室,到了婴儿房。   守着宝宝的月嫂见她起来了,忙道:“太太,宝宝刚刚吓醒了一次,您去睡吧,这边有我。”   “没事,我抱她去睡。”   她自己还迷迷瞪瞪的,从月嫂手中接过小团子。被风雨雷电吓得嚎啕大哭的宝宝,一到了她怀里,哭声便渐渐地弱了下去,好似找到了万全的安全感。   顾宥缦神智只醒了一两分,颠三倒四梦游般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将宝宝放在身侧,然后躺回了被子里。   宝宝睁着眼睛看着妈妈,却看见妈妈打了个哈欠,美美地闭眼睡着了。   她伸出小手摸了摸妈妈的脸颊,摸到了妈妈柔软的皮肤,温热的呼吸,高挺的鼻梁,雷声还在响,但她窝在妈妈的怀里,听不见雷声,只听见妈妈的呼吸声,她自顾自玩了一会儿,然后便也睡着了。   顾宥缦第二天醒来时,看见宝宝躺在了自己身边,懵了好一会儿,使劲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好像昨晚是自己把宝宝抱回床上的。   以往一晚上要醒许多次,不把全家吵醒不作罢的西西竟然也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她的宝宝怎么变得这么乖了啊?   看着她形似周惟深的小嘴唇和小鼻梁,她忍不住又亲了亲她。   知道她要和魏禹成刚到底,周惟深将阿龙派回了国内替她打下手。   阿龙已经跟了他近五年了,比秘书更亲近,顾宥缦也知道他对阿龙的重视。有时周惟深在国内,国外的一些事务甚至会交由阿龙代为出面。   以前顾宥缦以为阿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私人司机,得知他的身世和职业经历之后,她大为吃惊,更是刮目相看。   阿龙生于国外一个中外混杂的小城市,母亲是亚裔,父亲是中国人。他出生后父亲便不明去向,母亲也在他幼时因地方医疗条件过差而死于一场感染。   阿龙进了当地的福利院,没有上到初中便被当地的势力选中成为打手预备役。   他不甘心在当地混一辈子,便又靠打地下拳击打出了名气,再接着,为了钱,他去做了雇佣兵。   这一去,就是十五年。   周惟深是在非洲的一次航运途中认识阿龙,那时候阿龙中文说得还不好,但他有上进心,也不怕被人笑话,拿热武器的手也能拿得住纸笔,虚心找周惟深请教中文,他话少、踏实肯干的性格很对周惟深脾气,问他愿不愿意做他私人保镖。   于阿龙而言,这是他命运转折点。   像这样的有钱人,私人保镖都是由专门的组织负责的,轻易决不会将自己的安危交给一个陌生人,但周惟深信任了他。   老板将他从雇佣兵组织中买断,从此那个亡命徒的阿龙消失了,这世界上只有一个有着正当职业,正常生活的阿龙。   他不敢想自己有天还能过上这样安逸的,不用在刀尖上过日的生活,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来到中国,来到这个他从未来过的故乡。   和魏禹成的二审开庭在八月中旬,给她收集证据的时间还算宽裕,可是互联网迭代太快,私域信息又封闭,哪怕曾经传得沸沸扬扬的绯闻,如今想要找到源头却是难之又难。   阿龙的到来给了她助力,她头疼的信息溯源只用了他不到两天的时间。   他将往上能追溯到的,和魏禹成有关的证据都交给了她,不仅证据链严密,还都合法合规。没有一定的经验和渠道,是绝对无法这样顺利地收集到这样一些证据的。   识人用人又何尝不是一种能力。身边能有个阿龙,麻烦能少太多,顾宥缦简直都心生了撬自己老公墙角的想法。   和魏禹成的二审开庭当天,魏禹成却没有亲自来,只有他的代理律师到场。   比起第一次的咄咄逼人,这一次对方律师的态度反而和缓很多,顾宥缦已经做好了有场硬仗要打的准备,却出奇顺利地胜诉了。对方甚至没有向法官提出异议。   拿着判决书走出法庭时,顾宥缦比之上次更有种奇异的不真实感。   魏禹成竟然会这样轻易地认输?   难道是冯谧的事情让他暂时顾不上这边了吗?   “夫人。”阿龙唤了她一声。   顾宥缦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发现自己险些要走过车了。   阿龙拉开车门,示意她入内。   她上了车,将判决书再确认了一遍。   法院判定她二审名誉权案胜诉,要求被告承担诉讼费用,赔偿三千元精神损失费,并在公开渠道向原告道歉、澄清捏造的不实谣言。   她想要的的确就是这些,可当这一切来得这么轻易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怀疑魏禹成是不是又在背后捣弄什么阴谋。   “夫人,我们是回家还是?”阿龙侧头问她。   顾宥缦想了想,道:“先去工作室吧。”   “好的,夫人。”   车开回了香榭街,停在花店外。   顾宥缦一进花店,赵小研便开开心心地迎了上来,“宥缦姐,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正式啦?”   看着她浑不知愁的样子,顾宥缦萦绕的满腹心事都散了,“嗯,我来处理一点事,你老板今天没来吗?”   “没来,老板今天一天都没来。”她目光看向花店外停的车,小声问,“宥缦姐,今天是阿龙哥送你来的吗?”   “嗯,怎么了?”   “那个,怎么不让他进来坐一坐?”   顾宥缦将手腕握在身后,若有所思地侧身回望了一下,眉眼带笑道:“那你去请他进来喝杯茶?”   “好!”赵小研高兴得就差没原地蹦起来了。   她三两步跑了出去,弯下腰敲了敲车窗。   没再多看,顾宥缦转回身往楼上走,走着走着,忍不住笑了一下。   小研竟然喜欢那样子的冷冰山?   只是这座冰山,没有那么容易攻略下啊。   但谁知道冰山融解后,是不是一片春意盎然呢?   今天来工作室是为了收拾东西。马上她就要出国了,工作室里的物品也要收拾回去了。   她拿了箱子,将储存盘一一收纳好。   以往她进了工作室,没有一个下午不会出来,今天却只看见她抱着一个箱子下来了。   赵小研疑惑问她:“宥缦姐,你这是要搬东西了吗?”   “嗯,小研,我以后就不在这边了。”   “不在这边了,那是去哪里?”赵小研愣了愣。   “法国。”   没想到会那么远,赵小研忍不住追问:“以后都不回来了吗?”   “会回来的,只是可能不常回来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让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煽情的话说不出口,赵小研干巴巴道:“宥缦姐,那你一路顺风。”   “好。”说完,顾宥缦忍不住笑了下,抬手捏了捏赵小研脸颊一下,“傻姑娘,我还没走呢。”   “夫人,我来拿吧。”阿龙从她怀里接过了一箱东西。   赵小研蓦地想到,如果宥缦姐和她丈夫以后都要常居国外了,那是不是也代表着阿龙哥也几乎不会再回国了?   她的目光匆匆落在了陆为龙身上。   看见的却只有他沉默站在宥缦姐身后的身影。   一个照顾她的姐姐,一个她心生不敢言情谊的大哥哥。   她目光仓促来回在宥缦姐和阿龙哥身上打转,没多会儿,眼圈已经红了。 第八十二章   “哭什么?”   顾宥缦笑着替她擦了擦鼻梁上坠着的眼泪。   赵小研结结巴巴道:“宥...宥缦姐, 等我以后赚了很多钱,我,我去法国找你玩。”   她眼睛一弯:“好啊, 你什么时候来了, 我带你在法国好好地玩一圈,随时都可以。”   她这样说, 赵小研更想哭了。   小狗似的呜呜咽咽了好一会儿。   见她这眼泪要收不住了,顾宥缦只好转移话题道:“小研,给我包一束玩偶花吧。”   听到有工作, 赵小研立马擦干了眼泪, 声音还是闷闷的,“好, 宥缦姐,是要送男生还是女生?”   “今天是我外甥女生日。”   “有想包什么样的玩偶吗?”   “店里有那个粉红色的海狸, 叫什么……”   “loopy是吗?”   “对, loopy。”   “有你这样的小姨真好。”赵小研一边收拾素材, 边问, “宥缦姐已经准备了礼物了吗?”   “嗯, 去年送了一台相机,今年再送一台无人机。”   无人机, 赵小研工作这么久都不敢下手给自己买这么贵的东西。她笑着再度感慨道:“真好。”   她将三个玩偶放在正中, 以郁金香、粉芍药和白玫瑰点缀,包好装饰纸, 将一大束花交给了顾宥缦。   顾宥缦看了看,挑不出什么不好, “小研,你这包花的水平以后能自己开店了。”   赵小研腼腆笑笑,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颊。   顾宥缦正要付款,手机跳出一条短信,是冯谧发来的。   她说:谢谢,王律师和我联系了。   点开聊天框,顾宥缦思量了一会儿,回复她:不用谢我,我的帮助有限,接下来的路需要你一个人走下去了。   付了款,从花店出来,顾宥缦让阿龙将盒子放后备箱,先开车去她大姐家。   大人的生日不一定正正经经过,但小孩的生日是要热热闹闹过的。这已经是家里的惯例了。   她先回了家接宝宝,又带上宝宝一块去大姐家。   今天她去得晚,也奇怪,顾静姝竟然没发消息催她。   她抱着宝宝上楼,阿龙跟在她身后替她拿着花和礼物。   按了门铃,一时没有人应。   等了好几分钟,她正疑惑是不是人都不在家,门开了。   来开门的是她大姐的婆婆,脸色不太好,一见顾宥缦抱着孩子来了,拿出笑脸道:“小缦来了,哎,这是西西吧?”   “对。”顾宥缦抱着宝宝朝大人挥了挥手,“西西,叫奶奶好。”   西西“叭叭叭”地嘟囔着,毫不见外地直往前扑。   “哎哟,这胖嘟嘟的宝贝,来来,奶奶抱抱。”   顾宥缦将宝宝交到长辈手里,弯下腰换了鞋。   阿龙也进来了,将东西放到了边柜上,同顾宥缦低声道:“夫人,那我先下去了。”   老人一贯客套,忙挽留道:“小伙子,来都来了,进来吃个晚饭再走吧。”   “不用了。”没见过长辈这热络留客的阵仗,阿龙退一步,生疏道,“谢谢。”   知道阿龙在这里无亲无故,进来也是坐立难安。顾宥缦解围道:“伯父伯母,他还要去替我送个人,就不在这吃了。”   “噢噢,还要忙啊。”   顾宥缦回头说:“阿龙,小研应该这个点要下班了,你正好回去送她一趟吧。”   见了顾宥缦打来的眼色,他有些迟疑,不知道夫人这是随口一提的借口还是吩咐,但还是顺从点头道:“好的,夫人。”   临近下班时间点,赵小研收拾了鲜花装饰和置物架,正想着晚上去吃什么,门又响了。   她回身道:“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暂停……”   话戛然而止,她看见了走进来的男人。   花店静谧了下来,扬尘在浮光中跃动。赵小研视线和阿龙一交接,心脏跳得要跃出来了,她难为情地垂下了眼眸,“是,是来替宥缦姐拿东西的吗?”   他宽阔的背影挡住了来往的人群,连室内光线都暗得暧昧了些,男人说:“我来送你。”   燥热从耳后燃烧至脸颊脖颈,好似冷度的空调升了温,开始制热。   “不,不用……”   “你什么时候下班?”   “我,我还要打扫清洁,得到七点才能走,你要不要先去吃饭?”   阿龙打量了一下花店,感觉任务量不小,他转身拿着车钥匙走出花店先去锁车门。   看见他离开的背影,赵小研说不上是松口气还是有些失落,她摸了摸发烫的耳垂,走去工具室拿出了扫帚和拖把。   门又开了,还不待她回头,一只手从她掌心中抽过了扫帚。   她猛地回头,撞进了阿龙的胳膊里。   见她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他唇弯了下,说:“我来。”   赵小研眨巴眨巴眼睛,不确定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他好像,笑了?   今天外甥女的生日宴有些出奇的安静了。   长辈们都围着小孩逗弄去了,顾宥缦没有看到外甥女,也没有看到她姐姐和姐夫。   她洗了手,走出来问:“伯母,我大姐和姐夫呢?”   老人脸上神情有些不太自然,说:“都在房间里。”   大白天的,俩夫妻总不能关着门在做什么有伤风化的事吧?   顾宥缦去敲了敲门,“大姐?”   没多会儿,门开了。   唐则桉站在里面,不冷不淡道:“三妹来了。”   她点点头,“姐夫,我姐呢?”   唐则桉往里面指了下,说:“在里面。”   语气仍旧生硬冷淡。   顾宥缦隐隐感觉出了些问题。   唐则桉同她擦肩而过,走出去了。   她听到亲家母朝儿子埋怨道:“真是的,孩子生日也这么闹……”   又吵架了?   顾宥缦走进了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房间里,顾静姝果然趴在床上正呜咽地哭。   “姐?”   她走进屋内,手搭在顾静姝肩膀上,俯身问:“怎么了?和姐夫吵架了?”   顾静姝抓住她胳膊,抬起头来,泪溢满眶,悲愤交加:“缦缦,我和唐则桉过不下去了!”   她惊一跳,“怎么了,这是?”   在姊妹面前,顾静姝摞起的委屈噼里啪啦地爆发了出来,“去年可可生日,他妈回去就说我们家烧的菜不好吃,说我不考虑他们老人口味,做的菜口味太重了!我说好,那今年可可生日我们一家就去外面吃,唐则桉非说在家里吃,我说在家吃那就他来给他爸妈做饭,他说我是不待见他爸妈,说我没事找事……”   说到后面,她声音越发哽咽,又气又委屈。   顾宥缦已经想不起去年今天是吃了些什么菜了,只记得当时在饭桌上也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   即算亲家母回去说了什么,没有人传话回来,这话应该也是到不了顾静姝耳里的。   她问:“姐夫传的话?”   “可不是他!你是没见他那天回来那颐指气使的样子,说什么他妈是不好意思当面说我,但我应该心里有些数的。啊,我没数?他唐则桉很有数?”说着说着,顾静姝气不过,又朝着门外吼了起来。   今天毕竟是孩子生日,父母闹成这样,着实不好。   “姐,亲家都在,今天还是可可生日,等晚上老人都走了,你和姐夫再关起门来说这个事,心平气和地谈,比现在放气话要好。”顾宥缦给她分析着。   顾静姝抱着她肩膀“呜呜”哭了起来,“要不是为了可可,我跟他唐则桉离了一百次了,我怎么嫁给这么个窝里横!”   顾宥缦可没解决过这样的家庭矛盾,一时也是手足无措得很,干巴巴地抱着顾静姝的肩膀安慰着。   她说:“大姐,你还这么年轻,长得又漂亮,待人接物又周到,追你的人能排出鹿海了,离了以后后悔的肯定是姐夫。”   拍马屁的话谁都爱听,顾静姝这才被哄得展颜笑了下。   顾宥缦没再追问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只转移话题说了些日常琐碎事,带开她姐的注意力。   顾宥缦知道,她大姐把“离婚”放嘴上十多年了,可真离婚是不可能的。谁要是真让她离,她就该掰着手指数唐则桉的优点了。   以前她不明白,既然在婚姻里过得不痛快,为什么不干干脆脆分开,现在已经有些感悟了。   人都会有一个已经适应的安全区,哪怕在“安全区”里也并不是那么的舒适,可是愿意走出安全区的人少之又少。   就拿高中时期选科来讲,选了文科的人都知道文科究竟是个多大的“坑”,高考难,专业选择难,工作难,可又有几个人能下定狠心跳到安全区外去?   最后也不还是糊糊涂涂被推着攘着,骂骂咧咧着地一条道走到了黑。   她从前不信命。   现在信了。   诸人有诸人的因果缘法,介入别人的因,就要承受别人的果。   没有人能替另一个人“改命”,能“改命”的人只有自己。   一个人要是自己没有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旁人就是再使大劲,那人也还是会偏移回他自己的“命”上的。   这也是她告诉冯谧,她能帮她的有限,剩下的路都要靠她自己走的原因。   如果当初她没有下定决心不回头看,只为自己而活,恐怕她现在还陷在泥沼里,任由过去那些不好的,不堪回忆的事情将她碾碎压垮。   有了她“治标不治本”的安慰,顾静姝也渐渐平复了情绪,不再哭着嚷着要“离婚”了。   见她心情好了,顾宥缦松开了手,只是轻拍了拍她肩膀,认真说:“大姐,我们是一家人,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站在你这边。”   可惜没听懂她的潜台词,顾静姝叹气,又勉强打起精神问:“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了,你今年又给可可带了什么生日礼物?”   “保密。”   “哎呀,你真是的…”顾静姝笑着推了她一下。   俩姐妹总算拉开房间门出来了。   客厅里,西西成了“团宠”,大人都逗着哄着她笑。   顾静姝去洗了把脸,收拾好了情绪,去敲了敲女儿的门,道:“可可,出来吃饭了啊。”   饭桌上的菜都摆上了桌,唐歆可房间还没有动静。   唐则桉又去敲了一遍门,“可可,吃饭了。”   房间里只传出一声,“我不饿,不想吃。”   “别闹了可可,今天爷爷奶奶还有你小姨都来了,还给你带了礼物,快出来看看。”   里面又没声音了。   ……   顾宥缦只吃了几口饭就走了,记忆里这个生日礼过得一塌糊涂,先是身为父母的夫妻俩吵架,接着女儿也闹起了脾气,一家人你一句我一句,调子又高,吵吵嚷嚷的,西西都被吓哭了,顾宥缦不得不抱着宝宝先走了。   她心里也颇有些戚戚。十几年后,当西西也到了可可这个年纪,她和周惟深的生活也会过成这样一地鸡毛吗?   想想,她又觉得不太可能。   她不是她大姐那样能忍气吞声的性格,周惟深也不是她姐夫那样拎不清还拱火的性格。   回到家,她心里还想着大姐家的事,没注意家门口多了一双皮鞋。   将闹了一晚上,路上睡着了的宝宝交给月嫂。她走进卧室,锤了锤肩膀,只觉得今天实在一波三折,累得很。   灯还没开,毫无预兆地,一双手臂骤然从黑暗中抱上了她,顾宥缦被吓得喊了一嗓子,条件反射抬肘就甩了过去。   胳膊被桎梏住,温凉的唇落在她额头。   她三魂六魄丢了大半,腿都软了。   带着笑的声音在她发顶响起,他说:“我回来了。”   说不出话,她抬起手,狠狠在他胸口锤了两下。 第八十三章   “你怎么回来了也不和我说!”她忍不住又锤了他一下, 又高兴又来气,“你总这样,你坐的是要搞突然袭击的轰炸机吗?”   “提前说了, 你要等我十几个小时, 飞机延误你又要着急许久。”他沉沉笑着,“说与不说, 总归都是要到你身边来的。”   “可是你提前说,我就会提前开心很久。”   “我不在的时候,你都不开心吗?”   “不开心!”她圈下他的脖颈, 忿忿在他脸颊上咬了一口, “现在更不开心。”   她这样说着,可周惟深在黑暗中都能看到她的眼睛是亮的。   眼睛可比嘴巴诚实。   周惟深弯下腰, 将她一举抱了起来,抬头问她:“今天的开庭怎么样?”   顾宥缦没说话, 只低头看着他。   他心里有些不好的猜测, 嘴上也只说:“宝贝, 你已经很勇敢很努力了, 有时候我们只是差了一点点运气, 没关系,我们往前看了。”   “什么没关系?”她锤了他肩膀一下, 眼睛笑成了两条弯月, “胜诉了!”   “事在人为,我知道我们会赢。”他当即换了说辞。   “喂,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嗯?我刚才说什么了?”   “你这个人真是!”   她脸上是抑不住的开心笑容,连思念也蓬勃而出, 低头将脸颊埋进了他肩颈处,她说:“惟深, 我好想你。”   “嗯?”   “嗯什么!”   “再说一遍。”   “我不说了!”   他将她抱到了床边,坐下后更是将她抱坐在了身上,亲了亲她的唇,“我也很想你。”   只是简单的一个吻,呼吸却开始变得急促炽热,她簇起肩膀,侧头封住了他的唇。他的喘息重了起来,手掌探.入了她的衣.下,吻得动情,温暖又湿润的唇急促强势,好似要将这两个月的亲密都弥补回来。   她渐渐招架不住他的攻势,呜咽着想往后退,天旋地转的一阵,他抵膝压在了她身上。   谨实的衬衫扣子一粒粒解开,露出的白皙肌肤像熟透的粉玫瑰花瓣。   他爱吻她的肩膀,细细密密的,像绵柔的雨滴落在身上。   ......   干净纤长的手指攥紧了冰凉的蚕丝枕套,凌乱漆黑的长发铺散及腰,沁泪的眼睛紧贴着枕头。   他太坏,还要牵着她的一只手摩挲戒指。   “惟深......”她声音颤微。   “嗯。”   “...疼。”   “我抱你。”   “不要。”她闷声拒绝,“累。”   他挽起她的长发,在掌间转了两圈,拨到一侧,声音低低哑哑问:“这么热?流这么多汗?把空调再开低一点好不好?”   她快熟透了,“...不要跟我讲话。”   他颤着身体笑了。   她低哼一声,毫无气势地骂道:“笑屁。”   凌晨一点,周惟深还没有倒过睡眠时差,她也左右睡不着,俩人盖着被子聊了会天,越聊越饿。   顾宥缦突发奇想道:“老公,我们出去吃东西吧。”   周惟深拿过手机看了下时间,“这个点了,外面还有什么吃吗?”   “有啊,有烧烤,还有肯德基老爷爷。”   “这些吃了不好。”   他下了床,朝着衣帽间走去了。   顾宥缦坐起身问:“你去哪啊?”   “你不是想出去吗,换衣服。”他说着,睡衣纽扣已经解开了。   对他的行动力,顾宥缦甘拜下风。   她连睡衣都懒得换,里面是短袖短裤,外面穿了件周惟深的黑色衬衫,趿拉上一双一脚蹬的勃肯鞋就出门了。   对比某人换上的正正经经的衬衫和休闲裤还有皮鞋,顾宥缦站在电梯镜子里对镜拍的时候,感觉身边一动不动的某根木头和傻乐的她很像章鱼哥和派大星。   她找了两个贴纸P在照片上,准备发朋友圈,配文:章鱼哥和派大星出门觅食了。   周惟深看了一眼,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指指章鱼哥,“这个是你。”又指指派大星,“这个是我。”   “我为什么不是海绵宝宝?”他问。   顾宥缦扭开头,自顾自继续编辑文案,“因为我觉得你不像海绵宝宝。”   “可是海绵宝宝和派大星才是最好的朋友。”   “章鱼哥也是啊!”   “章鱼哥没有穿皮鞋,海绵宝宝有穿西装和皮鞋。”   他开始论述起了自己和海绵宝宝的相似度。   顾宥缦图都P好了,而且她坚定觉得他像章鱼哥,对他的王八念经,不听不听。   “我想要海绵宝宝,你为什么不给我一张海绵宝宝的贴纸?”他仍耿耿于怀。   顾宥缦斜他一眼,“你再喋喋不休我就要把你P成蟹老板了!”   周惟深回忆了一下蟹老板的形象,道:“那你就是那个绿色的浮游生物。”   顾宥缦发现他总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格外的轴。电梯门开了,她大步走出电梯,点击发送朋友圈,“哎呀,你好烦,比起海绵宝宝我更喜欢章鱼哥,这个理由可以了吗?”   他两步追上来,环住了她的腰,“嗯,勉强接受。”   “幼稚。”   顾宥缦对烧烤热衷度不高,对炸鸡却是相当死忠。   市中心有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儿童套餐和亲子桶还送玩具。顾宥缦来了兴趣,点了四个套餐集齐了一套海绵宝宝周边玩具。   她高高兴兴从盒子里拆玩具的时候,瞥见了周惟深站在一侧看着她笑,她疑惑道:“你笑什么?”   “我的傻媳妇,怎么几个小玩具能让你开心成这样呢?”他捏了捏她的脸颊。   她低头咕哝了一句,“你不懂。”   她小时候从来没有集齐过肯德基玩具。   晚上人不多,后厨的食品都是现炸的,等了二三十分钟,他们的四个套餐就好了。   顾宥缦戴上了手套,将玩具排成了两排。   套餐都是一个海绵宝宝带一个朋友,他们有四个海绵宝宝了。   她将派大星放在自己这边,又将章鱼哥和蟹老板放在他那边,想了想,她突然又道:“老公,我觉得你更像蟹老板,章鱼哥应该是阿龙。”   “为什么?”他对自己又被剥夺了“替身”这件事有些不快。   “因为阿龙看起来总是很严肃,而且你是老板,他是打工人。”   “你别想。”他将章鱼哥和蟹老板都捞进了口袋里,“都是我的。”   顾宥缦吃着炸鸡,指着四个海绵宝宝问他:“你觉得我们家海绵宝宝是谁?”   “西西。”   “为什么?”   “因为她是‘宝宝’。”   好冷的冷笑话。顾宥缦笑得差点呛着,“我怎么感觉我们不像生了个孩子,像生了个玩具。什么样的夫妻能半夜把六个月的宝宝放在家里,自己出来开小灶?”   “她又不能吃,”想了想,周惟深说,“等她长大了,也不允许她吃这样的东西。”   顾宥缦踢他一脚,对他把她的“挚爱”分类为“有害食品”很不爽,“你觉得不健康,那你别吃。”   “我买的单,为什么不能吃。”   他不仅吃,还要用薯条沾她的番茄酱。   顾宥缦按着他的手腕,将他手里的薯条喂进了自己嘴里,“别吃我的!”   他把一袋薯条都倒在了她的番茄酱上,慢悠悠吃了。   他们去过很多高档餐厅,吃过很多珍馐美味,可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穿的随意,吃的也随意。   从餐厅的透明橱窗向外看霓虹灯光的时候,顾宥缦想,她应该会一直记得这个晚上,他们拥抱、接吻、抵死缠绵,然后牵着手在凌晨出来觅食,在一家快餐店吃着无营养的肥宅快乐餐,对着两排玩具做着无聊的讨论。   她也终于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庸俗的人之一,也发现,原来能做个庸人,是这么开心的一件事。   回家的路上,他们将没有吃完的快餐打包带回去。   顾宥缦挽着他的胳膊,絮絮叨叨说着昨天的事。她说昨天的开庭太顺利,她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又说晚上去参加外甥女的生日礼,一不小心又围观了一场家庭大战。   “我总觉得我姐太焦虑了。”她眉头皱着,讨论说,“她以前也不这样,说话做事都很考虑别人,没什么脾气的一个人,最近这几年都已经有‘鸡娃焦虑’了,张口闭口都是‘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早离婚了’,我觉得我姐得换个环境,给自己松松绑,不然孩子也要被逼疯了。”   “你姐夫呢?”周惟深问。   顾宥缦摇头,“他和我姐结婚本来就没什么感情,一吵架更是搞冷暴力,而且虽然所有人都说我姐夫好,但我总感觉......”   “感觉什么?”   “你知道有个词叫‘吹口哨式虐待’吗,不是用暴力攻击,是一种精神虐待,就好比你不喜欢吃香菜,但我一直以为你好的名义逼你吃,你不吃我就说你不体谅,你没良心...总之就是这样一种言语上的精神虐待,在别人眼里一方就变成了‘好人’,另一方就变成了‘疯子’。”   “你是说,你姐夫用这样一种方式‘家暴’你姐姐?”   顾宥缦不确定地摇了下头,“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姐姐做的每一个决定,他都要和她唱反调,从孩子的教育到婆媳关系,两家人都觉得我姐夫很好,就连孩子都更喜欢父亲,我姐呢,就好像变成了一个精神不稳定的‘疯子’,可是我姐结婚前和刚结婚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啊,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第八十四章   生日宴闹得不欢而散。   顾静姝在女儿朝她大吼“我不想吃饭, 我讨厌过生日”的时候,没控制住情绪,抬手扇出了一个耳光。   挥手的时候她就后悔了, 因此手指只是不痛不痒地在女儿脸上打了一下, 可羞辱的意味却是十成十的,唐歆可眼泪瞬间潸然而下, 满眼是震惊和委屈。   唐则桉将女儿拉到了身后,怒不可遏地指责妻子:“你真的是疯了!”   哭啼声,劝阻声, 安慰声, 混乱交织出一首杂乱的“重金属交响曲”。   那个晚上,谁也没了心情再吃晚饭。   她送走了娘家妹妹, 孤身应对一家人的指责。   女儿哭哭啼啼回了房间,丈夫送走了公公婆婆, 留下她一个人在餐厅面对一桌残羹冷炙独坐。   饭冷了, 菜也冷了。给女儿盛的浑圆一碗白米饭已经冷得黏着。她端起了米饭, 握着筷子就着温凉的菜吃了起来。   女儿不爱吃葱姜蒜, 做鱼要去腥, 鱼鳞要刮得干净,要先将姜蒜切好了浸水里泡出一碗姜水、蒜水, 去腥的葱在出餐时要挑出来。公婆不吃辛辣, 太清淡也嫌没味,汤汁里要先从干辣椒中炒出些油, 再倒些泡椒的汤汁提味。   饭菜要提前做好,温着, 等家里宾客齐了,再一道上菜, 否则便要被指责做事没有规划,怠慢了客人。   这些年她尽心尽力照顾家庭,抚育女儿,可最后换来的是所有人的埋怨诘责。   不知是菜太冷,还是夜晚降了温,她浑身都凉透了。   送了公婆上车的丈夫回来了,见她竟然还一个人没事人一样坐在餐桌边吃饭,讥讽道:“所有人都不高兴,现在你开心了!怎么会有你这种冷血的女人,把你的快乐建立在所有人的痛苦上,你吃吧,也没有人说你做的不好了,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吧!”   说罢,他怒气冲冲将钥匙摔在茶几上,进了客房。   眼前越来越模糊,豆大的眼泪如断线珠链般滚滚而下,她喉头发紧,反过筷子用手背揩掉眼泪,张开嘴将饭喂进口中。   临近12点,女儿依然没有从房间里出来。   顾静姝收拾好了情绪,又重新热了几道菜,用女儿喜欢的迪士尼餐盘装好,走去敲了敲女儿房间门,没事人一般道:“可可,出来吃饭。”   里边自然是没有回应的。   她停了停,又继续敲,“可可,吃了饭再睡。”   “可可......”   房间门开了,女儿站在房间里,眉宇间只有森冷的疏离。   她喉头发紧,张开唇,还是道:“不吃饭对胃不好,吃了饭刷了牙再睡觉。”   女儿转身进了房间里。   见门没有关,她知道这是女儿释放的缓和信号,端着餐盘走了进去,想放在书桌上。   见了书桌上乱七八糟一堆亮闪闪的烁粉和蜡粒,她眉心发愁,想说几句,又咽下去,只将那些东西往旁理了理,又抽了几张纸想将金闪闪的粉末擦了,女儿道:“别弄我的!”   她停下手,看着女儿。   唐歆可拿透明板将粉末扫在一块,盛进小盒里,又拿了张纸随便擦了擦桌子。   顾静姝还是不放心,从书架上抽了本杂志垫着,这才放下餐盘道:“吃饭吧。”   她在床尾坐下,撑着膝盖看着女儿吃饭。   见她头发披散,便又伸手给她理了理长发,抓成一束,绑成了马尾。   女儿只低头吃饭,一声不吭。   吃了两块排骨,唐歆可筷子一顿,从排骨下面挑出了一大块姜片。她夹着姜片给顾静姝看。   顾静姝也一愣,想了想说:“应该是焯水的时候放的,没有夹出来。”   “我不吃姜,都说了我过敏,过敏——你就不能不放吗?”   “不放姜焯水会有腥味,是我没弄干净。”   “奶奶就从来不放姜,也根本没有腥味。”唐歆可低声反驳了一句,将姜片挑在了纸巾上。   顾静姝也有些自责自己的粗心,好脾气道:“那不要吃排骨了,那个鸡翅和红烧肉没有放姜的。”   话题又暂时停了。   今天没有搞房间卫生,只半天时间地上便是纸屑、头发、灰尘满地。顾静姝打量了一下房间,见床上枕头被子都乱糟糟的,桌上也脏得不行。她是有些洁癖的,眼里见不了这样的脏,起身去了外面拿扫帚来。   唐歆可真的要疯了。   半夜12点了,她妈又开始搞卫生了!   她忍了又忍,在听到扫帚簸箕数次“哐哐”相撞的噪音后忍无可忍了,“妈,你能不能明天白天扫!这都半夜了!”   “你吃你的,你这地上太脏了,不扫一下你那鞋又脏了,踩得满地都是头发灰尘,还有啊,可可,你那些玩具不能经常玩啊,你那个粉末会吸到肺里去的,那个蜡我也查了,人家说里面是有重金属和焦油的,对身体不好......”   “我在吃饭!灰尘都扬到我饭里来了!还有,妈你能不能别总是听一些乱七八糟的科普,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你没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吗?你也不要什么都说是为我好,为我好,我已经14岁了,我有自己的思考能力,我不是傻子!!”   顾静姝拿着扫帚的手抖了抖,她压抑住情绪,低低深呼吸一次,沉默将扫好的灰尘用簸箕清理干净。   见她沉默,唐歆可想自己终于将她说得无话可说了。   她压在心里的那些话像开了闸的水,一次倾倒了出来,“每次我有什么爱好,你都觉得不可以,不好!不能玩玩偶,因为玩偶会藏灰尘,会对呼吸道不好,不能玩卡丁车,因为我太小了,会被撞伤,不能玩单反,因为我不会玩,会把相机搞坏,我还不够听你的话吗?你根本不是一个妈妈,你是一个主人,我是宠物,我必须听你的命令!但我不是!我是人!我有自己的思想,我不想学舞蹈了,我讨厌跳舞,我想开卡丁车,我想参加赛车比赛,我想玩滑板,我想去滑板公园玩,我讨厌你想要我变成的女孩子的样子!我真的很讨厌你!!”   激烈的情绪汹涌相撞,怒气蓬勃而起,顾静姝被气得高高抬起了手,胸口激烈起伏。   唐歆可直接站了起来,不退不让倔强地抬着下巴看着她。顾静姝抬起的手臂那么疼,那么疼,像是心脏拉着的弦断裂开了,她甚至能听到心碎的声音,牵连着五脏六腑都发疼。   压抑的心酸反扑而上,顾静姝嘴唇嗫嚅,说不出一字反驳,竟当着女儿面滚落了眼泪。她失力仓皇瘫坐在了床边,扫帚簸箕倒了一地,无缘无由喃喃说:“我也想要妈妈管我啊,可是我妈妈在哪儿啊?”   她处处为女儿着想,处处着意为她谋划前程,就为了让她以后有抬头体面做人的本事和底气。她怎么能讨厌她呢?   要做个什么都不管的妈妈才好吗?   她被后妈欺负的时候,她没有妈妈。她出嫁的时候,她没有妈妈。她被公公婆婆欺负的时候,她没有妈妈。   又或者说,因为她没有妈妈,所以,所有人都可以欺负她。他们都知道她没有退路,她的娘家不会护着她。   那些委屈她都能咽进肚子里,只为了让女儿不要再经历她经历的那一切无能为力。   可她却说,她讨厌她。   -   “哎呀,我们西西宝宝会吃小饼干了,好棒啊!”   顾宥缦蹲在地上,忍不住地拿手机拍女儿呆萌的样子。   周惟深抱着女儿,伸手将她手里的小碎饼干抢掉,无奈说:“老婆,这饼干太碎了,会卡喉咙的。”   “那换块大的嘛。”她浑不在意。   西西被夺走了心爱的小熊饼干,“咿咿呀呀”地抬着头,张着小手,跟爸爸抢夺了起来。   “先生,夫人,吃早饭了!”阿姨喊了一声。   周惟深将碎饼干扔进垃圾篓,又伸手拉起了玩拍立得的老婆,“等下再拍,吃早餐了。”   顾宥缦站起身,掰开后盖看了下,“老公,没相纸了。”   躲过女儿“咿唔呀唔”拍过来的巴掌,他又哄着老婆,“待会换,先吃早餐。”   月嫂伸手来道:“先生,我来抱吧。”   “没事,你也去吃早餐吧。”   周惟深和女儿两个月不见了,现在正笼络感情,爱得放不下手,连到了餐桌旁都要把女儿抱在大腿上。   顾宥缦和他的早餐一贯是两套,他的是牛奶泡麦片配全麦面包,面包要刷上层层果酱,顾宥缦的是一碗酒酿汤圆和汤面,面上要加上煎蛋、牛肉做浇头。   她觉得周惟深一大早上吃得可粗糙,没滋没味难以下咽了,周惟深觉得她这早餐简直是热量炸弹,对于晕碳的人来说吃完就能去睡回笼觉了。   尽管如此,两人同坐一张桌上,竟也出奇和谐。   见女儿咿咿呀呀地要抓他的杯子,周惟深用勺子勺了一勺牛奶麦片放在女儿嘴前。西西吮了一小口,当即小脸紧皱了起来,舌头一伸,全吐在了她爸手上。   顾宥缦抽了两张纸递过来,“是不是太烫了?”   “是吗?”周惟深擦了手,又勺了一勺,吹了几下,喂在女儿嘴里。西西“咿呀咿呀”挥手推拒着,小脸上写满了拒绝。   顾宥缦“扑哧”一下笑了,“你别喂了,我都看出来了,嫌你吃的难吃呢。”   周惟深郁闷得很。   顾宥缦得意道:“我女儿随我,中国胃。”   她用筷子沾了点汤汁,喂到了女儿口中。西西怀着对妈妈的信任伸出小舌头尝了一下,先没尝出味道,后知后觉感觉出些刺麻,小脸唰的红了,张开嘴,扭过头靠着爸爸的肩膀,“哇”一声嚎啕大哭了。   阿姨从厨房走出来看,震惊喊道:“太太,你的面里放了辣椒油的!”   顾宥缦讪讪,“我看着是清汤,忘了牛肉是辣的......”   周惟深拍着宝宝后背,看老婆,商量着,“喝牛奶有用吗?”   她无措放下筷子,“试试?”   周惟深将牛奶杯放在宝宝嘴前,“西西乖,喝一点牛奶。”   月嫂匆匆走出来,发出了尖锐爆鸣:“先生——你的牛奶她不能喝!” 第八十五章   顾宥缦是在8月底, 带着宝宝同周惟深回周家吃家宴,才知道她和魏禹成的二审官司为什么会结束得那么顺利。   家宴间隙,有人随意提起近日国内金融形势, 说魏氏集团几支股票波动颇大, 又提起魏氏当家人、老董事长魏景园半月前突发重病,连夜抢救, 至今神智不醒。魏淑娣雷霆手段,当夜召集董事会彻夜长谈,第二日便宣布召开股东大会, 以“代理董事长”职位顺理成章接管了总集团。   魏氏集团几支股票先跌后涨, 唯独手机品牌支线一路飘绿,说是业内预期不高, 总体表现“高开低走”,又随意谈起魏氏公开的财务报表, 谈论起魏淑娣以往的商业成绩。   海云是上了年纪, 但阅历和眼力都在, 直言魏家这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大女儿以后不容小觑, 让生意场上的儿子儿媳立友不竖敌, 同魏淑娣可适当交好。   周夏时有些微词,喝了几杯酒, 倚靠着座椅, 畅言说:“这魏景园可还有个儿子,我倒也见过那么一两回, 生得高大俊朗,很得重视, 就是身份说来出糗,是个私生子。”   长桌宽敞, 中间摆着观赏用的插花置景,西西瞧见麦穗好玩,抓了一根在手心揉来捏去,又放进小嘴里想吃。顾宥缦这边看着女儿,却也留了一份心听着聊天话题。   余光一瞥,看见海云在周夏时提起魏家那个“私生子”时,微抬的苍老眼眸在顾宥缦身上略略一顿。她什么都没说,顾宥缦却觉得侧颈像被针轻扎了一下。   她向主位看去,海云脸上笑意可掬,仍是云淡风轻的闲谈色彩。   聊了几句生意场上的事,话题还是又回到了自家。   顾宥缦和周惟深原定是九月初去法国,连东西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和家里说一声便要走了。   秦婉秀倒了杯酒,举杯向这对侄子、侄媳妇敬了敬,道:“惟深,小缦,你们这一去,就要到年底才回来了,婶婶先祝你们顺风顺水,万事大吉。”   顾宥缦已经空了杯,还未起身,周惟深抬起酒杯,压低杯口同叔母遥遥一碰,“多谢叔母。”   提起搬家出国这事,海云脸上笑意有些淡了,“惟深,小缦,农历八月十五就是中秋了,你们小夫妻商定了下个月3号走,我倒也不该多嘴说这一句,但为着我重孙女这第一个中秋节,也还是过了中秋再出去妥当些,你们觉得呢?”   顾宥缦心思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当真听成商量的语气,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这时周惟深开了口,他说:“海云,今年中秋我安排了行程,这次回国就是来接缦缦和宝宝的,如果要推迟走,计划就乱了。”   木苒芬听他这话的意思是今年中秋不在家过了,不免有了些埋怨:“惟深,你已经两年没有在家过中秋了,眼下离中秋不过十来天,你在家多待些日子,过了节再走也好。”   顾宥缦看向周惟深。   在周家过节或许热闹些,出去的话,他们一家三口过节也自在。于她来说,都行。   周惟深用手帕擦了擦女儿吃米糕弄脏的小脸,忽然道:“母亲,冬蝉姑姑有四年没回来了吧。”   木苒芬还想抱怨的话卡在喉咙里,一下噤了声。   周春景也骤然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转移了话题,“庄怡是不是明天要开学了?”   默默无声吃饭的周庄怡见众人看了过来,放下筷子端正点点头,“明天报名,后天开始军训。”   有了丈夫起头,木苒芬也跟着不动声色转移开了话题,“哎呀,瞧瞧,时间过得真快,这一眨眼,庄怡都上高中了。”   晚上家宴还没结束,女儿先困得东倒西歪了,顾宥缦和周惟深便先抱着宝宝回了房间。   将宝宝放在了婴儿床里,见她睡得熟透了,一点风吹草动惊不醒,顾宥缦和周惟深一同进了浴室,合上了门,周惟深的手便从后拢到了她腰上。   她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针织修身无袖,腰身细瘦,胸型挺翘,说不出的温柔性感。她回身搂住了他脖颈,又抬头望着他,轻声问他:“你们家家宴怎么回事啊?”   没纠正她“你们家”的说法,他低头看着她,低低哑哑地“嗯?”了一声。   “别装傻,海云说要我们过了中秋再出去,你一句话让大家都接不腔了,你们一家子背着我打什么谜语呢?”   “不是背着你,只是那件事说来不光彩,家里都不愿意提。”   他手掌在她后腰处摩挲辗转,捏得她脊背发麻。   她胳膊支着他肩膀,带着他步步往后退,退到了池台处,见他后腰撞上了台面,她桎梏着他道:“说来我听听。”   “冬蝉姑姑四年没有回来了,去年海云70大寿,原说她要来,最后也还是没有来,你说是为什么?”   顾宥缦“啧”一声,很不耐烦,“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一段一段的,不能直接说吗?”说完,还是顺着他的话想了想道,“因为集团内部矛盾,亲戚之间闹得不愉快?”   她隐隐记得他说过一回这件事。   “矛盾没错,但不止是亲戚之间的矛盾。四年前姑姑的孩子刚满月,海云要把宝宝带到身边来养,冬婵姑姑僵持不肯,但也不敢直接拂了海云颜面,在周家待了半年,也是那段时间她被旁系的在公司架空了权力,海云只能放她带孩子走,姑姑恼了海云,直说看清了也看轻了,一怒之下撂挑子把公司的事务甩了手,这担子这才落到我身上。”   原来是这么个内情,怪不得她在周家这么久了,还从没见过周冬蝉,只在周惟深口中和其他人的只言片语里听说过这个冬婵姑姑。   她直觉还有更深的隐情,并隐隐感觉这事情现在还和她有些干系,她仔细琢磨了一下周惟深刚才的那番话,问他:“海云为什么要留下你冬蝉姑姑的孩子?孩子才满月,除了哭就是睡,怎么也应该让妈妈来照顾吧。”   “周家除了我,晏川、明嘉和庄怡都是在海云身边长大的。我一岁时父母回了国,却把我交给了冬婵姑姑,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顾宥缦感觉脑子里有几条缠绕的线,纠结成团,还没找到那根理清思绪的线头。   她以前想过,觉得是周家有意培养他这个长孙接管海外生意,所以他从小就在海外长大,一路都按着企业接班人的路数走,后来又感觉不太对,因为按海云和她婆婆木苒芬偶尔的针锋相对来看,海云显然是对惟深在海外长大这件事有些微词的,常常指责大房的儿子儿媳狠心。   “你父母,不能把你带在身边?”她迟疑猜测道,“或者说,他们不想让你在海云身边长大?”   她心里又浮起了更大的疑惑:海云有那么可怕?   “对也不全对。”   周惟深按着她的腰,将她按进了自己怀里,身体贴得极近,他低头闻了闻她脖颈处的味道,只有一片不假修饰,清爽温暖的气息,他没头没脑说:“我出生时,秋荷姑姑还没有死。”   等等,她还没搞懂冬蝉姑姑的事,怎么又冒出个秋荷姑姑了,他们周家到底有多复杂!   “秋荷?我应该听过。”   “听说过什么?”   “听我姐说的,”顾宥缦回忆了一下,“你这个姑姑好像是羊水栓塞去世的,而且...我和她有点像?”   “嗯,和她年轻时候有几分肖像。”   他说得很直接,半点不委婉,顾宥缦抬手锤了他一下。周惟深包住了她的手,继续道:“我们家一直有传言,说秋荷姑姑其实不是我祖父的孩子。”   顾宥缦听见自己下巴“哐当”砸脚面的声音了。   “秋荷姑姑起初不是姓周,是跟着海云姓海,叫海秋荷。海云与我祖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联姻成婚,传言海云婚前有情人,是被父母棒打鸳鸯嫁给了我祖父,秋荷姑姑出生那年,海云同我祖父分居两地,秋荷姑姑虽是足月出生,却瘦弱似早产,不到四斤。因为孩子,我祖父磨了海云一年,这才将母子接回了周家,但秋荷姑姑直到成年才入周家族谱,改姓周。”   “我父亲和二叔都是家里奶妈带大的,而秋荷姑姑是海云亲自哺乳,一应事务亲自操持到大,连冬蝉姑姑都没有这样的对待。”   顾宥缦已经想不起自己起初是要问什么了,心思都在这个“大瓜”上,掩着唇瞠目结舌问:“那你祖父做过亲子鉴定吗?”   周惟深摇头,“这是祖辈的事,我不清楚,我知道的是海云心里最中意的接班人是秋荷姑姑,祖父中意的是我父亲,我祖父对海云一贯千依百顺,唯独在继承人一事上不做半分退让,后来我祖父病逝,举家回国落叶归根,只留秋荷姑姑和当时在外求学的冬婵姑姑在法国。因继承人之事海云对我父亲很不满意,秋荷姑姑在世时和我父母也多有龃龉,我父母将我留给了冬蝉姑姑,其中牵涉和缘由有太多。”   对这些家族阴私,顾宥缦多有反感,但实在忍不住人本性的好奇心,“怎么能证明你那秋荷姑姑真的不是周家血脉,而不是谣言?万一只是海云单纯心里偏疼那个女儿一些呢?”   “秋荷姑姑身份档案血型是A型,可离世时医院给出的检验报告里是O型,我祖父是AB型血,海云是O型。”   学过中学生物便知道AB型是显性基因,O型是隐性,无论是AO还是BO,显性都只可能是A或B,绝无可能生出一个O型血的孩子。   “......周、周家其他人知道吗?”   “秋荷姑姑是在法国猝然离逝,那时其他人都没赶得上,只有冬蝉姑姑一直陪在身边,这件事干系牵涉巨大,已经不止是家事,一旦揭露,于家族,于集团都是弥天大祸,姑姑只能将错就错,按下这件事,时至今日,我父亲,二叔,甚至海云都不知道……”   两人正说着,卧房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见无人应答,门外便推开了门,站在门口扬声喊道:“大少爷,少奶奶,海云请你们过去。”   身后像是虱子在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顾宥缦最讨厌这些理不清的伦理关系,现如今却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一脚踏进了周家这错综复杂的盘丝洞里。   绕了这么大一圈,她也终于明白了周惟深为什么不答应过了中秋再走,也明白了他在饭桌上提起的“冬蝉姑姑”是什么意思。   他是怕海云要留下西西。   她没管门外的声音,从那些阴私八卦中琢磨过味,脸色红了又白,她又恼又气,“周惟深,你婚前要早说你们周家是这么个是非之地,我就不嫁你了!”   他倒是无赖笑了,“我知道委屈你,但我是要定你了的,只有用一辈子来保护你,向你忏悔。”   呸!   实在不该盲婚哑嫁!   真真是,悔之晚矣! 第八十六章   顾宥缦和周惟深从国内机场出发的当天, 排场很大,除了海云、公公婆婆,还有她爸和大姐一家也都来送行了。   在家时, 总有一大群人簇拥着海云, 气势如虹,这会儿单站出来了, 才显出些老太太的瘦弱来。   她抱着西西这沉甸甸的大胖重孙女,上了年纪了,越想含饴弄孙, 很有些真真切切的恋恋不舍。   白嫩嫩的小糯米团子, 自带着双眼皮大褶子的双眼黑黝黝亮晶晶的,长大些了, 不爱哭了,倒是逢人必笑, 又蹬腿又鼓掌, 将海云哄得乐开了怀。   顾宥缦和她比邻而站, 一比较才发现海云这叱咤风云的人物, 原来还只及她肩高。   她和家里的爷爷奶奶并不常往来, 外祖家更是在父母离异后没有再去过了。面对着海云,哪怕许许多多的人都说她是个相当心有城府的人, 她也没法将她不当平常老人看。   “海云, 我来抱吧。”西西有些重,怕她累了, 她伸出手接过孩子。   海云将西西交给她,想了想, 竟从脖颈处扯出一根黄金链,坠子是个金镶玉的平安锁, 玉心上还隐隐有着一个“海”字。   木苒芬惊呼了一声,“海云,这不是秋荷的——”   海云解下了红绳,将长绳一圈一圈绕在西西白皙如藕节般的小手上,只道:“拿着去玩吧。”   顾宥缦并不知这东西有多珍贵,看着只是两根手指宽的小平安锁而已,见女儿攥得紧紧的,她抱着宝宝应下道:“宝宝,我们谢谢太奶奶。”   “海云,秋荷姑姑的遗物,怎么不给明嘉?”周惟深也看到了这一幕,出声询问。   海云不在意地摆手,“她不差这些。”   她转身向周惟深,抬头看着他的模样道:“惟深,三十而立,你已成家立业,但我有几句话总要交代你。福莫福于少事,祸莫祸于多心,执拗者福轻,圆融者福厚,操切者寿夭,宽厚者年长,君子重廉介,不可无含污纳垢雅量。你可明白?”   这于周惟深而言和庙里念经无差,他将目光看向顾宥缦,眼神疑惑。   海云啊海云,你太高估你孙孙悟性了。   顾宥缦笑得想叹气,应道:“我明白,我会提醒他的。”   “夫妻一体,最重要的是将心比心,携手共度,好好过日子,万金难买家和睦。”海云握着她的一只手拍了拍。   她点头道:“好。”   要过安检了,顾宥缦环顾了一圈。木苒芬和周春景围着儿子絮絮叨叨交代着,海云同她多叮嘱几句,她父亲,顾立峰站在人群之外,仍是一贯的不苟言笑,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平淡看着她。   在顾宥缦记忆里,他上一次给她送机,是她高中肄业独自飞往英国,那时他只交代了她一句话:去了外面,一切靠你自己。   十二个小时的飞行航程,要将她从小到大的眼泪都流干了。   那时她觉得自己就像羽毛还未长出来就被一脚踹下悬崖的雏鹰,她怨他,恨他,为自己有一千句抱不平。   现在都释然了。   不是原谅了,是算了。   隔着嘈杂人群,父女视线遥遥相触,她不语,只下巴一颔。   周惟深揽过她肩膀,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落在人群后不肯上前来的岳父,他礼貌笑笑。顾立峰拉开个生疏的笑容回应了一下。   “老婆,我们走了。”他带过了她的肩臂。   一同过去的司机佣人,浩浩荡荡走向登机口。   过了安检,见她脸上神色淡淡,他低声问她:“不舍得吗?”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舍得的。   “有顾虑?”   “不是。”   十年前,她十六岁,只身踏上这趟孤独看不见前途的航班,一去便是七八年。   那时的她身处迷雾,前程未卜,也很惶恐,也很害怕。   她摸爬滚打,信错过人,走错过路,在千疮百孔里磨出一身无所谓的洒脱,靠跌跌撞撞和运气才有惊无险走到今天。如今她二十六,事业小有所成,有阅历,有积蓄,有爱人,即使要她一无所有的东山再起,她也没什么可怕的。   “那你是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心事重重?”   “我只是在想冯谧的事。”   “不用担心,有阿龙在这边,他会料理好事情。”   顾宥缦仍是摇头,“不是担心,我只是想,冯谧十八九岁跟着那个人渣,现在才20岁,除了遍体鳞伤,什么都没留下,她被人人当成棋子,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又该去到哪里?”她看向周惟深,“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随意说:“有积蓄就做投资,没有积蓄就找份工作,先生活。”   “嗯,但冯谧不会想到用积蓄投资,也没有能力投入风险市场,不管有没有积蓄,她要活下去,都会再找到下一个依附。”   “求人不如求己,倒不如找份稳定的工作维持生活。”   她语气多了些轻哂,“周先生,你赚到的钱都是以外币为单位,有天要你朝九晚六,每个月工资三千,这个钱你会看得上吗?冯谧跟了魏禹成一年多,她自己说,其实她有能跑掉的机会,但她没跑。只要张张嘴,就有十几万,几十万到账上,一切钱上的麻烦都能轻易迎刃而解,人一旦走过捷径,再要回头走,也难不重蹈覆辙,这是人性。”   见她眼底一片看破红尘的寡淡无味,周惟深一惊,攥住了她的手指,玩笑说:“我有时候真觉得你像个心理学专家,将人的心思都摸得太透了。”   不是摸得透,而是她也曾站在悬崖边上过。   “惟深,以前也有富二代追过我。”她粲然一笑。   “嗯?”不知道话题怎么又到了这里,他不解看她。   顾宥缦抿唇微笑着摇头,“没什么,想起来,随口一说。”   “我老婆长这么好看,有人追不是很正常吗?”他佯作轻松说。   从头等舱的候机室直接上了飞机,随行的司机和月嫂还有阿姨都找了自己位置坐下。   月嫂来问:“太太,宝宝是第一次坐飞机,会有些不适反应,您和先生独处,宝宝我抱去休息吧。”   “好,辛苦。”顾宥缦将宝宝交给了月嫂照顾。   他们这一趟算得上“举家迁徙”,连家里用惯的保姆阿姨都带上了,就怕去了法国临时找来的华人阿姨用不妥帖。   空姐温言细语拿来了毯子,又一一交代,见没什么事了才离开。   夫妻拉上了座位门,两张椅子放下便成了一张平整温馨的双人床,这是国际航班头等舱才有的待遇。   顾宥缦昨晚有些失眠,正好在飞机上补觉眼罩和耳机一戴,拉上被子便躺下睡了。   周惟深调整了光线,靠坐在她身侧处理公务。   小小的空间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其他人陆陆续续进舱和空姐问好的声音。   他侧头看她,见她背影静谧,问:“睡得着吗?”   顾宥缦几不可闻地点了点下巴。   他便又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回公务上。直到飞机开始要滑行,空姐温馨提醒关闭电子设备。   他将电脑放置在一侧,躺下床,将她侧躺着的背影拉进怀里。   顾宥缦其实没太睡着,有几分心思在外侧,留心着听宝宝有没有哭。虽然有育儿阿姨在身边,但做妈妈的总是放不下心的。   感觉到周惟深搂了上来,她摘下了眼罩,转过身看他,问:“你有没有听到宝宝的声音?”   “嗯,刚刚在笑。”   “我们待会要不要把宝宝抱过来,放这边来睡?”   “你昨晚就没睡好,睡醒了再和宝宝玩。”他摸了摸她额头。   顾宥缦闭了闭眼睛想定定神,又还是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探身越过周惟深,往窗外看飞机起飞了没有。   她感觉离上飞机已经很久,往外一看,现在仍在地面上滑动,窗外还是飞机跑道。   “你说宝宝会不会晕机?”她忧心忡忡。   周惟深揽着她腰将她一把扼倒在身前,圈着她的手叹息:“你能不能安心陪着我?”   “我这还不算陪你啊?”她颇为无语。   “你的心不在我这。”   他点点她心口。   顾宥缦推了推他,“别胡闹。”   “你一下想冯谧,一下想富二代,一下想宝宝,你的心就没有全心全意在我这里过。”   顾宥缦抬手打了他一下,“这么会找茬,你更年期啊?”   “你自己想,从今天早上到现在,你正正经经看过我吗?”   顾宥缦当即抬起头用双眼直视他眼睛,“现在算正经看了吗?”   “敷衍!”   懒得哄他了,顾宥缦翻了个身,从他桎梏里翻出去,躺到了另一侧,将双腿搭在他腰上,“随你吧,没见过这么少爷脾气的,真难伺候。”   他咬了咬舌头,嘴里泛着不知名的酸味,“哟,之前追你的富二代脾气很好?”   “什么富二代——”顾宥缦想起来了,就那么随口一句,他竟然也跟她上纲上线,简直泼皮无赖,“对,脾气是比你好,至少不会跟我胡搅蛮缠,耍小孩子脾气。”   周惟深一下后脑勺都烧着了,他拽着被子,“唰”地转过身去,将顾宥缦身上的毯子也拽走了。   身上一凉,她踹他一脚,“你幼不幼稚啊周惟深,你都奔三,当爸的人了,能不能成熟稳重,有点城府,不那么喜形于色一点?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也不这样啊,那时候挺绅士稳重的一个人,我看你女儿现在心智比你还要成熟一点。”   他抱着手臂,摆着冷脸,势必要将闷气进行到底。   这还有十几个小时的航程呢,顾宥缦可不想跟他赌气赌一路,往他背后挤了挤,揪了揪他耳朵道:“逗你的,没有什么富二代,有我也没答应过人家,你对我的感情经历不是了如指掌的吗?”   她将他搂进了怀里,哄着她的“作精小娇夫”道:“周先生,你是正宫娘娘,有名分的,别的什么莺莺燕燕那都是莫须有的,你生那些气,不是自降身价吗?”   他睁开眼睛看她。   顾宥缦继续胡说八道:“你跟我是要‘生同衾,死同穴’,刚刚海云还说了,‘祸莫祸于多心,执拗者福轻,宽厚者年长’,她就是劝你要凡事放宽心,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要总那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这样是折损寿命的,你要是年纪轻轻气死了,那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带着宝宝改嫁......”   “你敢——”   “不敢不敢。”她嬉笑着将下巴窝在他胸口上,扯着他嘴角,强行让他笑了笑,“话说回来,海云还真是了解你,你在别人面前装得多好,人人都夸你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海云却看出了你这小肚鸡肠的本性。”她点了点他心口。   周惟深握住了她的手指,想了想,语气寡淡,“海云不是劝我修身养性,总集团管理层变动太大,她让我适可而止,对那些酒囊饭袋的亲戚手下留情。”   “你会留情吗?”她问他。   他可有可无地“嗯”一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集团想要发展下去,就要徐徐图之,只是先杀鸡儆猴,让有的人收敛。”   她调笑道:“商业谋划上,我不如你,文化审美上,你不如我,我们这叫珠联璧合。”   “你我之间,不说比得上比不上。”他摸摸她后脑勺,“我这里的就是你这里的。”又握着她的手拍拍自己口袋,“我这里的,也是你的。”   她埋在他颈口,低低地笑了。 第八十七章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不是法国, 而是澳洲。   乘国际航班抵达悉尼,又从悉尼转飞昆士兰州的海岛。   私人飞机落地于海岛机场时,阳光明媚, 正值澳洲春季, 气温初初回暖,比之北半球炎夏凉爽太多。   顾宥缦戴上了一顶遮阳帽遮阳, 从私人飞机长梯上走下时,感觉坐得发硬的筋骨都松快了一阵。   周惟深在她身后下梯,手指搭在她腰上, 舒展的躯体像一把遮阳伞。   早早备在机场迎接的海岛管家和工作人员都热烈地迎了上来。   西西从飞机降落靠海时就开始兴奋了, 小手扒在窗沿上,“伊呀咿呀”地开心得直蹬腿。现在下了飞机更是满眼的好奇, 小脑袋扭来转去,四处看人。   跟随一块来的保姆阿姨和育婴嫂都满面笑容, 拿着手机忍不住地拍海岛风光。   沿着宽敞无人的海岛公路, 坐着敞篷的摆渡车一路向前时, 满车都是说笑声。   “喜欢这里吗?”   她的回答已经很明晰了。   他见了她嘴角的微笑, 已觉得一切都值得。   顾宥缦侧了侧头, 将头靠在了他肩膀上,懒散问:“周总, 这几天都有些什么安排啊?”   他沉沉笑着, 咬着她耳朵说了两个字。顾宥缦顿时睁开了眼睛,热气从脖颈烧到了脸颊, 她锤了他一下,“不要脸。”   周惟深脸上还是一贯的正经, “先去吃饭,也看看房子。”   车停在半山腰间。   占地面积极广的错层别墅, 中央花园颇具欧式特色,喷泉正中是一座女神雕像。   顾宥缦看着有些眼熟,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不由仰着多看了几眼。   “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   “在法国买的雕像,你说你来设计,扔在网球场你就走了,好不负责任。”   顾宥缦想起来了,那还是去年六月份的事情了。   这雕像在他那网球场摆了一年?   “我那不是忘了嘛,你又没提醒我...”她看看喷泉池,乐得做甩手掌柜,“嗯,放这里也很好,不用再搬了。”   周惟深做事一向井井有条,言出必行,没想到找到的老婆却是个随性惯了,想一出是一出的性格,他却也觉得她很可爱,任何人都没有她可爱。   虽然忘性大,但优点就是凡事不往心里去,小脑瓜子很是跳跃,生活里难免有些磕磕绊绊,她扭头就忘了。   别墅大门敞着,室内布置很有新潮艺术感,单向透光的落地玻璃能将山脚下的海岛风光尽收眼底。   周惟深交代管家将下午茶和晚餐都送到房间来,又过目了一遍菜单,确认之后,便带顾宥缦在房子里转了转。   顾宥缦发觉国内的周氏老宅是古朴庄重而又不失现代;法国的庄园是工业化和法式休闲农庄的结合;奥地利的小红房带着年代色彩,严谨而温馨。   去过这么多住处,她愈发发现周惟深和她挤在在香榭路的小房子里,的确是有够委屈周总的。   “老公,这么一对比,我发现我们家真的好小。”   “下次回国换一套大的吧,等西西再大一点了,应该要有个她自己的小世界了。”   他这话说动了顾宥缦,她点了点头。   想了想,她说:“等西西再大一点,把香榭路那套房子转到她名下吧。”   “好。”   她走在前侧,顺着周惟深的指示来到他们这几天要短住的卧室套房。   拧开把手,风阻住了,一下还没有推开,正要使劲,周惟深伸手来一推,门开了。呼啸的穿堂海风吹起了顾宥缦的长发和衣摆,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海浪扑面而来。   她睁开侧头躲避的眼睛,看清了房间。   阳光和海风洒满整个房间,顾宥缦目光环过四壁,看见了花量极大,色彩绚丽的插花花瓶,装饰出一片精致而温馨的气息。   贡缎提花的欧式四件套,舒适的深灰色短绒地毯,床头柜上还摆着他们在法国时拍的合照。床尾处摆着一个棕杏色的礼盒,顾宥缦意外问:“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嗯,”他语气中有些笑意,“晚上再拆吧。”   她狐疑回头看他一眼,周惟深向露台抬了抬手,“去那边看看。”   顾宥缦走向阳台,山腰之下,目之所及是一片色彩跳跃的小房子,错落的街道,远处洁白的沙滩和一望无际的碧蓝海洋,正想感慨这里视野不错,蓦然被视野中喷出的彩烟夺去了目光。   沿着半山腰往下,所有彩色的小房子周侧都放起了白日烟火。   “这是……”她惊讶地转头看周惟深,对上了他温润低浅的目光。   他从后环住了她,低哑温柔说:“欢迎来到我们的蜜月岛。”   一阵酥麻从小腹传导至心脏,胸腔酸软。   她拉近和他的距离,快而轻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弯眼笑着说:“先生,你这是要和我谈恋爱吗?”   他反问她:“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谈吗?”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有男朋友?”她故作惊讶。   他眼眸危险地眯了起来,伸手支住了她身后的扶手,倾身将她困在身前,“顾小姐,你在外面也是这么和别人说的吗?”   “嗯,不止这么说,我一般出门还会把戒指藏起来,别人来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就回答‘没有啊,我单身’。”她左右摇摆着脑袋,好不得意。   明知道她是在故意气他,可周惟深还偏偏吃她这一套,他闷声说:“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这样?”她抬着下巴,唇挨着他的唇,相隔不到一毫米,视线从他的双眸下移至鼻梁、人中、薄唇,复又逗弄的,笑吟吟地抬眼看他。   在他低头的一刹那,她又后仰了一下,让他吻只落在她光洁的下巴上。   “你这个坏女人。”他宽大的手掌托住了她的后脖颈,让她退无可退地接受了他的吻。   接吻时她还三心二意,低低笑着,懒怠地由他亲吻她的唇舌。   “你要盖章负责。”他说着,扶着她腰的手将她带向了房间里。   往后退了很多步,她的脚跟踢到了摆在床尾处的盒子,盒子倒开了,她错眼看了一下,是......   ?   她往下指了指,“这是什么?”   “睡衣。”他说。   顾宥缦震惊得瞪大了眼,她推了他一把,周惟深顺势倒向了床,胳膊撑着上身,低头看她。   顾宥缦捡起了踢翻的盒子,烫手似地将旁的什么都丢到一旁,用手指勾起了几块布,“你管这叫睡衣。”   “嗯。”他应得理直气壮。   她把那几块布直接抛到了他脸上,面红耳热地啐了他一口。   盒子里还有一个塑料密封袋装着的银链,顾宥缦撕开包装,叹为观止地将那长长的细链拿了出来,用手指撑开,“周惟深,你平常都在看些什么东西?”   “这是从你手机里看到的。”他说。   顾宥缦拒绝承认,“我什么时候看过这种东西了?”   “是谁睡前都要刷小视频,看着别的男人傻笑?”他坐起了身,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搂倒在了床上。   顾宥缦坚决不承认,“你这是污蔑!”   “有个男的,戴着这根链子,在镜子前面骚姿弄首,你把那个视频反反复复看了六七遍,然后转发给了你朋友。”   顾宥缦把那根胸链藏进了手心里,负隅顽抗,“哪有,没有的事...”   “你是不是觉得晚上背对着我,我就看不见你手机了?”   “那是大数据推的,不是我搜的,而且我转发是觉得我朋友喜欢那种类型的男生…你当时不是睡着了吗,你怎么知道的?”她垂死挣扎。   要不是亲眼看着她憋着笑在人家评论区留言:我问问我老公,我能不能再要个男朋友。周惟深也就信了。   “你喜欢那样的,早和我说啊。”   “哪样的?”   他单手解开了自己衬衫扣子,反身将她禁锢在身下,说:“骚的。”   顾宥缦疯了。   事实证明,男人骚起来,女人也是招架不住的。   尤其是平时一本正经,中规中矩的人……   银光闪闪的身体链垂在紧实的肌肉上,他双手反缚,被她用领带不熟练地掐了几个结,垂下长长一段坠在床沿。   西装裤松松搭着他的胯骨,人鱼线从腰际蔓延至深处。   他问她:“喜欢老公,还是男朋友?”   色迷了心窍,她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忙不迭说:“都喜欢,我都喜欢。”   他屈起长腿,俯身向她,声音低沉磁性:“亲我。”   事后被他圈在床上,腰酸背痛地靠着床头喝温水时,顾宥缦总觉得哪不对劲。   明明是他来勾.引她,怎么哪哪都疼,好像被拆开重组的人是她?   不对劲,很不对劲。   “你腰酸吗?”她问他。   “不酸。”   “骗人吧你。”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腰,“宝贝,你是不是肾太虚了。”   顾宥缦恼羞成怒,“你才肾虚!!”   想当年她也是力拔山兮气盖世......   房门被叩了几声,还汗涔涔黏在一起的小夫妻同时噤声。   只听隔着隔音门,门外也传来了“呜哇呜哇”的惊天动地哭声。   育儿嫂道:“先生,太太,宝宝下午觉睡醒了,正哭着要找你们。”   夫妻俩简直是训练有素地翻身而起,收拾了房间里不堪入目的一片狼藉,匆匆穿上睡衣。   顾宥缦声音都哑了,动不了半点,提膝撞了周惟深一下,“你去抱你女儿。”她捋了捋长发,坐在沙发茶几旁,从花瓶里抽出了一支花,装模作样地摆弄着。   周惟深系好了家居服扣子,拉开了卧室房门。   初到海岛上,周围的一切声音和气息都那么陌生,宝宝睡醒来吓着了,没有看见爸爸妈妈,快把嗓子都哭哑了。   月嫂将宝宝交给了爸爸抱,一到爸爸手上,哭声就立即收了。月嫂长松一口气,她往室内看了一眼,看见室内窗明几净,宽敞剔透,太太正坐在沙发旁插花,一切都静谧安详地像油画。   “你去忙吧。”周惟深面色沉静道。   “好的,先生。”   月嫂退了出去,还替他们带上了门。   顾宥缦停下了一本正经的装模作样,伸手小声说:“我来抱宝宝,你去把垃圾扔了。”   俩人都默契地不在提起刚刚的事情,只是目光交接时,俩人又都不约而同转开头忍唇笑了。   颇为荒诞而又忍俊不禁。   西西伸手扒拉花瓶里的花,拽着花瓣往下一扯。   花瓶“哐当”落倒,“砰”一声砸到在地,没碎,撒了一地花和水。   宝宝吓得一激灵,愣了愣,然后张开嘴,在要嚎啕大哭的前一秒,被妈妈捂住了嘴巴。   “哎呀,瓶瓶倒了,让爸爸来收拾,我们去看大海鸥,好不好啊?”   她抱着宝宝起身,绕过那滩水,去了露台外。   见了一地狼藉和扭头就走的母女,周惟深又气又好笑。   气这两个小恶魔,只负责搞破坏,心里又软软,甘之如饴收拾残局。 第八十八章   海岛的黄昏是一场盛景, 夕阳落在海面上,波涛汹涌的海面承载着日暮的橙光,渔船拖拽泛白的海浪, 远处游轮经过, 鸣笛声让人心生慵懒倦意。   吃过晚饭,俩人挽着手往海边走去。   岛上有着原住民, 打渔归来,拉着长网,见了两张生面孔, 也友好地朝他们微笑点头。   顾宥缦摆了摆手, 扬声问:“请问你们这里有市场吗?”   见对方面面相觑,她又换了个词:“集市?有吗?”   一个姑娘腼腆笑着, 牛头不对马嘴地回应她:“晚上会有篝火晚会,你可以来白沙滩玩。”   “好的, 是在下面那片沙滩吗?”她往下指指。   那姑娘转了个身, 指着后面的一片沙滩道:“一个蓝房子前面, 在那儿。”   顾宥缦走过去, 趴在栈道后看了看, 又和人确认了一下具体位置,点头笑道:“我知道了, 晚上我们会来的。”   目送当地人离开, 顾宥缦又回头去找周惟深。风吹得她长发乱舞,露出整张白皙脸颊, 明晰的眉眼写满了新奇的开心,少女般的生动活泼, “你听到了吗,晚上这里会有篝火晚会!”   “嗯, 我听到了。”   他没说,这篝火会便是他拍板的。   她规划着时间,“我们先去下面走一圈,然后从那边栈道上来,接上宝宝再转到那边下山去篝火会。”   “不坐车吗?”他问。   “就那么一点远,坐车多没意思啊。”   从前能走路就不会乘公交,能骑车就不会坐车。自从怀了宝宝后,她的肱二头肌和人鱼线都消失了,只剩下软软的肉。   以前能背着摄影包暴走十五公里,现在......   从山腰走到山脚,不到两百米的垂直距离,走得她浑身冒汗,气喘吁吁。   顾宥缦撑着周惟深的肩膀,拽着他手臂喘着粗气,“不行,我真得锻炼了。”   “以后每天早上起来走一会儿?”   “我想撸铁。”   “撸铁?”他疑问。   顾宥缦做了个拉举哑铃的姿势,“这个。”   “pump iron?”   “对。”   “有,室内有,岛上也有健身房。”   顾宥缦嘻嘻笑着,“老公,岛上这么好,我要是不想走了,你就自己去法国吧。”   “那是天气好的时候好,天气不好的时候岛上没有信号,连上网都上不了,还不能出门,很无聊的。”他揉了揉她脑袋说。   “真的假的?”顾宥缦持怀疑态度,“现在还有哪个地方能一下雨就没有信号?”   “等下雨你就知道了。”   他弯下腰,拍了拍后背,“累了吗,我背你上去。”   “瞧不起谁呢!”顾宥缦往上快走两步,蹲下了身,“我都能背得动你,来,上来。”   “真的假的?”他笑了起来。   顾宥缦很有些犟气,“上来。”   周惟深上前走一步,撑住了她肩膀,戏谑道:“可不能把我直接扔下山了。”   顾宥缦反手搂住了他,咬紧了牙关,闷声直起了身,发现比自己想象的要轻,感觉不对,回头一看,发现他还站着。   “你干嘛呀!”   怕她闪着腰,周惟深伸了一只手护着她腰部,道:“好了,我知道了,你背得起。”   “你瞧不起我?”   “没有。”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真的没有。”   顾宥缦一拍后背,“上来,赶紧的。”   “这里是上坡,不好背,等回家了你想怎么背都行。”他握住了她的手臂,笑着拦住了她的危险行为。   顾宥缦顺坡下驴,仍不快道:“都怪你,害我肌肉都没有了。”   “怪我?”他眉尾轻轻挑起。   “嗯,就是怪你。”   她睨他一眼,周惟深无奈应承,“好,怪我。”   应完,他又低笑了起来,觉得她恼人时、推锅时的模样也很可爱。   他们下山走一趟,又折返上山,接上女儿,又从另一条路下山,去往白沙滩。   沙滩篝火已经开始了。   火把重重垒叠,交错搭出带缝隙的桶状高塔,淋上热油,火一点,熊熊烈火卷着火舌翻涌而上,像是潮汐引力推动的及岸波涛。   那火光映照着沙滩像是迎来了白昼,沙滩场上来来往往,忙碌着十余人,有人推铁桶,有人架烤架,又搬来一箱箱酒摆在沙滩排球场的观众长椅上。   夜游回来的男男女女穿着比基尼,一条白色浴巾裹住身体,或缠住腰肢,从海浪卷舌的沙滩走上来,熟络朝着正在办篝火会的众人打招呼。   顾宥缦好奇问:“这个岛上的小镇里住了多少人?”   “一百多吧,怎么了?”   “感觉这样有人的小岛比无人岛更有意思。”   西西也做出了开心的回应,趴在爸爸肩膀上,不时回头看火光处,挥舞着小手,“阿巴阿巴”地用手掌一抓一抓。   “我们西西也要看热闹,是不是呀?”   宝宝转了个身,又仰头看天,继续伸着小手“阿巴阿巴”。   顾宥缦被逗笑了,戳戳周惟深,示意他看,“你女儿上辈子可能是个大祭司。”   顾宥缦学着宝宝的样子,朝天一伸手,“风来,雨来——”   来参加篝火会的除了年轻人还有老人,众人肩膀推着肩膀,赤脚在沙滩上围着篝火又唱又跳。   顾宥缦带着宝宝就是想来凑个热闹,没想到他们一到,有人端着一个水盆过来,用意大利语说着什么,又用手沾水,弹指洒在了他们脸上和身上。   顾宥缦怕宝宝不开心,回头去看她,没想到被弹了一脸水,这小傻姑娘还开心得很,张嘴露出她那两颗小牙,一笑起来又在爸爸怀里疯狂蹬腿,恨不得马上学会跑,就能去人群里凑热闹了。   顾宥缦没听懂意大利语,只听出最简单的祝福语。   趁其他人转身的时候,她凑过去问周惟深:“刚刚那是做什么?”   “是这里的欢迎仪式,接受了海洋的洗礼,以后就是小岛上的人了。”   “哇,我们今天才来,这个小镇上的居民真友善。”她感慨。   周惟深笑着附和,没有打破她的愉悦,告诉她是钞能力。   在年轻小姑娘和小伙的盛情邀请下,顾宥缦加入了他们的篝火舞会,学着他们的样子,举起手臂,摆动胯部。   篝火堆被风吹着,不时弹出细小的火星子,周惟深远远站着,笑着看她跟着海岛年轻人疯玩。   烧烤也好了,散出海鲜特有的炙烤鲜香。这儿不像国内用的孜然辣椒的烧烤料,他们这儿就地取材,沾海鲜用的是椰子絮、香茅草和柠檬汁,有点儿像椰子鸡的蘸料口味。   没有辣椒,宝宝抱着一只帝王蟹的大蟹腿也啃得很开心。   她那两颗小牙还不能完全发挥作用,努力吃了大半天也只让蟹肉受了一点皮外伤。   要是育儿嫂在这儿,看见他们拿这么大的大蟹腿给宝宝啃,估计又要疯了。   火光烘烤得温暖舒适,不管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都毫无顾忌地在沙滩上载歌载舞,一片和睦融洽。吃点原汁原味的烧烤,喝点啤酒,海风吹着,音乐声响着,宛如来到了一个没有压力,只有轻松和愉悦的平行国度,无与伦比的惬意。   天更黑些了,海上的天空又变了颜色,最后一抹深蓝被覆盖,连星辰都被遮掩,海风大作,卷起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当地人面对这样的狂风和呼啸着猛烈拍打在岸上,溅起几米高的海浪,发出了兴奋的,雀跃的欢呼,仿佛在说,来吧,让暴风雨更猛烈些吧——   狂乱卷上岸的海浪像一头凶猛巨兽伸出长舌,宝宝被那大浪的水珠一溅,后知后觉感觉出些害怕,肉肉也不啃了,手一松,蟹肉掉了下去,她一张开嘴,害怕得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和笑声交织相会,好一出交响乐。   感觉空气中的湿气越发的重了,衣服湿哒哒黏在身上,闷热闷热的,顾宥缦知道要下大雨了,和周惟深道:“老公,我们回去了吧。”   “好。”   从沙滩抄近路上山,要往前走个几百米,有几个土坎还要爬上去。   周惟深一边抱着宝宝,一边回身来拉她。   “还真被说中了,马上就要下大雨了。”顾宥缦说。   “这里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明天早上就放晴了。”   他们一到家,豆大的雨滴就落下了,“哗啦啦”的雨声混着声势浩大的海浪声,像要把天地都翻转过来。   顾宥缦倒不担心安全。这儿能有小镇,小镇上还有那么多居民在这儿生活,说明这里的人已经有了丰富的和自然斗争的经验,也说明这点风暴不足为惧,不过声势吓人而已。   顾宥缦洗过澡,换了身衣服,拉上了露台玻璃移门,站在移门后看这场浩大的雨。   周惟深也洗过澡了,带着水汽的身体从后裹住了她。他抱着她的腰,同她看着雨滴如利剑般蜂拥而至。   远处山脚下的惊涛骇浪已经推上岸,覆盖整片沙滩,将浪涛拍打在山岩上。   愤怒的海跋涉上山,同岿然不动的山斗争,让顾宥缦想起共工怒撞不周山的故事。   周惟深问她:“害怕吗?”   她摇了摇头,又回身,吻了吻他的唇。   “雨下这么大,要不要把西西接到我们房间来睡?”   “宝宝房隔音很好,关上窗听不见雷雨声的。”   他记住了她说宝宝半夜被雷声惊醒,在婴儿房装修时做了可堪录音棚的隔音设计,平常不明显,等到大风暴时,隔音的用处就显示出来了。   直到他们睡前,月嫂也没有抱着宝宝来找他们。   顾宥缦喜欢这种躺在床上看暴风雨的感觉,周惟深和她一同斜躺在床尾,在她侧身去看窗外风雨时,他从后搂住了她的腰,将被子盖过肩膀,吻了吻她的耳后。   她握过他的手指扣住,在一室暖意中观惊雷阵阵,惊涛拍岸,山海巨变。   他们是人生途中两艘同样漂泊的孤舟,在此刻,已有了名为彼此的停靠港。 第八十九章   冯谧的消息从国内传过来的时候, 顾宥缦和周惟深在法国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了。   顾宥缦大学毕业时受导师推荐,进入了劳尔玛工作,实习期还没有过便回了国, 和导师长达三年没有了联系。   这一次回法国, 她先去拜访了她的本科专业老师萨米特博士。没有准备隆重的礼物,不过一捧花, 一盒香槟。   萨米特博士年逾50,终身未婚,收养了三个孩子。顾宥缦在法国上学的时候, 萨米特博士知道她一个人在法国半工半读, 独自生活,还邀请了几位华人留学生一同去她家过春节。   她年轻时候来过中国做访问学者, 对中国很有些感情,对他们这些留学生也多有照拂。   顾宥缦去时是周末上午, 电话打过去的时候萨米特博士正在晨跑, 让她在楼下稍等一下。   门禁外, 顾宥缦倚靠着围栏, 她身着一件白色无袖背心和牛仔裤, 外搭是一件卡其色的秋季风衣,她身形高挑, 看着简约又飒爽, 垂眸把玩着手机,神色颇有些漫不经心。   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 是冯谧发来的:缦姐,下个月开庭。   她不说, 顾宥缦通过阿龙那边的消息也知道了她和魏禹成那边的进度。   没有回复冯谧的消息。从她来法国开始,国内的那些事情她就不会再亲自参与其中了。   偶尔看新闻得知国内魏氏集团动荡不停, 顾宥缦就知道魏淑娣在围剿收网,那边已经够魏禹成分身乏术了。   “Yuman!”一声低越的喊声让她回过了神。她回身看过去,见 身着黑色运动服的女子从宽敞的街道后跑来,她身形挺拔健气,不过面容和泛白的长发已能看出岁月痕迹。   顾宥缦直起身,抱着花弯眼笑道:“萨米特博士。”   “小姑娘,我们有几年不见了吧?”萨米特博士爽朗笑着,上前来抱她。   顾宥缦将手机收进兜里,伸手回抱了老师一下。   “三年多,快四年了,我很想你,博士。”   “我可听说过你,上一次见到Elsa,她说你现在可是赫赫有名的大摄影师了。”   顾宥缦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只是小打小闹,给老师蒙羞了。”   “你们中国人就是太谦虚了。”   萨米特博士拿出门卡刷了下,打开了门禁。   顾宥缦弯腰提起了香槟。萨米特博士这才注意到她带了礼物来,她语气有些无奈,“Yuman,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到我这里来,什么都不用带。”   “这是我亲手包的花,这个酒是我先生酒厂的,博士就当我是来推销的。”她嘻嘻笑着,耍着些小无奈,侧肩倚着老师的肩膀,紧着挨着进了楼栋里。   “你结婚了?”   萨米特博士回身打量她,有些意外。   “嗯。”犹豫了下,她解释,“原是家里订的婚事,但我现在也,很喜欢他。”   “从前我觉得你是最不可能要走进婚姻的一个孩子,你身上有着一种骄傲的骑士精神,很勇敢、天真、自由,我没想到你......”   不同于英国人的绅士文化和德国人的严谨内敛,法国人不喜欢遮遮掩掩,他们文化习惯便是以反驳和批评作为一种交往的方式。如果和法国人交往不多,很容易被法国人的“直接”伤害。   “他待我很好,我们互相理解,共同成长,我想这也是我人生中很有意义的经历。”她笑着,同老师走进了电梯。   萨米特博士住的是一栋有些年代感的老楼,墙面复古斑驳,电梯内贴着各式海报和广告纸,角落还零散落着一些玻璃碎片和纸盒垃圾。   顾宥缦环顾电梯间,觉得这电梯比几年前她来过时看着更加破旧了。   博士侧身看着她,点了点头,“看着你这些年变化倒是不大。”   她又弯眼笑了一下。   博士又补充:“比以前更爱笑了。”   博士住的是从前的职工公寓,一层楼有六户人。博士住在靠近尽头的一户,木色的钢制门,她插进钥匙打开了门。   一股淡淡的奶酪和烤面包甜香散了出来。   “我的早餐好了,你和我一起吃吗?”博士回头问她。   顾宥缦欣然道:“好啊。”   博士家没有换鞋的要求,见博士也径直走了进去,她便也跟随走进了家。   和几年前相比,房子的布局有些不太一样了,应该是换过了一些家具。从前家里有些孩子的篮球和飞镖,还有一架钢琴,现在篮球框和飞镖盘都不见了,摆在窗口角落的钢琴也蒙上了白色的蕾丝布遮盖扬尘。   “孩子们都不在家了吗?”她问。   萨米特博士指了指沙发,示意她随意坐,又回答道:“埃米去南非了,另外两个在大学。”   “埃米现在是从医吗?”   “嗯,她现在是一名无国界医生。”说这话的时候,萨米特博士神情很有些骄傲。   “您不担心她吗?”   从前顾宥缦大抵也就跟着附和着夸赞一句,可现在她也有了孩子了,想想以后如果她的女儿也想成为一名无国界医生,去那些战乱的国家、传染病肆意的国家做人道主义救助,她大概是担忧远远多于其他的。   萨米特博士弯腰从烤箱中拿出了烤好的蛋挞,“担心有什么用呢?我是无法替他们决定他们所要生活的一生的。我们这个世界的进步,不就在于孩子们的‘叛逆’吗?”   她深绿色的眼眸带笑地看向顾宥缦,“就像你,本可以循规蹈矩成为一名优秀的城市规划师、工程师或者设计师,你固执选择了自由摄影师的道路,但你也做得很好,不是吗?”   她言语温和包容,那双眸子像是一片星辰大海,能从容接纳孩子的一切模样。   顾宥缦对于“母亲”的最完美想象,就是萨米特博士。   不是社会鼓吹“无私奉献”的母亲形象,而是具备生命力,包容力,温和而又智识强大的“母亲”。   她眼睛有些发酸。   从毕业开始,她疲于为生计奔命,却又不想向商业主义投降,她左支右绌,也曾无数次质疑过自己的选择。   而现在,她得到了自己最敬重的“母亲”的认可。   萨米特博士将做好的蛋挞端上了桌,拉来椅子弯腰将顾宥缦带来的香槟拿出来看了看,“霞多丽?”   “是的。”   萨米特博士放下了酒瓶,欣然道:“Yuman,我们一起喝酒吧。”   “好啊。”   萨米特博士进了厨房,拿出了两支笛杯,轻轻一碰,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叩响声。   顾宥缦也站起身,撕开铝箔纸,手心盖住瓶口,小心翼翼拧开铁丝。   萨米特博士提醒道:“小心它喷出来。”   铁丝拧开了,盖子一拔出来,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啵”声,气泡咕噜噜往瓶口冒,霞多丽特别的浓郁橡木桶味酒香逸散开来。   萨米特博士像个孩子一样拿着酒杯跳了过来,“现在可以喝了吗?”   “冰镇一下风味更好。”   “不冰了,喝吧喝吧。”萨米特博士将酒杯放下,从她手上接过了酒瓶,倒了两杯酒。   顾宥缦从小在酒坊里长大,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酒,酒对她而言并没有很大的诱惑力。她喝酒一向克制,并不常醉,但今天拜访了老师,俩人谈了很多,说是师生,聊着聊着倒是更像是老友,不免聊得多了,深了,喝得也就多了。   隐约记得喝完了一瓶香槟,又喝了几打不同度数的小麦啤酒和鸡尾酒。   临近中午的时候,手机来了电话,顾宥缦觉得自己意识很清晰,还记得走到窗边去接电话,在电话那边的周惟深听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老婆,你中午在哪吃饭?”周惟深当时正忙着批几分合同,忙里偷闲打了个电话问顾宥缦。   她有时在家吃,有时出了门就在外吃,有时办完事情还有空便径直来了公司找他吃饭。周惟深想提前了解一下她的安排,好做打算。   电话那边的顾宥缦说:“嗯...我在这里吃了。”   周惟深听着她有点大舌头,但回答清晰,他放下了笔,转过笔盖敲了敲桌子:“在外面吃吗?”   “嗯...”她环顾了一圈,感觉自己在室内而不是室外,摇摇头说,“不是,在家里。”   “你到家了?”   到家?这不是她家。   顾宥缦依旧摇头,“没有。”   周惟深已经感觉出不对劲了,“你现在在哪里?”   “在,在,”她定睛看了又看,“在博士家!”   周惟深知道她一大早就出门去访师问友了,想到她带了酒去,了然问:“喝酒了?”   “一点点。”说完她看清了桌上一堆酒瓶酒罐,觉得自己刚才撒谎了,又忙摇头,重新认真说,“很多很多。”   周惟深:“......”   他哭笑不得,哄着她道:“老婆,你旁边有没有没喝酒或者没喝醉的,你把电话给人家。”   顾宥缦便走回去,将电话放在了博士面前。博士比她还醉三分,嘟囔着一直说:“大胡子,刮胡子...”   顾宥缦拿起电话说:“博士也喝醉了。”   周惟深拿不准她现在喝成什么样了,只能寄希望于她神智还有几分清醒,追问她:“老婆,你现在具体位置在哪里,我来接你。”   顾宥缦报了位置,挂了电话,就开始坐在沙发上等待司机来接她。等了一会儿,她又想到自己待会要是走了,博士怎么办,便又起身把博士扶进了卧室。   顾宥缦自觉清醒,不仅把博士扶进了房间,还收拾了客厅,将满地的酒瓶和易拉罐都装进了垃圾袋,没有喝完的则整整齐齐地挨着墙角摆放好。   至于为什么要挨着墙角......   没有为什么,她看着舒服!   做完这些,她拎着叮叮当当的酒瓶和空罐子,搭在肩上,关上了门,一步三摇地往楼下走去。   周惟深到的时候,顾宥缦已经在楼下等了。   见她抱着一袋子东西蹲在大门门口,枕着胳膊,满面通红,一副宿醉街头的模样。好在这边还比较偏僻,不比市区人多,没有什么人来往,否则周惟深都不敢想他晚来这几分钟会发生什么。   他拉开车门便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蹲下身摸了摸她头,“老婆,我们回家了。”   顾宥缦睁开了一只眼睛看他,露出一个懵懵的笑容,点了点头。   见她还紧紧抱着那堆东西,周惟深俯身看了看,认出都是酒瓶,倒吸一口气,“老婆,这些先给我。”   顾宥缦摇了摇头,抱着那一堆空瓶子,道:“带回去。”   “好,带回去。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周惟深扶起她,半搂半抱地将她一摊软泥般的身体抱上了车。   助理问:“BOSS,我们是去公司还是回家?”   周惟深干脆道:“回家。”   助理回头看看,欲言又止。   一路上,顾宥缦仍是抱着什么宝贝般紧紧抱着那堆酒瓶不肯撒手,头靠着车窗,醉醺醺朝着周惟深傻笑。   怕她磕着头,周惟深拉过她,让她靠在了自己怀里。   她索性躺在了后座上,鞋子踩着真皮座椅,在他怀里还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枕好。   周惟深看得无奈又好笑,捏着她鼻子问她:“还记得我是谁吗?”   顾宥缦“嘿嘿”笑了两声,回答:“男朋友。”   “男朋友?”周惟深不动声色,一只手扶着她身体,抬起膝盖支住她,追问,“我们交往多久了?”   顾宥缦认真捋了捋,她刚刚从博士家出来,时间线混乱,想着自己还在上大学,可左算右算也算不明白,但她还很有些聪明,抱着手臂反问他:“我考考你,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几月几号?”   周惟深认真想了想,严谨回答她:“10月14日。”   他之所以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这天是葡萄酒情人节。   他住在校外公寓,那天从图书馆出来,下起了绵绵细雨,他身着一件卫衣和牛仔夹克,戴上了卫衣帽子,戴着耳机从校内走出来。   已经很晚了,除了三三两两离开图书馆赶due的学生,街面上的店铺几乎都关了。   他站在马路对面,看见了仍旧亮着灯的花店。   一个华人女孩,系着围裙,俯下身推着拖把用力地拖洗着地板。   他记得这家店是对英国老夫妇经营,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姑娘,而他之所以知道那是个华人女孩,是因为摆在店外还未收起的告示牌上今天用圆润可爱的中英双语写着:Merry Wine Day/葡萄酒情人节快乐!   她用的是“Merry”而不是“Happy”,很有意思。“Merry”既是祝福,在英国口语中又带有“微醺”的含义。那时候他想,她是个厉害的营销专家,应该要来卖葡萄酒,而不是花。   或许是被那一句祝福语吸引,又或许是因为那一句中文——   他在街面上看了很久,直到雨大了,闪电与惊雷划过天际,大雨滂沱而下,惊得女孩也惶然抬头看向窗外。   她面容素净,眉眼秾丽,用紫色发带缠起的长发很是靓丽,不像是雇佣的小店员,那一身气质倒像是落了难的小公主。   周惟深为自己的遐想感到好笑。   或许是因为那天是情人节,还是葡萄酒情人节,淡淡的节日氛围让他也有些不理智的微醺了。   从校园走到他的公寓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便是大雨也无所谓。   他走过马路,在花店旁转过拐角,向前走去。   身后有急促跑动的声音,帆布鞋踩在雨水淋湿的地面上,噼啪作响。   她扬声道:“同学,Hey!”   他带着耳机,听见了一句中文,但并不觉得是在叫自己,故而没有回身。   直到微亮的路灯骤然暗了,雨水停了。   他脚步顿了顿,一侧身,对上了一只高举雨伞的手臂和一张清新而又气喘吁吁的白净脸颊。   看出他是亚洲人,刚刚叫他他又没有反应,是故她犹豫了下,用韩语道:“你好。”   他没反应过来。   她又换了日语:“你好?”   他反应过来了,眼睫颤了颤,低声说:“我是中国人。” 第九十章   她肩膀下耷, 好像松了一口气,将伞往前伸了伸。   不确定她的意思,他摘下了一边耳机, 用一个声调反问:“嗯?”   “下雨, 伞。”   她言语简单,意思明确。   他并不习于接受陌生人的善意, 审度的目光从她的手腕平移至她的面容,停顿片刻,他淡淡道:“不用。”   “都是中国人, 在外面不容易, 生病了医药费很贵的,拿着吧。”她又往回指指花店, “你有时间送过来就好。”   大约是她未长开的模样尚小,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只有不带目的的真诚, 又或许是她那句“都是中国人, 在外面不容易”, 他心生无端哂意, 弯了弯唇角, 从她手指上接过了雨伞。   还不等他客气说声“谢谢”,她当即便转身掩着头, 从雷电交加的雨帘中跑回了花店里。   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他听见了金属杆摩擦地面的声音, 大概是她将门口的广告牌收起了。   他站在原地静了静,忽而想到他应该要和她说一句话的。   ——出门在外, 不要太信任别人,尤其是“自己人”。   已错过了时机, 他将这句不合时宜的话默了回去,转身朝着那漫长寂冷的街道走了下去。   雨伞收在墙后, 几天后,他才想起来在百忙中托友人将那把黑色格纹的雨伞转交回了花店。   他再看见这把雨伞是在雪夜。   身披黑色大衣的男人举着伞,在路边等着她,她提前下了班,笨拙地从打滑的楼梯阶上小心翼翼地走下去,男人向她伸出了胳膊,她搭着对方胳膊,躲进了同一把雨伞下。   那天是平安夜,学校早已放假。她不是康别顿大学的学生,离开得比所有人都晚。   见花店已合上了门,司机犹豫回身问他:“少爷,还买花吗?”   他收回目光,语气轻淡,“走吧。”   秋荷姑姑猝然离逝,冬蝉姑姑来信,令他即刻动身回法国,那一去,他再没有回英国完成学业。   往事回忆戛然而止。   周惟深目光重新看向枕在他膝盖上的小醉猫。   她全然不设防,还是干干净净,清澈明爽的样子。   这些年,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得了他的回答,她似乎在皱眉认真想为什么是10月14号,想了很久也没想出结果,倒是迷迷糊糊犯困了,侧着头在他腿上蹭了蹭,心安理得地睡了。   助理从后视镜里看,见夫人睡着了,这才压着声量用法语低声道:“BOSS,中午海威先生和周民达先生会来总部视察,我们要不要先回......”   他手指温柔地落在妻子发顶,捋过她耳侧散乱的长发,声音却低而沉,“让行政好好接待,务必要让他们,宾至如归。”   后四个字带着冷厉的杀气。助理眉宇一跳,得了命令,不敢再多问。   知道周惟深在身边,顾宥缦心里很踏实,一点点困意上来了,她便放纵着睡了过去,直到车停了,她感觉有人抱起了她,这才从那混沌的困意中惊醒,撩开眼皮子看了一眼。   见仍是周惟深,她伸出手臂搭住了他肩膀,侧头靠在了他肩膀处。   他沉沉笑着,问她:“没有睡?”   她意识清醒,但又觉得犯懒犯困,哼哼着含糊回应:“睡了一会儿。”   见她声音黏腻,周惟深便听出了她还没醒酒,忍不住叮嘱她:“缦缦,以后在外面不能喝这么多酒了。”   对他限制她自由这件事,她很有些不爽,几分醉意更是把这几分的不爽放大了,她抬起头,又低头在他肩颈处撞了一下,道:“我喜欢,乐意。”   “好,你乐意。”多少有几分无奈,他又交代,“但是下次喝酒,一定要告诉我,我提前安排去接你。”   她想转身,又意识到这是在他怀里,转不过身,只好窝在他臂弯里,反驳道:“我又不是和别人,是和我老师。”   看似条理清晰,说话却有点大舌头和上言不接下语。她又道:“我以前在劳尔玛工作,是博士为我引荐的,我没有过完实习期就走了,是我对不起她...”   说着,她眼眶烫了起来。   中国人想在法国当地的上市公司工作,很不容易,如果不是博士为她内推,她一个跨专业的从业者,还有很多弯路要走,甚至很可能只能从事专业相关,将摄影当成一个兴趣爱好,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自由。   这一次和博士再次见面,她是鼓足了勇气才敢上门,若非心里有愧,不至于这三年都不敢再同博士问声好。   她想,博士定然对她很失望。   可她没想到,博士待她的态度没有任何的冷淡疏远,甚至会从她的老同学那打听她的现状,然后同她说“你也做得很好”。   她就像,就像一个母亲。   无论孩子做了什么错事,走了什么弯路,回到她面前,迎接而来的都是春风拂面的宽容与理解。   想到这,她那强撑的从容像拆了关节的积木架子,摧枯拉朽地倒了,积蓄的眼泪流了出来。   周惟深将她抱回了家。   一楼大厅里,铺了宽敞的儿童垫,几个阿姨正在陪着学会爬的宝宝玩耍。   见到先生是抱着太太回来的,从国内跟出来的阿姨先惊一跳,忙走上来问:“先生,太太这是怎么了?”   “缦缦喝多了,家里有醒酒药吗?”他问。   阿姨皱眉担忧道:“有的,我给太太再熬份醒酒汤。”   “麻烦你了。”他清越的目光微点,向其示谢,抱着妻子上了楼。   将她放在了床上,见她抱着膝盖将自己团成了一团,周惟深捋开她凌乱的乌发才发觉她在哭。   他眉宇沉了沉,坐在了床侧,温声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顾宥缦摇头,酒精作用下,让她忘了自己现在已经不是那个阅历尚浅,举目望去一片迷茫的时候了,她觉得很难受很难受,心里憋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劲儿,不是无处发泄,而是压根卡在喉咙里顶不上来,她握拳按了按胃。   “是不是想吐?”他拍了拍她后背,道,“来,我扶你。”   她仍是摇头。   摸到冰凉的被子,她拽着一角往身上一裹,逃避似的将自己又包成了春卷。   周惟深见她背对着自己,连后脑勺也不肯露出来一个,显然是又不开心了。   她现在这样的状态,问什么也是问不出来。   他拿过遥控器,关了窗帘,又脱了外套,躺在她身后,将她搂进了怀里。   午休有两个半小时,但今天公司安排有些事,本该他在场。   不过他在不在场影响也不大,当是给那些人个下马威也好。   他微合着眼睛,想着公司的事情,环着她的手背轻轻地拍打着她包裹起来的被子。   顾宥缦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刚闹完,笑完,哭完,这会儿又转了个身过来,抓着被角的手松开,又拽着被角往前一抻,将周惟深也一并包进了被子里。   “天”蓦地黑了。   黑暗中,她和他对视着。   从公司那堆事情里抽出思绪,周惟深无可奈何地想,以后可不能让她再碰这么多酒了。   “惟深。”   “嗯?”   她这会儿又好像清醒了,说话清晰不含糊了。   周惟深和她在被子里对视着,脑子里又发散着从公司事务想到楼下阿姨不会说法语,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解酒药,接着又想宝宝看见他们回来了,这会儿会不会闹着要上来要抱抱......   想的事情太杂太多,额角在憋闷的空气里不免一抽一抽地跳了起来。   “我想出去工作。”她说。   她这话没头没尾,周惟深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问:“工作?是要去哪儿了吗?要去多久?”   “我想试试回劳尔玛。”她咬字轻轻的,但很明确。   他想了一会儿,如果他没有记错,劳尔玛是一家影像集团公司。   “你是想去公司上班了?”他豁然想明白了。   顾宥缦点了点头,她在黑暗的被窝里伸出手,在他身上画着犹豫的圈圈,闷声道:“我是因为和父亲较劲,也怕因为跨专业被质疑,不想再随便去一家公司上班,才选择了做自由摄影师,可我不能一直怄气下去,连路都不敢再回头选。”   她说:“上班可能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一定比我现在一个人单打独斗要学到的更多。”   其实从那一次广疆和团队合作的项目中她就隐隐感觉到了,在那样的大团队里能学到的东西是她一个人摸爬滚打几年也难以摸索出来的。   她跟了三个月的组,最后剪出来的成片里她的镜头不过寥寥几十秒,每一秒却都是让她自己都赞叹的精华。   这个世界太大,摄影这一门艺术也并非闭门造车就能有所成就的。   她想跳出画地为牢的一隅,去看看世界之外。   周惟深知道,一旦她决定好了要出去工作,依照他们的工作性质,那他们之间只能聚少离多。   人都是自私的,他也有幽暗而卑劣的想法,想将她圈禁在自己目之所及的范围里,哪怕一辈子养她都没有关系。   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行星,无论家人、朋友还是爱人,始终有一道洛希极限,远了会分散,太近会相撞毁灭。   他也知道,拽得越紧只会让她越想逃离,父亲不能让她停下远离的脚步,丈夫更不能。   他实在低劣。   权衡许久,想的不是成全她的理想,而是,他不能失去她。   “好。”   他吻了吻她额头,“你决定了,那就去做吧。”   她生性爱自由,是他处心积虑,非要强求。   没关系,他们还有很多的试错成本,他也有很多的耐心,和她磨合他们之间的齿轮。   她要去追求艺术,他就来做她稳靠的锚。 第九十一章   躲在鹿海市的日子胆颤心惊。   冯谧拉开窗帘一角向下看, 视野中有一辆黑灰色的商务车停在了楼下。   她心跳骤然变得很快,在胸腔内毫无章法地砰然跃动,像是被用枪抵着。   不敢眨眼, 紧攥着窗帘布的手指在发抖, 直到看到有人上了那台车,而车又平稳开走了。   她屏住的那口气喘了出来。   脖颈青筋在反常鼓动, 眼前隐隐发黑。她倚靠在窗口,用手背贴了贴鬓角,发觉自己满头是汗。   逃离出“魔窟”的日子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过, 甚至比在那儿更加神经过敏。   她知道一旦被魏禹成找到, 一定会面临她无法承受的报复。   可让她再选一次……   她低头看了看掌心,手腕处的伤疤已经愈合, 有了一道丑陋的弓形疤痕。   ——她还是要逃。   叶秘书说得对,任何人都帮不了她, 只有她自己能救自己。   她自知和魏氏集团独子, 抬抬手就能轻易弄死她的高位者相比, 她就像一只蝼蚁, 一只妄图用牙咬碎虬劲树根的蝼蚁。   可蚂蚁咬人, 也很疼的。   她反过身,将窗帘布拉上。   走向茶几将手机打开, 看了一眼消息。短信里有三条未读短信, 都是手机运营商发的消息。   心里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又提了起来。   想了很久,她打开了那个手机号码, 发过去了一条:我什么时候能行动?   对面自然是没有反应的。   意料之中。   房门被叩了一声,停了停, 又叩了第二声。   她意识到是谁来了。   尽管如此,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口, 从猫眼往外看去。   男人缄默冷硬的身影站在门外。   她拉开了门,眼睛看着他。   男人道:“有什么需要的吗?”   她不敢出门,不敢赌魏禹成会不会找到这里来,只能拜托这个男人偶尔帮她带一些生活用品过来。   找她很容易,查查她的身份信息和航班就知道她来了鹿海市,这儿是她最后的庇护所。   “最近,不用。”她低声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阿龙点了点头,又道:“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在微信上联系我,我看到了就会过来。”   冯谧问他:“缦姐已经走了吗?”   “嗯。”他淡声道,“如果没有什么必要,你不必联系她那边,有什么事和我说,我也会转告她。”   冯谧知道他们的意思,她点了点头,又道了一声“谢”,在对方的目光中合上了门。   这是叶秘书给她指明的一条道路,她知道叶秘书不是单纯为了帮她,在叶秘书背后还有其他人。她想,连魏禹成身边最亲近的秘书都背叛了他,这已经足够证明他要输了。   她只要等待,只要她这只蝼蚁在适当的时候咬上一口,也是致命的一口,哪怕他是一颗大树也会轰然倒塌。   花店。   店里没有顾客的时候,赵小研整理完店里的东西便会坐在柜台后看会儿书。   门响的时候,她麻溜地站了起来,道:“欢迎光临,请问...”   话音戛然而止。   站在门口的男人身形挺括,标志,像是一杆枪。   她眨了下眼:“阿龙哥,你没有和缦姐他们走吗?”   “嗯。”他声音低沉地应了一声,见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在这边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心上蔫头耷脑的花骤然挺直开放了。赵小研露出了一个大大笑容,“那我们还能约饭吗?”   陆为龙看着她,又“嗯”了一声,他说:“该吃中饭了。”   中午她还要看店,和阿龙点了两份外卖,坐在喝下午茶的小餐桌旁打开了外卖盒子。   门又响了一声,她以为是点的奶茶来了,视线越过花架向门口看过去,看见了走进来的老板。   她握着筷子站起身,打招呼道:“成霜姐!”   杜成霜看向她,意外看见了坐在她对面的还有一个男人的身影。那男人也转过身来看她。杜成霜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阿龙。   她眼睛眯了眯,左右打量的目光里都是揶揄的色彩。   赵小研唇一抿,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道:“成霜姐,今天是有货要来吗?”   “啊,没有,我来拿东西,你们继续。”杜成霜摆了摆手,很有眼里见地提步朝二楼走去。   杜成霜拿了一个大包下来,又往那角落看了一眼,见着赵小研拿了两杯奶茶,还将吸管插进口子里,满眼期待地看向阿龙,“喜欢”都快写在脸上了。   小研这傻丫头。   杜成霜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往外走去。   门口一辆车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在她要上车的时候,后门先拉开了,有人伸出一只手,从她手上接过了偌大的登山包。   杜成霜上了车,将安全带一扣,拿出了手机发消息。   旁边人的视线也落在了她的手机上,看见名字,“缦缦?顾宥缦?”   “嗯,我问她点事。”   她在手机上打下:缦缦,阿龙家庭情况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何宓轻“呵”一声,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阿龙又是谁?”   “又”这个词很值得寻味。   杜成霜哂然笑着,本来不打算理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就是周惟深身边经常跟着的那个。”她侧身看向何宓,戳戳他手臂,问他,“哎,你和周惟深不是世交吗,了不了解他身边跟着的人啊?”   “我和他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你还是问他老婆吧。”他无奈笑着,伸手捏了捏她后脖颈。   “真没用。”   杜成霜叹口气,侧了侧脖颈,“哎,给我捏捏这边肩膀,我这肩周最近疼死了......”   顾宥缦收到杜成霜发来的消息,倒是意外她怎么对阿龙又感兴趣了,简单直接回了一个“?”   没一会儿,收到了杜成霜的语音:“我今天去花店看到小研和阿龙在一块吃饭啊。我看小研是对阿龙挺有意思的,我怎么记得阿龙比小研大很多,他家里怎么样啊?”   顾宥缦对阿龙有些了解,但也不很多,只知道他身世和经历很复杂,而小研是个单纯干净的孩子,想到这,她有些犹豫。   她将杜成霜发来的问题又拿去问周惟深,周惟深看见了杜成霜的问题只道:“他人没问题,至于他的家庭背景,他想说的话,让他自己亲口说吧。”   顾宥缦想了想,觉得也是。   阿龙这个人她相处过,知道他是个做事可靠的人,很有些本事,哪怕以后不在周惟深身边做了,依靠他自己的能力,以后去哪都不会混得太差。   至于他的家庭背景,虽然是复杂,但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不应该由他们来说。   她将周惟深的回答转述给了杜成霜,让杜成霜定心,知道阿龙这个人没有问题,也为了让杜成霜少操心,让小研和阿龙自己去磨合。   十一月初,北极冷空气侵袭,法国温度骤降。   室外结霜,家里开了暖气,西西还是穿着一件小衣服,小胳膊小腿全是劲儿,成了家里最能拆家的“破坏王”,但凡能薅在手里的,下一秒都要“哐哐”砸在地上。   小汽车、小火车、小飞机,过不了半个钟头便头是头,身是身,轮胎是轮胎。   这小小孩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还很爱和爸爸掰手腕,两个小手吊着爸爸的胳膊,能腾空撑好一会儿。   保姆阿姨和月嫂都吓死了,生怕宝宝摔着磕着,再看这对不靠谱的年轻爸妈,一个拎着宝宝玩,一个还拿着镜头在拍,丝毫没有觉得不对。   比起保姆阿姨的小心翼翼,西西显然还是更喜欢和粗大条的爸爸妈妈玩。爸爸妈妈去上班了,她就要趴在窗口眼巴巴等着他们回来。   嘴巴里哈出的热气在玻璃窗上形成了雾气,小手贴上去便有了一个个小手印,她自己和自己也能玩好一会儿。   周惟深裹着一身寒霜到家,门一开,家里热和的暖空气便先迎了出来。   只听一声“papa”,在地上和小狗一样追着轨道小火车玩的女儿把小火车往旁一推,手脚并用,动作迅速,匍匐前进的特种兵一般“噼里啪啦”地爬了过来。   周惟深笑起来,换了鞋,弯腰将女儿一把抱起。   忽然腾空,西西“咯咯”地笑着,屈起小腿,在爸爸身上蹬了一脚,示意还要更高,更高。   周惟深连外套都没换,将女儿举起,骑在了肩膀上。   阿姨见他回来了,沾湿的手在围裙枪擦了擦,热切道:“先生,马上可以吃晚饭了。”   “西西吃了吗?”他问。   月嫂道:“小姐下午睡了三个小时午觉,喝了一瓶奶,六点又吃了一碗米糊和一小碟子水果。”   厨房有呲油的声音,听着是在煎牛排,身材宽大的法国女佣正在忙碌着做西餐。   阿姨在厨房里兜转一圈也忙不上什么,往窗外看看,问先生:“太太是明天下午回来吗?”   “嗯,下午4点到。”   阿姨登时高兴了,“先生,那明天晚上做中餐了吧。”   先生的三餐都有固定的安排,大多是西餐,太太不在家,她一番手艺都无处施展。   “嗯,明天白天我带西西去公司,你们可以出去逛逛。”   大家听了笑着连声道谢。   顾宥缦最近去了贝桑松出差,回消息都成了一天一回,不知道是又上了山还是去了哪个无人区。   周惟深吃着晚餐,西西也跟着馋,他便切了一块牛肉给宝宝抓着啃。   西西长了六颗小牙齿了,很是厉害,一块牛排也能努力啃得动,不过显然不合她胃口,咬咬咬一会儿,又把咬碎的肉吐出来,继续咬咬咬。   他把女儿啃牛肉的样子发给顾宥缦,又低下头,将声筒放在女儿嘴边,哄道:“宝宝,叫妈妈。”   西西“papa”“papa”好一会儿,才跟着奶声奶气叫了一声“mama”。   周惟深将语音发过去,又道:“阿姨说西西这几天一直在叫妈妈,想你了。”   顾宥缦收工回程途中才看到消息,女儿奶呼呼的一声“妈妈”叫得她心都融化了,当即播了视频电话回去。   周惟深在书房处理工作,看见老婆视频电话来了,直起身,收拾了一下桌面,接通了电话。   视频还没出来,他又拉过了旁边的抽纸,随意抓了把头发,一副疲惫模样。   视频一通,周惟深撑着桌面掩唇低低地咳了几声。   顾宥缦还在回酒店的路上,保暖冲锋衣拉到下巴,戴着兜帽,只露出一双眼睛,她欢喜道:“西西呢?”   “阿姨带着在下面玩。”   “哎呀,她现在叫‘妈妈’叫得字正腔圆了,快快快,让我看看西西。”   周惟深推开椅子直起身,又哑着嗓子沉沉地咳了几声,低声道:“她现在吃东西也很厉害了。”   顾宥缦这才觉出他的不对劲,担心地问:“惟深,你感冒了?”   “没有,只是嗓子有点不舒服。”   “最近降温降得很快,天气预报都说是百年来最大寒潮,你要多穿衣服,秋装就不要穿了。”她叮嘱。   他拿着手机往楼下走去,灯光明亮,他眉眼温雅,只是拧眉有几分病气,又掩唇咳了咳。   都说病来如山倒,顾宥缦总觉得他这次是要病得很厉害了,她担心道:“老公,有一个药叫‘FERVEX’,那个治感冒很好的,你问问阿姨家里有没有,没有的话药店也有卖的。”   “没事,不严重。”他温和笑着,走到了大厅里,将手机对向了宝宝。   顾宥缦这会儿心思都在他病了身上,哄了宝宝一会儿,又和旁边的阿姨道要她们找些感冒药给周惟深吃。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没关系,没有很难受,不用吃药。”   是药三分毒,见他态度不允,阿姨也犹豫,不知道是去拿还是不拿了。   见他犯轴,顾宥缦横眉“威胁”:“你感冒就算了,别把感冒传染给西西!”   他垂了垂眼睫,没脾气地应:“好,我会注意的。”   一拳打棉花上,顾宥缦被他气死了,戳了戳镜头,“让你吃药你也不吃,我买明天早上的票回来,你要是真感冒了,你就死定了。”   他又咳了两声,“你工作要紧,我没关系的。”   “我已经决定了,等着我回来收拾你!”她狠狠放话威胁。   周惟深眉眼弯了弯,“明天我带西西去公司,你来公司找我。” 第九十二章   顾宥缦从贝桑松回来, 连背包都没有放下便径直去了周惟深的公司。   从火车站到达时间比她预估的还早了半个小时。她从出租车下来,忍了忍一路飙车想吐的恶心感,目送狂野白人大爷司机一脚油门一溜烟地走了。   摄影包很重, 压在肩膀上沉甸甸的, 她头回晕车,站得并不直挺, 微佝着肩膀,一只手插在冲锋衣兜里捂着胃,另一只白皙瘦削的手, 指甲修剪圆润, 是双不沾阳春水的手,只是行动时扯起的袖子露出了靠近腕骨一线贴着的创口贴, 方方正正,似有一道不小的伤口。   她走上楼梯, 走进一楼大厅, 不待她自报家门, 前台小姐便先打招呼道:“太太!”   她抬手摆了摆, 用法语笑着打个招呼, 又道:“先别和你们老板说。”   “好的。”   一旁的安保人员有眼力见地将门禁卡按在了机器上,等待她入内。   她并不常来他的公司, 不过寥寥几次, 倒也混了个脸熟了。   不过不巧,她这次在办公室又撞了个空。   他下午有个重要会议, 想来应该是开会去了。   她进了他的私人房间,看见了散乱在地的玩具。他不在, 宝宝也不在,不知道他去开会, 把宝宝交给谁在看着。   也没急着找孩子,一路风尘仆仆,她都渴了,将摄影包放在了衣柜里,洗了个手,又从他的小红酒柜里拿了一瓶红酒,启开螺旋盖,倒在红酒杯里喝了一口。   口味辛辣冲鼻,带着一股浓郁的黑醋栗味。她皱了皱眉头,拎起酒瓶看了看,竟然是赤霞珠。   不是她喜欢的口味,她将酒和杯子都放在了柜子上,这才准备出去找宝宝。   她先去了秘书工作间,发现四五个秘书都不在,便又再绕着偌大的中空层转一圈,沿着通明的灯线到了另一侧会议室。   玻璃幕墙内不透光,她站在玻璃门一侧往里看去,一眼看见了周惟深。   不大不小的会议室里,他侧身靠着椅背,神情冷峻,搭在黝黑大理石桌面上的手骨线条锐利分明,不过这一切冷厉而严肃的氛围都被消减了,只因为他另一手还抱着一个孩子。   宝宝趴在他上臂处,跃着身子要伸手去扒拉旁边的白人小哥哥。小哥哥又想逗她,又怕被旁边的老板瞧见,无声做着怪表情逗宝宝,逗得宝宝“嘅嘅”笑。   老板一转头,一众人又摆出了严肃脸,有的人肃穆看着主屏幕上的数据PPT,有人暗暗地伸手朝宝宝勾着手指。   助理和秘书坐在他们身后,睁只眼闭只眼地默不作声。   他怎么还把宝宝抱进会议室了?   顾宥缦脸色变了变,眉头微拧。她朝门口走进了几步,隔着一段距离朝西西伸了伸手。   坐在周惟深身后的助理先看到了夫人。他神色讶异,佝腰站起身,在周惟深耳边说了几句,目光瞥向门口的顾宥缦。   周惟深的目光也随之看过来了,见她在门外,会议还没结束,他只点了下头示意,随即将宝宝交给了助理。   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被助理带走了。   周惟深握起钢笔,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一众人目光忙又集中回主屏幕上。   顾宥缦退了几步,站在了门的另一侧。助理将宝宝抱了出来,笑着朝一旁茶水间伸掌示意去那边说话。   离会议室远些了,顾宥缦从助理手上接过了宝宝,先问:“宝宝今天在这添麻烦了吗?”   “没有的,大家都很喜欢Cici,争着都想抱她。”   “麻烦你们了。”她客气了一句。   助理摇头,直接道:“我们没有做什么,今天一直是老板在照顾Cici。”   对周惟深,她就没有这么客气了,抱着百般聊赖的宝宝,她语气有些责备:“他不该把宝宝带来工作的地方的,打扰大家工作了。”   这样的话也只有老板夫人能说了,助理笑着眨了眨眼,开了个俏皮的玩笑,“Cici也是我们的小老板,来开会也没有什么的。”   同助理聊了几句,顾宥缦又绕去了另一边,将宝宝带回了办公室。   工作是工作,家庭是家庭,这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平常她带宝宝来公司都要挑他午休或者下班的私人时间,就怕有下属觉得他这个老板公私不分,谁知道他竟然还自己把宝宝抱进了会议室,自己破了例。   她心想着,今天还是得和他聊聊这个事。   周惟深开完会回到办公室,门一开便看见爱人抱着宝宝在玩积木板,他心里一暖。   “老婆,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我打车过来的,遇上个飞车老头,一路漂移,都快把我甩吐了。”说起这个事,她现在还心有余悸。   周惟深皱眉:“我安排了人去车站接你,没有联系你吗?”   “我提前到了,他们还在路上,我就让他们回去了。”   她低头将宝宝想塞进嘴巴里的积木拿出来,又看向周惟深,瞪眼问他:“你今天怎么把宝宝带公司来了?”   “这一段时间她一直待在家里,我怕她闷坏了。”   顾宥缦翻了个白眼,“待在家里闷,待在你那个会议室就不闷了?”   他解开了西装下摆扣子,坐在了沙发上,搭起一条腿,自然而然地搂过了妻子和孩子,“她是我的孩子,当然该要体验这些的。”   顾宥缦侧身看他,颇不赞同,“她现在才九个月呢,你就想把她当接班人培养了啊?”   “并不是让她未来一定要走我的路,只是这些事情,应该让她有些感受,缦缦,她是我们的女儿,不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她要知道她生来这个世界就是要围绕她转的。”   世界是围绕她转的?顾宥缦都没忍住“噗嗤”笑了,“现在家里是围绕她转,那等她长大了,社会还会围绕她转吗?”   “当然,如果不会,那她就要努力让社会围绕她转。”   顾宥缦想反驳他,张口又发觉他说得有点道理。他经营的企业推动经济金融的运转,又和地方财政息息相关,这社会还真有那么点依靠他运转。   好吧,她不反对早教,但他这早教也太超前了!   从孩子的角度说服不了他,顾宥缦只能从他的角度说起,她戳戳他衣领,“你把宝宝带进会议室里,让你那些下属怎么看你,你是不是公私不分了?”   “认真工作的同时也要兼顾家庭,我这不该是榜样吗?”   他依然有他的道理。   顾宥缦现在真觉得宝宝的犟脾气就是从他这遗传来的。懒得同他废话了,她抱着宝宝转身向了另一侧。   刚刚还强词夺理的男人这下便笑了,他倾身过来,用双手将她身子转了过来,“同你开玩笑的,怎么还生气了?是我想在庄园内投资建一所儿童乐园,才将西西带到了会议室。”   “儿童乐园?”   “是啊,庄园那么大,建个儿童乐园,这样以后就有很多小朋友陪她玩了。”   顾宥缦瞠目结舌,“真的?”   “真的。”他摊手道,“本来前几天想和你说,你又去出差了,你要是不信任,我拿项目书给你看?”   “不用了。”她勉强信了。   看在宝宝面子上她消气了,想起他昨天的咳嗽,顾宥缦看了看他脸色,见他脸色无恙,又伸手摸了摸他额头和脖颈,也不烫,她担心地问:“今天还咳嗽吗?”   “不咳了。”他摸摸她脸颊,温声说,“可能就是昨天家里暖气开太热,嗓子有点干。”   “那得多喝水呀。”顾宥缦转头去看他办公桌,在上面竟然连个茶杯都没看见,“你怎么杯子也没有,你不喝水的吗?”   “有矿泉水。”   “经常喝矿泉水也不好。”   西西伸手抓她头发往嘴里塞,顾宥缦扯回头发,凶巴巴抓着女儿的小手咬了一口,接着和周惟深温声商量道:“老公,我给你买个保温杯,你冬天在办公室多喝热水,好吗?”   “好,”说罢,他侧过头,手掌握拳咳了几声,“不用担心,我让助理去买就好。”   “哎呀,你!”顾宥缦给他拍了拍后背,还是不放心,“不管你感没感冒,回去都喝一包感冒颗粒预防一下。”   她又伸手贴了贴他脖颈,“而且我还是觉得你生病了。”   西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研究着爸爸装模作样,过了会儿,她好像也学到了这一声,从嗓子里发出了“咳咳”两声。   顾宥缦先吓一跳,以为宝宝卡住了,抱着宝宝拍了拍后背,只见这小姑娘拍着小手,张开嘴笑着,眼睛觑着爸爸,又发出了两声“咳咳”。   “西西,你在学爸爸啊?”顾宥缦顿时就笑了。   她一笑,宝宝也跟着“嘅嘅”笑了起来,周惟深忍俊不禁,刮了刮她的小鼻梁,“你怎么这么会拆你爸的台?”   顾宥缦斜睨他,“你也装的啊?”   “没有,”他清清嗓子,“我是真的不舒服。”   “不舒服那就吃药!”她凶巴巴道。   “好好好,”见她小猫一样亮嗓子,他搂着她,把头埋在她颈窝里,闷声笑着说,“我吃药。”   中午午休,俩人带着宝宝去了一趟街上。到了市中心,俩人推着宝宝的婴儿车先去了商超。   购置了一些蔬果和用品,顾宥缦又在补品区转悠半天,买了一些各种各样的保健品。   临了要去结账的时候,她又觉得不对,回头问周惟深:“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没买?”   “嗯?什么?”他推着推车,也疑惑问她。   顾宥缦拍了拍额头,想起来了,“保温杯!”   她又转回超市里,从餐品区选了两个情侣色的保温杯。   跟他们来来回回转悠了半天,宝宝都困了,躺在婴儿车里睡着了。   出了超市,俩人就近找了家餐厅吃饭。   食材中规中矩,味道也中规中矩,没什么出挑的。   中间倒是发生了点小插曲,在俩人吃完饭准备离开的时候,餐厅经理走了过来,先自报家门递上了名片,又说明了来意。   周惟深经营的是红酒业,在餐饮行业也少不了露脸。餐厅老板离开时认出了他,不好打扰他们用餐,便要经理待他们用完餐过来搭话。   经理说他们老板准备做一个面对富人阶层的休闲私人农庄,询问他有没有合作意向。   私人时间里,没有预约的商业搭话是很冒犯的。在周惟深表达拒绝后,经理有些不好意思地再转达老板意思,表示农场开始经营后很欢迎他们一家的到来。   临了,不仅免了单,送他们离开时还赠送了一个餐厅吉祥物玩偶。   顾宥缦目睹了他的 “变脸”,面对这种带有目的性的搭讪,他虽然绅士礼貌地微笑着,眼眸里却没有笑意,只有冷淡的审视和打量,搭在餐桌上的手指夹着名片,深褐色的瞳孔里只有拒人千里外的疏离。   走出餐厅时,见他被打搅了兴致,仍神情不愉,顾宥缦玩笑道:“周总,怎么跟你出来还能直接刷脸,以后是不是出门不带钱也能横着走了?”   她一揶揄,他那脸上薄淡的寒霜慢慢消融了,言语也温和了起来:“这家餐厅口味一般,下次我们换一家吃。”   将她和宝宝送回了家,周惟深下午还得去公司工作。   顾宥缦将保温杯交给了阿姨清洗,让装两杯开水上楼。   把宝宝放到了婴儿房休息,顾宥缦看看时间,催促他该去公司了。   “马上要上班了,你还不走吗?”她晃晃手机。   周惟深抱着她,坐到了一旁的靠椅里,不容她反抗地将她钳制在双腿中间,哑声咳了咳。   顾宥缦捂住他嘴,“你少装了。”   “本来没病的,现在是真的生病了。”他用额头抵了抵她的头。   “我又不是医生,有病你吃……!”   他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腰上,手掌摩挲着她的后脖颈,像要把她嵌进怀里,“你昨天不是说生病了要收拾我的吗。”   他提膝蹭了蹭她的腰,问她:“想好怎么收拾了吗?” 第九十三章   顾宥缦发现他真的很欠。   她掐了一把他的后腰, 恼怒地瞪着他道:“怎么收拾?当然是揍你!”   他无所谓地往后一靠,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好啊。”   人不要脸, 真是......   她收回手, 掐了掐他脸颊,“晚上再跟你算账, 先去上班。”   他叹口气,躺靠着椅背,闭眼睡了。   就没见过他这样的人, 当老板的人了还要人催着去上班。   顾宥缦也不管他了, 抬腿跨坐在他腰上,手肘撑着他的肩膀, 玩起了手机。   没多久,她听到了他匀称的呼吸声, 稀罕地拨了拨他的耳垂, 小声问他:“睡着了?”   自然是没有反应了的。   顾宥缦打开了手机相机, 朝着他睡着的样子拍了几张, 又用手撑起他的鼻头, 做了个猪鼻子,自己忍不住“吭哧吭哧”地笑。   已经快两点了, 她捏住了他的鼻头, “猪,要上班了。”   被她掐了一会儿, 他张开唇继续呼吸。看出他是装的了,顾宥缦笑了, 不拆穿他,又捏住了他的唇。   忍了一会儿, 忍不住了,周惟深睁开了眼睛,拿开了她的手,圈禁在掌心里,笑恼道:“谋杀亲夫啊?”   她将手机放下,掐了掐他脖颈,“你今天怎么这么摆烂?不想工作了?”   周惟深幽幽道:“有人会想上班吗?”   顾宥缦笑:“我就喜欢上班啊,多好玩啊。”   谈起她的工作,周惟深想起来了,“你的摄影包呢?”   顾宥缦直起身一惊,随即想了起来,“我放你办公室了,在衣柜里。”   “晚上我给你带过来?”   “不行,我电脑也在包里,我得去拿回来。”   上个月,顾宥缦重投了劳尔玛公司的实习摄影师岗位,面试过后,HR却和她谈了公司签约摄影师的岗位。   比起实习摄影师,签约摄影师的工作更加自由,薪资则是由佣金决定。公司会发布工作任务,签约摄影师获得了更多的工作机会,出差往返的花销还能由公司报销,不过签约时间内的所有作品版权都归由公司代理,如果要和其他平台合作,则需要获得公司许可,与此同时,公司还安排了专门的经纪人和她对接项目。   这次她去贝桑松是试用公司新研发的产品,回来还要整理样品集反馈给公司。   她拍了拍周惟深的肩膀,道:“走,去公司了,我跟你一起去。”   见她起身了,周惟深这才满脸无奈地跟着起了身。   工作时候和私下里,周惟深像两个人。平时有多正经,私下就有多不正经。   顾宥缦先去了他办公室拿包,周惟深则先带上助理去了某部门。   顾宥缦清点了一下背包里的东西,确认电脑,几组镜头,机身和存储卡都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听到外侧周惟深的声音了。   他用法语和下属正在商议某个项目的具体事宜。   她将背包拉链拉上的时候,手机消息亮了,她坐在床侧,点开看了一下。   是阿龙发来的消息,他说:冯小姐已经报警了,魏禹成日前已被警方控制了。   他发来的文件里有警方的受理文件,还有法院发出的传票。   她有段时间没有关注国内的这件事了,进展比她想的还顺利。她用国内搜索引擎搜了一下“魏氏”。   “讣告!魏氏集团老董事长辞世”   “魏氏集团副总裁自请辞职”   “罕见!魏氏集团公子被控受贿数千万,非法拘禁、滥用职权”   ……   她有段时间想过,如果有天魏禹成能被绳之以法,她一定是那个第一个鸣锣放炮庆祝的。   可现在真的看到了这条消息,她心里无波无澜,只有一片漠然。   好像听到的完全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的消息。她视为梦魇的那个名字,那个人,原来在她心里已经沉底沉潭淡化了,就像一道伤口结了疤,现在这道疤已经脱离,连伤痕都已经不明显了。   她点开聊天框,在输入法上停留了片刻后,只输入了一个:嗯。   房门兀然被推开了。   她顺着光线看去,看见了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像有虹光,挺括颀长的身影,在黑暗里都那么清晰。   见她收拾好了摄影包,他语气轻和:“要走了?”   她笑着,反盖上了手机,摇了摇头,“不走了,我陪你下班。”   他走近,揉了揉她的发顶,又环住她,在她发顶亲了亲,“回来累了吧,在这里睡一觉,下午我们一起回家。”   她搂住了他的腰,抬头看着他,另一只手向上摩挲,解开了他的一粒衬衫扣子。   周惟深嘴角噙着笑,“要我陪你睡吗?还有一点工作要处理,处理完我进来陪你。”   顾宥缦拽着他领带将他拉弯了腰,将他领结松开了一些,附唇在他颈侧亲了亲。   他很受用,摩挲着她的后脑勺,任由她在他颈侧流连,将最脆弱的地方也交由她享受。   她亮牙,小小的虎牙落在了他白皙的颈侧皮肤上,他吃痛,轻轻地“嘶”了一口气,感受到她那一口咬得越发用力,他扣在她后背上的手指收紧,颤了颤。   她松开了唇,小狗似的在被她咬出几个深深牙印,留下一片紫红伤处的地方用舌尖舔了舔。   他叹气,“你是要把我吃了吗?”   她笑:“你不是问我要怎么收拾你吗?就这么收拾。”   他佯作生气,捏了捏她的脸颊,“西西爱咬人这点原来是和她妈妈一脉相承的。”   她低低哼笑着,将头埋进了他怀里。俩人黏糊地抱着搂了一会儿,回归正经。   顾宥缦拿着电脑坐到了他的办公桌一侧,拧开的保温杯凉着白开水,热气氤氲。   冬日暖阳初现,没有下雨,霜水却从屋檐落下,在玻璃上留下一条条蜿蜒的水迹。   晨日的光透过水光带着眩光落在室内,她支着下颚整理内存卡内图片,他坐在她的对面,揉着眉心看着波动的股市线。   她有些无聊,抬起腿,搭在了他的膝盖上。他神色未变,分开膝盖,撑住了她的腿弯。   枯燥的键盘声和鼠标声提高了工作效率,一个小时后,顾宥缦完成了工作,她拿起保温杯抿了一口水,打了个哈欠,像一只玩累了的猫一样,合上了阳光下清透的眼皮。   耳里能听见他正打电话的声音,那声音渐渐地远了,她抱着手臂,脑袋往下一点,就坐在他身侧睡着了。   周惟深打完电话,往一旁看,就看见了她睡着的静谧睡颜。   他笑着起身,环过了她的后背和膝弯,将她抱了起来。   轻轻踢开房间门,他将她放在了床上。拉开外套拉链,替她脱下了防水的冲锋衣外套。   脱袖子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她手腕上的创口贴布。   他坐在床侧,将她的袖子挽上,发现不止手腕处,胳膊肘上还有一道结痂的擦痕。   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却也一个字不提。   顾宥缦在睡梦中感觉到了手肘处冰凉的触感,冰凉的棉球团擦过她的伤口,冰冰痒痒,眼皮却很沉,懒懒地不想睁开眼睛。   思绪那么沉,那么沉,带她走入一场混乱破碎,蒙太奇似的梦里。   梦里,她变得很小很小。   高高的铁门阻挡着她的目光。她乖乖笔直坐在小木桌旁,看着其他小朋友们都被家长挨个接走。   一道高大靓丽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   坐在她另一侧的小姑娘,背着书包高兴地跑了出去,她也抱着书包,走了出去。   女人一只手拉着那个小姑娘,微抬着下巴,目光下睨着她,她说:“我要带以宁回她外婆家,你等你你爸爸来接你吧。”   她揪着书包的手很紧很紧,有些无措,但在女人不容商量的目光里,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们走了。   她转身再往自己的位置走去。   同学和老师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一把把锐利的小刀刮在她脸上。她低下头,又抱着书包坐回了课桌后。   那时候她可真没用。   抵着头,大颗的眼泪就掉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书桌上,像一个个小水洼。   四周的光线渐渐黯淡了下来,她抬头再看,发现自己又到了中学的课堂上,窗帘都紧紧拉着,室内一片昏暗,只有多媒体上的电影投射出一道光。   她觉得一阵喘不过气,胸口被压得很紧,她扭头往后看,看见一张模糊的面孔,只有一张嘴,这张嘴在恶劣地笑着,他推挤着课桌,不断压缩着她的位置,她撑着课桌,只能无声忍耐。   画面愈发黑了,胳膊肘一阵尖锐刺痛,冷汗霎时便下来了,她睁开眼,只见在一片黑暗里,一个模糊的影子压在她的身上。她手脚发软,用不上一丝力气,直到她感觉自己真的要死了,不知道从哪爆发出的勇气,她屈起腿,抬起手臂,用尽了全身力气抵抗那压迫的力量。   快要喘不过气了,她徒劳仓皇地向一旁胡乱抓着,不知道抓到一个重的什么工具,她拿起重器,豁出一切,搏力一击地砸向压迫在她身上的人,一下、两下、三下……   湿润温热的液体沾湿了她的手,口鼻都像浸在了液体里,她睁大了双眼,猛地坐起身,眼前是一片漆黑,她竟躺在一池浴缸水中。   她被呛咳了几声,从浴缸中爬起来,裹上浴巾,推开了那扇浴室门。   光芒大亮,刺眼,她又一次睁开了眼。   室内是昏黄的,她冷汗直冒,手脚乏力,重重喘息了很久,不敢确定自己现在是在梦里,还是身处现实。   缓了很久,她听见了门外的声音。她不确定推开那扇门,又会遇见什么妖魔鬼怪。   拖着沉重的身体,她赌上一切地推开门,看见了一道背影。   慌乱找不到落脚点的那颗心重重落地。   窗外夜已黑,办公室的灯亮着。   站在玻璃窗后的他挂了电话,转回身来,温和说:“宝贝,终于醒了。”   “……嗯。”   她嗓音发哑,问:“现在几点了?”   “八点了。”他走过来,伸手抚了抚她凌乱濡湿的鬓角发丝,问她,“饿不饿?”   她点点头。   周惟深握过她的手腕,像带着女儿那些将她拉向房间,耐心说:“来,穿上衣服,我们回家吃饭了。”   回程的路上,她说:“惟深,我下午做了一个梦。”   “嗯?是什么梦?”   “很乱,是很多很多的噩梦。”   他转过身来,揉了揉她的额发,又轻轻吹了两下,“梦里都是假的,老公在这里呢,给你呼噜呼噜毛。”   顾宥缦一下笑了,“长不大的大幼稚鬼。”   他攥紧了她的手,冷着脸无赖说:“那没办法了,嫌弃也晚了,你这辈子已经栽在我手上了。”   错了,大傻瓜。   你掌心温热,荒漠生长的花已栽在了爱的沃土上。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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