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完这洋洋洒洒的五封信,心里几番波澜。当即买来信笺回复他,足足六页纸。给邮差老伯收信时他掂了掂量,好笑道,“看来是学了前人了。”我脸红催他快些回邮局去,好让我的信快寄出去。结果他老人家说还要去送报纸。我当下拿回信件关了门,打了车去邮局亲自把信寄出去。可当我准备投下信筒时又迟疑了,还是把它握在手里,坐在邮局里等工作人员开信筒收信。等他们清点完后我才跟他们说,“这里还有一封信,能打个尖放在第一封吗?” 然后工作人员就ʝʂɠ笑了。“这里就只有五封信,放第一第二有区别吗?”我敛着神色跟他们说,“我说的是认真的!” 阿始,我多想拆了信再写上几句话告诉你,怎么会没有区别呢!我怕投了信筒,他们可能在清点时弄丢了我的信。这信本来就少,若是他们拖着这批封信连同下一批寄出去,那我这一封信要是放在第二了可能会有变数的! 阿始,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当初周季夏和秦少庄分开那四年是什么滋味了。难怪周季夏看到少庄写的那句“看山看水看流云,画星画月画娥眉”时,会从巴黎回去奉天。
第63章 春·多事年年二月风(1) 二月立春,周家动身离开奉天到北平。季夏想,她是不会再回奉天了。但当周伯邑在年三十那天说,奉天的新家不卖还转到季夏名下时,她心里却又是雀跃的。周伯邑说,“小小,以后爸爸都在你身边。” 月台的人流来来往往,季夏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等着,看着外面人头躜动。元宵那日已和秦家道别,秦家此时白事在身更不能来送周家。可季夏心里攥着那么一个小渴望。 季夏昨日和秦喻在玛德琳娜见了面,当送行。秦喻问她吃什么的时候,季夏想起她还欠秦少庄贝壳蛋糕。“贝壳蛋糕吧,另外要一杯伯爵红茶。” “上次……我喝醉了。你的荔枝酿我忘了有没有给我哥了……” “我送过去了。”放在他书房,留了句话便走了。“不过他好像不在。”季夏用叉子叉了一小口蛋糕,然后泡了伯爵红茶就着吃。离了北平后,她再也没有喝过咖啡了,也不点提拉米苏了,习而惯着的喝茶。对了,她最近爱喝太平猴魁。 “我哥……他早段时间去了北平。因三娘的事,前两天才回来。” “北平?” 秦喻点了点头。秦少庄是晚上十一点多到家的,他第二天早上六点就叫醒她,秦喻闻得出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荔枝酿香气。他问,“小小来过?” 她回了他,也顺道说了她们约了见面的事。秦少庄倒是很平静,也没多说什么。第二天走的时候交给她一个盒子,“给小小的。” 奉天至北平十二点的列车即将开出。周伯邑已经在车上侯着,周云卿和叶欢安排好行李后再接周季夏上车。 “小小,该走了。”周云卿说。秦少庄还是没有来,季夏明白,他是真的恨上自己了。 候车室里的时钟已经是十二点了,再等他也不会来。就像路面上那些来来去去的脚印,纷繁错乱却没有一个是他的。 “走吧,哥。”季夏盯着那些脚印,缓缓起身。 “把大衣围巾披上!外边冷得很。不过是夸了一句你这件锦缎青花旗袍好看,你就不顾这大冷天的穿出来。” 她打量着仪容镜中的自己,淡淡地笑了,“我喜欢。” 下午一点,奉天下了一场雨。本就没了春意,此刻更是凄风冷雨。秦少庄坐在季夏往昔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的雨。房间里东西没有丝毫改动,甚至连她的日记本都没有带走。而唯一少的就是它曾经的主人。周洋从火车站回来,说,周家的人走了,季夏穿着他送的旗袍等了他许久。 谁等谁呢?若是等了,那便是时间不对,人自蹉跎。 那晚周伯邑在这里问他,“南方和北方,你去哪一方?” 他说,“不论南方还是北方,都是中国的地方。我生于斯长于斯,我有责任保卫这个地方。奉天不应该被南方和北方孤立出来,也不应该问我去哪一方。不论南北,都终归一统。” 季夏说,她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爱着这土地和信仰。她也说过,爱情不会成为她的全部,她也不会为了它而虚与委蛇。这样的她,与他何其相似!这样的人,他怎么还能放下! 荔枝酿压着一张纸条,是季夏留给他的。 【月明花满枝】 有一次秦少庄休假没去公署,季夏看着外面下雪也只好窝在屋里。为了打发苦闷,她缠着秦少庄学古人玩了一次赌书泼茶香。那还是他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学识”。 季夏说,“你书房藏书诗词五十四本,经学十本,小说话本二十三本,外文诗集四本,经济学,地理学各十本,此外还有国外的战争史等等,共两百一十本藏书。你敢不敢跟我玩个游戏?” 季夏说得眉飞色舞,似乎把他书房的藏书都看了个遍,了解个遍。秦少庄也想知她玩什么把戏,应下她。可谁知她竟提出,彼此说出一句任意诗词或书中句子,对方要说出书放于何处,句子出于何书,书中上下文是何,其书名,作者又是何什。若是一人答不上来,便泡茶与赢家。 季夏明显是有备而来,两人从诗经考到明清小说,再到外国人文历史诗集,胸有成竹。秦少庄也不差,得亏他平日里看书并非不求甚解。 两人一番下来倒是打了平手。后来季夏非要分出个高低,秦少庄便提议加个限制条件——命题。 季夏最后输在【心事】两字。 季夏脱口就问,“山有木兮木有枝。” 秦少庄答,“第二行,第三本,《说苑·奉使篇》。”然后秦少庄挑了眉,细细地看着她,兀的握着她的手,浅笑道,“哦!原是你想听情话了!那我更愿说它是《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他顿了顿,季夏却羞红了脸低下头。她懊悔自己怎么挑了这么一句,白白给了他一个便宜机会。待他抬起她的下巴逼着自己正视他时,秦少庄已是一番严肃,认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一刻,她脸颊绯红,笑意盈盈,心里确实如蜜般。秦少庄想,她大约真的是忘了。六月在何园,她在晚香亭上唱的那一首《越人歌》了。那时的她,也似现在般眉目含情,面似桃花。只是那时她向着何威廉,此刻向着……自己吗? 因而秦少庄问她,“心事竟谁知?” 季夏答不上来,故而季夏为他泡了一下午的太平猴魁,而秦少庄则安安静静地看书处理公事。 季夏答不上来不奇怪,因为他犯规了,那诗不在他的藏书中。以季夏的细致和胸有成竹,竟没有发现认了输。 原来,她是知道的。【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第64章 春·多事年年二月风(2) 1917年2月中,周伯邑和周云卿两人出席了国会会议。出门前两人交代晚上回来一同吃晚饭,结果过了两天也没有回来。季夏心下不安,第二日一早便去太平饭店找了司徒。 八点半,季夏坐在西图澜娅西餐厅看到司徒准时出现在前台,拿了报纸又与前台职员交谈一番才走过来。 司徒刚坐下侍应生便端上她的早餐,还附带热情洋溢的笑容说道,“司徒小姐,这几日赶不上当好的草莓,何先生吩咐给你的早餐换成蔓越莓华夫饼。” “好的,谢谢你了,Steve!”司徒也回笑道。 “不客气,司徒小姐!另外咖啡师傅也说了,今天的曼特宁就剩最后一人份,特意给你留了,你是要换口味还是要曼特宁呢?” 司徒笑着点点头,“亏得Leona有心,当然还是曼特宁。”然后她问季夏,“你是要喝摩卡吗?” “换茶吧,太平猴魁。”司徒闻言挑眉看着她,笑问,“茶?太平猴魁?莫不是这位Steve得罪什么?” 侍应生闻言也很无辜地看着季夏,略微为难道,“周小姐,我们西餐部暂时不供应中式茶,你看……” “原是我糊涂,那给我伯爵红茶吧。” 司徒还是眼尖地发现季夏变了。在北平时,她还是一个不喑世事的小姐,虽得几分聪明却也难护她的周全。奉天走了一遭,小姐脾气收敛了些,人也沉稳了些。只是,她眉山的浓云却是依旧。其实,司徒亦是如此。 待早餐上齐了,司徒才问她来意。季夏把国会议会的事告诉她,“开议会这事我本不在意,可以前听姨父说过旧时先总统挟持议会那些事。父亲和哥哥本来就说一天的事情,可这会都已过去两日了,国会门前看守重重,是以查询不到半分消息。” 以季夏这种方法查询不到消息是自然的。以司徒这八面玲珑的手段和七窍玲珑的心还得多方走动才探寻出个究竟。 2月初,美国方面与元家洽谈,希望通过元啸推动中国政府对欧战的态度——咨请中国与德断交,加入协约国。元啸对待此事态度甚是热切,当即与外交总长商议,在内阁会议上提出中美双方应行动一致,与德断交,对德宣战。 内阁会议上,元总理夹着外交总长向总统提出议案,然倪总统则以“兹事体大,交由国会定夺。”为由而拒。据《临时约法》规定,宣战,媾和一事ʝʂɠ确实该由国会商议,然断交一事本不至于国会议决,元啸难得做一回好人应下总统,无非议案也是为了堵住总统的嘴。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是战是和一事竟在国会掀起大波。 “你多久没有李先生的消息了?” 司徒这么一问肯定不是指嘘寒问暖。然她最近一次知道李先生的消息还是在年夜饭席上听周云卿说起。他当时说与她父亲听,事情大概是平镇的治安有关,烦请李先生出手。她只隐约听出个究竟,毕竟两人说得有些忌讳。 “听哥哥说,李先生近来身体多有不适,在上海休养。”季夏含糊过去。 “北方怕是快有混事了。你父亲和哥哥明日该回家了,若是得便,你还是回南方去。”司徒咽下最后一口蔓越莓华夫,又呡下一口没加糖的曼特宁。大约是习惯了威廉陪她吃早餐了,这两日没了他,感觉食欲也不似以前。 “你怎么打听到的?” “威廉也参加议会了。” 第二天早上,周伯邑和周云卿果然回家了。连叶婶叨叨着谢天谢地,可见北平气氛又是巨变了。叶欢吃了午饭便去了趟电报局和邮局,拿回了一封给周家父子的电报和一封给季夏的信。 再回北平这些天,季夏细想了许多事,也领悟到确如司徒瑛说的那般,她一直在一张网里。她想清了一些事——傅樾桐淡看退婚大约跟她是一个道理的,本无情,累家世,各生欢喜。 她后来还特意约见了元承文,一则为道谢,元家寿宴上助她脱身。二则为道歉。还是祥凤楼临近的那家西图澜娅西餐厅,上次她失了礼,当为道歉。元承文乐得见面,一副逍遥自在富贵闲人的样子也确实没有与她计较之意。元承文阔气地给两人倒了满杯红酒,道,“小姐若是觉得欠了我,咱们走完这杯便算了前事。耿耿于怀确不是我元二少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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