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这里是毓楼。”季夏护着圆儿在身后,在大太太看来,她的话和动作都可笑极了。 “我当然知道这里是何园的毓楼。”大太太说,“我不是还把小儿子放在这里吗?” “大太太!”季夏调子高了一阶,“这里是我小姨,何园二太太的住所!”人才刚走就上演这么一副戏码,大太太有多恨她小姨可见一斑。 大太太饶有兴趣地抱着手笑着看季夏,这是她今天第二次笑着看季夏。这是两个不同的笑。前者是恶作剧后的得意之笑,后者是则是看在看笑话。而恰巧在这第二次笑容里,掩藏了她的第三个笑意——胜利者的笑容。 何二太太这辈子唯有的三样东西——何先生,毓楼,周季夏。二太太拥有的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何先生,更会在二太太殁后失去他。那季夏是属于二太太的吗? 这么说吧,没有任何人可以归属为某一人,彼此是独立的个体,不具备从属关系。你可以让渡个人权利给某个人,可当有人说起“你是我的”这话,请严正回答,【你是你的,我是我的。】 至于毓楼,名义上是二太太的住所可一直由季夏住着。而如今,正室太太就在面前划清了周季夏这位“客人”身份。 在二十二岁生日前夕,季夏明白了何谓死亡。医学上宣布的死亡,是人的本质特征的消失。是由生到死的一个过渡。可死亡不是即刻的事,而真正意义上死亡,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先是所有物的权力转让或者消失,然后是本体慢慢淡出原本社交圈直至所有人忘记,最后是在这世上不再具备证明你来过的证据——所有痕迹的消失。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描述一个人殁了时会用到“走了”、“去了”、“没了”、“消失了”这些动词的完成时态。由生到死,需要一个过程。 季夏最后找了何先生说理,然而看到他坐在晚香亭看着小运河的流水时,季夏觉得他瞬间老了许多。晚香亭承载了他和二太太的许多回忆,就如同散落在石桌上的信件,每一封都有每一封的故事。一封信是有三个故事的——写信人落笔前的故事,信里的故事和收信人读信时的故事。往事如流水永不复返,因而最是回忆不可欺。 “阿月……”何先生错把季夏看成二太太,唤她一声阿月。 “姨父……” 何先生已是中年了,在这年头没了二太太于他而言是中年丧妻,再上二太太因难产而死,无疑雪上加霜。何先生这辈子想要什么呢?抛开国家层面而言,何先生该有的都有了。兴盛的家业,独当一面的继承人,贤惠的妻子和三代同堂。可现如今他失去了最爱的人。 司徒洁是他的发妻,他们的婚姻是两个一代华侨家庭为了在异国他乡立足而结合的联盟。说不上有多少爱与不爱,但绝不是何先生的最爱。司徒洁爱计算的性格来源于她的商人家庭,在她与何先生的婚姻里,一个无后的妾室于她而言不足为惧,可她对于这个妾室的恨却又真切的。她知道,她的丈夫是这个女人的,深爱。 “呀,是小小呀……” 这又是一个“呀”。这会,连何先生都讶于她的存在。她可以单纯理解为这是她多年在外的原因吗?还是说,这是因为她始终不是一个何园人呢?季夏是来找何先生主持公道的,这会子还有这个立场吗? “姨父,毓楼如何处置呢?”于一瞬间,季夏看到他眼睑低垂抿嘴,那是一个明显的亏欠。 “会处置的。”他似乎看穿了季夏的伤心,“尚聚楼里还放着阿月的东西,大太太ʝʂɠ住在毓楼也只是暂时的。”在他看来,司徒洁住在何园也是暂时的。 季夏本该气愤的,因为她要为二太太捍卫毓楼的所有权。然何先生说,二太太的东西在尚聚楼,所以大太太就在毓楼。季夏纠缠下去便是成了捍卫她自己的毓楼了。 她离开何园的时候谁也没有通知,但在何园的牌坊前见到了何威廉。她很想说遇到,但何威廉却更像在等她。 “要去哪里呢?”威廉问。 “回家。” 小时候,他们以前出去玩,浪荡久了就会回去。威廉总是那个问“玩够没?”的人,季夏也总是那个说,“回家了。”的人。然后他们就回到何园了。 现在季夏说回家,他倒是没反应过来。 “回清风楼?”何威廉问。 季夏点头算是应他。已是黄昏近,何威廉提出开车送她一程。车至集市,季夏看着热闹的长街问他要不要走一段。何威廉应下得十分爽快,大约他们需要在这多年后的某一天来一次面对面的长谈了。 这条长街是平镇最为热闹的商业中心,故而他俩把【Once】安在这里。季夏对于这家店唯一操心过的就只有店名和选址,她那时既要掩藏自己的激动,又要装作无所事事。她不擅长说谎,可生生瞒过了二太太。论及长街最热闹的地方莫不及十三巷那烟花地,他俩走过时,何威廉尴尬地扫了扫自己的鼻子。季夏看得清楚,却也没说什么。她想到的不是何威廉和花魁,而是自己和秦少庄。 “听说常吉把你推下小运河了。”何威廉听下人说起这事时,心里翻腾过一阵,又是巧合,又是往事。 “常吉,你改这名字没告诉她出处?” 何威廉有一次跟季夏说起各自名字的含义。何威廉说他的名字最没意思了,是他母亲取得,就是英文名翻译中文。季夏也认为她自己的名字没有意思,但这没意思还不能说,因为是老爷子取的名字——季夏,就是因为她出生在农历六月最后一天。后来威廉说,以后他俩一定要给孩子取一个有意思的名字。 季夏说,“叫常吉。”季夏解释说,老爷子经常念叨李易安一首词,“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老爷子是用官话念的,季夏用五邑话来听,“常记”成了“常吉”。 他俩当时就坐在小运河边说着这“无趣”的事。何威廉说,“我以后就跟孩子说,你母亲给你取这名字是因为要父亲记得他是把她推下河才结缘的。” “这是小名,也就没解释了。” “那大名呢?”他俩并肩走,何威廉一直低着头看着影子交织。 “贤思,司徒取的。” 【常吉是大名还是小名?】 【小名啊!】 【那大名呢?】 【弦思,就你经常背的那首——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我们的记忆里有条河,一直是那晚的明月,一直照着那朵彩云,后来呀,是风吹散了水波里倒影。
第102章 夏·当时只道是寻常(22) 后来他们在【Once】坐了好一会儿,聊了好些事,中间夹了家常,又带出时局,也聊起他们各自在法国的经历。 “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安排呢?”何威廉问起“将来”的话题,季夏多少有些尴尬。 “我要是说把Once的股份卖了呢?”季夏搅了搅面前的苏打水。她其实想点威士忌来着,但一想到待会还要回清风楼,为了避免周妈的唠叨还是忍了下来。 “卖了?”何威廉的惊讶不做掩饰。“你是急着用钱吗?”何威廉是知道她手上的股份已经全部转让给周云卿的,周云卿离开法国的时候就说过,“她的选择终究不是我。” “确实是急着用钱。”季夏点头说。 “你把Once的股份卖了就相当于没了稳定的收入。你到底急着用钱来干嘛?” “筹军费啊。” 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是耳背听错了又或者是季夏在开玩笑。可她的一脸的镇定与波澜不惊让人不敢轻易否定。 “你知道的,我能动的股份已经全部转给我哥了。剩下的股份的除非我出嫁,否则我就不能用。对比于嫁人,我想把Once的股份出售还是比较稳妥。” “还真谢谢你有这一理智!”何威廉气打一处来。她是真的会算计了。“你是为了秦少庄?” 季夏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抱有戒备的,戒备的表现为她直接抱着双手往椅子后背靠,然后打量着何威廉。“你们为国民政府奔走,难道是为了某个人而已吗?”用问题回答问题,是避免说谎的最后防线。 “你知道我们两家的立场吗?”何威廉气她的拎不清。 “那你们知道我的立场吗?”季夏把话说得很轻,却也很稳。“我父亲也问过我将来的事。”季夏说。 1920年开春,周伯邑到法国探望季夏。季夏早料到他会在开春后到巴黎来——股份全都转给周云卿了,年底的财政会议一盘算,周伯邑不可能不清楚。 季夏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周伯邑。周伯邑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笑她,“我的蠢女儿啊,你为什么怕云卿为难秦少庄呢?这里是法国。” 是的,他们在法国。即便何家触根在法国,就凭秦少庄的老师那地位,谁能担保秦少庄就不能脱身?可孟婉君找上门时她还是信了秦少庄的“难为”。 她其实是害怕的,害怕酒店谈判那一幕再上演一次。她是不想秦少庄,周云卿和何威廉任何一个人受伤。 “父亲,我是怕他们纠缠。” “这纠缠是不会有厘清的一天,只要你还想着跟秦少庄长久。”周伯邑说这话并非要棒打鸳鸯,他只是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去看长远,把能看到的结果告诉晚辈,他只是在讲道理。 “我是看清了你是想跟秦少庄在一起的了。”所以在香港的时候才说把信都寄出去。“可女儿,你站在秦少庄身边就是站在你哥的对立面了。”周伯邑摸着她的额头,“而我,并不打算干预你们。” Once的股份最后没有卖出去,而是作为借款担保抵押给何威廉。季夏开了个尚算合理的价,何威廉则给她开了张支票,他说利息从她分红里扣。这钱摆明是何威廉给的,可到底是给周季夏还是给秦少庄连何威廉也说不清。 季夏问他为什么给得这么爽快,何威廉说,“从奉天军械厂入股到撤资,中间托赖他们秦家赚了不少,就当做为回报。” 离开Once的时候何威廉劝告她一句,“还是跟云卿和好吧,他毕竟是心疼你的。” 季夏何尝不知。这些年在法国的财政支持者一直是周云卿。季夏的股份没了,可每年的财政大会后她的银行户口都有一大笔进账,那是周云卿按她转让的股份给她的分红。再者就是他定期给的汇银。他是真的心疼这个妹妹,但也更担心周家最后再次沦为政治牺牲品。 作为周家的过继子,周云卿也是出席了何二太太的葬礼,何况还有何家的交情在。何威廉今天是见到了周云卿了,他们两兄妹难得见上一面,故而提出这一劝告。 季夏也是想跟他聊聊的,可现实情况却不允许。 在清风楼等着她的不是周云卿,而是久不见面的秦喻。她当时就坐在正厅的椅子上陪着周妈在闲谈。两人聊得有些尴尬,因为秦喻说的岭南话带着浓浓的官腔,而周妈也不知听不听得懂秦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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