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咱们走那边吧,”她妈装作不经意地指了一下路口,“那条路人少,这里车太多了,不安全。” “没事。”祝安安说,“就往前走吧。你们平时出去回来走哪条路,就走哪条路。” 这种感觉很陌生,明明是在跟三个最亲近的家人一起出门散步,但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围在她身边的保镖,一会儿排成竖队,一会儿排成横队,让她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心情又多了几分尴尬。好不容易过了路口,祝安安停下来,指着旁边超市门口的冷柜,说:“我想吃一根雪糕。” “我给你买去。”祝宁宁说。 “不用,我自己去,你们去溜达吧。”祝安安说着就一个人转动轮椅过去。门口挨着收银台,里面站着个大姐,低头忙着什么,感觉到有人过来,随手扔出一个收款码,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祝安安也反应了一下,才掏出手机,有点笨拙地鼓捣了半天,终于付款成功。 拿着雪糕回来,祝安安心里这才有了一点成就感,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似乎还没有脱节。 看到她心情不错,还特意要求往人多的大街上走,她爸妈也很开心。祝宁宁在前面跟着她,她爸和她妈在后面轻声说道:“咱们四个从来都没这样过,一起晚饭后散步。宁宁刚会走路的时候,咱俩带她出来遛弯,我那时候就想,要是咱们四个人,能一起出来遛遛弯,多美啊!” 一路沿街走过去,手上的雪糕吃完了,周围也没有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她终于渐渐放松下来,注意力也被很久都没有看到的路边的事物吸引。一个牵着只大金毛路过的人看到狗子在她轮椅旁边停下来,就友好地站了一会儿,让她伸手摸了把狗子。过马路等红绿灯的时候,一个推车卖气球的老大爷就站在她前面,她坐得低,整个视线全都被大束的气球占领。过了马路是沿街一溜的小吃摊,烤冷面炸鸡排的味道纷纷钻进鼻子,两个穿着跑步装束的小情侣一边走一边为了到底要不要吃烤肠而争吵。祝宁宁退了两步凑到她妈面前,小声地申请可不可以吃一根烤肠。她妈平时都不让她吃那些垃圾食品,但今天心情好,就同意了。 拿着烤肠,祝安安的注意力转向了街对面的小广场,那边有好几拨跳广场舞和打太极拳的,各自带着音响占据广场一隅,音乐鼓点此起彼伏不亦乐乎。 路不宽,即使在街对侧,她也远远地看见,有一个在吊环上旋转的身影,映在花里胡哨的霓虹灯下,很是眼熟。她想起来许珍贵每天在朋友圈刷屏的那个地址定位,就在附近。 “过马路吗?”祝宁宁在她身后往马路对面张望,问道。 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轮椅扶手:“……不了,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好。” 广场的另一侧,余多也一个人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外面。休班的她无处可去,在街上到处游荡的时候,总会走过来看一看。许珍贵的朋友圈永远是实时预告,她知道她们在这里做直播。站在人群里但又没人认识自己的感觉很安心,她一直站到遛弯的人群散去,大家收摊的收摊回家的回家,远远地看着许珍贵她们忙活着拆支架搬运回店里。二楼的落地窗灯火通明,几个人一边大声说笑一边各忙各的,有人叫了夜宵,大家一起吃喝,还玩起了游戏,和外面已经归于寂静的夜晚相比,那里明亮热闹得像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我都涨粉了,你看我一晚上涨粉多少。”白小婧一边吃得满嘴流油,一边拿着手机比画着,“省得我的粉丝都说我是绣花枕头,我以后要多发点视频。”她一边说,一边问郑前程:“哎,帅哥,加个微信吧。”又看看郑家悦:“你俩是亲姐弟吗?长得不像啊。帅哥你做不做直播?长得挺好看,不做直播可惜了。” 郑家悦立刻抬头反驳:“那可不行,我爸妈不让。” “都多大的人啦,还爸妈让不让?管得那么宽哦!”白小婧笑道,一边把手机伸过去,一边戏谑地瞟他一眼,“那你爸妈让不让你交女朋友?你看我这样的怎么样?” 郑前程看了一眼她的手机。“……还是我扫你吧。”他说,然后就点开自己的手机。 白小婧先走了之后,郑家悦就点他:“我跟你说啊,小婧长得好看是好看,但是你可驾驭不了她那样的。” 一直在一边收拾大家吃剩的外卖包装盒的许珍贵,并没有说话,听她说完才开口笑道:“为什么要驾驭?” 郑家悦一愣。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不驾驭,也不被驾驭,岂不是才比较自由?”许珍贵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提起一大堆外卖盒子起身去倒。郑前程也起身,顺手收拾了剩下的垃圾,两个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看到他跟着下楼,许珍贵就笑笑,说:“那个支架,不是人家倒闭了低价转让的吧。你花多少钱买的?” 郑前程一愣,顺口辩解:“没有,就是低价转让的啊,你不都转我五百了吗?” 许珍贵把垃圾丢掉,拍拍手,看了他一眼:“我查了一下,人家根本就没倒闭。花了多少钱?我转给你。” “不是,”郑前程连忙说,“……好吧。是没倒闭。但是真的,那架子他们不用了,才卖掉的。” “多少?” “……两千。” 许珍贵转身一边上楼,一边低头在手机上转账:“你姐说你缺根弦,你还真缺根弦,上我这儿扶贫来了?不需要你扶贫……” 郑家悦坐在原地,看到郑前程没拿手机,还停留在添加朋友的页面,发现他扫了白小婧之后根本就没加她,直接退出去了。想到刚才他说“还是我扫你”,郑家悦忍不住在心里暗笑。这个她一直以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弟弟,其实还挺有主意的。 她想起十六七岁时女孩们在学校里天马行空地讨论喜欢的人和事的时候,那时以为长大了就什么白日梦都实现了,至少可以在“喜欢”上彻底自由了。没想到过了十多年,连婚都结了要离了,她依旧困在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囚笼里,连白日梦都不敢做了。 晚上睡前,许珍贵望着天花板,叨咕着:“你说余多出来之后能做什么呢?我都给她地址了,她怎么不来找我们呢?她住哪儿呢?她姐姐知不知道她出来啊?……” 郑家悦跟她并排躺着,忍不住笑了笑。“你还跟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她说,“就爱瞎操心。” 许珍贵就嘻嘻笑:“我就这样。” “其实那天从你家出来,我听见你妈说的话了。”郑家悦说,“她说你多管闲事。其实我也这么想,你没必要这样的,对你来说,我,还有余多,都是只会给你带来麻烦的朋友。” 许珍贵笑了笑:“麻烦不会因为朋友就变得不麻烦,但朋友也不会因为麻烦就变得不朋友。麻烦是永恒的,朋友也是永恒的。”她盯着手机,和余多的页面停留在加完好友之后她发的一个表情包,余多没有回复。 她打了一串字,但又删了。 “如果她想见面,她会来的。”郑家悦说,“如果她不想,那也就算了。从小她就让人看不透,那时直到她被开除,我都不明白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在大人眼里,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在同学眼里,她是“扫黄打非姐妹花”。在祝安安眼里,她是“情敌”。在严老师眼里,她是祸害。 在贺尧眼里,她却是无所不能的人。 听起来可笑,一个要当未来状元的学霸,会觉得一个一无是处的差生无所不能。余多很清楚贺尧为什么会被她吸引,他妈越是高压威迫,他越想找到最能让他妈暴跳如雷的一条路,但他又没有胆量沿着这条路走到黑。他会被她吸引,是因为她看起来什么都不怕,连他最怕的他妈,她都不怕。 “我妈听说一中有学生在吃聪明药。” 在余多被开除之后,她偶尔会在下晚自习的时候去校门口等他。两个人偷偷摸摸地找个地方接头,像在完成什么秘密任务似的。 “哦。”余多随口一应,并不关心。 “据说那个药吃了会让人变聪明。”贺尧自顾自地说,“不过聪明什么的,我不需要。但是他们说,那个药有副作用,吃了会在白日里做梦。” 余多没说话,盯着贺尧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她。她打开来,里面是几粒药。 “那你还不如听你妈的话吃这个。”余多说,“这个助眠,晚上做梦不好吗?白天做什么梦?” “晚上做的是噩梦。”贺尧说,“他们说,白日里做梦会开心。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3 据说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会保留婴幼儿时期的记忆,大多数人不会。她一直觉得自己记事很早,最早的记忆里,她喜欢在地上到处爬,桌子高得手撑起来都够不到,椅子底下虽然有个杆儿,但可以轻易钻进去不会碰到头。她跟姐姐说她记得两岁前的事情,姐姐根本不相信,告诉她没有人会记得两岁前的事情,但她就是记得。 她花了后来十几年的时间拼命反复检索两岁以前的记忆,却没有办法找到妈妈的存在。她总不断在追问姐姐,妈妈到底是在她多大的时候走的,哪一天走的,那天是晴天还是下雨,妈妈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走之前有没有对她们说话,说了什么话?但姐姐说她也不记得了。“怎么会呢?我那时候小,但是你都已经很大了,都十多岁了,你怎么会不记得呢?那可是妈妈啊!”她急得哭。 但姐姐还是说不记得。 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只能记得在很多个黑沉沉的夜里,姐姐小声地拍着她哄她睡觉。每当姐姐挨了爸爸的打,不想让她看到可怕的样子,就用被子把她的头蒙起来,隔着被子拍她入睡,所以那些入睡前的时刻,在她印象里都是漆黑一片的。姐姐的声音沉闷而沙哑,隔着被子传过来,留在了后来的每一个梦里。 “你为什么不走?”很小的时候她问姐姐。姐姐说,因为她太小了,带着她,两个人不知道要去哪儿。 “只要你读书到十八岁,将来能过上好的生活,我就不后悔跟着他来城里。留在老家,你就会跟我一样,字都不会写几个。我这辈子已经完蛋了,你不可以完蛋。”姐姐说,“我不管你怎么捣乱,你必须给我拿到高中毕业证。” 被学校开除后好几天,她没敢回家。帮许珍贵撬锁那天,许珍贵临走的时候跟她说,如果她实在不知道去哪儿,可以在这里躲几天。许珍贵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废弃了的家,会成为别人的临时栖身之所。 要是可以一走了之多好啊! 但姐姐是为了她才留在这个家里的,她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跑掉,她还要快点长到十八岁,离开这个家,跟姐姐一起去找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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