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她没事吧?” 再次坐上高铁,祝安安一直望着窗外发呆,也不说话。郑家悦只能坐远了跟许珍贵小声说。本来只有余多一个闷葫芦,现在最叽叽喳喳的一个也沉默了,剩下俩人也没了心情。 “会没事的。”许珍贵看着祝安安,笃定地说,“我觉得她这次出行的意义已经达到了。以后她也会越来越好。” 失约之后,他一直没有再给她发任何消息。她也没发,两个人对这次单方面放了鸽子的“奔现”,默契地选择不提。她偷偷地点开他的信息,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经把她删除拉黑了,但也没有。 就到这里吧,可以结束了。她心里想,给我脆弱的自尊留一点最后的脸面吧。 没过多长时间,祝安安就恢复正常了。她叫余多过去,絮絮地问她姐姐住哪里,怎么联系上的,咱们要不要给她买礼物,离车站有多远的路。许珍贵和郑家悦对视一眼:“我就说吧。”“嗯。” “你还没告诉她你几点到吗?”祝安安问余多。 余多愣了一下,摇摇头。 “啊,你想直接过去,给她一个惊喜吧?”祝安安说。 余多只好又点点头。 姐姐不仅不知道她几点到,也不知道她今天到,甚至连她要来都不知道。 她从李静老师的家人那里拿到了姐姐确切的现居地址和电话,也打过去了,听到那边一个“喂”字。她太想念那个熟悉的声音了,从小到大,保护她关心她,骂她训她的这个声音,就算十年都没听到过也不会认不出。但她的声音堵在了嗓子眼,辣得眼泪都流出来,没敢吱声就挂断了电话。 一开始她觉得自己这样贸然决定来找姐姐,会不会太唐突了。但她又觉得有些话,只有在面对面重逢的时候,她才有勇气问出口。而且,她想亲眼看看姐姐现在的生活。 下了高铁,又要转汽车。余多担心祝安安不方便,跟许珍贵和郑家悦说,要不她们别再送了,回家去。但三个人都坚决不同意。 “一定要送你到家我们才放心。”她们说。 她拗不过她们,只好一起按着地址找过去。不怎么发达的小城,这个地址还算不太偏僻,小区看起来有点老旧,交通还算便利。周围也挺热闹,挺有人气,菜市场旁边挨着幼儿园。赶上了下班高峰,还有点堵车。 她们找到了地址上的楼栋,在小区靠边最里面,还没往街对面路口里拐,余多就站住了。 “不是吧?”祝安安说,“你可别跟我一样啊。我告诉你,我这么废物的人,非要跟着来,就是必须亲眼看你回家。你跟我的情况可不一样,那可是你亲姐,别在这儿磨蹭,赶紧的。” 话还没说完,余多就看到路口另一侧,有一对看起来很默契的夫妻俩,手里提着刚从市场买的菜。俩人走到旁边幼儿园门口接孩子的家长堆里,站在那里一边等,一边有说有笑。 姐姐比她印象里胖了,头发剪短了,看起来也没化妆,穿着灰扑扑看不出颜色的素净旧衣服,几乎已经看不出十年前的样子了,但她还是能认出来。姐姐站在那里,跟相熟的家长打着招呼,脸上笑容满面,一边说话一边用双手比画着什么。她身旁的男人很自然地把装着菜的袋子从她手上挪到自己手上,以便她比画得更自如一点。 没过一会儿,幼儿园又放了一个班的孩子出来。有个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一头撞进姐姐怀里。 小女孩把书包递给爸爸,然后一手一个牵着爸爸妈妈,一家三口沿着路口拐进了小区。 她心里是很欣喜的。和她料想的一样,姐姐有了陪伴她的人,有了自己的家,也有了自己的小孩,生活看起来平淡而满足。然而越欣喜,她越觉得似乎自己不该去打扰。 许珍贵看出了她的窘境,拉她到一边,小声说:“你是不是没告诉姐姐你要来?” 余多没说话。 “要不这样吧,”许珍贵说,“咱们都累了,今天也不回去。我们找地方住下,明天一起陪你去姐姐家。好不好?” 看余多没说话,许珍贵又说:“其实我觉得,你现在回来了,来跟姐姐见个面,也不算打扰。毕竟她有她的伴侣和孩子了,你也有你的生活,但亲人总要来往的嘛。先见面,以后再做打算。” 祝安安在一边等着,小声跟郑家悦说:“还是许珍贵比较善解人意,我现在就想抽醒她。十年没见的亲姐姐,都到门口了,在这儿磨蹭什么呢?!……我现在有点理解昨天你们对我的心情了,是不是想抽死我?” “……也没有。”郑家悦说。 祝安安看了她一眼。她说:“……有一点。” “……” “好啦。你们俩处境不一样。”郑家悦说,“但是也没关系,不管怎么决定,我们都陪着你呢。” 她站在祝安安轮椅后面,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祝安安说:“我觉得我比小时候好很多了,小时候你肯定更想抽我。” “……彼此彼此。” “……” 一路奔波,大家都累了,吃了饭,找了一家旅馆开了一间多人间,晚上一边聊天一边休息,各自给家人报了平安。余多一直沉默不语,趁她们各自拿着手机,语音的语音,视频的视频,说想出去透透气,就开门出去了。许珍贵从手机上抬了下眼睛,看到余多拿了随身的包,觉得有点奇怪。 “她干吗去?她说要出去透气?”她问坐得离门口最近的郑家悦。 “好像是。” “出去透气干吗要拿包呢?”许珍贵纳闷道,“我们又不会偷。”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陆续都结束了通话,余多还没回来,许珍贵就给她发了信息,问她在哪里透气,注意安全。余多一直没回,许珍贵怕不安全,又给她打了电话,她也没接。 三个人一时间都觉得不对劲,难道出门透气这么短的时间手机就丢了?许珍贵和郑家悦两个人决定出门找找看,留祝安安在房间等。 “可能她在附近想自己安静一下。”祝安安说。 “可能吧,但还是早点回来的好。”许珍贵说,“要不我总觉得不放心。” 两个人下楼到前台,问服务员有没有看到余多出去,她们说没注意。两人就到门外想随便转一转看看。出了门来到街上,天色已经很晚了,人也很少,周围很安静,不见余多的影子。许珍贵一边走,一边又拿出手机来拨通余多的电话。 没想到她俩突然同时听到余多的电话铃在附近不知道哪里响了起来。声音不大,但绝对是她们听过的她的电话铃声。走了几步,她们发现旁边的垃圾桶里就扔着余多随身的包。 包完好无损。提出来一看,手机还在里面响。 “这也不是被偷被抢了啊。”郑家悦一头雾水,“怎么把包给扔了?她人呢?” 俩人回到门口的灯光底下,打开余多的包翻了翻。除了一些路上她们给的零食和随身用品之外,还有一沓不知道什么文件。她俩对视了一眼,拿出来打开。 天彻底黑了,隔着街就能看到住宅楼里星星点点的灯光亮着。姐姐家住在一楼,窗帘还没拉,透过窗户,能看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吃着晚饭。小女孩咧开嘴大笑,妈妈宠溺地帮她把脸上粘着的饭粒拣掉,爸爸端着盘子过来,给她的碗里又添了什么食物,真是阖家团圆的温馨场面。 余多知道,这样的生活是十年前的姐姐做梦都想要的。那时候她们都不知道会不会实现,现在姐姐实现了,但这个梦里却没有她,也不应该有她。 来之前,她爸的那个远房侄子意外地主动联系她,说要见面。她觉得很奇怪,但想想自己一穷二白,也没有什么可被剥削的,就去了。结果他侄子一见面就拿出一份文件,让她签字。 “我只是坐了十年牢,我不是傻子,你让我签什么我就签。”她看都没看就说,“我当年认罪都没有这么痛快。” “你先看一下。”他倒是没急躁。 她仔细一看,是一份放弃继承权声明。大概意思就是她爸将来如果死了,她自愿放弃遗产和房产什么的。 “是怕我去抢你的钱吗?”她说,“我姐当年走的时候,你也逼她签了这个?” “没有。”他淡淡地说,“她不用签。”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他倒是有点诧异,“她走了都没告诉过你?” “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她不是你姐姐。” ………… 原来,原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姐姐总是说不记得妈妈离开前的事。为什么姐姐总是说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为什么姐姐比她大这么多岁。为什么姐姐有小时候在农村的记忆,而她没有。 为什么他总是暴打姐姐,但姐姐总护着她。为什么他总骂姐姐不检点,到处勾引野男人。为什么他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许在家里出现。 他侄子说,他当年结不成婚是因为他有弱精症,他到处求医问药大受打击之后,心灰意冷,跟家人说,要领养一个孩子。但是没过几年,他家人就发现了沈英的存在,还有刚出生的余多。他对外说是他领养的姐妹俩。可他家人都知道,年龄差距过大的沈英和余多,根本就不是姐妹,而是母女。 但他又觉得他自己不能生,就认为余多一定是沈英跟野男人乱搞生下来的。他害怕余多是他亲生的,又害怕余多不是他亲生的。在余多没满周岁的时候,沈英曾经偷了他的头发想去做亲子鉴定,被他发现了打个半死,告诉她如果再被他发现,他就把余多从窗户丢出去。从那天起,家里只要出现头发丝儿或者指甲,他就会暴揍她一顿,渐渐地演变成了他近乎变态的洁癖。 原来她的噩梦不仅因为他,还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 原来她隐瞒身世,是因为耻辱,或者不想让这个孩子觉得自己的由来是如此恶心。 原来她不仅是姐姐。 原来她也是妈妈。 临走前,余多去养老院再看了他一眼。在他浑浑噩噩不知道她过来要干什么的时候,她走上前,戴上手套,拿出塑封袋,然后拔了一撮他的头发下来,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害怕吗?”她问他。 他有点混淆,还没认出她来。但看她拿着一撮头发,突然就激动起来,咿咿呀呀地大喊,口水从闭不上的嘴里流到身前的围兜上。 “我也害怕。”她冷冷地说,“我害怕你不仅恶心了我十八年,还要恶心我今后的半辈子。” 亲子鉴定的结果很快出来了,她再恶心,也不得不接受这迟到了多年的真相。他可能这辈子都想不到,他嫌恶了这么多年的,在他眼里低贱得死不足惜的这个女孩,真是他的亲生女儿。 看到沈英和家人一起买菜接孩子回家的时候,余多在心里想,她有点理解为什么沈英会那样义无反顾地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马不停蹄地开始新生活。可能在沈英心里,她作为一个没有权利选择自己是否成为母亲的人,既然成为,就要承担起这个孩子十八岁成年以前的看顾的责任。而在那之后,她就谁也不欠了,拼了命也要逃出那个噩梦一样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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